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退休這五年,我在黑龍江各地尋古探幽,也發(fā)揮專業(yè)優(yōu)長,免費給人鑒寶,漸漸地在民間有了些名氣。
愛好收藏的,最痛心的就是逢著心愛之物卻無力納為己有。比如我曾在阿城鄉(xiāng)下一戶人家,見到一個盛黃煙葉的罐子竟是金代的白釉黑花罐,其器型端莊古樸,色彩典雅高貴,釉面似有月光隱隱浮動,就像個穿著絲絨旗袍的氣質(zhì)美女,在勾人魂魄地望著你。見我要出高價收購這個罐子,老鄉(xiāng)頓悟此非濁物,不賣了。幾個月后我再去,房屋還在,但主人已不知所蹤。
我已是第三次來依蘭了。因為北宋的趙佶、趙桓二帝曾被囚于此,這里流傳著很多關于他們的傳奇故事,我便想去轉(zhuǎn)轉(zhuǎn)。
當爬到半山坡時,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條船。這條黑黢黢的船,再次點燃了我漂流巴蘭河的熱望,而我有數(shù)的幾次漂流,都是在日光里。想想太陽落了山,悄悄推船入水,來一個月夜漂流,獨享一條河,聽水聲、風聲和落葉聲,該多享受啊。
先前漂流時,我還嫌夜晚太過恬靜,波瀾不驚,少了刺激。但山里的天氣就是這樣,幾分鐘前還云淡風輕,轉(zhuǎn)瞬卻是狂風暴雨。暴雨如注,河面雨霧蒸騰,波濤翻卷,我立刻興奮起來。
然而持續(xù)的暴雨傾入,使得船中的積水已沒過我腳踝,船開始漸漸下沉。當我意識到不妙時,也不管身處什么樣的河段,趕緊朝著岸邊劃去??墒秋L越來越大,船劇烈搖擺,只兩三分鐘,就把我拋入冰冷刺骨的巴蘭河。
救我上岸的是個四十多歲的男子,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來了。
我躺在一堆干草上,問坐在火堆旁的他,這是哪里?距離巴蘭河景區(qū),還有多遠?
至于景區(qū),他從未聽說過。他告訴我他是個窯工,祖上就是干這個的。
我說,依蘭這地方還有燒窯的嗎,我怎么沒聽說過?那你是給建筑工地燒紅磚的了?
他用看待俗物的眼神,同情而又失望地掃了我一眼,說他是燒瓷器的。
我問他有手機嗎,我想借用一下,給家人報個平安。
窯工驚訝地看了我一眼,說,啥是手機,你到這兒,還用報平安嗎?
他雙手合十,說他曾祖的高祖,高祖的高祖,再高祖的高祖,都是相州很有名的窯工。
他這連環(huán)套似的高祖和曾祖,簡直是迷魂陣,立刻把我繞迷糊了,我說,相州不是古地名嗎?
他沒理我,說他遠祖是給宋徽宗燒瓷器的,你總該知道這個喜歡寫字畫畫的皇帝吧?我說黑龍江人誰不知道徽欽二帝——趙佶和趙桓呢?那你祖上燒的瓷器,徽欽二帝能用上嗎?
窯工說他祖上是窯工的頭領,北俘之后,每年總會有那么一兩次機會見到徽宗,金人都知道這個亡國之君懂藝術,所以對他也算寬待。
金人崇尚黑白色,但無論材質(zhì)還是紋飾,都不夠精美,而漢人窯工煉制的白釉黑花器物,在保持金人瓷器古樸粗獷的基礎上,施以溫潤的釉色和細膩靈動的紋飾,所以巴蘭河窯燒制的瓷器,那時很為人們所喜愛。
徽宗在籌謀后事時,悄悄給祖上一把掉落的牙齒,這些都是他來五國城后掉的。嚴寒的冬季少見果蔬,再加上心情沉郁,未老先衰,他掉得很厲害,這是他唯一能牢牢在握的骨肉啊。他請祖上研磨這些牙齒,施釉時兌進去,燒制一只白釉黑花罐,還特別叮囑,這只罐子不能落入金人之手,有朝一日這只罐子回到汴京,也算歸鄉(xiāng)了。
白釉黑花罐進窯后,幾乎每天一場雨,雨后必現(xiàn)彩虹,橫跨窯上,就像給這泥壺似的窯加了一條七彩的提梁。七天之后,這只罐子出窯了,白釉潤澤,釉色均勻,泛著微光,似乎能照亮黑夜;黑花枝繁葉茂,細膩油亮,每朵花蓬勃得似乎帶著響聲要從罐子中飛出來,實乃絕品。
窯工慨嘆徽宗圣明,他的靈骨就像他的字畫一樣,最終還是以藝術的形式流傳。
我問那只白釉黑花罐去了哪里?
窯工沉默片刻,問你真想看?他說這話時,帶著顫音。
窯工起身示意我坐下,讓我閉目片刻,說如果我擅自睜開眼,非但看不到白釉黑花罐,很可能失明,他這話可把我嚇得不輕。
我坐下后緊閉著眼,雕塑似的一動不動。我感覺身前的火更旺了,有炙烤的感覺。大約一刻鐘后,我的耳畔傳來窯工的聲音,說,睜開眼吧,只許看,不許問。
我是個膽小鬼,怕眼睛瞎了,窯工說完這句話,我又等了十幾秒,才緩緩睜開眼。
那個罐子第一眼就有眼熟的感覺,無論器型還是花朵和枝葉的紋路,都像刻在記憶中似的,可一時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罐身的白釉仿佛巴蘭河水在如歌流淌,夢幻般的黑花牡丹則如振翅的蝴蝶,真是攝人心魄。什么叫一眼千年?你看了這只罐子就懂了。我不敢發(fā)聲,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可最后我越看越朦朧,原來淚水已盈滿眼眶。
窯工可能察覺到我無聲地哭了,輕聲說,你閉上眼,聞聞它吧。
我再次合上眼,聞到了罐子泛出的一股淡淡的黃煙味,這味道立刻喚醒了記憶,怎么與我在阿城鄉(xiāng)下看到的農(nóng)人家的白釉黑花罐一個味道啊。我很少為美打寒戰(zhàn),因為世上讓人驚悚的美罕見,但這次我打寒戰(zhàn)了,而且一發(fā)不可收。
等我再睜開眼時,白釉黑花罐不見了,窯工也不見了。
我聽到“嘩嘩”的雨聲,看來外面雨下得很大,還聞到來蘇水的氣味,證明我此刻在醫(yī)院,接著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大夫,大夫,他醒了……”
(節(jié)選,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