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軒　范駿

4月，船艙里已開始變得悶熱難耐。一天晚上，船長讓我去榮譽室，給戰(zhàn)友們講講自己的成長故事。

我擔心講不好?？纱L說，你們父子時隔23年“同船”服役的故事，就很有意義，很值得講一講。

也好，那我就講講吧。

一

父親叫宋建學。小時候，父親經(jīng)常給我講他的那艘船、那片海，還有一些難忘的人和事。

1989年3月，19歲的父親走入軍營，到駐浙江某船運大隊當了一名機電兵。

那時，船上環(huán)境艱苦。有一次出海保障火炮射擊，遇到臺風天氣，洶涌的海浪使船側身傾斜至30度，走廊里灌滿了海水，很多戰(zhàn)友因船身強烈晃動爬不起來，就連一些久經(jīng)考驗的老兵也暈吐不止。

父親小時候練過洪拳，身體素質很好。緊急關頭，他和船長扛住巨浪撲打和身體不適，密切協(xié)作，最終讓船體平穩(wěn)運行，圓滿完成了射擊保障任務。

工作上的苦不算苦，生活上的苦才是真的苦。那些年，父親和戰(zhàn)友喝的是水艙儲備水，甜中帶咸，平時炒菜做飯，加點水就能入味。父親卻說：“苦中求樂，自有樂趣?！?/p>

父親和戰(zhàn)友們不等不靠，大力開展自主建設。菜不能及時補給，就想辦法自己種菜、養(yǎng)雞。營區(qū)還先后移植了草皮和各種花草樹木，使沙石地變?yōu)榫G草坪、栽上防護林；從海邊搬來礁石，刻上字、涂上漆成為“礪志石”……父親他們就像海上鋼釘一般，用自己勤勞的雙手把營區(qū)變成了戰(zhàn)斗堡壘和生活樂園。

宋金軒與父親（上圖左）的“同船”照。

父親愛護船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只要有時間，他就會下船艙保養(yǎng)裝備。機電部門艙室里，電線密密麻麻，錯綜復雜。父親就像巡診的醫(yī)生，手提工具箱穿梭在各個點位，檢查著船上的線路情況。

短短一年時間，父親就將船上的每一條管道線路分布摸排得一清二楚，并牢記于心。1990年，上級組織軍事大比武，父親憑借著過硬的技能取得相關課目第一名，年底被評為“優(yōu)秀士兵”。

1991年7月，父親入了黨；年底，被任命為機電班班長。正當父親意氣風發(fā)，準備在部隊大展拳腳時，家里卻傳來小叔因車禍身亡、爺爺住院搶救的噩耗。

因為家庭突遭變故，父親只能滿懷遺憾地復員回鄉(xiāng)。

二

父親離開了部隊，卻仍然保持著在部隊時的生活狀態(tài)，早起晨跑、疊被，晚上準點收拾好家里的衛(wèi)生。

父親床下的木箱子里，珍藏著他以前穿過的軍裝，每次他一打開箱子，我都會吵著要戴那頂軍帽。大大的軍帽扣在我小小的腦袋上，搖搖晃晃、歪歪斜斜但又有點可愛的樣子，總是逗得父親哈哈大笑。

從小到大，父親對我的教育更像是老兵對新兵，從言談舉止到立身做人，都有著嚴格的要求。也正是在父親潛移默化的影響下，我也夢想著長大后能穿軍裝、握鋼槍。

2015年夏天，我高中畢業(yè)，因沒有考上自己向往的美術學院，便在當?shù)禺嬍依镒銎鹆酥獭?/p>

生活的乏味時常讓我惶恐，我很想去看看那個父親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地方。經(jīng)過一番深思熟慮后，我從畫室辭職，報名參軍，最終如愿成了一名航海兵。

巧合的是，新兵下連后，我竟然分到了父親曾經(jīng)服役的船上，成為繼父親之后，在這艘船的第118個兵，真正看到了他經(jīng)常提起的那艘船、那片海。

我和父親服役的這艘船，前身是1952年服役的“英雄37號”，已歷經(jīng)十余次的換裝、舷號更改，編制一直得以保留。1955年4月16日，從上海港開往浙江寧波方向的客輪“民主3號”觸礁遇險，“英雄37號”同其他救援船只一起，救助客輪乘客1300多人，無一傷亡或失蹤，完成了“世界海難史上的救援奇跡”，從此享譽全軍。

以前，我常聽父親講起船上條件艱苦，而現(xiàn)在，這艘船經(jīng)過數(shù)次換裝，配備了各種先進設備，與以往早已大不相同。但不變的是，我們每年在海上遂行任務的時間依舊很長，同樣要面對海風肆虐、巨浪翻騰，時常會暈船……即便如此，我從來不會喊一聲苦、叫一聲累。因為在這片海域、在這艘船上，有父親的熱血青春。

從航海室到機艙的直線距離只有13米，而這短短的13米，我們父子倆用了23年的時間才對接上。

2024 年4 月， 宋金軒繪制黑板報。攝影/ 程可

三

船上的榮譽室里，懸掛著一張父親的照片：左手握著望遠鏡，右手指著前方，正和戰(zhàn)友識別海上航標。第一次看到那張照片時，我就想：如果我的照片，也能和父親的照片掛在一起，那該多好。

我給自己立下目標考軍校，但事與愿違，連續(xù)兩次我都落榜了。

第二次落榜不久，我休假回家。父親對我的軍考失利，并未多說什么，但從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種意味深長的期待。

休假結束回到船上后，我沉下心，認真學習業(yè)務知識，精益求精鉆研專業(yè)。每次出海，我總會站在船長身后，認真觀察他操作的動作要領。

以前在海上，我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F(xiàn)在我對航行區(qū)域的每條河涌的位置和寬窄都熟記在心。通過日積月累的實操，我的經(jīng)驗也越來越豐富。

在一次海上常規(guī)航行訓練中，我和戰(zhàn)友駕船駛過一片狹窄水道區(qū)域。由于天色昏暗，海面上什么都看不見，駕駛室內漆黑如墨，我站在操舵儀前，全神貫注地看著前方。更糟糕的是，風浪越來越大，航行稍有不慎就很有可能面臨觸礁危險。

憑著出海前的充分準備及對這片海域的了解，我冷靜判斷船與礁石之間的距離，眼看距離一塊堅硬的礁石僅有兩米時，我立刻逆風逆浪調轉船頭，避免了觸礁風險，最終順利返航。

入伍至今，我圓滿完成海上運輸、跨區(qū)演練等多項任務，多次被評為“四有”優(yōu)秀士兵，被單位評為保障先鋒。

2022年，我參加單位組織的專業(yè)比武，并取得了第一名。之后，我的照片也被掛上了榮譽墻。

2023年9月，我成功晉升二級上士。我第一時間把好消息告訴了父親，然后在駕駛艙的位置，模仿父親當年，左手握著望遠鏡，右手指著前方，拍下一張照片。我拿出畫板，把兩張高度相似的照片畫下來，作為我們父子在一條船上跨時空服役的“合影”寄回了家。

如今，那幅畫就掛在我家客廳的顯著位置。每當家里來客人時，父親都會自豪地指著那幅畫說：“看，上面這個，是我；下面那個，是我兒子。這艘船，我們一起開過?！?/p>

（作者單位：東部戰(zhàn)區(qū)陸軍某海防旅）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