冬日的蟋蟀

你聽到的都是冗長的空

重一聲，輕一聲，你所聽到的

在這靜夜里，猶如一道彩虹

那些不可能出現(xiàn)的事物

限制著我們：

經(jīng)驗？記憶？來自日常的

形象，在這鳴叫中坍塌。它從哪里來？

寒露之后的蟋蟀，陡峭之行的漣漪

這是我所聽到的，解鎖

耳朵里的遲鈍。每一種可能的迷途

或者在時間中漏下了微光

翅羽間的振諧向誰而鳴，誰來誰去？

總歸有空缺，和在空缺下的

蟲鳴之輕微——

痙攣，這聲音里的孤寂

沒有應(yīng)和，沒有撩撥它的觸須

聲音里的陰影，陷入那奇怪的尖銳里

它聲若游絲，不懂得靜默的真諦

它想讓自己成為霜降的鑰匙？

找不見的蟲，在磚瓦的罅隙間

在落葉腐爛的大地上

它靜靜地鳴叫，叫聲月光一般

沉浸到我的睡眠中：那么淺的睡眠里

這蟋蟀跳下我的眼瞼，化為兩行熱淚

立冬

認(rèn)識到這一天有多容易：草葉上

沾滿了霜，蝸牛都已無影無蹤，樹葉

還在下墜，仿佛是從昨天的枝頭上

我所看見的早晨也在流逝

在一條河里，被魚餌吸引出了水面

和涸澤之鮒緊緊相依在一起

我們不會被寒冷所燙傷，不會

從自己的眼睛里看見躲藏起來的人

不會把自己的痛苦公之于眾

這一天開始學(xué)習(xí)著做一個夜行人

那些過冬的裝束將會占據(jù)我

臃腫一點吧，搓著手，頓著腳

草葉開始枯焦，大片大片地倒伏

但根還在泥土中挖掘：深一點

再深一點的地方你可以看到自己的臉

船之變奏曲

有風(fēng)吹過，從枯枝和凋零的花瓣之間

那些風(fēng)景閃現(xiàn)在遲到的臉龐中

而船在岸上，如果被我們所定義：

遼闊容納于它的狹窄，航道容納于我們的視線

它去過哪里？和怎么樣的風(fēng)浪搏擊過？

茶館中的老船板上那些鐵釘?shù)匿P跡

傾訴著不動聲色的過去：從一幅畫里

我們讀到了驚濤駭浪，盡管這船是平靜的

那些船員也是平靜的，在他們生活的航道上

也許會再一次經(jīng)歷，臺風(fēng)、迷航

以及半夜被拋擲到傾斜的顛簸里

沉溺于船艙，卻無法改變驚呼時的恐懼

這伴隨我們的生活，直到被閑置起來

作為一種裝飾：在三三兩兩觀光客的鏡頭下

它被校準(zhǔn)。一條鵝卵石的路延伸向海灘

那里，一些月光在爭吵，海擠上了岸

蚊子

只是這盤旋的噪聲讓我煩惱

覓食者，但缺乏那種兇猛

它只是喋喋不休——

微小之處的錦繡，它有恰到好處的

構(gòu)造：也許比我們的更加細(xì)致

渾然一體于這個季節(jié)

這小型的猛獸，夜色中的潛伏者

萬物中渺小的一環(huán)，卻帶給我

深深的困惑，它因何而生？它

鎖住了什么？它的存在

是黑暗中的火？（正是我們的體溫

引誘了它）覬覦者的覺醒

它貪婪，遵循自己的天性

從黑暗中尋覓到這氣息

它獲取，像是我閉目養(yǎng)神時的鏡子

我看到這個孤獨中的自己

它是我的陌生人，在隨手一抓中

它把我的血雷霆般地綻開

純粹的血，骯臟的血，這毫無鎧甲的

身體：卻能夠在尖銳中刺穿我

蚰蜒

這奇怪的形狀模仿了

哪個荒誕的念頭？在陰郁的角落

像是一個隱喻：那么多的腳可以走

那么多的眼睛看見——

捕食、爬行、尋覓，都是

對這個世界的觸及，脫皮一次

長出一對步足，像是樹輪？

植物的秉性，但它是迅捷的

硬朗的鎧甲，深色的條紋

猶如深不可測的噩夢，有些動物的

狩獵者，收割者（躲藏在幽暗處

咬住，遽然發(fā)動攻擊，把毒液

注入到食物，為什么它自己不會中毒？）

呵，享用這豐盛的一餐，享用

它從體液中張開的雷霆一擊

它可以一對對脫去那些足

回到那最初的模樣，然后又長出來

但，巨大的人類之腳踩了下來

螞蟻

它們相互致意，能夠同心協(xié)力

把龐大于它們數(shù)倍的糧食搬回家

也許是沒有腐爛的尸骸，也許是

掉落的殘羹，也許是孩子們的游戲

它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世界：

爭搶和合作，那些迂回的道理

這一只是否就是那一只

彼此像是鏡子中的呈現(xiàn)，但它們

沉溺于那種勞作的快樂里

純粹的快樂嗎？我不能否認(rèn)

