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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

2024-05-31 11:53:18思可
今古傳奇·當代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牧人母親

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地方叫藍海。別說海,連河我都沒見到過一條,放眼望去,一片荒蕪,就連散落在田間地頭的小池塘,也都只剩下半塘枯水,仿佛一個個臭水溝。我在這里見到最大的水是離村一里來路的水庫,春夏水季,連綿暴雨之后,洪水匯聚于此,淹沒了水庫中央的一座小山,倒也有些浩浩蕩蕩之意。

可到了秋冬枯水季節(jié),水位極速下落,露出白白的河床,開裂如一張張干渴的嘴巴。小時候我們去捉魚捕蝦,赤腳走在上面,仿佛有魚在咬我們的腳底板,倒有一種涼涼的感覺。此時水庫的水面只剩下池塘大小,但仍深不可測。

我已經好些年沒回過家了,而到這水庫壩上漫步,則怕已經是在十多年前的事了。小時候我們幾乎天天都要來,那時水庫壩上并沒有多少草,到冬季光禿禿的,我們卻視之為樂園,把牛往壩上一趕,便鉆進旁邊的山林,開始了叢林爭戰(zhàn)的游戲。而且我們還總能在其中找到美食,春天到旁邊的莊稼地里偷黃瓜,夏天尋找覆盆子,秋天有野梨、毛栗,冬天則偷了紅薯,撿了枯枝敗葉燒火烤著吃。

我現在甚至害怕見人,這次回鄉(xiāng),是因為父親去世,我不得不回來操辦葬禮??晌沂裁匆膊欢?,宛如一個呆子,母親只是哭,垂淚之余便是嘆氣,我知道這嘆氣里不只有傷心,更有無奈,也許還有失望吧,對她的兒子,也是對自己的命運。

幸好有牧人哥幫忙,幾乎一切都是他在安排,我只是跪在父親的棺木前,來了吊唁的客人便在嗩吶鑼鼓聲中跪下去,匍匐于地。雖然膝蓋酸痛難禁,有時候長跪太久,甚至一時站不起來,但我倒愿意這樣,用不著和誰打招呼,不管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甚至用不著笑,你黑著臉,沉默著,當有人把你扶起,只需要握住他的手,在對方“節(jié)哀順變”的聲音中點頭即可。

一場葬禮下來,我累得渾身酸痛,暈暈沉沉,只想大睡三天三夜。我已經幾天幾夜沒合眼了,有幾次,在鑼鼓喧天、鞭炮聲聲之中,我伏在又黑又冰冷的地板上,竟沉沉睡去,是吊唁的客人扶我起來的力度把我叫醒,也許他們以為我遲遲不肯起來是因為悲傷,而一臉疲憊的樣子是曾經哭泣。

我偶爾聽到有人在議論,想不到還挺孝順的。孝順個屁!有人回答,都多少年不回家了,是個不要父母的浪子,又不娶親,又不生子,白白讀了那么多書,都讀到豬肚子里去了。他沒讀多少書吧,好像就是高中畢業(yè)。另一個人回答。

我趕緊轉身離去,甚至無暇注意那說話的人到底是誰。有人把我和弟弟弄混淆了。弟弟才是那個讀書多的人。一句話,又仿佛尖刺,直扎進我的心尖兒上,痛得我眼淚都掉了出來。

那年天下大旱。

那一年,我的人生路也面臨著抉擇,其實又無所謂抉擇,因為一切都身不由己,早已注定。那時我們家養(yǎng)了十多頭豬,但沒錢買飼料,天旱,地里種的菜全部干死,連草都已經無處可割。水田已經裂開,溝壑縱橫,半尺高的稻子上,掛著一些癟癟的谷穗,只能割了喂豬。

整個暑假,我都在為豬食而忙,每天早晨起床后,先去稻田里割上兩擔旱死的稻子,用刀稍微切碎,都不用煮熟,直接就丟豬欄里了;吃了早飯,我還得提著籃子去采豬草,到處都是干枯了的植物,平素??吹降木G意早已經像礦石一般難找,要采滿一籃子豬草,簡直成了一個無比艱難的任務。而下午,我會帶著弟弟,去遠處的溪邊提水,用來澆灌一塊紅薯地,希望薯藤能長得旺盛一點。

每天弟弟都很不情愿地跟著我去干這吃力不討好的活計,常常干著干著就不見了蹤影。他只比我小一歲,卻跟我同年級。這一年我們高三畢業(yè)了,暑假里,有一天,兩張錄取通知書同時送到了家里,我們都考上大學了。

我想,對于父母來說,這絕不是一個喜訊,而簡直是一場災難。如果沒有考上,父母便可以名正言順地讓我們兄弟回家務農,或出外打工,家里的困難將慢慢緩解,他們身上的擔子將馬上變得輕松。如果只有一人考上,他們咬咬牙,供他讀書,同時心安理得地讓另一個開始干活。

可是我們兩個都考上了!不讓我們讀的話,他們不甘心,良心上也有愧,可讓兩個人讀的話,則根本無法負擔得起。怎么辦呢?

父親決定用折中的方法,讓一個人去讀。讓誰去讀呢?他說為了公平,那就抓鬮吧。那天晚上天氣悶熱,我們都光著膀子,扇動著手里的蒲扇,蚊子正在我們的腳下瘋狂進攻。

父親叫我們兄弟近前,他攤開像枯樹皮一般溝壑縱橫的大手,手心里放著兩張折好的紙,那是一張從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紙,綠色的格子點綴其上,紙片已經被折成正方形,好像我們小時候玩的紙板。

“摸吧,誰摸到讀書就去讀書,誰摸到不讀就干活。一切皆憑天意,無論摸到什么,誰也別怪誰,爸爸只這能耐,沒有辦法?!?/p>

他說完這句話,便不再開口,甚至眼睛都不再望著我們。他眼睛望向黑黑的窗格子,已經撕掉的薄膜,還剩下一絲半塊掛在釘子上,隨風飄蕩。

母親坐在一張小矮凳上,手放在兩腿間,弓著身子,仿佛一只因為肚子痛而抱著小腹的蝦米,她哭喪著臉,唉聲嘆氣,卻不知該說什么。

我們兄弟互相看了一眼,便又忙把眼睛移開了,仿佛害怕多看一眼,就會碰撞出火花。

我的心中波濤翻滾,也許作為哥哥,該表現出大哥的風范,把機會讓給弟弟,但我不想就這樣把讀書的機會拱手相讓。因為農村的生活讓我厭惡透頂,每天頂著烈日,迎著風雨,沒白沒黑地干活,身上卻總是沒有一分錢,干不完的活,受不完的累,卻看不到半點希望。

不,我不愿意再過這種生活,一天都不愿!我知道,上大學是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我既然已經考上了,就不愿意拱手相讓,因為我不只是為自己爭取改變命運的機會,也是為將來的子孫爭取更好的命運!

屋子里靜得只聽見蚊子嗡嗡的聲音,天氣如此悶熱,這叫聲更是讓人心煩意躁。

“抓吧,抓吧。”父親見我們兄弟都沉默著不動,便開口說。

我伸出手去,正想著抓哪一個,弟弟同時也伸出了手,我們的手在空中相碰,仿佛武俠小說里的高手較量,碰撞出無聲的火花。

“讓我先抓?!蔽艺f。

“為什么你先抓?應該我先抓,我是弟弟,哥哥不應該讓著弟弟嗎?”

