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如惠
關鍵詞:陳寅?。辉?;白居易;新樂府運動;思想傾向
文學史研究是陳寅恪史學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著作是《元白詩箋證稿》。元白處于中古文學轉型的重要時期,他們倡導的“新樂府運動”強調(diào)詩歌的現(xiàn)實主義特點,推動了文學的通俗化。
陳寅恪充分運用“詩史互證”的研究方法,對元稹和白居易的著作做了大量細致的考證,涉及唐代的制度、風俗習慣、社會風氣等諸多方面,從中可以窺見陳寅恪求真務實的治學態(tài)度。在理性的考證過程中,也流露出陳寅恪對元白文風和個人品格的褒貶,寄寓著他的文學觀和人生觀。
陳寅恪對中唐文學研究的重要貢獻之一,即認為元白是整個中唐文學的典型代表——不僅代表了中唐之詩,也代表了中唐散文與小說的最高成就,進而將新樂府運動和古文運動統(tǒng)一起來[1],從而進一步發(fā)掘了元白的文學價值,提高了元白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陳寅恪認為元白“洵唐代詩中之鉅制,吾國文學史上之盛業(yè)也”[2],并考證了二人在創(chuàng)作中和生活中的聯(lián)系。
元稹與白居易系多年好友,往來甚密,這從他們的大量詩文唱和中可見一斑。關于二人的同題詩作,陳寅恪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同題競作”,以代替?zhèn)鹘y(tǒng)的“同題集詠”?!胺蛟锥?,詩友也,亦詩敵也。故二人之間,互相仿效,各自改創(chuàng),以蘄進益[2]?!倍宋膶W主張和詩文風格相近,創(chuàng)作亦相互借鑒、彼此較量。
盡管元白二人在創(chuàng)作題材上常常相關,但陳寅恪在多方面均表現(xiàn)出了“崇白抑元”的傾向。這是因為元白在作品特點和個人品格方面存在一定的差異性。
就創(chuàng)作主旨而言,元稹認為自己“遭理世而君盛圣,故直其詞以示后[3]?!痹‰m有反映現(xiàn)實之作,但主旨歸于歌頌朝廷,頗有媚上之氣。白居易則繼承《詩經(jīng)》“卒章顯其志”的傳統(tǒng),注重詩歌的社會意義,“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4],希望自己的詩歌有宣泄人情、補察時政的作用。在不同的創(chuàng)作思想指導下,元稹的詩歌意旨模糊,思想缺乏深度,不敢針砭時弊,白居易則能寫出《輕肥》《賣炭翁》這樣震撼人心的作品,深刻揭露社會矛盾,體現(xiàn)了時代知識分子的擔當[5]。
陳寅恪肯定元稹的“絕代之才華”,但他經(jīng)詩文透視元稹的道德行為后,得出了元氏人品低于白氏的結論。陳寅恪還進一步揭露元稹詩文的偽飾性。在《讀鶯鶯傳》中,不乏前后矛盾之處,元稹以“內(nèi)秉孤堅,非禮不可入”自況,將戀人稱為“尤物”,掩飾自己始亂終棄的行為,將自己塑造成不近女色、意志堅定的君子,實則“以守禮夸詡,欺人之言也”[2]。在悼亡詩中,元稹發(fā)出“除卻巫山不是云”的感慨,卻在妻子去世后不久即另娶他人,元稹對韋氏“決不似自言之永久篤摯”。元稹通過詩文自我粉飾,標榜自己在愛情和政治上都恪守節(jié)操,樹立符合社會期待的形象,但并非內(nèi)心真實情感的流露,而是為自己的“婚”“宦”鋪路,實現(xiàn)干謁權貴、攀附高門。
陳寅恪關于元白的著述,有多篇撰寫于1944年前后,彼時正值抗戰(zhàn)后期,陳寅恪客居成都,是其生活最困頓,亦眼疾日益惡化之時。研究元白詩文是陳寅恪的精神支柱,他這一時期的歷史書寫,近似于古人所說的“發(fā)憤”之作,即“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p>
陳寅恪推崇白居易,正由于其詩作中流露出來的求實與真誠。元稹以文求“巧婚”“巧宦”,不僅作《連昌宮詞》等諂媚之辭,又作文洗刷自己,“自翻自覆,尤可笑也”[2]。白居易則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創(chuàng)作時感情的表達誠摯且真切。《觀刈麥》中有“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句,白居易超越了自身的階級,直抒胸臆地表達了對自身的反省和對貧苦農(nóng)民的深切同情,毫無偽飾之嫌。陳寅恪特別比較了兩人的同題詩作,兩人都曾以“馴犀”為題作詩,元詩泛談老莊,內(nèi)容空洞;而白詩諷諫德宗未能堅持勵精圖治,言辭懇切。由此可窺見白居易剛直的性格和求實的創(chuàng)作風格。
縱觀陳寅恪的一生,歷盡顛沛流離,雙目失明,兼受多方迫害,但他未曾中斷過自己的史學研究,始終堅守著士人的風骨,正如他晚年所自述“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在《贈蔣秉南序》中,他闡明了自己的理想“貶斥勢利,尊崇氣節(jié)”[6],進而匡正世風。陳寅恪對元白的褒貶實則寄寓了他對正直和真誠的呼喚,無論是為人還是作文,赤子般的真誠永遠難能可貴。這也是匡正時弊的關鍵所在。
陳寅恪“崇白抑元”的思想傾向,與他“史學救國”的理想一脈相承。陳寅恪在繼承樸學考證方法的基礎上,注重總結歷史規(guī)律,以史鑒今。元白同處中古文學變革的潮頭,同具絕代之才華,白居易繼承了儒家“詩言志”的傳統(tǒng),展示了真實的時代畫卷,不虛美,不隱惡,體現(xiàn)了士人的社會擔當。元稹卻多作偽飾之辭,將詩文當作自己攀附權貴的工具。陳寅恪將二人相比較,表達了對當下許多人言不由衷、“曲學阿世”的批判。面對“風雨如晦”的時代,陳寅恪通過對元白的研究,隱晦地表達了對當代文學立足社會、言為心聲的期待。
參考文獻:
[1]余婉卉.陳寅恪的文學史觀與“修辭立其誠”的寫作傾向——基于《元白詩箋證稿》的考察[J].寫作,2022,42(04):52-60.
[2]陳寅恪.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M].北京:讀書·生活·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
[3]元稹著,冀勤校點.元稹集(卷二十四)[M].北京:中華書局,1982.
[4]白居易.白氏長慶集(卷三)[M].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1955.
[5]陳燕.元稹、白居易新樂府詩之差異分析——從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說起[J].河南機電高等??茖W校學報,2018,26(04):57-61.
[6]陳寅恪.陳寅恪集·寒柳堂集[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182.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