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只有始終在同一個地點、用同一種方式生活,才能感覺到時間的流逝——請相信此言不虛,乃是無數人類中的冒險家前赴后繼覓得的真理。
老地下室里藏著主人留下的酒、地圖和告誡,而他本人早已如油燈熄滅后的影子般不知所終。地下室的修建在過去通常是考慮發(fā)生大災難的可能,比如戰(zhàn)爭,失控的野獸,在北方比如嚴寒;而現在,它反過來激發(fā)著諸般恐怖想象,成為罪惡腥膻的極佳掩體。相反方向上,妄圖理解一切的人們似已忘記了什么是困境。即使是生活在大陸最北的后裔,也開始冒著風雪攀上山丘,將逃離的慌張與抵達的渴望混為一談。
我垂下手指,沿著大陸邊界線游走,避開一個個模糊的數字,尋找尚未被瘟疫撕碎的五角星。
“赫爾辛基”的來歷眾說紛紜,很可能跟舊語言里“海峽”一類的詞匯有關。連同赫爾辛堡、赫爾辛格,從地圖上就能確證。可是,在說慣英語的人耳中聽來,這個異國風情地名偶然像一曲悠遠的哥特式頌唱。若把它從錯誤的位置拆開,音節(jié)變成詞綴。
如此,雪白的都城染上了永夜的漆黑。沉入水底變成鏡像。俯首去看,又被推開成漣漪。當血色圓月恰好浮現于白教堂頂端時,我所搭乘的船靠了岸。
心靈是很難改變的,尤其是如果一直過著同樣的生活,但我想要改變。
于是我丟掉命運,在不斷旅行中忘記了死亡的存在。
二
拋棄因果律,據說是連續(xù)好幾場突如其來的雨誘發(fā)了愈加突兀的黑暗。綿綿整日,人們盼望著夕陽如約而至,可她沒有。人們露出失望眼神。“上星期回家時還是白天”,而今歸途的路燈下鬼影搖曳,落葉濕漉漉地散發(fā)腐味。
也是同樣的雨層層滲透,使醉倒的人染上疾病,徹底成為夜晚的子民。黑夜的眼眸,黑夜的長發(fā),血紅的嘴唇。優(yōu)雅雙手打出骯臟手勢。
凌晨一點。小口啜飲苦澀液體,七杯或八杯才算入鄉(xiāng)隨俗。
“您有什么不能吃的嗎?”她的長發(fā)近似星星的顏色,皮膚卻不夠慘白。在夜的海上曾漂流著這樣的星子,明明滅滅,九十億個名字無家可歸。
我想了想說:“蝸牛。”
她禮貌地退下,心中必定有所抱怨:本店又不是法式餐廳。庸俗短淺又自以為是的南方佬裹在僅有的黑風衣里發(fā)抖,卻隨身攜帶不著邊際的猜疑。沒過幾分鐘她就端著當日菜肴回來,面容上有種努力壓抑的驚愕。后廚恐怕堆放著難得一見的食用蝸牛吧。
我并不會魔術,最近也沒能解讀很多事。夜行動物會感知彼此。
“你在這里多久了?”
“這是我們家祖?zhèn)鞯牡辍!?/p>
“在你家祖?zhèn)鞯牡昀铮銋s只是一名侍應生?!?/p>
“我們這里任何職業(yè)前都不必加上‘只是?!痹阽R中世界,一切歸于平等,除了無用的驕傲。
“那你在這里多久了?”
“大約四百七十年吧?!彼柭柤?,以無趣的玩笑作結,不肯多言。
本地人向來不跟萍水相逢者多言,營業(yè)式笑容來去都又快又完美。可今夜的客人怎么數都少得可憐。
“因為瘟疫就要來了?!编徸缆渥亩诉€未來得及脫掉大衣和手套,就在灰撲撲的帽檐下交頭接耳。趁世界末日前,他們趕來見彼此最后一面。其中一人從懷里掏出折成小方塊的報紙遞給對方。遠遠從版式和題頭配色判斷是晚報。進入本世紀以來,媒體只要保持悲天憫人的姿態(tài),就不必擔心無新聞可寫。
低下頭,沙拉里有鮮嫩的雞肉,刀叉探進去,是活著的滋味,清淡中透出隱隱血氣。
三
碼頭位于城市東面一座空蕩蕩的小島上,通過毫無美感的現代平直橋梁與陸地連接。在來時的路上,我途經橋的一側步道,依稀望見對側兩名衣衫不整的少女。欄桿隔開了本就不可能靠近的身體,只有手別扭地握在一起。在哪里的博物館欣賞過類似作品。我原以為記憶會持續(xù)攪擾,可它終究也成了時間的隨從。
“我想試試水溫?!甭犚娢挥诘吞幍乃@么說,同伴松開手。剛才是不是有一聲海鷗的啼鳴遮蓋了水聲?
