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姐經常說,是老爸的一支煙決定了我們的命運。1979年底,我們隨著媽媽的部隊生活在東北。其時爸爸已調入湖北新組建的81支隊,回東北探親時叮囑媽媽帶好孩子,安心留在東北,等條件好了再回南方。夜深了爸爸起床抽煙,天一亮就改變了決定:全家一起走,回湖北,先去宜昌。
從錦州出發(fā)的綠皮火車走走停停近一個禮拜,到達宜昌時已是1980年1月1日的黃昏,我清楚地記得這一天。一家人出了火車站,踩著云集路的階梯,俯瞰這座黑壓壓又陌生的南方城市,心情新奇而又復雜。那時北方城市普遍比南方的發(fā)達,一個禮拜感覺很遠很遠,從北到南,我們的人生也因此而改道。
805團的軍用吉普車載著我們一家六口來到位于楊岔路的宜昌指揮所。楊岔路,幾歲的時候偶爾聽姐姐們提起過。我媽是四川人,說起她老家能干的女人都是如此描述:“丟了楊叉就是掃帚?!眱簳r每每聽到“楊岔路”,覺得這條路上是不是好多人都扛著楊叉?
其實我幼時在楊岔路住過的,那時只有兩歲,沒有記憶。1975年我們還住在應城部隊大院時,林孃孃從宜昌給我們帶了一套過家家的玩具,還帶來幾包奶糕。林孃孃是抗美援朝回來的,當時還住在楊岔路部隊留守處,后來隨夫轉業(yè)到河北滄州。我們有能力報答她的時候她已經去世,留下了那幾件可以炫耀的玩具的深刻記憶。
當晚部隊給我們準備了兩間房,筒子樓房間內沒有水龍頭和廁所,房子是大開間的,我們四個孩子四個角落,每人一張行軍床、一床軍用被,這里就是我們的新家。
上戶口找學校很快就辦好了,學校里的同學格外友善,搶著和我打招呼。成年后聽到鄭鈞有一首歌唱道:“沒完沒了的姑娘在沒完沒了地笑……”老讓我想起初到宜昌楊岔路小學上學的情景。
我們南方人個子小在北方格格不入,回到南方有種與生俱來的融入感。適應環(huán)境首先要過語言關,有四川話的基礎,只半個月我們就無縫銜接到宜昌話了。城區(qū)楊岔路一帶那時有個特定的口語叫“心里煩”,部隊小孩聊天老是嘲笑當地人“煩就煩嘛,還心里煩”,東北那時有一種紅心白皮的蘿卜叫“心里美”,兩兩對比我也想笑。
我在楊岔路小學,開學不久班里要求交老鼠尾巴,我姐中學也要撿廢鐵上交。先解決我的問題,我媽晚上安排四個孩子鎮(zhèn)守房間四個角落,她口中念念有詞:快點蹦,快點蹦!踏踏踏,踏踏踏,四個角落八條腿不停地蹦跶,她手持長掃帚敲敲打打橫掃床底,還真冒出一只躲無可躲的小老鼠?!芭尽钡囊伙w腿,媽媽一腳精準地踩下去,案發(fā)現場像槍戰(zhàn)片里的定格,血腥而恐怖。我媽是小個子,此時剽悍得像極了《七十二家房客》里潑辣的包租婆。全家齊心協(xié)力幫我完成了任務,總算舒了口氣。我姐也急,周圍都不熟悉,到哪兒去撿廢鐵?我媽說不就是要鐵嗎,去連隊弄幾顆廢手榴彈。后來還真提了幾顆廢手榴彈交給了學校。
二
筒子樓里住的有干部和戰(zhàn)士,也有和我們一起從東北過來的家庭。這棟樓是部隊租用的原宜昌地區(qū)五金公司的宿舍樓,所以零零星星也有幾戶五金公司的職工。剛剛到新的環(huán)境,互相都很客氣。我們家住二樓的東頭兩間,中間住著幾家本地人,最西頭兩間是王婆婆家。王婆婆沒有工作,丈夫在五金公司上班。她家有五個孩子,三女兩男的大家庭,除了最小的兩個女兒沒結婚,其他的都成家有孩子了。王婆婆的大外孫女那年剛好18歲參加工作了,她長相漂亮身材高挑,皮膚白,唇角下有一顆顯眼的美人痣,燙的大波浪,穿著喇叭褲,有點像《廬山戀》里的女主角,在走廊里走過去走過來,樓下的戰(zhàn)士都看直了眼。
