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衛(wèi)華
三老黑開著他的履帶鏟車,剛嗒嗒嗒地經(jīng)過幾棵繁花盛開的老槐樹,一對俊黑墨藍的燕子倏地從他的頭頂掠過,發(fā)出尖厲急促的嘰嘰喳喳聲。起始三老黑沒在意——村子里的燕子太常見了,它們傍人而居,專在屋檐下、房梁上銜泥筑巢,把房屋據(jù)為自己的地盤,比人住得都氣勢。
倏一下飛過去,又倏一下飛回來,再倏一下……兩只動作敏捷的小燕子在三老黑的頭頂上來回俯沖,叫聲非常聒噪難聽,怎么聽怎么像是在罵三老黑。三老黑不耐煩,從鏟車里探出頭仰面罵道:“你倆扁毛小東西叫啥叫?”三老黑的話音未落,一攤稀白的燕子屎拉到了他的臉上。三老黑覺得臉上一熱,忙用手去擦,燕子屎沾了他一手,他晦氣地一連“呸”了幾聲:“我又沒掀你們的巢搗你們的窩,你倆發(fā)哪門子瘋?”
三老黑正尋思下鏟車找根樹枝對付兩只燕子,它們卻高高飛走,不回頭了。三老黑繼續(xù)開著鏟車向村東的王樹聲家去。過去那幾棵老槐樹,就是一座小小的無欄桿水泥橋,橋下渠水清澈見底,細長的竄條子魚一時忽而東忽而西地游動,一時又傻愣愣地呆住不動。
三老黑也不知道在這座小橋上經(jīng)過多少次了,正要像往常一樣開鏟車過橋,卻見一條大青花蛇穩(wěn)穩(wěn)地盤臥在橋面正中間,昂著頭雙目眈眈地盯著三老黑。三老黑還在為燕子欺負他生氣,眼下又見這大蛇明目張膽地攔路,越發(fā)生氣,向前探出身子,大聲呵斥青花蛇:“爬開!”青花蛇反而更高更直地昂起頭,咝咝地吐著芯子,威脅三老黑退回去。三老黑氣不打一處出,開鏟車直上小橋:“我碾死你個犟種!”青花蛇紋絲不動地盤著。眼看鏟車的履帶要壓到青花蛇,三老黑終究不忍心,停下鏟車,罵罵咧咧地下車走近青花蛇,一腳將它踢到了渠水里。此地的蛇大都沒有毒,膽大的小孩會提著它們的尾巴玩。青花蛇落水后,舒展開盤著的身子,昂著頭順水游走了。
三老黑一路罵罵咧咧地到了村東王樹聲家。王樹聲家的房子都住三四代了,是村子里最老舊的房子。這幾年,王樹聲在外面開廢品收購站發(fā)了財,如今要扒了老房子,蓋一座新宅院。三老黑被雇來扒老房子。
王樹聲家的房子太老舊了,半磚半土坯,厚樸得像個高齡老人,滄桑中透著歲月的溫度。三老黑把鏟車從圍墻的大豁口里開進院子。老房子要扒了,里面的東西全搬移到了院子里,東一堆西一摞的破爛幾乎攤滿了不大的院子,人走都嫌礙事。不搬搬挪挪清出條道路,鏟車這種龐然大物別想靠近老房子。
三老黑跳下鏟車,邊同王樹聲一起搬移雜物邊埋怨:“要我今兒來扒房,還不早點兒把路清理出來?你真是收購廢品的,習慣了臟亂環(huán)境?!?/p>
在掀起一個破陶咸菜缸時,三老黑的右手食指被什么狠狠地蜇了一下,突然的劇痛讓他嗷地跳了起來。只見咸菜缸下面一只暗青色的小蝎子,倒背著毒鉤,跟三老黑對峙著??匆姎鈩萑_的小蝎子,三老黑的食指更痛得鉆心透髓了,他沖王樹聲抱怨:“你家怎么還有蝎子?”
王樹聲要踩小蝎子,小蝎子快速鉆進一堆雜物下逃走了。“房子太老舊了,藏只蝎子鉆條蛇很正常,前天我還見一條大青花蛇在紙吊頂上沙沙爬呢?!蓖鯓渎曊f。
三老黑有被蝎子蜇過的經(jīng)驗,跑到水龍頭下用涼水沖洗紅腫起來的傷口,并挑出了毒針:“幸虧這是只小蝎子。要是大的,我今天就開不成鏟車了。——啊,真疼呀!”
王樹聲給三老黑拿來創(chuàng)可貼:“你的手要是不能開鏟車,咱們改天再扒房?!?/p>
三老黑甩甩手:“沒事,被蝎子蜇蜇不得關(guān)節(jié)炎?!?/p>
兩只小燕子嘰嘰喳喳地飛進院來,三老黑怕小燕子再次向他頭上拉屎,連忙鉆進鏟車駕駛樓里:“你家有燕子窩?”
王樹聲說:“老房子的屋檐下有窩燕子,差點兒忘了這事?!?/p>
三老黑立時明白了:“咱們一扒房子,它們就沒有家了。快快,把它們的窩給移到安全地方,別讓它們追著罵我?!?/p>
三老黑讓王樹聲站在鏟斗里,他操縱鏟斗把王樹聲托舉到老房子的屋檐下。王樹聲小心地取下燕子窩,并把燕子窩安置到喜歡燕子的鄰居家屋檐下。
在正式扒房前,王樹聲焚香禱告:“地厚天高,主家修造,百無禁忌,諸神回避?!?/p>
三老黑更是鄭重地操縱著鏟車拉伸桿,把鏟斗向內(nèi)深深卷起,輕輕地放到老房子正門前的地面上,像人行跪拜大禮一樣,一下,兩下,三下。三拜已畢,鏟斗從屋頂開扒,老房子豁然亮堂起來,揚起漫天的塵土,如人從胸中呼出了一團熱氣。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