“你沒學過孔融讓梨嗎?懂不懂道理?”我說。

弟弟的眼淚已經情不自禁地落了下來,他總是如此脆弱,從小到大我都護著他,疼著他,可是今天,我卻要跟他爭這讀大學的名額,我忽然開始猶疑起來。但我知道,這個時候絕不能心軟,如果是平時,有什么吃的我可以讓給他吃,自己少吃一點,干活的時候我可以搶粗活重活干,多干一點,讓他輕松一些,但這次不行!這關系到一輩子的前途,還關系到子孫后代的命運,我怎么能讓呢?

我不能讓,我?guī)缀跏瞧炔患按瑺帗屗频膹母赣H手中拿過一張紙鬮。弟弟沒有動,可眼淚卻已經落成了雨,似乎我已經抓到讀書的鬮兒了,他已經失去讀書的機會了。

然而好運并沒有對我多光顧一些,我拿著鬮兒,用顫抖的手展開來,上面卻寫著“不讀”二字。那是父親用圓珠筆寫上去的,字很大,橫豎撇捺都那么有力,就像用刀刻上去的,有些筆畫把紙都劃爛了。這兩個字觸目驚心,仿佛命運對我的嘲弄,我真想把紙揉成一團,然后大叫一聲,不算,重來!

但我知道,這不是玩游戲,雖然只是一家父子三人的會議,卻重要得很。

傷心似水一樣浸透了我的心,汗珠從我的額頭上、背上、手上汩汩地冒出來,好像黃豆一般滾滾而下,滴落在土中,濺濕了灰塵。

“沒有辦法,老大,就這樣啊?!备赣H說著,把手中剩下的紙團成一團,打算扔進窗外的水溝中。

母親重重嘆了口氣,什么也沒說。弟弟顯然被這結果驚喜住了,他甚至沒有掩飾喜悅的心情,雖然明知道那就像一把刀,將狠狠刺入我的心口。他笑了起來,還掛在腮上的淚痕仿佛雨后初晴時草葉上的露珠般晶瑩。他幾乎已經手舞足蹈了,像是對我爭著抓鬮的嘲弄與諷刺。

“且慢!”我卻叫住了父親,“他還沒抓呢?!?/p>

“還抓什么?”父親怔了怔,問。

“還抓什么?”弟弟也說。

“我抓了,你還沒有抓?!?/p>

“你抓的是不讀,那剩下的肯定就是讀了,這還用說嗎?非此即彼的選擇題?!?/p>

“不一定的?!蔽艺f。我想起了曾經聽過的故事,一個同學講述的,當初,國民黨征兵,他爺爺和大爺爺兄弟倆去一個,誰也不愿意,他曾祖父便用抓鬮來決定,先抓的是大爺,抓到了去當兵,從此杳無音訊,再沒回來。

而真相,是做父親的偏心,兩個紙團寫的都是“去”字。先抓的大爺爺無論怎么抓,都無法改變命運,因為這與運氣無關。

“你連爸爸都不相信嗎?”

我沉默著,父親被我的沉默所傷,我以為他會打開紙團,讓我看看他公正的心,然后讓我無地自容。但他沒有,他惱怒地把手中紙團撕得粉碎,然后擲向空中。碎紙就像雪花一般在空中飄灑。我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想去接住這些碎紙,似乎它們不只是一粒粒碎片,而是我的命運,我的希望。

手中只接到一兩片米大的碎紙片,別說拼出字來,連筆跡的印痕都沒有。

“既然你連爸爸都不相信,還說什么讀書?讀書不知禮,不如喂條狗。你有這樣的想法,縱然你抓到讀書,我也不能供你了。你好好想想吧。你太令人失望了!”父親憤怒地說,但他并不看我,似乎有所畏懼。

我一言不發(fā),傷心彌漫在周圍,就像眼淚浸住我的眼眶。我失去讀書的機會了。更讓我傷心的是,我同時也失去了父母的愛——不公平的做法,說明我在他們心目中的位置,他們從不愛我,從此事中昭然若揭。此時此刻,讀不讀書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不能忍受這種偏心。他還說我令他失望,失望的人應該是我吧?如此顛倒,就像顛倒了一顆心,怎么能不痛呢?

我沒有再說什么,當即摔門而出,母親在后面叫我的小名,但我聽而不聞。我仿佛聽到她哭了,但她的哭聲并沒有讓我傷感,反而讓我充滿了憤怒。我覺得不只是父親,包括母親也不愛我,他們明顯是合謀的。何必呢?要我輟學就明說呀,說我是哥哥,讓我讓給弟弟嘛,這種欺騙不是太過分了嗎?

我連上衣都沒有穿就走出了家門,卻沒地方可去,一時心頭茫然失措。夏夜的天空晴朗無云,藍得仿佛絲絨似的天空中撒滿星辰,每一顆都像嘲弄我的眼睛。

我順步而行,穿過村前的稻田,坐在池塘邊上,池塘黑黝黝的,酷熱漸漸消散,水里散發(fā)出清涼的氣息,我真想跳下去,好好游一游。但我又感覺渾身乏力,我怕我跳下去了,就上不來。青蛙鳴叫的聲音響徹整個夜晚,蚊子在我的肉體上肆虐,讓我煩躁得發(fā)瘋。我擊打自己的胸膛,要置那些落井下石的蚊子于死地,卻讓自己傷痕累累。

我不想回家,可不知道該去哪里過夜,對這個夜晚該何去何從的迷茫,正如對以后人生之路該何去何從的困惑一樣,深深困擾著我。

母親的呼喊聲從村口傳來,她叫我的小名,聲音拖得老長老長,在深夜里飄蕩,像是秋天飄落的一片黃葉,隨風搖曳,卻總不落地。她的呼喊聲從村口到了田野,顯得越加空曠,越加深情,然后又從田野中轉了回去,到了村后的山林里。呼喊聲已經帶上了哭音,最后全部成了哭泣。但我始終沒有答聲,我固執(zhí)地沉默著,聽著母親焦急與傷心,心中的難過仿佛也得到一定程度的釋放似的,其實母親無辜,我卻對她也有了怨恨,覺得她也是合謀。

夜越來越涼爽,心卻沒有涼下來,蚊子也越來越多。我感到累了,想睡了,卻不想就這么回去。母親的呼喊已經消失,我想她一定已經回去睡覺了,更別說父親和弟弟,他們早已經沉浸在美妙的夢鄉(xiāng)里。而我卻只能在這荒涼的夜里,坐在塘岸上,用血肉喂飽一群蚊子。

我決定離開這個家,永遠不再回來。

這幢房子矗立在村中,極為突兀,記得小時候,這里是村子最為繁華的地界,整齊的瓦房,屋檐連著屋檐,下雨天都用不著打傘,夏天赤腳走在青石板街上,一片清涼,我們趴在地板上,用狗尾巴草逗引螞蟻,玩得不亦樂乎?,F在這里卻逐漸成了空心村,大家紛紛把房子建到村頭村尾,甚至遠到馬路邊上,昔日的繁華漸次寥落,只剩下一片破敗的氣息在空氣中彌漫。

牧人哥卻反其道而行之,他把曾經破舊的房子拆了,又用一塊莊稼地換下了旁邊我們的舊房址,建起一幢八間兩層半高的樓房來,里里外外都貼了白色的瓷磚,閃亮發(fā)光。但這并無法改變四圍的破敗,以及空氣中發(fā)霉的氣息。

我走到門前,半掩的紅漆鐵門在陽光照射下似乎有些斑駁,我叫了一聲:“牧人哥。”沒有人應,敲了敲門,還是沒有人應,于是輕輕推開鐵門。屋中煙塵飛舞,迎面看見神龕上大爺爺大奶奶的遺像冷冷俯視著我。

“牧人哥?!?/p>

“他不在。”

