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子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 201620)
愛因斯坦說,“上帝永遠不會擲骰子”。在司法領域,作為裁判者的法官恰如“上帝”,不能依靠“投擲骰子”來決定判決結果,必須遵守“以事實為依據”,正確認定案件事實。然而,法官在某種程度上無法避免通過“投擲骰子”來決定裁決結果,例如在美國,被判處死刑的可能性最高的案件類型是黑人被告殺害白人受害者,其次是白人被告殺害白人受害者,然后是黑人被告殺害黑人受害者,而白人被告殺害黑人受害者的案件判決死刑的可能性最低;[1]白建軍的實證分析則證明了法官決策不僅僅取決于案件的基本事實是否符合犯罪要件。[2]這樣的現(xiàn)象無疑與追求判決準確性的司法公正相悖。
許多學者認為法官判決的不確定性、不穩(wěn)定性的根源是立法及司法程序的不完善。但是,長期以來,理論和實踐都未充分關注司法裁決中的復雜認知心理學問題:為簡化決策過程,司法人員常常更關注刺激程度高的信息、過分依賴于“經驗—直覺”的思維,從而產生多種認知偏差現(xiàn)象。這也解釋了為何僅憑精細化的判決標準和程序規(guī)則,無法根本提升法官裁判的穩(wěn)定性。因此,司法裁判的穩(wěn)定性不僅僅是一個司法技術問題,更是一個認知心理學問題。
認知偏差的有關理論及研究常被應用于經濟學領域,以分析、預測市場中發(fā)生的非理性行為。但近年來,法律與認知行為心理領域的研究日益增多,這些研究表明,忽略心理因素分析法官的裁決行為,亦會導致嚴重的解釋不足或困境。[3]因此,深入研究法官裁判中的認知偏差現(xiàn)象,探究其特點和原因,對于理性、客觀、深入地理解法官在案件裁判過程中的行為至關重要。
本文結合國內學者的相關文獻,分析相關研究的優(yōu)勢與局限,深入探討司法認知偏差的進化學、心理學、神經科學基礎,為制定合理有效的應對策略奠定基礎;并基于目前認知心理學領域的研究結果提出具有可行性的解決方案。
認知心理學對社會科學的重大貢獻之一是改革了傳統(tǒng)的理性選擇模式,轉向更加精準的行為決策模型。[4]行為決策理論的核心思想在于,在不斷變化且復雜的現(xiàn)實世界中,人們的判斷經常與無偏差、純理性的預測不一致。面對外界的大量信息和多重任務,為節(jié)約有限的精力和時間資源,人們將更多地關注刺激度更高的信息,并傾向于以占用較少心理資源的快捷方式,依靠“經驗—直覺”方式而非“理性—分析”方式來快速解決問題,以減輕認知負擔。[5]實際上,依靠“直覺”的“啟發(fā)式”思維模式大量存在,并在社會領域發(fā)揮著實際作用,但它們也可能導致嚴重且系統(tǒng)性的錯誤。
綜覽現(xiàn)有文獻可見,我國學者大多從影響司法裁判的其中一個認知偏差問題出發(fā),闡述該問題對于法官認知的作用機制與后果,并針對性地提出防止該問題致使認知偏差產生的具體措施。
基于選擇性注意理論,學者張小雪認為,在法官的案件裁判中,刑事案件的法官更偏向于認定被告有罪;而行政案件的法官更傾向于認定行政行為合法。[6]學者宋紅京發(fā)現(xiàn),即使主審法官盡職盡責、精準公正地向審委會匯報案件,審委會成員仍可能因受選擇性注意理論的影響,產生認知偏差。[7]
基于“經驗—直覺”的“啟發(fā)式思維”在司法領域引發(fā)了多種不同的認知偏差問題。其中,錨定效應、首因效應等先見偏差是最為典型的認知偏差現(xiàn)象。學者李安統(tǒng)籌探討了先見直覺對法官認知的影響[8],學者資琳[9]和王申[10]對法官的先見偏差與糾正進行了研究,學者魏丹丹和韓振文注重于探討法官的預判問題[11],陳林林和何雪鋒則針對經驗推斷和認知偏差的關系進行了研究。[12]此外,學者楊彪[13]以實證分析的方法單獨分析了錨定效應在法官認知偏差中的作用機制。
