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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故事的老人(二題)

2024-06-10 09:06鄧洪衛(wèi)
百花園 2024年6期
關(guān)鍵詞:阿慶嫂宣傳隊廠子

鄧洪衛(wèi)

小樹林里的唱戲老頭兒

我從來沒注意到那兒有一片小樹林。

也許我以前看到過,但晃了一眼就過去了,從沒留意。

那也算是城市的中心區(qū)域,在體育館的旁邊,離鶴翔公園不遠,周邊有超市、酒店、銀行、小區(qū)。

是他的聲音把我拽過去的。

高亢粗獷的唱戲聲,隨著音箱伴奏的混響,一股腦兒沖出小樹林,鉆進我的耳朵。

那天我閑來無事,就信步走了過去。

小樹林中的空地上,果然有一位老人,中等身材,臂膀?qū)捄?,身材壯實,頭戴著棉絨的鴨舌帽,帽檐下一張大臉。上身穿皮馬甲,內(nèi)襯毛衣,鼓鼓揣揣,外套卷著放在花壇上。花壇下是他的音箱,帶拉桿的。他背對著花壇,面沖樹林,手持話筒,搖搖晃晃,唱得投入。陽光在他身上跳躍著,如舞臺的燈光,照得那張大臉黑里透紅,油光閃閃。

我走過去,坐在花壇上,蹺著腿聽。

一曲終了,我鼓掌叫好:“唱得真好,有味道。”

“瞎唱?!?/p>

“你唱的是《珍珠塔》里小方卿的唱段?!?/p>

“你是懂行的?!?/p>

“我還喜歡聽《河塘搬兵》里楊六郎唱的,‘大哥長槍、二哥短劍那個。”

“楊家將的戲。”

他在音箱上搗鼓了幾下,熟悉的旋律就出來了。

他手持話筒,立即進入狀態(tài),唱了起來:“八千歲,你不提搬兵……”

唱完了,他問:“你喜歡聽淮???”

“是啊,小時候經(jīng)常聽,好多年不聽了?!?/p>

“會唱???”

“不會,我五音不全。”

“只要學就能唱。我小時候,村里有宣傳隊,我就跟著學,就會唱了。后來進了廠,做了中層干部,鼓動廠長成立宣傳隊。廠長開明,搞企業(yè)文化嘛,就批了。我兼任隊長,上班歸上班,下班后聚在一起唱唱玩玩,逢個什么節(jié)日,辦個晚會,那才叫熱鬧!有時還參加縣里的會演、比賽,還能得獎。廠長也很開心,說這氛圍好,凝聚了人心,使大家團結(jié)一致,有集體榮譽感。后來呢,換了個廠長,嫌鬧騰,就解散了。雖說宣傳隊解散了,但大家私下還會湊在一起唱。新廠長認為我是老廠長的人,看我別扭,總想法整我。有一回,他陷害我,要免了我的職。當時我也不想干了,想走人,可哪想到,宣傳隊的老伙計們聯(lián)合起來,大鬧廠長辦公室,廠長嚇得沒敢動我。再后來,廠子倒閉了,大伙兒都下崗了。我呢,大小是個中層,想辦法換了個地方,混著等領退休金,再不能跟原來廠里的伙計一塊兒玩了。其實他們下崗不關(guān)我半點兒事啊,就是不好意思。不過話說回來,他們也難,忙著找活路,沒時間唱啊跳的?!?/p>

“你很懷念老廠子啊?!?/p>

“那當然啦,那時候真好玩??!”

“現(xiàn)在不好玩???”

“自個兒玩唄,自個兒跟自個兒找樂子唄,總覺得差那么一點兒味兒。”

“你那是什么廠子?”

“在射陽,老廠子。現(xiàn)在退休了,老伴也沒了,就過來跟兒子過,幫著帶孫子。休息天,他們都在家,我就出來吼兩嗓子,解解悶?!?/p>

“公園里不是早早晚晚有唱戲的???跟他們玩去啊!”

“玩過,不曉得為什么,總是想著廠子里的宣傳隊,煩躁,不玩了。不過,去年過年,我實在忍不住,牽了頭,把過去那幫人聚起來,在老家唱了一出,唱完我請他們吃了頓飯,好歹我有點兒退休金,不花掉干啥呀!”

“聚齊了嗎?”

“哪聚得齊?有的不在了,有的聯(lián)系不上。好歹來了幾個,就演起來了。唱的是《沙家浜》,你猜我演哪個?”