我循著聲音看去,一個女子躺在屋角的布椅上,因為陰影濃厚,幾乎看不清楚面目,只是白色的頭發(fā)宛如一把稻草,亂糟糟堆在小小的腦袋周圍,面黃肌瘦,眼中卻射出精光,仿佛一只受了驚嚇的狐貍。我一陣頭皮發(fā)麻,卻被那眼神所吸引,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她似乎被嚇得瑟瑟發(fā)抖。

“大大,你來了?”一個洪亮如雷的聲音從屋外響起,高高大大的牧人哥推門而進。

“牧人哥?!蔽蚁蛩瘟嘶问种刑嶂亩Y品,左手一對白酒,兩條精白沙香煙,是酒席用剩下的;右手兩個大豬腳,也是葬禮上祭用過的?!案兄x你的幫忙。”我還想說很多表示感激的話,卻不知道怎么措辭。

“謝什么謝,自己兄弟,你這就客氣了?!蹦寥烁缯f著,接過我手中的東西,隨手丟在一張放滿雜物的八仙桌上,騰出手來扶了我的肩,把我按坐在沙發(fā)上。擺在沙發(fā)前的是一張電爐桌,上面蓋著厚厚的桌圍布。

他麻利地開起了爐火,我說不冷。他并不理會,拿了電燒壺去接水燒開水。我這才抽空看向屋子角落的布躺椅,卻發(fā)現那里并沒有人,只有一床紅底白花的大棉被擁在椅中。我有些恍惚,仿佛剛剛看到的人只是我的幻覺。

我也不好問牧人哥,聽說那是他的妻子,總是藏在家中,從不出門,所以即使同一個村的,也沒有幾個人見過,沒想到居然這么老了。牧人哥高高大大,豪爽大方,孔武有力,在農村也算一表人才,真的是可惜了。

我對他是真心感激的,不僅僅因為父親葬禮上他的盡心盡力。

父親是突然去世的,下午他一直在地里鋤地,天黑透了還沒有回來,母親出門去找,發(fā)現他就倒在莊稼地里,頓時慌得六神無主,只知道哭。她打電話給我也只知道哭,說的話連不成句,但我還是明白了,雖然腦中如有炸雷爆裂轟響,但仍拼命冷靜下來,對她說,我馬上叫牧人哥過去幫忙。

“對對對!”母親連連說著,“快叫牧人來?!彼怯謧挠趾ε拢颐鞌嗔穗娫?,撥通牧人哥的手機號碼,電話鈴聲嘟嘟響個不停,漫長得仿佛過了好幾個世紀,他總算接了電話。

“好,我馬上到?!彼f。

后來我才知道,他當時在鄰村給人送貨,本來要吃了飯才回,接了我的電話,連貨都沒有卸,直接開了貨車就趕了回來。他趕到我家地里的時候,母親抱著父親,已經哭成淚人,他探探父親的鼻息,并沒有死去,于是一個人把父親抱回我家。當晚他不眠不休,守了半夜,直到凌晨三點,父親咽氣,而這時我還在趕回來的高鐵上。

他叫上幾個村人,去幫忙把早準備好的棺材扛到我家的廳屋中放好,叫母親準備壽衣,安排請地仙,請吹倌,安排婦人天亮后煮飯、燒茶,一切都井井有條。我回來后,一刻不停,在鑼聲中去井里買水,現在家家戶戶都已經用上了自來水,又逢冬季,那井早已經枯萎,只留下一攤臭水,我把幾枚硬幣丟進井中,用一個小小的鋁壺打了半壺水。

“可以了,意思到了就行。”牧人哥說。

于是我們提了半壺水回家,燒開后和用熱水器接的一盆水混在一起,給父親洗最后一次澡。除了必須由孝子參與的事情,一切都是牧人哥在指揮、在安排,我只是參與,或者出錢。這讓我輕松了很多。當我說著感謝的時候,他總是說,沒什么,你一個人,我們是堂兄弟,我就是你最親的人,我不幫你誰幫你?說得我又感動又心酸。如果弟弟還在,我就不至于這么辛苦了。

弟弟大學畢業(yè)后,在鄰近的一個鎮(zhèn)政府當公務員,沒有幾年就提了副鎮(zhèn)長。父母感到無上榮光,村里人也夸不絕口。父親一副喜不自禁、得意揚揚的樣子,這也是讓我生氣的地方。

雖然我早已經原諒了他當初的行為,但心中并未釋懷。我想他這個時候不應該得意,而應該表現出慚愧,他應該想起他的大兒子失去了上學的機會。如果我讀了大學,我會做得比弟弟更好,更出色,那才是他值得驕傲的事,一個優(yōu)秀的兒子因為他的無能而失去了上學的機會,有什么好得意的呢?

我的怨恨終止于那個夏天,又從那個夏天開始蓬勃滋長,仿佛荒野的草,迎風而盛,遍布于滿山滿谷。

那個夏天母親六十大壽,我第一次帶了女朋友回家。那時我的事業(yè)正如日中天,新任部門經理,薪酬也如春天的草似的見風而長,我買了轎車,開進村的時候,父親第一次為我感到驕傲。這是村子里第一臺小轎車,他理應感到驕傲,更何況我還帶了一個美麗的女朋友。

弟弟和弟媳曉麗站在村前,親自迎接未來的嫂嫂,幫我們提了大包小包。我第一次懷著平靜的心情和弟弟并肩而行,沒有了怨恨,也沒有了嫉妒,只有真心實意的祝福。多年來,我們兩兄弟是村子里的兩個極端,弟弟是村人學習的榜樣,是教育下一代時別人家的孩子,而我是不孝的樣板,是沒有出息的浪子。

我?guī)缀鯊牟换丶?,也不娶妻生子,還對父母懷著怨恨。村人都說龍生九子,你看一奶同胞的兩兄弟,卻如此不同。有人說,還是要讀書,看,這就是區(qū)別。有人說,這和讀書有什么關系?萬水叔有眼光,早就一眼看穿他的本性,所以不供他讀書,而只供小小。

我知道這些話里的偏見,卻無法表達自己的憤怒。當我開著車風馳電掣般駛進村中,濺起一路塵土時,我心中的憤怒也如煙消散了。窗外的風吹在臉上,頭發(fā)如根根發(fā)出的箭,射向虛空。我終于放下了怨恨,即使在別人羨慕地夸贊我有出息時,我聽到父親說,“再有錢,終究不如當官,富不如貴呢”,我也沒有生氣,我想他這只是另一種形式的謙虛,同時不忘把他引以為傲的小兒子推向前臺。

蘇簟到底是公關經理出身,即使到農村來,也顯得活潑而親切,她見了誰都微笑,老一輩的叫叔叔伯伯,嬸嬸阿姨,差不多的叫大哥大姐,我提醒她,我比他們大呢。她說:“可我比他們小啊?!蔽覠o語,因為我也不知道她該怎么稱呼這些對于她來說還是陌生人的人。

“小小,聽說你當鎮(zhèn)長了?真有出息?!?/p>

“哪里呢,只是副鎮(zhèn)長,九品芝麻官都算不上,最多算十九品。我哥才有出息呢,要不是他讓我讀了大學,他現在一定已經是縣長了?!?/p>

“你哥不是當官的料,太耿直了。”蘇簟說。我把這當成夸贊。

“是啊,我哥是一個正直的人,在官場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可行不通?!钡艿苷f。我把這也當成夸贊。

村子并沒有什么變化,又似乎已經翻天覆地,我既有近鄉(xiāng)情怯的忐忑,又有衣錦還鄉(xiāng)的自豪。離開村子已經八年了,這八年雖稱不上滄海桑田,但世事如棋局,幾番變幻,我也從曾經的怨恨而釋然。我感到慚愧,尤其看到父母佝僂的背影時,更是心酸,他們確實受過太多苦,我本不應該讓他們更增苦楚的。