王婆婆很是勤儉持家,可生活費每個月都吃不到頭,總是差一點,又不好問兒子媳婦要,月底就找我媽借,她是說“車一下”。這種“車一下”是那個時代大家庭的普遍現象。
王婆婆一家對我們很友善,喜歡串門。我們家很會做面食,各種花樣,用柴火蒸出來的開花饅頭很是饞人,王婆婆會端一盆灰面和我們換饅頭,不過她也教會了我們炸蘿卜餃子和面窩。筒子樓里大家的吃喝拉撒都有交集,長期生活在封閉的部隊大院的我們,第一次近距離雜居到市井環(huán)境中感受宜昌方言、人情世故、喜怒哀樂,感到格外興奮和新奇。
二樓還有一家本地人,男的是五金公司的職工,四十來歲,個子比較矮,叫劉頂根。他愛人我們喊她胡嬢嬢。胡嬢嬢身高馬大的是個直率性子,我們一起蹲公廁時她老是感嘆時光如流水:羨慕你們這些孩兒們喲,幾好哦,無憂無慮,時間過得太快,轉眼就四十幾噠!我在想:我要是四十幾該是下個世紀了吧?還早著呢!四個現代化都實現了。
劉頂根平時喜歡嘀嘀咕咕的,兩口子老是拌嘴,有天黃昏不知是否動了手,只見劉頂根沖下了樓往萬壽橋方向飛跑,胡嬢嬢大長腿跟在后面猛追。女的還真跑不過男的,一會兒就拉開了距離。胡嬢嬢看見前面有兩個當兵的,急中生智大喊:抓小偷?。∧贻p的戰(zhàn)士見狀,三下兩下就把劉頂根放倒了??磥矸蚱蕹臣芤灿兄腔?,只要方法對,事半也功倍。
部隊都要養(yǎng)豬,一樓院子背靠藥材公司那邊是連隊食堂,戰(zhàn)士們在食堂側面養(yǎng)了幾頭豬,劉頂根家也挨在旁邊養(yǎng)了一頭。從我家二樓一個角度能經??吹絼㈨敻ú筷牭娘暳衔棺约旱呢i,部隊的豬去搶食還會挨他的打。我媽對他打連隊的豬很是不屑,斷言他是個壞人,沒有集體榮譽感。
肖瓊家也搬來了,就在我家隔壁。肖瓊是我以前在應城大院的同班同學,我家去了東北那幾年她家仍在應城,這次來宜昌算是二次會師。她姐肖文和我三姐是同學,她媽王嬢嬢以前是我們部隊大院小賣部的阿姨,小時候經常在她手里打醬油,計劃經濟時代掌控著物資分配,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是神一樣存在的人物。我家是四川人,肖瓊她爸是貴州人,媽媽是昆明人,云貴川三地語言沒有很大的區(qū)別,和四川話相比,貴州話調子比較悶,音重一點,非要比較就好像辣椒和小米椒一樣。王嬢嬢的昆明話結尾都是升調,句與句之間喜歡帶語氣詞“嘎”,相當于逗號,又像是問號,表示停頓后承上啟下,又有表示自說自話希望認同或征求意見的意思。多年之后看電影《尋槍》,姜文飾演的警察李山醉酒弄掉了槍,尋槍時恰巧碰到前女友,前女友風騷出場的那出戲,寧靜打開門探出頭,滿眼風情不緊不慢的調調,尾音那兩句升調“嘎”——太熟悉不過了,和王嬢嬢如出一轍。
說來真是難為情,剛到宜昌不了解此地的風俗,我們和肖家姐妹跑到對面山坳里漢宜村的地界去耍。春天里到處插著紙花,還有燈籠吊吊,五顏六色的。我們幾個各自扯了一把回家,準備用酒瓶子裝著慢慢欣賞。四個傻丫頭一人手里攥著一把帶著泥巴的清明棍,大搖大擺地穿過東山大道,肖文更是舉著一個大燈籠吊吊走在最前面??吹竭@一幕,王婆婆愣在了大門口:“我的個乖乖喲……”被王婆婆告狀后,媽媽們將我們一頓呵斥。半大不大的孩子老惹禍,放學手癢順手摘路邊的豇豆、茄子被村民追趕,肖文跑得快,我姐的書包被村民沒收了,我媽還去找人要回來。
常常聽到王嬢嬢罵她們姐妹,我媽也不示弱,樓道里常常是“滇罵”“川罵”此起彼伏。幾十年后再見面時我曾好奇地問過肖瓊:你媽當年罵的是什么意思,老是那句“你個懶士、丑懶士”?我學著王嬢嬢的云南腔。肖瓊笑著答:是“爛屎,臭爛屎”,狗屎泥不上墻的意思。在挨罵是家常便飯的少時,我們彼此都謹守著界限維護著自尊,聽得懂的不嘲笑,聽不懂的不打聽,但內心還是有些許好奇。
三