“胡傳魁。”

他一挑大拇指,說:“你懂行。雖說幾十年沒一起唱了,可一唱起來,真是沒得說。我腆著肚子,晃晃蕩蕩,那動作、那唱腔,引得下面一片叫好,都說老團長才藝不減當年?!?/p>

他邁大步,晃膀子,唱起來:“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攏共只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叫皇軍追得我暈頭轉(zhuǎn)向。多虧了阿慶嫂,把我水缸里邊把身藏……”

他拿出手機,讓我看劇照——帶彩妝的,特寫,他的形象比胡司令還胡司令。

我心一動,問:“有‘阿慶嫂的嗎?”

他在屏幕上滑了幾下,滑出個全景照來。我看了很失望,說:“怎么是個男的?”

他說:“以前的‘阿慶嫂沒來,就臨時抓了個差?!?/p>

我開玩笑:“在廠里,‘阿慶嫂是不是跟你好?”

他笑了,說:“那時候純潔,不像現(xiàn)在人想得這么復雜。”

“對了,跟廠長鬧的時候,是不是‘阿慶嫂鬧得最厲害?”

“嗯,她沉著機智有膽量,那廠長還真被她鬧得沒主張?!?/p>

“你們現(xiàn)在有聯(lián)系不?”

他搖搖頭,看著小樹林,說:“聯(lián)系不上了,都不曉得她去哪兒了。”

一陣冷風襲來,落葉沙沙。

我們就這樣聊著,不知不覺十一點多了。我說:“我先走了,老婆在家把飯做好了,我得回去。”其實我想跟他多聊聊,可頭回見面,說多了顯得不成熟。

他說:“好,我兒子媳婦今天都不上班,飯菜也差不多了,我再唱一段就回?!?/p>

他還叮囑我:“以后還來玩啊!兄弟你是個實誠人,懂戲懂人情,咱們聊得來。”

我說一定還來。

我繞了一圈,到體育館下面。那兒有個飯店,叫“打醬油公社食堂”,挺火,經(jīng)濟實惠,味道不錯。店里的裝修風格和擺設,都是懷舊風。我婆娘今天不在家,我懶得回去掀鍋摸灶。

我找了個空位坐下,掃碼點餐,還要了一小瓶白酒。我就著剛才聽來的故事和熱騰騰的菜,喝著小酒,有滋有味。忽然看到門口有一人進來,正是小樹林里唱戲的老頭兒,他拖著音箱,往里張望。

我趕緊低下頭,不想讓他看到,可我眼角的余光分明看到他走過來了。

我暗自想,他媽的,這事搞復雜了。

康福藥店里的老汪

在康福藥店坐診的老中醫(yī)姓汪名昊。起初我只知他的姓,后來看他藥方后邊的簽名,經(jīng)多方辨認才知其大名。

他的簽名很有特色,字體圈圈繞繞。“汪”字先寫右邊的“王”,像耗子頭;“昊”字那一捺拖得老長,像耗子尾巴;末了再添上“汪”字的三點水,點那么三下,像耗子的三根胡子。他長得也像只耗子,黑黑瘦瘦,雙目小而有神,說話慢聲細語。

他就坐在藥店門里的玻璃墻下。我時常從門前走過,透過玻璃墻看到他坐在那里,或發(fā)呆,或看手機。當然,有時在為病人把脈、開藥方。這樣的時候不多,來找他看病的人比他的頭發(fā)還稀少。

我血壓有點兒高,曾去那兒免費量血壓。他熱情地為我服務,說:“高了,真高了?!彼屛矣玫?、決明子、三七啥的泡水喝。我問他:“管用不?”他說:“喝喝看,喝喝看?!?/p>

我就按他說的買了點兒中藥,每天泡水喝。喝了大約一個月,再去量,還真降下去了。他笑說:“怎么樣,怎么樣?”他一笑,露出一嘴細白的牙齒??彀耸畾q了,牙還這么齊整,也算不容易。

從那以后,沒事我就去他那兒轉(zhuǎn)轉(zhuǎn),有時開藥,有時不開。他不再給我號脈,只是看看舌苔,說:“沒多大事,蠻好?!?/p>

時間一長,我觀察到,他給女性看病看得特別仔細。望聞問切,時間都很長。他的小眼珠轉(zhuǎn)動著,叫著“寶貝”呀,“乖乖”呀,異常親昵?!皩氊悺焙汀肮怨浴倍际俏覀冞@地方對下一輩的昵稱。

他說:“寶貝呀,你早來呀,早來就省事多了,不過也不要緊,我有辦法的,就是要多吃一段時間藥,多花些錢?!?/p>

他說:“寶貝呀,你要對自己負責呢。不能那么任性的,吃虧的是自己呀。”