可海鷗早該往暖和的城市遷徙了,留下頭顱面無表情高懸在美術館外,望向整塊巨大的巖石。對于冰冷的皮膚,無論怎樣的水始終夠燙。明天的新聞里,人們常常惋惜般感嘆:“天這么黑還沒有雪,想忍住不死很難?!睋f以往熬過十一月就會好了,但每隔十一年左右就有這樣一個溫吞而殘忍的冬天。隱匿在接近極夜的不安里。從十月拖到次年四月,或者更久。
于是共鳴被拋擲入無際荒野,或島嶼上突然顯形的大森林,或綿延的波浪、海灘、山丘、湖泊。這一切給了本地人可愛而無用的姓氏。因為重復的泛濫,沒有一個人選擇繼續(xù)愛著他們的祖先。我獨自走到橋梁盡頭,不必借助無力的路燈光也能讀出豎在那里的金屬路牌,“謀殺橋”,這是它的名字。在船上聽聞的一個小故事再度鉆入耳朵:閉塞村莊的一個居民殺害了另一個,從此即使在遙遠的大城市,碰見同樣姓氏都要繞道走,像是見著了瘟疫的影子。
1路電車悠悠晃過布勒瓦爾蒂大道數不清的櫥窗。從花樣繁多的照明里找出整條長街上唯一開著的店,咖啡館兼夜宵酒吧。燈火從下方升起,玻璃門上新近手寫的營業(yè)時間則是“日落—日出”。返璞歸真近乎原始。隔著玻璃,我注意到唯一的侍應生有一雙灰綠眼睛,鑲嵌在近乎發(fā)白的濃密睫毛中間,一樣色素稀薄的頭發(fā)束起在腦后。似笑非笑,無端熟悉。在推開門踏入的一瞬,當天最后一場、次日的第一場雨又淅淅瀝瀝地開始了演奏,就敲擊在月低垂的后頸上。
四
短暫交談結束,鄰桌客人中的一個站起來,喝干玻璃杯里的冰鎮(zhèn)伏特加,走了出去。繼承自狙擊手父親的棉靴踩進水泊。不一會兒,從長街的下個路口傳來短促而刺耳的響聲,似乎是手槍。留在原處的人摘掉帽子,扣放在胸前,頭發(fā)早就花白。
在賬單上簽下一個字母,然后離開遲遲不打烊的黑夜咖啡館時,雨已經停了?!斑@是A還是H?”她最后問道。我也買了一份報紙?!霸鐖筮€是晚報?”二者皆可。站在報攤前不耐煩地翻看,直到找見角落里國家博物館的廣告:一個以吸血鬼為主題的臨時展正在主館內地下一層舉辦。忍不住吹響的口哨吸引了馬路對面一條狗的注意,它試圖對我齜牙,卻礙于嘴上的籠子,連吠叫也無法發(fā)出,只能惱羞成怒地被牽引繩拖走,真是可憐。
回過頭,報攤老板依然死死地盯著我,以充滿憤懣又夾雜一絲哀愁的眼神,仿佛在說:都怪你們這些漫游者,將瘟疫帶向四面八方,害得本分的原住民無端遭殃;不過你們自己早晚會為此付出代價。
所謂報應,無疑是命運的一部分。我松了口氣,回以微笑,假裝沒有發(fā)現從他大衣衣兜露出的半截魚皮刀柄。不是現在,但也許今天晚上,他就會用它割斷喉嚨,兩個人或三個人的,取決于一具空殼里是否殘存有足量物傷其類的憐憫。柔軟的床鋪和同樣無辜的房屋都將從此遭受詛咒。
這推斷是哪里來的?提及概率難免虛偽。沒法逼迫人承認輸給季節(jié)和天氣,堅韌是絕對的美德,無論男女,必須做出一副舉重若輕、以樂寫悲的樣子。那就怪罪酒精吧。瘋狂和清醒,統(tǒng)統(tǒng)托付。醉臥在末班電車上,一圈圈地繞著城市轉。這歷經風雪和戰(zhàn)火,因而自以為總能戰(zhàn)勝漫長冬夜的城市。它頭頂的云永遠很低。
我忍受著兩個人的車廂里濃郁的氣味,直到終點站,沒能展開任何思考和行動。實在很討厭酒。又是一件解讀失敗的事。但躺在車上倒比躺在軌道上好,緩慢又遲鈍的工具只會帶來新的生不如死。直到終點站,都沒有一位女士跳上第一節(jié)車廂,擁抱和親吻孤零零的電車司機。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面對未知威脅,作為一種儀式的自殺會形成天然鏈條,遵照一定的時間間隔及空間距離,不斷傳播下去,就像往年雪地里常留著一道道看不到的涸轍。