后見偏差與先見偏差相對。先見是指將自己之前的經驗類比應用到類似的問題上以做出決策,而后見則是在面對已經發(fā)生的損害時,主體傾向于過高估計結果與危險行為之間的關聯(lián)性。后見偏差對法官認知的影響在“彭宇案”中得到體現(xiàn),該學者指出,法官在看到老太太倒地骨折的后果后,受到啟發(fā)式思維模式的影響迅速形成了彭宇是肇事者的初步判斷,導致了對案件事實的認定出現(xiàn)偏差。[14]此外,王宇鋒亦在其文章中指出,法官的判斷容易受到后見效應的影響,進而產生偏差。[15]這些研究均探討了基于啟發(fā)式思維模式的法官后見認知偏差現(xiàn)象。
基于外部法學視角,許多學者針對庭審實質化下法官認知偏差的產生進行了深入探討。例如,魏丹丹和韓振文認為庭審可能會成為一種形式:在案件裁判中,法官的過往個人審判經驗容易形成先見和思維定式,這可能導致對案件的先定后審。[16]元軼則在探討庭審實質化改革對法官的高要求與法官認知能力不足之間的沖突時,指出這種矛盾加劇了庭審制度的異化,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分析了在這種制度異化中出現(xiàn)的認知偏差問題。[17]胡鋒則從庭審實質化的視角探討了法官認知偏差的階段性差異特征,并提出預防這些偏差的策略和措施。[18]
此外,王申和蔣橋生指出,法官在職業(yè)晉升和業(yè)績考核的壓力下可能作出偏差性的判決,甚至認為法官有時可能過度重視領導意見而忽視法律法規(guī)。[19]蔣橋生還強調領導批示和專家意見在法官裁判中的重要性及其被賦予的高度可信度。[20]
總體而言,學者們普遍從制度的外在視角和法官的內在視角探討法官認知偏差的成因。法學的“外部視角”側重于從司法制度對法官裁判獨立性的影響來分析認知偏差;而認知心理學的“內在視角”則主要關注法官個人的認知和心理過程,以解釋案件裁判中認知偏差的產生。
從司法制度視角來看,體制內外的因素均可能對法官的認知造成負面影響,導致裁判中的偏差。就法官內部視角來看,法官不可避免地受到諸如選擇性注意、經驗、直覺等認知心理學因素的影響,這些因素很難被識別和避免。區(qū)分這兩種視角有助于清楚地理解法官認知偏差的成因,為制定相應的策略打下基礎。
結合這兩種視角,現(xiàn)有的法官認知偏差規(guī)制路徑主要分為兩個維度:首先,從制度的角度,建議引入預審法官機制、培育專家型法官,并且精細化證據準則,實施以庭審為核心的法律實踐理念;其次,從法官個人的角度,強調提高法官整體的法律教育水平和職業(yè)判斷力。
然而,經過反思分析,無論是基于外部制度規(guī)范的路徑還是依賴于法官個人的糾正路徑,都難以有效解決法官認知偏差的問題。在外部制度改革方面,最常見的建議是引入預審法官制度,即將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分由不同的法官負責,但這種方法可能不足以減少認知偏誤,有時甚至因為引入新的決策主體而加劇了偏差;在法官個人層面,法學素質的提升和個人理性的培養(yǎng)一直是法官職業(yè)的核心內容,但認知偏差的問題并未因此獲得有效的解決。
盡管學界對司法認知偏差的研究頗為廣泛,但關于有效規(guī)制路徑的論述仍顯不足。這主要是由于司法認知偏差作為以特定行業(yè)性崗位群體為視角的認知心理現(xiàn)象,其科學性與特殊性仍未被深刻地剖析。鑒于此,若要尋求司法認知偏差的應對策略,更科學地、深入地分析司法認知偏差是必不可少的步驟。
盡管認知心理學近年來發(fā)展迅速,但現(xiàn)實生活中,很多人對認知心理學也存在一種“認知偏差”,即認為認知偏差并非客觀存在,或易于通過理性的方法解決。因此,揭示認知偏差的科學性變得尤為重要,尤其是其進化原因和相關的神經學基礎。