蘇簟仿佛知道我的心事,伸過手來拉住我的手。這些年來,我之所以能解開心結,她功不可沒。她一直溫柔地勸說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我醒悟,讓我慚愧。但當再次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我還是想起當初離開時的狼狽,不堪回首。

去哪里呢?當然是去廣東打工,可是我身無分文。那個時候,連父母身上也未必有多少現錢,我一個學生,身上能找出幾塊錢來就不錯了,去了廣東,未必一下子就能找到工作,吃住都需要錢,就算吃住可以找熟人,但車費呢?我怎么去廣東?千里萬里,總不可能走著去吧。

第二天,我去舅舅家借錢。舅舅家離我們家有二十多里,我走了兩個多小時,吃飯的時候我鼓起勇氣開口說要借錢,舅媽笑著問我要借多少,我說兩百。本來想借五百的,可想了想,還是沒敢這樣獅子大開口,舅舅說可以,舅媽說先吃飯。吃完飯,舅媽問我借錢干什么,是為了交學費嗎?現在還早呢,開學還有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

我沒說為了什么,也沒說已經無緣大學的事情,但舅媽說,借學費的話還是要你爸媽來吧。我說我自己借,將來我自己還。她說你還小,不能做主。

我都快二十歲了,借兩百塊錢怎么就不能做主了呢?舅舅在旁邊一言不發(fā),但我知道舅媽的意思就是不想借給我。自尊心讓我不想再死皮賴臉,起身就離開了舅舅家。我又想起一個同學,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形影不離,他沒有讀高中,在家買了一輛摩托車跑客。我想他已經在掙錢了,一兩百塊錢不是問題。他家離我家十里,但與舅舅家是相反的方向,所以我那天下午跑了三十里路,找到他借錢,我開口只說了一百,心想只要夠路費就成了。但他還是說沒有,我飯都沒吃就走了。

我有種走投無路的感覺,原來離開父母,我連去打工的車費都不能籌措到。那天我路過鎮(zhèn)子,饑餓也開始來欺負我,我想買幾個包子吃,卻發(fā)現根本沒有錢買,只能極力忍著,可是饑餓的感覺還是像鐵水一般在我的心頭流動,侵蝕著我的靈魂,讓我的憤怒像浸了油的柴草一點就著。

我想,活著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我直接進了跟弟弟睡的房間,撲倒在床上。他們正在吃晚飯,菜香在夜空里飄蕩,誘惑著我,引逗著我,我用被子包住頭臉,依然堵不住鼻子,遮不住心頭的饑餓。

母親進來了,沒有問我這一天一夜去了哪里,只是輕聲叫我吃飯。我的眼淚頃刻間便洶涌地流了下來。母親見我不應,便盛了一碗飯給我端進來,我依然不動,用革命似的決心抵擋著此刻對我來說是那樣美不勝收的香味。

母親嘆了口氣,把飯碗放在我們平時做作業(yè)的桌子上便出去了。我依然不吃飯,她把飯碗放在屋里,并不讓我感動,反而更恨她,因為這簡直是對我的一種折磨。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就起了床,卻無處可去。我在水庫壩上漫步,這里悄無人煙,我從地上撿起一塊塊小石片,用力甩進浩渺的水庫中,春風蕩漾,小石片在水面上跳躍,畫出層層波紋。

牧人哥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我的身后,問我:“大學生,發(fā)什么呆呢?”自從接到入學通知書,他就叫我大學生,我也喜歡這稱呼,可此時此刻,這稱呼卻如一把鋒利的刀,狠狠砍在我心頭,鮮血淋漓。

我痛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忙掩飾地用手揉著。“怎么了?”他問我。

“進了沙子。”我說。

他沉默了一秒,揮手說:“大大,你已經滿了十八歲,就算成年了,我當初像你這么大時老婆都討了,別扭扭捏捏的像個小屁孩,有什么困難就跟我說吧。”

他確實是在十八歲就討了老婆,那時候他還沒有這么胖,高高的個子,勻稱的身材,和當時一個電視劇里的警察特別像。他的老婆也特別漂亮,每天和他手拉著手在村頭巷尾走過,那時的農村還不時興拉手,他們的行為讓孩子們起哄,老人們搖頭。

后來卻再沒看到他老婆,有說是去廣東打工了,也有傳說是跟人跑了,還有說兩口子吵架,喝農藥死了的。我也不好問,問父母,他們也說不清楚??傊?,他雖然只不過三十歲,卻已經胖了起來,頭發(fā)也日漸稀疏,加之每天干農活,曬得渾身黝黑如木炭,褲腿一個高一個低,身上臉上連半點年輕時的影子都看不出來了。

聽了他的話,我感動得再也忍不住,熱淚盈眶,心里怕他笑話,只得拼命地揉眼睛。我甚至在心底里生出一種不切實際的希望,也許他可以借錢給我去讀書?但我知道這太不切實際,農民們有多少錢,就像透明玻璃里裝的水,基本上是一清二楚,幾百上千也許他拿得出來,要拿成千上萬,只怕也有困難,就算拿得出來,他也不會借你的。就像他問我有什么困難,其實誰不明白我的困難在哪里呢?

果然,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沒事,人的出路不只有讀大學,我們小學畢業(yè),不還是照樣要活?你人聰明,到哪里不混口飯吃?”他的安慰仿佛一瓢冷水,兜頭把我潑得清醒無比,我搖了搖頭,宛如要抖落滿頭滿臉看不見的水滴,說:“我想去廣東打工,可是沒有路費?!彼牧伺奈业募纾骸澳阃砩系轿壹襾?,我給你拿三百塊錢?!?/p>

回到家中,母親一個人坐在角落里發(fā)呆,雖然外面有陽光,但房子還是顯得潮濕又黑暗,我?guī)缀蹩床磺逅哪?。我知道她的傷心,失去了丈夫,就仿佛失去了人生最后的支柱,她還剩下我,可我又如此令她失望。有那么一瞬間,我?guī)缀跤砍隽艘乙粋€女人結婚,好好過日子的念頭。

我在她旁邊坐下,想找些話來安慰她,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她的傷心難過就仿佛一塊懸在崖壁上的石頭,搖搖欲墜,你不敢去拉扯纏在上面的藤蔓,怕一拉它就直接掉下萬丈深淵去。還是母親先開了口:“東西你送給牧人哥了?”

“送給他了?!闭f完,房間里又被沉默充滿。我決定打破這沉默,說:“在他屋里看到一個女人,不知道是誰?!?/p>

“女人?什么女人?”

“一個好老的女人,頭發(fā)都白了,亂蓬蓬像一捆稻草。”

“這么老嗎?”母親有些疑惑,“他房里的女人,肯定是你李霏嫂。她每天都不出門,去她家也是躲在臥室里不露面,我也好久沒看到過了,不過她還年輕,年紀應該比你還小,不應該像你說的這么老?!?/p>

比我還???無論如何,她看起來不可能比我小,除了那雙眼睛,雖然仿佛惶恐的小鹿,但掩飾不住殷切的光芒。忽然之間,我感覺那眼神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拔乙娺^她嗎?”我問母親,也是問我自己。

“不知道,你這么多年不回家,我們都難得一見,誰知道你見過沒有呢?”