五
在那間沒有日歷和鐘表的地下室里,我日益懷疑記憶。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仿佛早已完成,自言自語的每一句話都好像只在復述。時間循環(huán)起來,在狹小空間里纏繞成無意義的球形廢墟,呼喊被四壁吞噬,禱告被天頂駁回。
我正在體驗的是所有人類都可能產生的感受,像液體穿過食管,并不是“寂寞”,不能這樣簡化。狗和落單的羊也感到寂寞,卻不會對自己的笨拙產生憎惡,也不會以敗者的身份直面衰老,不會因不知所措加倍虛度光陰。
酒柜被四只腳支撐,所以柜身到地板有不小的空隙。我側躺在地上,感到陰影中的窺伺,伸手去抓。以為有什么活物躲在那兒,結果不是。
——是膠卷盒子。
我早該意識到了,除了酒和地圖,這里總還有點別的什么。
六
國家博物館位于赫斯佩里亞公園和芬蘭地亞大廈對面,往前兩站就是歌劇院。這座城堡般的建筑大門玻璃上有個故意保留的彈孔,畸形放射,以紀念發(fā)生于上個世紀或無處不在的內戰(zhàn)。如果去問地下室的主人,他大概會說那是凝視一種。穿越不存在的歷史,從正好大于一只眼球的洞口吹入邪惡濕草氣味。瘟疫就是這樣溜進靈魂的冷漠死角。
在吸血鬼展覽上,我獨自一人,重溫了許多老套的內容:
巴爾干的腐爛報告,奧斯曼的破碎武器,烏拉爾的晦澀咒文。
《德拉庫拉》部分手稿,以及作為該小說創(chuàng)作重要參考的《The Land Beyond the Forest》影印本。英語將傳說牽扯進現實,散播到日不落的整個世界。
于是一望無際的北美電影同我一道漂洋過海而來。姑且給健忘的歐洲以無心提醒。其中大部分是些危言聳聽之作:毫無表現力的冗余鏡頭和臺詞、不明所以的情懷、夸張的表演,要不就是披上外皮的爛俗都市舊聞,實難說服觀者。
除了這些以外呢?就像信仰的光照下必有陰影,轉過最后一個角落,一整套精美的仿制工具映入眼簾。算不得武器。因昂貴而被認為富有力量的金屬和寶石,深陷在暗紅色絲絨里,用于無情的獵殺,或聲稱的治療。
與之相應的是被反復提及的那個姓氏,陰魂不散地出沒于編年史的每條縫隙。一開始是出于偶然的獨自診斷。后來,結伴而行的年輕獵人們開始另一種冒險。無論到達何處,都受到當地信眾熱烈歡迎。發(fā)源于海峽的家族將對抗森林彼端的子民,生生世世命中注定,以地獄為誓。他們和這里的地名是否有關?模棱兩可的回答就寫在不斷融化的冰面上。世界正變得過度暖和,只剩下穿著黑衣漫游的吉普賽人故作神秘地指指點點。
可是,如果你想控訴一樁古老罪惡,至少應當羅列出事件不可缺少的要素:時間、地點、環(huán)境,誰受害了?兇器是什么?證人何在?可信度不在場,荒誕的審判依然綿延數個世紀。我什么也沒找到,學著主人的模樣閉上眼消化遺憾情緒。
如果這個展覽足夠用心,他們至少應該把擺滿惡心假血的小酒柜換成一面碎裂的穿衣鏡。
七
“謀殺發(fā)生在故事的序幕,而非尾聲?!贝系闹v述者如是說。當時我們正漂浮在使人窒息的龐然大物下方。不管從哪邊來的船都得先向芬蘭堡致意才能靠岸。它本是外來統(tǒng)治的遺物,現在反過來成為城市海岸線上的核心地標。宏偉的五角星輪廓在夜色中隱約可見,遮蔽全部星光,一言不發(fā)地聆聽。
人們忌諱的從來不是兇手,而是亡者。亡者騎著駿馬飛馳,以箭雨也追不上的速度,試圖逃離來自故鄉(xiāng)及家族的否認。