基于進化理論,認知偏差的實質是一種適應性進化?!罢J知偏差”的概念是與理性人的行為相比較而產生的,這種命名方式會造成一種誤解,即認知偏差就是錯誤的。然而,從人類進化的角度來看,這種看似“非理性”的行為不僅不會對遠古人類的生活造成負面影響,反之,這實際上是一種有利的適應性進化,幫助人類種群提升生存機會。例如,一項包括66 名參與者的研究顯示,從高處向下看的人對垂直高度的估計比從低處向上看的人多出32%,比實際的垂直高度多出 84%。研究者們提出,這種認知上的不同源于人類站在地面與處于高處時的墜落風險的差異。[21]在較高的位置,認知偏差能幫助人們更好地感知風險,有助于避免其從高處跌落。[22]同理,選擇性分配注意力、可得性啟發(fā)這樣看似非理性、不合邏輯的行為,實際上是早期人類大腦對有限認知資源合理運用的結果,以幫助人類應對、處理復雜、危險的問題。然而,由于現(xiàn)代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和社交狀況與過去相比已有顯著差異,有些認知偏差不適應當代人類的生活方式,反而在認知和決策過程中造成“誤判”或“錯誤”。
在腦科學領域,盡管人類對人腦的理解仍然相對初級,未知之處頗多,但現(xiàn)代腦科學已經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認知偏差的神經學基礎。以選擇性注意力理論為例,通過研究靈長類動物的大腦活動,短尾猴紋狀皮層大約占大腦皮層總面積的10%,因此這些視覺區(qū)處理的信息量實際非常少,難以同時處理所有輸入的感官信息。假設人腦與猴腦類似,那么注意力的核心作用就是篩選信息,以便利用大腦有限的資源對所選信息進行進一步處理。[23]而Goel 和Dolan 的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研究揭示,在理性-分析系統(tǒng)與經驗-直覺系統(tǒng)相沖突時,理性分析系統(tǒng)占優(yōu)的情況與右下前額皮層的激活相關聯(lián)。相反,當經驗-直覺的啟發(fā)式思維占優(yōu)時,激活區(qū)域則為腹內側前額皮層。[24]當然,目前的神經科學研究仍有局限性,但隨著該領域的研究深入,認知偏差的神經學根源將會被更精準地揭示。
相關研究闡釋了認知偏差的存在并非毫無根據,認知偏差也不應被視為錯誤,而應作為適應性進化的成果而存在;它不是在理性決策模式中的非理性現(xiàn)象,而是根植于潛意識層面的一種認知方式??陀^、科學地理解認知偏差,這對我們深入理解司法認知偏差至關重要,從而為尋找科學且有效的解決方案打下堅實基礎。
司法認知偏差的特殊性正是源于認知偏差固有的生物學基礎。認知偏差對決策的影響通常發(fā)生在潛意識層面,因此與理性決策代表著兩種全然不同層面的決策機制,會在更深層次影響決策主體的判斷。在司法領域,其常會導致法官在司法裁判中對外來信息憑直覺做出判斷,在缺乏理性決策機制參與處理信息的情況下對案件做出解讀。而與之相對的,在傳統(tǒng)司法誤判中,信息不對稱的情形雖然也對于實現(xiàn)公正審判不利,但這種狀況仍可被納入法官的理性決策過程中:法官能夠清楚地認識到信息不對稱的存在,并采取各種措施來應對這一問題??偠灾?,由于司法認知偏差的獨特性,傳統(tǒng)的理性決策策略在預防、減少司法認知偏差的發(fā)生上作用甚微。
上述分析旨在說明,認知偏差實質是個體潛意識上對于客觀信息的錯誤處理,其具有生物學基礎,機理是與理性決策全然不同的,難以僅通過理性分析所提出的方法來“糾正”。因此,司法認知偏差作為以特定行業(yè)性崗位群體為視角的非理性偏差現(xiàn)象,對其的應對之道仍應當回歸認知心理學領域,基于認知偏差相關的科學研究來提出。
Simmons 和Nelson 的研究揭示了直覺信心在引發(fā)認知偏差中的重要作用。他們觀察到,當基于啟發(fā)式的直覺判斷較易形成時,伴隨的直覺信心加強,使得偏差更難通過理性分析來糾正。反之,如果啟發(fā)式決策較為困難,相應的直覺信心下降,導致的偏差更易被理性思維消除。例如,在他們的某項實驗中,參與者基于所讀材料作出決策。一組參與者閱讀的材料印刷質量高,易于理解;而另一組則閱讀了印刷質量較差(盡管仍然可讀)的材料,閱讀難度較大。盡管兩組所閱讀內容完全一樣,但結果表明,這種與內容無關的外部因素影響了參與者的直覺信心:輕松閱讀材料的參與者顯示出更強的直覺信心,受到啟發(fā)式思維的影響更大;而那些閱讀難度較高材料的參與者則產生了較少的非理性偏差。[25]此項研究的結論在司法領域的應用表明,信息供給的競爭性在法官的信息處理過程中十分關鍵。這種競爭性通過增加法官辨識和處理信息的難度,有效降低了直覺信心,進而減少了認知偏差的發(fā)生概率。