是啊,誰知道我見過沒有呢?我也不知道,也許曾經偶然一瞥,但仔細回想,應該是沒見過的。當初我剛考上大學的時候,牧人哥的第一任妻子已經離開,而第二任妻子還沒有來到,后來我?guī)еK簟回家,他也還是單身一個。

那時候他幾乎天天來我們家,幫我們一起煮飯炒菜,同進同出,蘇簟很快和他熟悉起來,和我們一起,親切地叫他牧人哥。他和小小的關系尤其密切,據說小小所在的政府有兩個小工程,都是包給他做的。所以牧人哥覺得小小了不起,是可以幫得上忙且能光宗耀祖的人。

小小淹死在水庫里,也是牧人哥把他撈上來的,那是蘇簟負氣離開我一年多之后的事情。雖然有句古話說會水的死在水里,但小小的死還是讓我無法相信。我們從小就會游泳,幾乎從記事起,只要是夏天,我們就成天泡在水里,一開始泡在那些有如臭泥潭似的池塘里,有些池塘還漂滿浮萍,有些則長滿水草,我們踩在軟軟的淤泥中,并不覺得骯臟,而是宛如鴨子似的游來游去,還打起水仗來,每天都玩得開心,直到大人站在村口,扯著嗓子呼喊,才戀戀不舍地爬上岸來。

稍微大一點就去水庫里游,那時我們看水庫的水,真是清澈浩渺,可以透過水面,看見光著的屁股。但一開始我們并沒有勇氣游到水中央露出的小島上去?,F在看來,這水庫也不過大一點的池塘,而且水混濁而臟污,泛著黃,哪有一點清澈的影子?等我們上初中的時候,我們已經可以一個猛子,一口氣從壩上潛到小島了,就算手腳不動,我們都可以在水面上浮半個小時。

小小怎么都不應該淹死在這里。

牧人哥非要請我吃晚飯,我說不用麻煩了,已經麻煩了他這么多天,也該休息休息。但他堅持:“這段時間天天在你們家吃,也該請你吃一頓?!?/p>

“你在幫我們干活呢,吃飯是應該的。按道理都應該付工資。”

他一揮手:“不許這樣說,不然我生氣了。什么工資不工資的?我們還是兄弟嗎?”我只得住了嘴?!熬瓦@么說定了,晚上來我家吃飯,你要是不嫌棄,就別推三阻四的。叫嬸嬸一起來吧?!?/p>

我只得答應下來,但母親不愿意去,她心情不好,什么都吃不進。其實我也吃不進,累了幾天,渾身酸痛,我只想大睡三天三夜。和母親坐了一會兒,我就回房睡覺了,這一覺直睡到太陽落山,整個村子都淹沒在黑夜里,只有星星點點昏黃的燈火和零零碎碎的狗叫聲在黑夜里閃現。

這一覺我睡得有如死去,甚至連剛被埋進淺土里的父親也在夢里出現,還有一個我常常會想起的人,但這么多年了,入我夢中卻還是第一次,那就是蘇簟。

我有時候會想,為什么她要如此決絕,就連夢中都不愿意和我相見。她在夢里求我不要帶她來老家,她是城里出生的嬌小姐,聽說農村連廁所都沒有,只能蹲茅坑,急得直哭。我不同意,故鄉(xiāng)再丑也是我的故鄉(xiāng),父母再怎么樣也是我的父母,故鄉(xiāng)都不回,父母都不見,那你怎么能算我女朋友呢?怎么能和我結為夫妻,恩愛一輩子呢?

“你可以把父母接來啊,這樣我一樣可以見到他們了。”她說,仰臉看著我,全是哀懇的神色。

事實全不是這樣的!我心中對父親的芥蒂并沒有消散,不愿意回家,是蘇簟三番五次地跟我說,要回家見父母,還說不回家見父母,就不能算是我正式的女朋友,除非我并不是真心愛她,不打算真正娶她,除非我只是把和她當成一場游戲。她還說我為這事埋怨父親不應該:“別說還給了你公平抓鬮的機會,要我說你是哥哥,理所應當讓給弟弟?!?/p>

她說得我確實有了慚愧之感,那些年,好多做哥哥姐姐的,犧牲自己上學的機會,打工掙錢供弟弟妹妹讀書,與之相比,我是不是真的很自私?害怕上廁所也不是她說的,而是我嚇她的。其實不是嚇她,只是把真實的情況告訴她,希望她知難而返。

那時候我們家家戶戶都有一個茅廁,所謂茅廁,就是用土磚蓋起一間小房,屋頂蓋的是杉樹皮或茅草,下面挖了坑,坑上面橫著兩三塊木板,人蹲上去,還晃晃悠悠的。冬天還好,夏天的時候,蚊子幾乎把你包圍,屁股上被叮得到處都是包,又紅又癢。有些人家的茅廁有一個簡陋的木門,有些則直接掛了一塊破爛的草席,算是簾子。她一個嬌滴滴的女孩,怎么受得了?

果然,她說著不怕,但臉色已經出賣了她,回家后上廁所成了一個難題,我便帶著她跑到后山上密林深處解決,但晚上起夜又是一個難題。弟弟請牧人哥把家中的一個房間改成衛(wèi)生間,下面挖出化糞池。弟媳曉麗很不滿:“早就叫你弄個廁所了,三番五次地說,你都當成耳旁風,還是嫂子面子大呢?!边@句話她說了好幾次。蘇簟只是笑:“小小是為了你呢,你說的話他全記在心上?!薄坝泜€屁?!睍喳愓f。

我是在牧人哥如雷般的叫聲里醒來的:“大大,大大,吃飯了。”我還聽到他在跟母親說話,母親說:“我就不過去了,真的不過去了,我什么都不想吃?!?/p>

“不想吃也得吃啊,人是鐵飯是鋼,你不吃飯,身子怎么受得了?”牧人哥拉了她就走,他人高馬大,母親雖極力抗拒,還是被他拉得起了身。

牧人哥廳屋里的八仙桌已經收拾干凈,上面擺了滿滿一桌菜,米粉肉、神仙魚、血鴨、黃鱔海帶湯,等等,都用大海碗裝得滿滿的。

“弄這么多菜,哪里吃得了?又沒有別人。”

“吃得了,沒多少菜?!蹦寥烁缯f,“你都好多年沒到我家吃過飯了,怎么能太寒酸?”他叫我在上席坐下,我哪里肯坐,只叫母親在上席坐了。

他一邊擺碗筷斟酒,不一會兒又陸續(xù)進來好幾個人,都是本家族的伯叔嬸娘,我忙站起來,一一招呼讓座。

大家吃喝起來,我有些拘謹,也許因為疲累,心情也不佳,所以吃喝的情緒并不足。為了表示禮貌,我還是端起杯來,向他們一一敬酒,但他們并沒有敬酒的習慣,喝得粗豪又扭捏,需要用力勸說才會喝得盡興。牧人哥是勸酒的高手,有不喝的,不要不要又一杯,我本來不喜喝酒,也被牧人哥強逼著喝了兩杯。

正喝著,忽然,牧人哥笑嘻嘻的臉色陰沉了下來,仿佛晴朗的天空被烏云遮住。我有些奇怪,回過頭來一瞧,卻見一個女子站在我身后,一言不發(fā)。這正是我那天見到的女子,稻草似的白發(fā)披散在肩頭,但梳理過了,她的肌膚也并不蒼老,幾乎沒有什么皺紋,所以今天看來,她不僅顯得年輕,而且好看了許多。我本來就一直在想,這個女人在哪里?既然是牧人哥的老婆,為什么請客卻沒有出現?

“你來干什么?”