它是活著的，但它的意義在哪里？

密集恐懼癥者的眩暈，彼此

模仿的步調(diào)，彼此模仿的身影

甜的知音，它按照什么塑造了自己的

命運：生而忙碌，為饑餓

為某一條看不見的鞭子所駕馭

勤勞而勇敢？它會迷途嗎？

在它欲望的指南針里，埋著

一個它能夠聽到的方向

抬起它的右腳，再抬起它的

左腳，那么，我們一起抬著這天空

和天地間空蕩蕩吹過了的風(fēng)

貓

披著皮毛的精靈？

從看不見的地方遞過它的眼神

深不可測，或僅僅是對生活的輕視

它邁著孤獨之步，在夜色的間隙

討好于行人的恍惚微笑中

得到，或者失去？它是警惕的

并不想親近這個世界

如果可以，它拋棄了孤獨的本質(zhì)

像是夜色走動時的聲音

能夠聽到黑暗的重量：它逡巡

在街道和草地的邊緣里，

在飽和餓的閃念中，在黎明和黃昏

來回的搖擺間：它是一枚鐘擺

指向我們內(nèi)心的虛無和厭惡

從沒有一個地址值得記憶

也從無一只老虎捉住了我們的夢

那些我們看不見的事物

在它柔軟腳步的潮水里，正如它

偶爾抬頭看見的明月

那種哭泣般對于生命的禮贊

討好這樣的欲望？山峰般起伏著

樹冠的影子，自己飼養(yǎng)自己

甚至于它形成我凝視中的虛掩之門

鰻

觸摸到那些禁忌，它棲居于動物的

身體里，像一朵暴躁的烏云

從那里鉆出來：溺水之物

鄉(xiāng)野傳說中的膏腴。這蛇一樣的身段

蜿蜒出陰冷而貪婪的游弋

在一片平靜的水面下，生活總在發(fā)聲

撕咬、吞咽、咀嚼、排泄……

造就出這曼妙的身影，劃開水波

循環(huán)往復(fù)，正如它們的洄游

這成長的旅程，一個隱喻，接觸過

大海卻又返回，它無法融入那種浩渺？

或者它能夠接受在這種平靜的水下

它所諦聽到的？這移民的種族

如果它曾經(jīng)看到過海上的明月

會比江面上的月光更涼？席卷在

潮水的泥沙俱下里，成熟于這種

旅程：它被端上餐桌，紅燒或者清蒸

即使它們中的少數(shù)能夠放出電來

麻醉那些捕獵者，一種警告？

但饕餮者是安全的，像我童年的時候

在鄉(xiāng)下，透過人群的縫隙

那頭從河道撈上來的死豬腫脹的肚子里

我看到這黑暗之物扭曲著游出，但它

并沒有在風(fēng)的嗚咽聲中變形

就像風(fēng)吹過，我沒動，薄薄的影子也沒動

斑魚狗

1.

那一瞬間是另一個生命的噩夢

如果陽光凝固，它在動，迅捷、飛快

它的體型流暢是我所喜歡

多么簡單的看見，在熟悉的河邊

它把我從平靜中挖掘出來

當(dāng)?shù)诌_(dá)一條魚，那隱秘水下的

生命之火：火和水的糅合，它網(wǎng)住斑魚狗的

氣息，這捕獵之鳥，托住

一個本該稱之為殘酷的現(xiàn)場——

我陷入對它的遠(yuǎn)眺，為它的掠起而歡欣

我們總是忽略另外一種苦難

愛的陰影，即使僅僅因為它表達(dá)出

那肉體的欲望，一種欲望

能夠覆蓋另外一種。在它所出沒的水面

構(gòu)成一座移動的山峰，并不陡峭

2.