隔岸觀火的展覽并不打算說明:當傳承足夠長久,定會出現一名像你這樣的獵人?!盎厝ァ⒒厝ァ钡湎聛?,泥土弄臟高貴的臉。連心愛的馬也棄主而去。濕淋淋的獸類,孤獨地回到黑暗深處,被文明遺忘的角落。野草覆蓋了墓碑。委托失效,誰也沒能得救。最后時刻,你望向從一條窄細門縫透下來的微弱光線,想起哭著拋棄自己的姐妹——所有熟悉的面容都是自己的影子,遙遠而親切的海洋,炊煙縈繞村莊。做完彌留的最后一個夢,再得不到祝福,得到的只是憐憫。
……此刻我情愿去聽場歌劇,要么就在公園的樹影下獨坐一會兒。
以燈光明暗分隔的自動門前,一位看上去剛到退休年齡的母親拒絕同女兒一道進入展廳。她感到害怕,引用噩夢說明無來由的恐懼?!皩幙先ニ馈?,也不要靠近。長輩們雖被視為愚昧保守,直覺卻常是對的。他們真誠地相信著被踩壞的過去。曾經燃燒過,就必定殘留余燼。
不遠處輪椅上的老者也一樣。那深陷在皺紋深處的火炬投來無所顧忌的暖熱,使剛剛穿好外套的我打了個寒顫:“人們指責旅行者帶來了瘟疫,要我說,都是為自己的愚蠢推卸責任?!?/p>
“不是愚蠢,是無力,爸爸?!闭驹谏砗髱椭靶械膬鹤蛹m正道,臉上帶著接納一切的空洞笑容。電梯好像到了,他們轉身踏入漆黑的前路,沒有發(fā)出一絲嘆息。
人群騷動起來。我抬頭看了一眼描繪異教神話的天花板,走到售票柜臺前:“不好意思,我已經寫好了明信片,請問附近哪里有郵筒?”“我們可以代您郵寄?!薄笆指兄x?!薄安槐乜蜌?。”遞上刻意做成棺材形狀的展覽周邊商品。我從未嘗試睡在棺材里,可地下室常被認為是對棺材的隱喻。對方靈活的目光迅速掃視除目的國國名外一點也讀不懂的文字,有些氣餒地將卡片丟進手邊的紙箱,再抬眼,彬彬有禮的游客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何時排起的長隊,和來自地下一層的虛幻尖叫。
無力歸根究底,是源于信仰的缺失。我輕輕推開沉重大門時想到。
誰會相信呢?真正的死神索要的并非命運,而是終結。祂喜歡無聲無息混跡在人潮中,穿行著,現在就和你并肩而立。祂最有力的武器即是自身的死亡。
八
當它降臨時,人們無知無覺,只當是又一個難熬季節(jié)。等他們意識到天再也不會亮時已經太晚了。身處同一地點,時間竟也不再流逝,祖先多次背信棄義。于是直到如今,仍有人在苦苦向神明祈禱,夜復一夜,渴盼著它的不辭而別。以黑暗為核心癥狀的瘟疫已然統(tǒng)治了此處,和所有別處無異?;ǘ洳辉搁_放,無論款冬還是木??录具€是百合。就算回去地圖上,也找不到半寸幸免的土壤。
這與我初次醒來時的情形多么相似。叫人空有懷念。當晚的美好月色毫無助益,攀登三百級階梯看見舊世界的殘渣后,我第一時間后退三步,重重摔上那扇只顧“吱呀”的門。既成定局的事情不需要解釋,惟獨剩下哀悼。
所以在和平成為擺脫不掉的習慣后,星球也不發(fā)一言地沉沒了。如同昔時門庭若市的修道院,一艘曾被寄予厚望的龐大船只——塵封的史詩里,似乎正好有位英雄乘船返鄉(xiāng),經年累月的旅途沒能消磨力量的分毫,墜落卻總發(fā)生在熱水澡之后。饗宴掩蓋了危險,正如為慶祝一切圓滿結束,有人大膽飲下成分不明的深色美酒。
我好不容易再次醒來,主人卻不在了。除了無用的身外物,血也沒多饋贈一滴。于是他掛在老木頭門背后的黑色斗篷到底成了我的私人物品。寒風呼嘯在帶回新式放映機的那個凌晨,穿越荒廢的山徑,一地斷壁頹垣蒙上怎么也拍不落的厚厚塵土。凝視像是初嘗毒品,顧不得口干舌燥。
最終,赫爾辛基的人們開始以黑夜為白日。感官和判斷力是哪一方先出現問題并不重要。月亮被奉為光明的核心,照耀所有愈加蒼白的皮膚。