我正要站起來叫嫂嫂,請她上桌吃飯,卻聽到牧人哥忽然大吼一聲。他這一聲特別嚴厲,我都感覺心驚。女人沒有說話,但她的手中拿著碗筷,意思很明顯。

“你要吃飯?你現在吃什么飯?沒看到有客人嗎?趕快滾進房去!盡是添亂?!迸芋@惶得手中的碗差點掉落在地,我也被驚到了,看眾人時,卻仿佛都沒有看見,似乎早習以為常,包括善良的母親。

“牧人哥?!蔽艺玖似饋恚寥烁緵]有聽見,因為他的眼睛一直望著女子。

“餓不死你,現在給我先進去吧?!彼鸬?。

我真的不能相信,平素豪爽的牧人哥兇起來如此惡狠狠的。我轉身接過女子的碗,想要給她夾菜,誰知她忽然拉著我的胳膊,叫道:“救救我?!?/p>

牧人哥變了臉色,抓起手中的碗猛地擲了過來。我忙用手一擋,只挨著了碗沿,碗稍稍傾斜了一下,還是砸在女子的額頭上,然后哐當一聲掉落于地,裂成兩瓣。他的飯碗里還有一塊米粉肉,隨著碗飛了出去,肉汁濺了我一臉。女子的額頭頓時鮮血淋漓,她也不哭泣,只是怔怔地望著我發(fā)呆。

怒火在我的胸口熊熊燃燒起來,這個我尊重的、幫助我家良多的牧人哥忽然之間變得如此兇惡,如此無恥。我強忍怒火,叫道:“牧人哥,你干什么?你要把她砸死嗎?”

“可惜沒砸死。大大你別管?!?/p>

“你這是犯法?!?/p>

“什么犯法?犯個屁的法。”他說著,又繞過桌子,奔著女子就是一耳光,把她扇倒在地。我攔之不住,惱怒地對著他胸口就是一拳。他霍地回過頭來,怒盯著我道:“你敢打我?”不等我反應過來,便一拳打在我的左眼上。我只覺金星直冒,眼前發(fā)黑,左眼變得烏黑,右眼也睜不開來。聽到各位爺叔都在勸他,母親也向他求情:“牧人,你看在嬸嬸的面上,不要和他計較,他不懂事呢?!?/p>

“三十多歲的人了還不懂事?我看就是欠揍?!?/p>

我努力睜開右眼,看到他張牙舞爪的樣子,是如此猙獰,加上酒意上涌,頓時不管不顧,抓起一條板凳,就往他頭上砸,被母親死死地抱住。她抱著我死命地往外推,瘦弱的身子竟有如此大的力量,我只得踉蹌著倒退,直到出了門,被她拉回了家。

母親把我很是一頓數落,似乎所有的不滿都在這一刻傾瀉出來。她聲音不大,但說得如泣如訴,淚水漣漣:“我以為你也該長大了,該懂事了,可你看看你,你爸爸的喪事全靠牧人幫忙,他任勞任怨,就像我們自己的兒子一樣。不是我說你,這么多年了,你出門在外,連過年過節(jié)都不回家,甚至連個電話也沒有,對于我和你爸爸來說,雖然生了兩個兒子,就仿佛沒有兒子一樣,平時有個頭疼腦熱,我們能靠哪一個,還不是全靠牧人照應?你爸爸這次生病,他忙前忙后,親自開了貨車,送你爸爸去衛(wèi)生院,喪事請執(zhí)事,安排當大事的,全都是他一手操辦。你居然還打他,你這說輕了是不懂事,說重了是白眼狼,忘恩負義呢。你都三十歲了,不小了呢!”看來母親雖然不說,其實心中裝滿了對我的不滿,宛如一塊吸飽水的海綿,受到外力,水便溢了出來。

“他一個打老婆的人,還打得那么狠,能是什么好人?”

母親嘆了口氣:“清官難斷家務事。他打自己老婆,你多管什么閑事?”

“這可不是閑事,何況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他就大打出手,往大了說是犯法,往小了說,也是不給我們面子?!?/p>

“唉,你不了解,就胡亂打抱不平。他那老婆總不和他一條心,有幾次還要跑,是大家?guī)兔Σ艛r住,發(fā)起狠來,把自己親生的孩子都掐死了,你說這老婆是不是該打?打她還算輕的呢,不然早送到精神病院去了?!?/p>

母親這席話,聽得我后脊骨都在發(fā)涼?!凹热皇撬掀?,嫁給了他,怎么會不是一條心?”

“誰知道呢?”

“既然不是一條心,為什么要死攔住她不放?”

“理不間親,牧人是你哥,她不過是一個外鄉(xiāng)人,你就明白些吧?!?/p>

這些天來,我一直對父母心懷愧疚。其實我早已經不恨父親了,只是已經習慣了在外漂泊流浪的生活,回家未免情怯,何況母親告訴我,當初抓鬮,父親并不是偏向弟弟?!爱敵踝ヴb,你猜得沒錯,兩個鬮兒都是不讀?!蹦赣H說,“但你父親并不是針對你的,不是針對誰的。他跟我說了,兩個都寫著不讀,那就是誰先抓誰不讀。我們家窮,供不起兩個孩子上學,那便要供一個懂得謙讓的孩子。如果兄弟之間都不能有半點謙讓,而爭得你死我活,那么讀再多的書又有什么用呢?懂得讓的人才會贏!”她說,當初父親是以為弟弟會爭著先抓的,因為我平時是那么知書達禮,什么事情都讓著弟弟,這次肯定也會讓的。

他這樣做,其實就已經在偏向我了,內心里其實是希望我上學的。可沒想到,那天的我表現得異常的自私,不但沒有半點謙讓之心,而且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令他大失所望。而他的突然去世,卻讓我徹底失去了補救的機會,他甚至沒有讓我見到最后一面。看到母親如此蒼老,如此憔悴,我更是恨自己的不孝,心中無比酸楚。

然而此時此刻,我卻有些厭惡她了。我甚至想起一句不應該想起的話: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我甚至想,這么多年,我不回家來是對的,這次回家,短短幾天,卻時時讓我有一種窒息感,仿佛久久潛在混濁的水里。

我奇怪那些鄉(xiāng)土觀念很強的人,再差的環(huán)境,再惡劣的村人,為什么還是覺得家鄉(xiāng)好。難怪當初蘇簟雖然興致勃勃地跟著我來到這里,卻只待了兩天,便完全失去了興致。是她強烈要求回來的,既然回來,七大姑八大舅的都應該走一走,她自然不好說要回去,但情緒上明顯已經變得心不在焉。

那天的爭吵有些突如其來,我也不知道,當時為什么會那樣沖動,現在回想起來,我的行為和牧人又有什么區(qū)別?

那天晚上我們一家圍坐一桌吃飯,父子三人都斟了一杯血紅的高粱酒。父親舉杯之余,頻頻給曉麗夾菜,夾得她的碗里都堆不下了。曉麗很開心,推辭說:“爸爸你自己吃,我吃不下呢?!?/p>

父親很開心,仿佛沉浸在一種甜蜜之中,他也給小小夾菜。我著實生氣,已經鐵青了臉,只在小小向我舉杯的時候,勉強一笑。我注意看蘇簟的臉色,她雖然笑著,但明顯很不悅。母親也許發(fā)現了問題,她夾了一塊魚頭,遞到蘇簟的碗里:“小蘇,這魚頭最補了,你吃一塊?!?/p>

蘇簟從不吃魚頭,她猛地推開母親拿筷子的手?!拔也灰也灰?。”她說,語氣很生硬。母親猝不及防,魚頭掉在我的酒杯里,酒水濺濕了桌面。我霍地站起來,喝道:“長輩給你夾菜,你怎么這么沒有禮貌?”

“我怎么沒有禮貌了?我不喜歡吃魚頭,你又不是不知道?!?/p>

“不喜歡也接住,這是最起碼的禮貌?!?/p>

“我就不接,我不稀罕。”

“你稀罕什么?你怕是連我也不稀罕吧?”

“是的,我連你也不稀罕,我真是瞎了眼!”