黑白相間，事物有它自身的特征

出于遺傳和變異。仿佛那種在空中的懸停

它拋棄了絢爛的色澤，單調(diào)的雙色

卻賦予人群的驚艷：釣魚郎，不是垂垂老去的漁翁

就像一首詩的判斷？

在字和句子空隙里的斑駁中

形成我想說出的言外之意，它的冠冕

或者是翅羽上的白色翅帶，一種玄虛的

鏡像？那么看它停頓后的那一秒

它收攏翅膀，頭快速朝下，俯沖向水面

水花四濺的瞬間，如同我們贊賞跳臺上

那舉止自若的運動員，他們

模仿這斑魚狗的日常，我們

為之擊節(jié)贊嘆的美，遵循于事物間的

秩序。如果它懂得，長喙上下間夾著的魚

那么漂亮而高貴的身體，漫游如音符

3.

要么傾向于天堂，要么傾向于地獄

這兩者現(xiàn)在在它微小的身體里達(dá)到了平衡

我可以遠(yuǎn)距離地看到它，輕盈和沉穩(wěn)

像它的正面和反面，黑和白接近于一種分割

孤獨花園里迅速消逝的身影

是不是在我自己的身體里，我能夠

聽到那種冗長和繁瑣的絮語——

如果殺戮成為一種藝術(shù)，復(fù)雜而精巧的

構(gòu)造，它并不是一件機(jī)器

而只是，從這能夠照見自己的水波上騰空遠(yuǎn)遁

遠(yuǎn)山黛影

1.

又將結(jié)束的一天，在一抹藍(lán)色的

優(yōu)雅中。一杯茶中的猛虎

內(nèi)心有余弦去挽留？天際處的小氤氳

2.

這遠(yuǎn)山朦朧如汗

大地彎曲，能夠忍受而不被看見的

在夜雨潮濕的腳步晾干之前

3.

因急遽的高溫?fù)]發(fā)出的汗

和長跑時那流淌的，它們之間的

陰影：一首詩的真與假，輕和重？

4.

匍匐，雪在北方友人的問候中

沿著消失的天空撲向我：

那個模糊的輪廓，遠(yuǎn)遠(yuǎn)傳來的夜鷺

5.

描述一座山的恰當(dāng)詞匯

當(dāng)它和云翳所接近，遠(yuǎn)到我們所忽略的

是那種摸到自己影子時的驚訝

蟋蟀

1.

終究被它的鳴叫所困惑，多年前的

撩撥：從卵石和草根之下找到它們

蟲，獠牙，斗勇者，瓦罐里的王

被一根牛筋草所驅(qū)趕，毫無緣故的

仇恨，它裝不下自己的陰影

對覬覦者會如此兇狠而寂寞

總是被本能所咬住，蟲中獅子

捉來斗？矯健如龍，振翅如鷹

它的舞臺便是一部戰(zhàn)斗史

驅(qū)遣，驅(qū)遣，供孩童們戲耍

回應(yīng)那種虛無，堆積在夏日的嘈雜

那些冗長和爛漫回聲里的童年

2.

它的叫聲藏著更深的黑暗，藏著

對這世界的烏有之詩：去戰(zhàn)斗，去獲取

為虛榮的贊美去捕捉影子，它

和自己的搏斗，在看不見的漣漪中呱噪

僅僅被這草根挑逗了下，飼養(yǎng)者

（翻云覆雨手）的手段：編織它的成長經(jīng)

把它們禁錮于那些流程，那些喂養(yǎng)的方式

那些瓦罐的大?。嚎臻g和時間轉(zhuǎn)換為它的欲望

但并非忠誠。它遵循于體內(nèi)的饑餓

如果蹦跳的高度掙脫了自己的身體，像一個夢

遙不可及的自己？它厭倦了這時間的把戲

那么亮出獠牙去收割？因為它走入了鏡子

洞穴

1.

起源于那些古怪的想象，或者是

一幅畫中看不見的那部分

被隱匿和躲藏的，蝙蝠的樂園

某種叫不出名字的魚類

在它的暗河里，我們看到的波紋

民間故事里的門？那些形狀怪異的鐘乳石

聚集成魔幻的時間：縮小的畏懼？

未知的一切似乎在工作日的罅隙里

讓我倦怠的是那些相似之物

如果最初的激情消散，水流有它

慢慢滲出來的虛無，它們堆積成了湖面

那么，如果低頭，你會看見自己

2.

在你的面容里我看到最深的幽暗

蜷伏于一種成熟，無法言說的場景？

它有陡峭和平緩，形成了那些凸顯的風(fēng)

習(xí)習(xí)？還是突然的稀??？被削出

想象中的咆哮，那些壓抑在地底的

那些鬼魂和偶爾看見了的生息

萬物盈動，而在此時

光赤裸著跪下，像是迎接一次在長久蟄伏后

突然醒來：它打開在我們的身后

被傳說，被彎曲，被貯藏在黑暗和潮濕里

3.