一樓東頭第一間住著連隊的司務長小朱。司務長管理著一個連隊的生活物資采購,協(xié)調能力很強,會算賬腦子靈活。在后來的生活中我發(fā)現一個規(guī)律,在部隊干過司務長的轉業(yè)后當老板的多。
挨著的幾間都是新近隨軍的家庭。四川婆娘嗓門大,剛才還罵罵咧咧的,一會兒又咯咯笑起來了,情緒就像放養(yǎng)的鴨子好放不好收。陳嬢嬢就是,她幾乎不罵別人,都是罵自家兒子,扯起嗓子三個兒子輪著修理:老大早起排隊買回來的是槽頭肉,“瞎了狗眼”;老二出去沒帶鑰匙害一家人進不了門,“格老子丟了魂”;老三還在屋里睡,叫不醒,“像頭死豬一樣”……我喜歡她潑辣的性格,也不討厭她罵人,天天聽到她大嗓門的腔調,有一種不可言狀的安全感。她是那種罵著罵著能把自己罵笑的人,常常是悲劇開頭喜劇結尾。日子一天天的,陳嬢嬢快意的笑罵聲最是能讓人感到生活的生動幽默和淋漓盡致。
潑辣的人多半勤勞能干,陳嬢嬢也確實如此,早晨只要她敞亮地一開腔就能帶動一棟樓的氣氛,喧鬧的一天就開始了。記得她夏天最愛穿白色的老頭衫,衣服成色很舊,胸前破了一個洞她也渾然不覺。我們小女生哪敢給她提醒,她兒子更是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如此這般多日,她仍是每天雄赳赳氣昂昂的,嬉笑怒罵,指指點點,穿行在充滿雄性荷爾蒙的軍營里。大家也見怪不怪,論潑辣我媽是陳嬢嬢的前輩,但她那件破洞的衣服我媽也是忍了很久,最后只悻悻地說了三個字:個舅子。
陳嬢嬢隔壁是裴叔叔家,裴叔叔是從攀枝花其他部隊調來的。他是地道的本地人,和夫人曹老師都是枝江一中的高才生。曹老師長得很漂亮,裴叔叔經常炫耀他是在火車上認識曹老師并追到手的,很浪漫的愛情故事。裴叔叔是個筆桿子,家里好多書,我第一次看到國外的小說《苔絲》就是在他家里。曹老師還是我中學的數學老師,我數學成績不好她老是盯著我,我故意答非所問氣她。她兒子裴天那時才七八歲,大眼睛和他媽媽一樣傳神,年紀比我們小一大截。曹老師有個小皮箱,換季的時候總有些細軟拿出來曬,裴天坐那里守著。看他發(fā)著呆,我就一本正經問他:“裴天,你長大后的理想是什么?”他回答:“考個大學算了!”天哪,我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居然還“算了”。
一樓最西頭一間是醫(yī)務室,平時有個年輕的戰(zhàn)士在那兒換藥打針,黃醫(yī)生一家住在醫(yī)務室旁邊。黃醫(yī)生是廣西人,他家有個女兒比我小一點,膚白,短發(fā),文文弱弱的。他們一家人說話我們誰都聽不懂,因為講的是廣西話,他老家在中越邊境上。小孩適應能力強,他家女兒沒多久就和我們講宜昌話了。
汽車連的單間宿舍在西頭的中間,八九個戰(zhàn)士住在里面,我偶爾去醫(yī)務室拿藥,門口汽車連的士兵會跟我打招呼,他們按排行叫我“小四”。團里汽車連的兵大多都是城市兵,家庭條件好,人也靈活,個個開的都是大東風車,牛哄哄的。
有個大城市的兵送了我一整盒的上海泡泡糖。那時泡泡糖只有一個品種,長條形論顆賣的,暗紅底色白色花紋的糖紙包著,大盒子打開一排50顆,兩排100顆,整整齊齊。我終于有了支配的資本,看誰順眼就給誰一顆,在那個年代,這一整盒泡泡糖讓我高興又忐忑了好久。多年后我一直記得這份人情,卻實在記不得誰送的了,只記得他個子不高,身材敦實,標準的北方口音,浙江入伍的。
還有個很帥的汽車兵,不記得名字了,他很講究的,平時常看見他用裝了熱水的瓷杯熨燙軍裝。他老是占著一樓的公共水池洗他的白襯衫,有天放學我哼著鄧麗君的《美酒加咖啡》從他身邊過,他一臉嚴肅地扭頭叫住我:“小四,不好好學習,唱什么靡靡之音?”