蘇簟猛地站了起來,把手中的碗一推,那碗在桌中轉了兩個圈圈,仿佛我們小時候玩的鐵環(huán),溜溜地轉動不停,終于掉落地上,哐當一聲,摔得粉碎。

我大怒,喝道:“不稀罕就滾!”

蘇簟哭著跑了出去,母親大聲罵我,又叫:“還不去追!”我賭氣坐下,把一玻璃杯血紅的高粱酒一氣灌進嘴里。母親只得自己跑出去追蘇?。骸靶√K,小蘇,你別生氣,我打他幫你出氣?!?/p>

曉麗和小小也跟了出去,桌前只剩下我和父親。父親嘆了口氣,說:“怎么這脾氣,還沒結婚呢,將來我們老了,要你們養(yǎng)要你們照顧了,怎么得了?”我狠狠剜了他一眼,心中消散的怨恨仿佛被風吹散的烏云,風一停便又聚集起來。

蘇簟到底還是被母親和曉麗拉了回來,畢竟大晚上的,又是在這窮鄉(xiāng)僻壤,她也無處可去。我們互不理睬,但她還是進了我們睡的臥室,當關上門的時候,我走到她面前,向她道歉:“對不起,你知道我不是向你發(fā)火?!?/p>

我的無名火其實是發(fā)向父親的,白天他在村人面前得意揚揚的時候,我還很寬容地想,他到底也是以我為傲的:“一個當官,一個發(fā)財,當官發(fā)財我們家這下子都占全了?!蹦菚r候他并沒有喝酒,卻仿佛醉了似的,唾沫橫飛,走路都帶著風。

他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了,本來我們兩兄弟同時考上大學,轟動鄉(xiāng)里,是他最可得意自豪的時候,可惜由于條件限制,讓我不能上學,因此只剩下慚愧。

但晚上的夾菜事件,讓我覺得,他從骨子里并不喜歡我?!安皇俏也唤o她夾菜,小蘇喜歡吃什么,我也不知道啊,曉麗的口味我才清楚?!币磺械慕忉尪挤路甬嬌咛碜悖總€人都有一雙手,一雙筷子,本用不著別人夾菜,夾的不是菜,是態(tài)度。

我沒想到的是,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卻成了我一生不幸的根源。我抱著她入睡,她也沒有抗拒,雖然還抽抽噎噎、傷心無比,但還是乖巧地睡在我懷里。我真沒想到,第二天醒來,她已不辭而別,而且從此再未相見。

這是怎樣的一種決絕,怎樣的一種失望?。∑鋵嵨覀儾皇菦]吵過,耳紅脖子粗,有時候激烈的程度遠勝于昨晚,可也是床頭打架床尾和,夫妻哪有隔夜仇?何況正是蜜里調油的熱戀期。

我懷疑她只是借題發(fā)揮,看到我的家鄉(xiāng),如此窮鄉(xiāng)僻壤,如此臟亂丑,所以害怕了,退縮了。但她嫁給我,又不會讓她回來生活,她何必如此敏感?我村前村后地找了一遭,便再也坐不住,馬上離開了老家,追趕她而去。

但她并沒有回深圳,就這樣在茫茫人海里消失了,仿佛一滴水混入水中,再也找不到了。我不知道她的老家在哪里,她公司的同事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后來又去找過許多次,她就仿佛憑空蒸發(fā)的露水,無影無蹤。我只聽她說過是四川人,但不知道具體是哪里,我甚至飛到成都去尋找過幾回。當我一個人漫步在陌生的成都街頭,耳旁響起《成都》的旋律,心頭一片茫然。我無心工作,也無法忘記她,人生變得漫長而無聊,我也不再回鄉(xiāng),甚至不愿意聽到父母的電話。只有當小小的噩耗傳來的時候,才感到心頭如針扎似的疼痛,眼淚仿佛暴雨,嘩嘩地流下來。

母親還在絮絮叨叨數落我:“理不間親,你總是不明白這個道理。這么多年,你牧人哥對你們兩兄弟,可真算得上掏心窩子,可你們兄弟呢?你是這樣,小小也是這樣,當初還打了牧人兩個耳光。可牧人念著他是鎮(zhèn)里的領導,硬是沒有還手,最后他在水庫里淹了,卻是牧人拼死拼活,從水中把他撈上來。”想起小小死時的慘狀,母親又忍不住哭起來。

我聽了這話,卻猛地一震,頭腦中宛似有一架戰(zhàn)斗機在轟響。我當初只知道他和牧人關系好,卻從不知道他們還打過架。

“他們打過架?為什么?”

“不知道啊,他們好得就像親兄弟似的,不是我說的,小小和牧人遠比和你更親密。那天他在牧人家喝酒,忽然就發(fā)起火來,打了牧人幾個耳光,牧人連手都沒還,我們都罵小小不應該,有官威也不該在堂哥頭上撒。后來不知道為什么,他又去游泳,就淹死了。唉,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那會不會是牧人故意殺死了小?。啃⌒〉乃阅敲春?,怎么可能淹死!”我這話只在嘴邊打了個轉,便又吞到肚子里,母親一定會罵我瘋了,牧人為什么要殺死小?。克麣⒘诵⌒∮惺裁春锰??是啊,他為什么要殺小???然而一個大膽的假設卻在我的頭腦里成形,仿佛飄飄灑灑的雪花,就要堆疊成一片厚厚的白。

這假設太過離譜,把我自己都嚇住了,也許母親說得沒錯,我真的瘋了。但我想起李霏的眼神,那眼神太熟悉,太熱切,和這幾天頻頻在我夢里出現的蘇簟,是如此相似。也許蘇簟從來就沒離開過藍海,我卻全世界去尋找,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李霏嫂子是哪里人?她是怎么嫁給牧人哥的?”

“怎么嫁給牧人的?牧人是二婚,也沒辦婚禮,也沒有八抬大轎,反正忽然之間,就成他老婆了。怎么來的,這么久遠的事,我也不記得了?!蹦赣H沉思著,仿佛在回憶往事,“有人開玩笑說,牧人,你真是有艷福啊,哪里撿的媳婦?牧人就說,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呢,誰叫你不起得早。一開始,那女孩倒好,文文靜靜的,后來卻經常發(fā)瘋,不是披頭散發(fā),就是赤身露體的,一點體統也沒有。大家都說,難怪是一個瘋子,不然怎么會嫁給牧人。但瘋歸瘋,沒見過這么瘋的,居然把自己剛出生的孩子都掐死了,虎毒還不食子呢?!?/p>

“怎么可能?你看到了嗎?”

“看倒是沒看到,大家都這樣說,牧人寒了心,所以才打她。大家先還同情她,會勸說牧人幾句,后來就覺得活該了?!?/p>

我的一顆心仿佛浸在冰窖里,已經凍成了冰坨子。我希望自己是神經過敏,這個李霏,怎么可能就是蘇簟呢?如果是的,難道父親母親他們都沒發(fā)現?如果說他們老眼昏花,那小小呢?難道說小小看出什么端倪,所以才忽然淹死在水里?我不敢想下去,頭皮陣陣發(fā)麻,被自己想象的故事嚇著了。抬頭四望,青天白日,太陽晃晃,到處都是一片光明。我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慚愧,卻禁不住內心的疑惑,就算是去證明一下自己有沒有發(fā)瘋吧,我毫不猶豫地向牧人家走去。

警察來的時候,我正站在牧人的屋前和他說話,今天他倒是心平氣和,見我來了,便問我:“大大,昨天你酒都沒喝就走了,真不夠意思。”我心想,臉皮真夠厚的,明明是你把我打得變成了熊貓眼,居然說我不夠意思。

“要不要進來坐坐?”