此外,實證研究發(fā)現(xiàn),當前階段中國司法裁判的認知偏差現(xiàn)象與司法大環(huán)境息息相關。在現(xiàn)今的司法體制下,法官對外界信息的高度敏感性往往導致他們在追求公正的理想與規(guī)避風險、緩解壓力之間做出權衡,難以維持穩(wěn)定的裁判狀態(tài)。[26]因此,在法官決策過程中適當實行環(huán)節(jié)分離,以確保各階段的信息相互制衡且相互獨立,從而建立一個多層次的決策機制是非常必要的,以避免法官做出決策時承受到過多的外部壓力。
總而言之,恰如波斯納所言:“監(jiān)控入口是與認知錯覺作斗爭的方法之一,但還有另一種方法,就是對抗制度本身”[27],有效的信息供給制度能夠促進法官獲得有深度、有廣度的全面信息,進而減少認知偏差的概率。這樣的信息改革措施是否能夠切實降低司法認知偏差的發(fā)生概率,仍需進一步進行科學分析。
Petty 與Wegener 指出,決策者可能由于缺乏動機而表現(xiàn)出認知懶惰,或因為加工負荷過重而認知繁忙。[28]該理論已由一些研究所證實。比如,研究表明,在不同的動機強度和認知負荷水平下,決策者表現(xiàn)出的非理性偏差程度存在顯著的不同:當認知負荷較低且動機強度較高時,非理性偏差相對較??;而在認知負荷較高且動機強度較低的情況下,非理性偏差則更為顯著。[29]此項研究的結論在司法領域的適用性尚待進一步驗證。例如,可以采用多元線性回歸模型來分析法官的工作負荷、動機水平與非理性偏差之間的相關性。如果這一結論得到支持,那么減輕司法人員的工作負荷和提高其工作動機水平可能成為有效預防認知偏差的策略之一。
此外,根據Croskerry 的理論[30],個體認知偏差的影響可以通過調整思維模式來減輕,具體方法包括:增強信息意識、思考選擇的多樣性、降低對記憶的依賴以及接受專門的訓練等。這些理論在司法領域的可行性亦有賴于認知心理學和法學領域的進一步研究。
綜合上述分析,本文在深入理解認知偏差機理的基礎上,提出預防和減輕司法認知偏差的策略,這些策略主要圍繞兩個方向:一是從外部優(yōu)化信息供給的效率和質量;二是從內部改善法官的認知能力。然而,這些策略目前仍處于假設階段,其有效性需依賴于未來實證研究的驗證和進一步的完善。除此之外,隨著科技的發(fā)展,特別是人工智能在法律領域的應用,也為減少人為偏差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自20 世紀70 年代起,西方國家涌現(xiàn)出各種各樣的正義評價理論。盡管不同學派在對正義及其實現(xiàn)路徑的理解上存在顯著分歧,但它們普遍認同一個觀點:司法判決的穩(wěn)定性對維護社會正義至關重要。對于當代中國而言,為塑造公正的司法形象并建立社會認同,司法判決的穩(wěn)定性亦是關鍵的一環(huán)。然而,在現(xiàn)實訴訟環(huán)境中,法官很難脫離宏觀司法環(huán)境的約束和個人認知能力的限制,其決策經常會受到不相關信息的干擾,從而導致認知偏差。這些偏差不僅影響判決的公正性,也對司法系統(tǒng)的信譽構成威脅。因此,理解并解決司法認知偏差的問題,對于提升判決的穩(wěn)定性和司法系統(tǒng)的整體效能至關重要。
在深入分析了司法認知偏差的成因與影響的基礎上,強調了將認知心理學領域的科研成果應用于司法領域的重要性,同時,也提出了一些可能有效的應對措施。但本文的研究仍具有局限性:首先,中國司法正處于轉型期,這為我們在探討司法認知偏差問題時提供了一個與西方國家不同的新視角。其次,本文未采用實證研究方法,缺乏大量的實驗性數(shù)據支撐,結論的實踐應用仍需謹慎考量。最后,由于認知心理學領域的研究進展限制,本文在新穎性和創(chuàng)新性方面尚有提升空間。因此,本文作為一項初步探索性研究,旨在啟發(fā)更深入的思考和探討,為學界在司法判決穩(wěn)定性問題上的研究提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