汽車連因為多地施工,宜昌指揮部趙排長是最大的官。趙排長是有名的大帥哥,素質過硬,以前是給師長開車的,據傳師長的女兒喜歡他,他因自己是農村的家里條件不好不敢答應。趙排長是個熱心人,有一年,汽車連有個貴州老兵和他農村的女朋友在宜昌結婚都是趙排長出面張羅的。我們小孩子還跑去看一對新人擠在椅子上踮著腳去咬繩上的蘋果,跟當兵的一起起哄。
老兵老何也在一樓占了一間,他是四川人,很多時候都是醉醺醺的,資格老,有時會借酒裝瘋發(fā)發(fā)牢騷。
西頭靠近大門通道的是張副政委家。張副政委是老革命,整棟樓只有他家有臺黑白電視機,夏天搬個桌子在院子里放電視,圍一圈人,大家一起看。
四
三樓、四樓是混住的,有從東北回來的姚副團長和吳副團長家,也有從其他部隊調來的干部家庭。還有團物資股、財務股、裝備股辦公室,剩的幾間也住著連隊的戰(zhàn)士。
團里的中層干部多數是從北京部隊調過來的,他們是修建完北京地鐵、中南海地下通道、毛主席紀念堂項目后奉調來宜昌的,有的還參加過唐山地震救援,喝酒后愛吹牛皮:“冬天在中南海施工,北京多冷,中央領導還派警衛(wèi)員給我們送姜茶咧!”“唐山地震第三天我們就開進去了,16臺翻斗車啊,一個星期才出來!”
他們中四川人居多,也有湖北人,還有好些北方人,天南海北聚在一起,每天樓上樓下說話的口音南腔北調稀奇古怪的。
我媽在團物資股,在三樓辦公。她們股里有個廣東老兵向叔叔,向叔叔的愛人劉阿姨剛隨軍,從老家?guī)Я藘蓚€孩子來,大的是個男孩叫阿行,六七歲,小的是女孩叫阿銀,三四歲。兩個孩子都剪著一色平頭分不出男女。他們一家人廣東口音重,普通話講不利索,我媽老是笑向叔叔把裝備股說成“光屁股”。特別是劉阿姨,有時為了理順語句,一著急就有點結巴還反復強調,弄得吵架似的。我媽體恤她帶著孩子隨軍不容易,很是照顧他們一家人,幫著給兩個孩子縫縫補補。劉阿姨叫我阿坤,叫我媽阿師傅,她的兩個孩子一句普通話都不會講,穿我們的舊衣服,很黏我們。
四樓有個干事姓楊,云南人。記得是夏天,他愛人從云南過來探親,天熱我們幾個小孩在樓頂天臺上耍,他倆正好也在乘涼。他愛人熱心地把我們叫到一起圍坐著聊天,沒聊幾句她站起來問我們會不會跳舞,我們都搖頭。她說她會跳,我們還沒反應過來她就跳起來了,手臂擺幅很大,還自己打著節(jié)奏,韻律有點像《阿詩瑪》里的彌渡山歌:山對山來,巖對巖,蜜蜂采花深山里來……后來我們才知道她是白族姑娘,少數民族開朗率真的爆發(fā)力一下就感染了我們,我們都很喜歡她。
五
81支隊總部在湖北鐘祥胡集,這棟樓是宜昌最大的聚集點,師部其他團也有家屬住在這兒,加上805團的幾個連隊,樓里人越來越多。那年夏天天氣熱得受不住,家家戶戶吹電扇,個別老兵會偷偷燒電爐開小灶。有天晚上突然停電了,大家都出來站在走廊里??傞l保險燒了,雖說有人修,可連續(xù)幾次了,修的人也煩了,慢慢騰騰的。
老何這會兒在院子里開罵了:哪個干的?狗日的關他的禁閉!財務股的小何性格很溫和,他嚴謹地說:也許是線路老化,跟電爐沒有關系,老何你沒看見的事都不是事實。老何不服氣繼續(xù)說:十有八九,老子今天非要把這個龜兒子抓到捶他幾坨……汽車連的兵也跟著議論紛紛,平時和顏悅色的司務長也忍不住用浙江方言發(fā)牢騷:自覺點好嗎!