坐坐就坐坐,我走進他的廳屋,他叫我在八仙桌前的一張竹椅上坐下,我沒有坐,先到神龕后看了看,又去茶房、臥室都看了看,沒有見到他的老婆李霏。

“破房子,有什么好看的?!彼f。

“嫂子呢?”

“???”他一臉疑惑地看著我?!吧┳釉趺礇]在家?”我再次問。他卻哼了一聲,臉色變得異常難看。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甚至想到新聞里那些殺人碎尸的案子,不由得看了看放在角落里的冰箱。我不敢去打開冰箱門,整個屋子也變得涼颼颼的。我忙退出了廳屋,就站在門前的槐樹下。幸好不一會兒,幾個大蓋帽便走了過來。

“是你報的警嗎?”

我點點頭。牧人盯著我,一臉的不可思議,仿佛在看著一個遠古來的怪物。我是以家暴的名義報的警,警察一開始不愿意來:“打老婆的事多了,我們哪有那么多的時間精力去管?”我說:“你們是要等打死人才管嗎?”

他們迎著牧人問:“誰打老婆?是你嗎?”牧人卻笑了起來:“我倒想有老婆打呢。”

警車一進村,村人就如嗅到骨頭香味的狗,紛紛圍攏來,這時也都哈哈大笑起來,仿佛是什么天大的笑話。

我不明白這有什么好笑的,抬頭四望,見母親也站在人群中,她沒有笑,低著頭,一臉的羞愧無比。

“都不要笑,嚴肅點?!币粋€女警惱怒地喝道,“有什么好笑的?打老婆是好笑的事嗎?”女警回過頭來望著我,是向我確認,到底是誰犯了事。

我指了指牧人:“就是他,昨天晚上在飯桌上,當著很多人的面往死里打。”警察問我哪些人在場,我一一指出來,也包括母親。除了母親,大家都有些愕然,有些人不等警察問,便紛紛搖手:“我沒有,我可不在場,我怎么會在場呢?”

牧人冷笑幾聲,對大家喊:“你們看,這就是我叔叔生的白眼狼,這么多年了,不娶妻不生子,不回家看一眼父母,也不寄一分錢回家,不孝不順,大逆不道。我?guī)退@么多,叔叔的喪事就好像我自己老子死了一樣忙里忙外,他就這樣報答我?!?/p>

人群中響起一片嗡嗡之聲,仿佛蚊子的海洋。我知道都是指責我的聲音,只聽得頭昏腦漲,宛如孫悟空聽到師父念起了緊箍咒。

“說那些沒用的干什么?你幫了他忙就可以打老婆了?他就不能告你了?”警察說。

“當然可以,只可惜我根本沒有打老婆,因為我根本沒有老婆!我老婆都死了好多年了,大家都知道?!?/p>

他這話一出口,不只警察愣住了,我都沒想到他會如此厚顏無恥。然而大家紛紛附和:“他確實沒有老婆,好多年前老婆跟人跑了后,就是光棍一條?!?/p>

“老婆跑了后就沒回來過嗎?”

“既然跑了怎么還會回來?無兒無女的?!?/p>

“他后來就沒娶過?”

“他倒想娶呢,只是黃花小伙子還一個個娶不到老婆,只能打光棍呢,他一個二婚男人,誰愿意嫁給他?”

警察見大家紛紛這樣說,便都看著我,我說:“撒謊,他們都在撒謊,昨天那個女人呢?昨天明明有個女人。”我回過頭來,求救似的望著母親,“我媽媽親眼看到的,她說是李霏嫂,還說她和牧人不是一條心,所以牧人才打她?!?/p>

“你怕是見到鬼了!”牧人說,“她是和我不是一條心啊,否則也不會跟野漢子跑了,我倒想打她,可天南海北在哪里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打?”

母親傷心地看著我,說:“大大,你別胡說八道了,我們回去吧,你怕是你爸去世,傷心太過了!”

“你不但打了她,還打了我,你們看,我的眼睛還烏青著呢。”我還不死心。警察看著我良久,那女警終于回頭對另一個男警說:“怕是遇到了瘋子,真煩人?!?/p>

“你們不信就去屋里看看,她就藏在里面?!本祀m然不耐煩,但還是進了兩個人,去每間房子都看了看,連個鬼影都沒有,我也跟著進去,壯著膽打開冰箱,冰箱里只有幾碗散發(fā)著味道的菜,此外空空如也。

我被母親拉著,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我有些想不通,如果說這世上真有鬼,也不該出現在這青天大白日里。

這個地方如此的荒誕,雖然多年沒有回鄉(xiāng)了,可畢竟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但此時此刻,我卻仿佛獨自降落在一個遙遠的星球,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陌生,包括在我面前哭泣的這個老婦人。我想質問她,為什么不幫我說話,為什么不幫我戳穿他們的謊言?這時,外面忽然一陣騷亂,母親急道:“大大,你快從后門跑。”

我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聽到外面牧人的叫聲:“向大云,你這個畜生,不孝之子,我今天要代叔叔教訓教訓你,看不打斷你這忘恩負義之徒的腿?!?/p>

不知道什么時候,母親已經閂好了大門,但被外面的人推得搖搖晃晃,木閂眼看就要斷裂,還有鋤頭扁擔敲擊門窗的聲音。來的并不只是牧人,還有村中一眾青年,都紛紛嚷嚷說要滅了向大云這個吃里爬外的叛徒。

“快跑啊,快跑??!”母親明顯急了,我卻并未當回事,他們能把我怎么樣?難道還敢打死我不成?“你已經得罪了牧人,他好起來挺好,可壞起來也是真壞,他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他既然帶了人跑到家里來,就不會善罷甘休!你快跑吧,再不跑就來不及了?!?/p>

我看著搖搖欲墜的大門,聽著外面鬧嚷嚷的響聲,仿佛看到了古代千軍萬馬攻城時的場面,忽然有一種穿越的感覺,一時似真似幻,不知身在何處。

母親在我后背推了一把,我便身不由己地向前跑去。從后門出去,便進了后背山,這是一座矮山,但山連著山,連綿不斷,遠遠望去,直到高聳入云的天際。

只是這些山雖然寬廣無涯,卻并不茂密,由于前些年大家說在山上發(fā)現了錳礦,于是全民洗礦,人人做著一夜暴富的美夢,雖然這幾年已經禁止,但所有的山已經被挖得千瘡百孔,仿佛一塊塊觸目驚心的傷疤,露出血淋淋的本相。

我在山中奔跑,仿佛一頭走投無路的野豬,在山林里流竄。跑了一會兒,見沒人追來,這才安心,氣喘吁吁地停下來。

我口渴難耐,但這山中連一條小溪都沒有,哪里有水呢?這一片坡連樹都沒有一棵,全部是光禿禿的紅泥,風起處,塵沙飛揚,我覺得這地方不應該叫藍海,應該改叫紅海,不,應該是紅漠。

陽光明晃晃地照在我頭上,熱得睜不開眼睛,好不容易看到前面又出現了綠樹,我急忙躲在一棵松樹下,身上總算有了一片清涼?;剡^頭來,看到我們村子就靜靜地趴在山腳下,那么渺小,那么丑陋。

我忽然發(fā)現,我是愛這個地方,愛自己家鄉(xiāng)的。只是沒想到,去自己堂哥家吃一頓飯,卻淪落到喪家犬的境地,一時委屈傷心全部涌上心頭,禁不住落下淚來。淚水無聲地打在腳下的紅泥巴里,連塵土都沒有濺起一絲。霎時間,我心頭涌出一種天地雖大,卻無處可去的蒼茫感。

(責任編輯 王仙芳 349572849@qq.com)

思可

1979年12月生,湖南桂陽人,著有《欲望傳說》《挽歌》《尋夢》《失憶》等多部長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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