“天這么亮,一切罪惡羞恥暴露無遺,想忍住不死很難?!币幻麧O夫邊抱怨邊將結好環(huán)的繩索繞上露天市場的燈柱。他在這燈底下耗費一生,如今還將耗費死亡。沒有人駐足觀賞。不稀奇,誰不是在忙著去死?妻兒什么也做不了,或選擇暫且什么也不做,跪坐在光滑的鵝卵石地上,真像舞臺表演似的掩面而泣。
比起照常被洗得纖塵不染的白教堂,紅教堂的位置更高,站上露臺,整個老港區(qū)盡收眼底。放下作為感覺器官之延伸的鏡頭,我卻放不下揮之不去的惆悵。對于血腥的祭品,一個假造的名字不必產生任何感情??扇绻@正是戰(zhàn)爭呢?如果他們早就真的明白了:永生是種詛咒。躲得過女妖的歌聲,卻躲不過她們的沉默。領悟過后繼續(xù)反抗,賭上族類的存亡,何等徒勞而悲壯?!叭祟愂遣粫缃^的,脆弱的死去了,堅韌的活下來?!卞e誤的知識和意識代代堆積傳遞。有人的地方就不可能保持干凈。短生是可以被選擇的,這就是他們最后的驕傲。
稍稍偏移了方向,我重新舉起望遠鏡。死者終究能夠獲得憐憫,即使包含信仰在內的過去逐漸融化殆盡??删驮谑袌鲞吷?,仿佛不忍直視似的,銅綠色的阿曼達站在干涸噴泉中央,將臉扭向寂靜的芬蘭灣。她在那里多久了?
九
“我是店主的女兒,不過現在還只是侍應生。您不喝酒太可惜了,我們擁有全城最好的地窖,代代相傳。您是第一次來赫爾辛基嗎?”不,來過不止一次,不止兩次,不止三次。
那是個初秋下午,我在角落坐定,又和面熟的女性聊起來。這回她的胸前有一枚名牌,被卡通貼紙遮住半邊,只露出一個打頭的“A”。艾諾?亞薩?安內莉?湊巧的是,她也說好像曾在什么地方見過我,可能是某部影片里。
“那您是為電影節(jié)來訪的嗎?我熱愛電影,芬蘭電影風格自成一脈,不知道您有沒有了解……噢,您已經看過這么多了呀。真好,謝謝您的喜歡。其實我也在學習劇本寫作,希望有朝一日能將自己的作品變成影像?!?/p>
我完全能原諒她的聒噪。為了壓抑死亡本能,人們越來越習慣說大量的話,語速也飛漲。不過聽到“有朝一日”,我還是差點漏出一聲輕笑。充滿善意,真是可憐。
圓桌上除了插著紅花的綠玻璃瓶,另放有一疊晚報。因為早晨不會到來,這是唯一被保留的紙媒。我拿過來,翻出字跡稀疏的一版,用她點單時落下的筆開始作畫。那時尚無瘟疫,人們還能自在地穿黑衣,教會更是濫用黑色表達忠誠和權威,引來紛紛效仿。修道士匆忙走下山坡,莊嚴崇高的山坡下,馬兒拴在白楊樹干,一名帶著銀質工具的少年等候已久,淡銀色發(fā)辮飄蕩在胸前,似笑非笑的灰綠色眼眸里泛出渴望邪惡的光芒。不知邪惡早在眼前:它就是軟弱本身,也是虔誠本身。能夠擊潰一種信仰的唯有另一種信仰,而不是無信仰。手里只有一支筆,所以淡銀色和灰綠色是想象,抓住一片目所能及的裙擺,挪移過來。一次遠渡他鄉(xiāng)的愉快狩獵,由祖先親口陳述。
……不對,這不是屬于這座城市的故事。與那些龐大的方塊墳墓和埋葬希望的海洋都格格不入。尤其是火藥在芬蘭堡附近為更多的船炸出更寬水路、在巨巖上炸出所謂文明后。這是一座何等現代的城市啊,沒有一座山丘能容納三百級朝下的階梯;拿起古典樂器也是為了慶祝新的秩序或無序。被高樓包圍的巖石教堂里充斥著東西南北匯集來的吵鬧聲響,根本沒什么好害怕的,鬼魅、宗教都不足動搖。它靠金屬樂、電影和外人的羨慕就能活下去。與死共存。
我將舊報紙揉成團,卻選不出合適的分類垃圾箱,不得不由它和餐具廝混在一起。盤子里有第九杯咖啡不小心灑出的殘漬。
結完賬離開前,她忽然叫住了我。
“我想起來了,先生,”她的黑眼睛被恍悟的欣喜點燃,是夜空的仿制品,“您的眉眼有點像《冰山的陰影》里的那個人?!?/p>
“什么人?”