一樓聲音一大,二樓、三樓都聽得見,每層樓都有代表為自己辯解。我看見劉阿姨從三樓下來站在人群中急著和大家解釋:不系我們啦!她說話尾音拖得很長:我們系有個窩啦,是個電窩,但不系那種電窩,系我香港親戚寄給我的窩啦!
大家也沒聽明白,被她繞得一頭霧水,老何來了精神反問小何:什么是實事求是?不然你親自去看看。劉阿姨還在不停地解釋:不信去我家看看啦!煲飯用咯窩,香港叫電飯煲,電飯煲啦!大家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現在家喻戶曉的東西,那年頭還真是誰也沒聽說過。
大家繼續(xù)討論這個香港來的電飯鍋算不算電爐,答案是當然算電爐。我敢說這應該是這個城市第一個電飯煲,它竟然以這種方式進入我們的生活。
80年代的宜昌人喜歡喝三游春。過年時,小何送了一瓶三游春酒給爸爸,都還沒來得及喝,他老家來了親戚,又找我媽借了回去。
也是這年的夏天,孩子們放暑假了,大家喜歡聚集在一樓大門的通道里乘涼。通道里有穿堂風,老人家會搬個躺椅坐在過道里??斓街形绲臅r候,姚副團長穿著整齊的軍裝,腰里扎著皮帶,皮帶上面別著一把手槍走過來,旁邊跟著物資股的張股長。前幾天我就聽我媽說過,張股長多次不聽姚副團長的指揮,姚副團長要崩了他。姚副團長工作能力強脾氣也大,看這個架勢今天怕是真的要崩了他。他們剛走過,爸爸就緊隨其后走進來了。爸爸平時在武漢工地,應該是為處理這事趕回來的。
我們雖然是部隊長大的孩子,平時也很少看到手槍,一下子被吸引了。一幫孩子跟在后面看熱鬧,我走在前面,爸爸回頭用眼神警告我,我裝著沒看見。“回去?!彼麥睾烷_口,我不理他?!盎夭换厝??”他加重語氣。大家都不走,憑什么我一個人走?僵持了一下,爸爸生氣地踢了我一腳。爸爸一直是個溫潤的人,很有耐心,循循善誘,這是他唯一一次打我。
別槍事件影響很大,大家議論了好久。
爸爸平時在家的時候不多,一回到家,家里就會聚集很多人,我很少有機會和他講話。我小時候最驕傲的事就是小戰(zhàn)士在門口喊:報告!我就回答“進來”,然后和進來的小戰(zhàn)士做個鬼臉。
六
改革開放的大幕開啟了。1983年大裁軍,爸爸率先被調往青藏公路指揮部,805團一分為四,青藏公路、新疆獨庫、深圳特區(qū)、宜昌七局。大樓里的家庭秋風掃落葉般,瞬間就消散了。
二姐也被特招入伍,非征兵時節(jié),一個人帶著行李獨行千里去往青海戈壁深處找爸爸。我們和媽媽留在人去樓空的楊岔路,等待地方政府安置。那時我14歲,不知生活圍墻為何瞬間坍塌,情緒像一座孤島。
2012年,宜昌和深圳兩地大院孩子相約回到東北,我大姐的同學永剛哥接待我們,酒后他感慨地說:1983年,部隊一夜之間開往深圳啊,全走光了,咱們住的樓道一下就空了,推開門就剩一兩家爐子還燒著,那份凄涼啊……
永剛哥講的是東北團集體遷往深圳的故事。只有親身經歷了這種人生變故的人才明白,那種無以言表的無助和落寞。
改革大潮下的普通家庭是一葉小舟,而那時我們正好在變革的風口浪尖上,面對精神世界的巨大轉變。幾十年后我和二姐在萬達影院陪媽媽看電影《芳華》,聽到片尾曲《絨花》音樂背景下的畫外音:“芳華已逝,面目全非……”坐在角落的我們早已淚流滿面。
我們突然間失去了昔日的成長環(huán)境,媽媽最終決定不回四川,留在宜昌。少年的我有了人生最切實際的理想:長大后一定會離開宜昌,離開楊岔路,帶著全家去想去的地方。
80年代有一首歌叫《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歌詞有一段是: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偉大的祖國該有多么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
