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士民
那一年,我對村里人說,我要去鄭州。我說這話的時候,像吃了兩顆紅薯糖,吸溜著嘴,張不開,合不上,要甜掉牙的樣子。
數(shù)一數(shù),俺村里人有在商丘蹬三輪的,有在開封賣菜的,在鄭州的還真沒有。對,鄭州多大呀!
三六九,出門走。我跟隨表叔去鄭州的那天,是正月十六,村里的人,有在門口看螞蟻搬家的,有在路旁數(shù)樹上的麻雀的,還有在水塘邊瞅泥鰍翻花的。我抬起腳步,挺直腰身,和村里的大伯大娘大叔大嬸們打招呼。如果稍加注意的話,就能看到我被摩絲弄得亮光光的頭發(fā)。當(dāng)然,這不單單是給村里人觀賞的,關(guān)鍵要給鄭州留下良好的印象。
到了鄭州才知道,外面的世界那么大,自己的天地還是那么小。我們六個人住進(jìn)了一間沒有窗戶的矮房子里。說它矮,并沒有冤枉它——個頭高的,站起來頭幾乎能碰著房頂。床是用老式的黑乎乎的枕木搭成的,屋里擁擠而凌亂。
這個小房子,就搭建在貨運鐵路的不遠(yuǎn)處。晚上睡覺的時候,轟轟烈烈的火車聲像是要把房子抬起來掀翻的架勢,驚得幾個人半夜里蹲在枕木床上發(fā)呆犯傻。
這里大概是一個鐵路貨物中轉(zhuǎn)站,鐵路上方的平臺上常常堆積著木頭、鋼筋、涼席、洗衣粉之類的貨物。有人差不多已經(jīng)猜出來了,我們就負(fù)責(zé)拉著板車,每天穿行于鄭州的大街小巷,運送大大小小的貨物。
用“寸步難行”這樣的詞形容我們,一點兒都不過分。當(dāng)我們的板車上裝上木頭或者鋼筋的時候,不管是拉還是推,每往前走一步,不拿出氣壯山河的勁頭,板車都不會搭理你。伸頭躬身,彎腰撅腚,這是我們常常保持的姿勢。下坡的時候還好,收著板車順著勁兒,倒是輕松一點兒;遇到上坡的時候,那得賣力蹬腿,可著勁兒往前拱。
有一天下起了小雨,我拉了一車香蕉,走在棉紡路的一段上坡路。誰都知道,香蕉不是給我吃的,是用木箱子封死的那種,我只是在大口喘粗氣的時候,能聞到一些香蕉的氣味。上坡遇到了小雨,讓我的行進(jìn)越來越艱難,終于,我再也走不動了,甚至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在地。一位買菜回來的大姨,一手提著一個塑編籃子,一手幫我推起了板車。那時候,我覺得鄭州人的心很善,我覺得鄭州特別好。
有時候會為難,有時候也很順利,就像一扇門關(guān)上了,另一扇門打開了一樣。
不久后的一個晴天,我們很快就完成了任務(wù),收工的時候,還不到上午十點。我想趕在吃飯之前,逛一逛碧沙崗公園,去商店買一雙給力的鞋子,然后,買兩根真正屬于自己的香蕉。
這回的活兒比較輕松,返程中,我的一個同伴想了一個好辦法:一段路,我坐在同伴拉的板車上,拖著我的板車;一段路,同伴坐在我拉的板車上,拖著他的板車。這樣的話,不僅兩人可以輪流休息,而且很有趣,坐板車的時候可以像坐在轎車上一樣看鄭州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車輛,看街道兩旁漂漂亮亮的高樓大廈。
鄭州真的很美好,我們真的很滿足。當(dāng)我坐在同伴拉的車上時,我感覺無比幸福,我的同伴拉著我似乎也不覺得累,甚至還能蹦蹦跳跳地撒歡小跑。
前面就是中原路和嵩山路交叉的十字路口。那時候好像還沒有紅綠燈,一個大個子交警在指揮交通,他的身姿很挺拔,手臂伸得也很直。在我們通過十字路口的過程中,我們特別感興趣地盯著大個子交警,大個子交警也特別感興趣地盯著我們。
我突然意識到,出問題了——這可是中原路,鄭州市的交通主干道,這條路肯定是禁止人力車通行的吧!眼下我們不僅拉著板車大搖大擺地走在路上,而且我還坐在同伴的板車上“花式拉車”,我甚至還敢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交警。這不是頂風(fēng)作案嗎?這不是明目張膽地挑釁嗎?實在太囂張了!我嚇得慌了神,立即奮不顧身地要從同伴的板車上跳下來。情急之下,我被板車上的繩子絆了一下,跌了下來,只覺得手掌被銼刀一樣粗糙的馬路給銼了一下。這時候,我看到大個子交警朝我們擺了擺手,正在快步朝我們走來。
我顧不得手掌的疼痛,趕緊乖乖地把板車停在了路邊。看著漸漸走近的大個子交警,我的腦袋嗡嗡的,不由伸手按住了胸口。其實我的胸口并不疼,只是我的上衣口袋里裝著二十塊錢,是早上剛從車隊隊長那兒領(lǐng)來的,還沒有暖熱,也就是我準(zhǔn)備用來買一雙鞋子和兩根香蕉的錢。
這會兒,我又氣又恨。氣的是,我的同伴偏巧今天想出了這樣一個歪主意;恨的是,大個子交警肯定會對我罰款,我辛苦賺來的二十塊錢還沒暖熱就要沒了。
沒想到,大個子交警走過來說:“我看你剛才從車上摔下來了,沒事兒吧?”
我說:“沒事兒沒事兒?!蔽疫@才仔細(xì)看了一下疼得熱辣辣的手掌,發(fā)現(xiàn)破了皮,滲出了血。
交警也看到了我手上的傷,關(guān)切地說:“你看把手給摔的!我老遠(yuǎn)就看見你倆拉個車還蹦蹦跳跳的。這樣很不安全知道嗎?”
我覺得十分慚愧,低聲說道:“知道了?!?/p>
大個子交警說:“趕緊走吧,以后要注意啊,路上這么多車!”
不罰款?我和同伴趕緊拉起板車就走。走出十來步,我回頭看去,大個子交警朝我擺了擺手,說:“到前邊找個診所把傷口消消毒,別感染了?!?/p>
傷口?哦,他不說我都忘了,我覺得一點兒也不疼了。我只感到心里熱乎乎的,真想對大個子交警說一聲:“你是俺哥!”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