我驚嘆于這些造化，陰影

和光暈構(gòu)成奇妙的角度。但限制

我們看到更遠(yuǎn)的地方，一個邊界

多少暗中的擠壓和碰撞？

我們進(jìn)入它，在已知和未知之間

在光和影的梳理之間

這些凌亂之物，匍匐于

那提高了回聲和試探的角度

它遮蔽了那些涌動而無法宣泄的

它們以暗流的方式

向這座山的周邊分散，也許會在

適宜之地再次聚集：水滴，石穿。

溫泉小鎮(zhèn)圖景

自駕車塞滿狹小山谷的硬化路面，喧嘩

那些瞧不清面目又似曾相識的人。熱鬧的周末

拋擲于腦后的烏云和模糊不清的糾葛

同樣是一出喜?。恒@探平臺恐龍般矗立著

挖掘，挖掘，從土的深處挖出那些溫度

此刻是秋日，他們從哪里來，

附近的城市還是村莊？帶著臉盆和浴巾

傳說中的神水嗎？強(qiáng)身健體，能夠

讓你返回年輕時的軀體？如果水流

把我們沉浸在這樣的圖景里，幻象的時間？

駐足，因為堵住了我們前行

品嘗生活之蜜？枯草窸窸窣窣，摩擦出

風(fēng)的聲音，那些張開的耳朵能夠聽見清澈之水

那個小聲的嘀咕，緊緊抱著的童年

卻戲弄了我們，治愈這尖銳之秋的盲目

他們，美好的想法來源于餓。不是身體的

需要，而是那來自骨頭里的光和誘惑

排斥那些不一樣的言語，這水，帶給我們

陶醉？它只是流淌，在百米之曠遠(yuǎn)處

用微茫的熱度俯瞰這人群的意志

傳說里的療效拋棄跋山涉水的距離

這些沿著田塍，三三兩兩走遠(yuǎn)的人

尋找讓自己俯下身的洼地，魔術(shù)師的把戲

你們將不再看見?！按虺鏊恕?，歡呼

是嗎？那些隱匿在自己面容和言語之后的

饕餮：沿途將會修建起更多的建筑

分門別類的行業(yè)，將滿足宏大敘事的需要

如果在我們的頭腦中還有殘存的

過去的風(fēng)景，它將被抹去，被放心使用于

一個虛妄的未來，到處是風(fēng)車的旋轉(zhuǎn)

讓它們無中生有，讓冬日墜入凜冽的

夢境：這些水流來自遙遠(yuǎn)的黑暗

但讓你們沉浸，仿佛水是柵欄

它們一遍遍沖洗著，這里將豎起一道門

——憑票進(jìn)入。而我們已經(jīng)盤旋在山道

在東山遙想謝安當(dāng)年在江畔釣魚

伊昔先子，有懷春游。契茲言執(zhí)，寄傲林丘。

森森連嶺，茫茫原疇。逈霄垂霧，凝泉散流。

——謝安《蘭亭詩二首》（其一）

1.

巍峨高冠，不如散開的衣襟。

他只是認(rèn)準(zhǔn)了一種魚：藍(lán)鳊。身側(cè)有微微的藍(lán)色

像是蒼穹倒映在縮小了的肉體里

那并不抱歉，隨遇而安吧。當(dāng)年也是這樣登岸

開枝散葉，風(fēng)隨時都在抵達(dá)。

2.

流淌了近兩千年，始寧泉，其實更久

它一直在，不曾干涸。比我們更加地穩(wěn)固

而水來自暗處，或那條寬闊的江

隨遇而安吧。安穩(wěn)在這處山坡的陰影里，江山

絢爛，但刀鋒暗啞，銹住蒼鷹的凝眸

3.

隨遇而安吧。有人還繼續(xù)沿江東去

他會有一個新的開始，但我們扎下了根

叫不出名字的果實：雀鳥的貪婪？

無非是饑餓的記憶讓它們加速進(jìn)食

捕獵？如果一念之仁可以讓它們歡快翱翔

4.

披發(fā)赤足，似乎能騎上這江風(fēng)而遠(yuǎn)遁

遠(yuǎn)到山的深處，那些云拼出世事的虛無：

這山能夠重新矗立？讓低臥的田野環(huán)繞著它

我能夠知道一條魚是否有思想，能夠

感受到疼痛？它扭動著，那么隨遇而安吧。

李郁蔥，1971年6月出生于余姚，現(xiàn)居杭州。1990年前后開始創(chuàng)作，文字見于各類雜志，出版有詩集《此一時 彼一時》《浮世繪》《沙與樹》《山水相對論》《盆景和花的幻術(shù)》《重返明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