“對不起,我忘記名字了,紀錄片的主角。導演偶然在跳蚤市場淘到了他拍攝的膠卷。當時他早已死了。一個出生在芬蘭小鎮(zhèn),卻不斷乘船去世界各地旅行的人?!?/p>
包括姓氏在內的名字也是命運的一部分,作為某種更簡潔的標記,不必被刻往無辜的額頭;也許遠不止如此,在匆匆流逝的夢境里,尋找名字無異于尋求真理。
“謝謝,您也讓我想到《赫爾辛基,永遠》,那是我出發(fā)前看的最后一部電影?!钡叵率业挠蜔粝缌耍貓D空白的背面閃爍光影。紀錄片把種種過去的影像畫面剪輯到一起,配以夢囈般的解說,于是彩色與黑白、現實與虛構、藝術與歷史、群像與個人、睡與醒,再也無法分辨。我脫帽,遵照舊式禮儀向她道別。
我是流浪的災厄,等待撿拾的殘損膠卷。失去了作為萬物間維系而存在的“死亡”,我只好寫下給自己的明信片,以保留缺失了重要環(huán)節(jié)的故事。無人能解的文字印刻下來,趁還未失去“我”之前。
你是來自海峽,敝帚自珍的如梭歲月,隨波起伏的地獄歌吟。你一直就在這里,在來歷不明卻決定了前路的名字里。作為我唯一嫉妒的族裔,業(yè)已征服卻念念不忘的宿敵。
十
那么,到底要怎樣為這種感受命名呢?
這不知不覺緊閉起來的雙眼,似是而非的心跳,一具尸身內部的血流不止。選取人盡皆知的語詞來概括它,使它能夠以一個夢的形式闖入人心,以一個夢的語氣代為告別。
就稱之為“鄉(xiāng)愁”好了。
十一
夜雨初霽,港灣水面恢復了應有的寧靜。喜歡講故事的陌生旅伴手持高腳杯站在迎接的艙門前。是時候再來一杯深色美酒了。共有著只能照見無盡長夜的瞳孔,可憐的同類。天上無比明亮的月和星,真實面目卻是一堆堆礦石土灰,跟人類一樣,是殘酷宇宙的微塵。
白夜咖啡館二十四小時營業(yè),執(zhí)著地等待著永遠,而我卻要走了。
躺在地下旅店的最后一個晚上——仍是新時代的第一個晚上,我夢見有人遞來一支銀箭鏃,被打磨得光潔如新,從上面可以看見自己的面容。蒼白到無力反抗?!澳×?。是我們中的第一個病患?!币粋€患病的醫(yī)者。成了獵物的獵人?,F在您有權選擇未來:埋骨異鄉(xiāng)或是冒死返程。不知道誰的手指在地圖上劃出虛空線條。奔騰的馬背上載著英雄還是叛徒?“醒來,求您醒來?!钡叵率业闹魅穗p手合十,正在仰首禱告??墒沁@里如果缺乏食物儲備,會很難活下去。
我慢慢走上船。即使我曾是你,倒在潮濕的泥土里,無法回避地親吻斗篷下擺,現在它再次被掛在木門背后,蝸牛爬上了被純銀燒傷的臉頰。是生命,血氣。什么工具也不能摧毀。
船身接受洗禮般任由烏黑浪花染上無法擦凈的污濁。我們朝芬蘭堡的方向駛去。
原來,已經又四百七十年了啊。
苻莎,一九九三年生于四川成都,畢業(yè)于吉林大學文學院,現居芬蘭。作品見于《西湖》《人民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