他說:“寶貝呀,藥要按時按點吃。良藥苦口,苦過一陣,調(diào)理好了,就好了,不然以后更麻煩,更苦。”

他說:“寶貝呀,要按劑量吃,不能多吃。多吃是有毒的,適量最好?!?/p>

他握著人家的手,慢聲細語,小眼睛盯著人家的臉,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

他的醫(yī)術(shù)有口皆碑。我親眼看到有人送來錦旗。他說他收到的錦旗多了。藥店的老板娘讓他掛起來,他斷然拒絕,不讓掛。還有人送來些特產(chǎn)表示感謝。他收下了。

“這是人家的一點兒心意,也不貴,不能讓人家寒心。”他說。

我問他:“你是從哪個醫(yī)院退休的?”

他說他不是從醫(yī)院退休的,是從一個工廠里?,F(xiàn)在這工廠改制了,成公司了。

我問:“那你怎么會中醫(yī)呢?”

他說是自學成才。他從小就對中醫(yī)感興趣,讀過幾本中醫(yī)書。高中畢業(yè)后,到鎮(zhèn)衛(wèi)生院待了十幾年,醫(yī)術(shù)大進。后來棄醫(yī)進廠,做了個普通工人。有一回廠長得了很難纏的病,他幾服藥就給解決了。廠長很開心,就把他調(diào)到后勤科做科長,負責食堂、車輛等后勤保障事宜,當然,最主要的,是照應好廠長的吃喝拉撒。他聰明,把一應事體安排得極其周詳。廠長很滿意。他這一干就是二十年,伺候了幾任廠長。退休后沒事干,便操起老本行,到藥店里坐診,賺錢事小,消磨時間是真。

我問他退休多少年了。他說:“也快二十年了,我馬上八十歲了?!蔽覇査瓎挝坏娜耸欠襁€有聯(lián)系。他說經(jīng)常聯(lián)系,單位有個紅白喜事都請他去?,F(xiàn)在的總經(jīng)理、副總經(jīng)理,還有一些中層干部,當年他在時,都還是嫩娃娃呢。

我問:“張懷禮你認識嗎?”

他撇撇嘴說:“他呀,當副總了,進廠時就是個臨時工,是我給他弄轉(zhuǎn)正的,現(xiàn)在還常聯(lián)系?!?/p>

我們說話時,康福藥店的老板娘在旁邊笑,不吱聲。

后來,我被總公司借用了半年,回來后,路過康福藥店,發(fā)現(xiàn)那個座位空了。老板娘說:“老汪來不了啦!一個月前走的。說是腦出血。他一個人生活,發(fā)現(xiàn)時已是第三天了。我看他兩天沒來,打電話又不接,才通知他侄兒。他侄兒趕過去時,他早就硬了?!?/p>

我詫異:“為什么打電話給他侄兒?他的兒女呢?”

她說:“命苦,絕后。他年輕時候娶過一個女人,漂亮著呢,可不知怎么精神出了問題。他給她不知吃了多少中藥,都沒用。后來那女人掉到河里淹死了,給他留下了一個女兒。女兒是女人沒發(fā)病的時候生的,好著呢,可上初中的時候,不曉得怎的就變了個人似的,成了悶葫蘆,不說話,成天發(fā)呆。據(jù)說是憂郁癥,也是大把大把吃藥,最后還是沒保住,初中沒畢業(yè)就跳樓死了。他不想在鎮(zhèn)上待了,就到瓢城進了廠。”

我的心像被針刺了一樣,疼。好半天,我才問:“他進廠是為了離開那個傷心的地方嗎?”

她說:“估計是吧。幸運的是,他給廠長看好了病,不然一直都是工人呢。”

我問:“為什么好好的就不行醫(yī),退休后卻又行醫(yī)了呢?”

她嘆了口氣,忽然說:“我哪知道?老頭兒心事重,事都埋在心里,不愿多說?!?/p>

我走出康福藥店,想起了張懷禮,就給他打了個電話。他早在三年前就榮任總經(jīng)理了。我說起老汪。他立即說:“老汪啊,老后勤科長,會看病,擅長婦科,喜歡給小婦女號脈。不過,沒人愿意找他看了?!?/p>

“為什么呢?”

“這就不好說了?!?/p>

“作風有問題呀?”

“那倒也沒有,除了喜歡摸人家的手,沒聽說什么緋聞。”

“他死了?!?/p>

“你怎么認識他的?好多年沒他的消息了。”

我后來走過康福藥店時,從外面往里看,總恍惚覺得老汪還坐在那里,偶爾抬頭看看外面,臉貼在玻璃上,如此憂傷。

[責任編輯 王彥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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