二十年后。
爸爸轉業(yè)到宜昌市伍家崗區(qū)政府,1996年退休,他的人生格言是:“要樂觀?!敝蝗齻€字,哪里道得盡他人生的艱辛,他只是把積極的一面留給了我們。
姚副團長轉業(yè)分在宜昌市公安局任副局長,他本人拒絕再次穿上“綠皮皮”,要求到企業(yè),后歷經企業(yè)改制,退休待遇不及軍干所戰(zhàn)友的三分之一仍無怨無悔。2015年海南戰(zhàn)友近百人回到宜昌,聯(lián)誼會上姚副團長壓軸唱了一首《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硬是把高亢熱烈的曲風唱得蕩氣回腸。
吳副團長轉業(yè)到宜昌樹脂廠任副廠長,他夫人是個山東的阿姨,我一直記得他家香噴噴的煎餅。
張副政委離休后留在北山坡軍干所。
小何因為大裁軍需要部分留守善后的,就一直留在了部隊。
小朱司務長轉業(yè)回了浙江,時代機遇加上努力打拼,成了余姚市知名企業(yè)家。
裴叔叔的兒子裴天真地考上了洛陽解放軍軍事學院,一直在部隊服役。
趙排長娶了王婆婆的女兒,轉業(yè)宜昌政府接待處,一家人生活幸福。
同學肖瓊定居瑞士,她姐姐去了美國。王嬢嬢和肖叔叔還在宜昌,看上去年輕又有活力,爸爸每次看到他們就開玩笑說:你們是“我們村里的年輕人”。
陳嬢嬢家也在宜昌,同在一個城市我一直沒有再見到過她,只是有一次路上遇到她先生詹叔叔。如果能見到她,我一定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向叔叔轉業(yè)回了廣東,在清遠龍須帶電站工作,2000年前后出差路過宜昌來看過我們。那時五金公司宿舍還在,我們陪他去看了原來的家。劉阿姨和阿行、阿銀,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了。
送我一盒泡泡糖的大城市的兵,問遍了浙江兵都不知道他是誰。
楊干事和他的白族姑娘,以及何老兵、黃醫(yī)生,轉業(yè)回了原籍,都悄無聲息了……
這是中國經濟起步的二十年。許多人的人生充滿了變數和曲折,企業(yè)改制我是旁觀者,劉歡唱的那首《從頭再來》直擊靈魂:昨天所有的榮譽,已變成遙遠的記憶,辛辛苦苦已度過半生,今夜重又走進風雨……心若在,夢就在,天地之間還有真愛。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是從頭再來!
和我們當年一樣,多少人的人生在此從頭再來!
七
又二十年。
小何也成了老何,升任武警支隊的政委。
小朱司務長變成了老朱總,企業(yè)風生水起,成為余姚的傳奇。
2015年8月1日,近百位海南戰(zhàn)友紀念入伍30周年重返入伍地宜昌。聯(lián)誼會上,當80高齡的爸爸出現在宴會廳,海南戰(zhàn)友聯(lián)誼會會長陳煥明一聲令下,全體海南戰(zhàn)友起立列隊?!皥蟾嬲?,海南戰(zhàn)友已到達宜昌,請指示!”陳煥明跑步上前,正步敬禮,朗聲高喊。爸爸回禮,鏗鏘四個字:熱烈歡迎!站在爸爸身后的原805團軍務股長陳翠明叔叔一同回禮。這意外的一幕,震撼了在場的每個人。隔著30多年的光陰,穿越巨大的社會變革,我覺得我爸真牛。
裴天在部隊已是團職干部,轉業(yè)進入市紀檢部門,2021年12月20日因過度勞累病逝在工作崗位,榮獲了“荊楚楷?!钡姆Q號。聽到他去世的消息我難過了好久,所有的光環(huán)抵不過他生命的珍貴,他一直叫我小坤姐姐。
在2023年,我終于找到了那個大城市的兵,他在一個戰(zhàn)友群里打聽政委的小女兒,說是當年送了我一盒泡泡糖。他的名字叫:趙培華。四十年了,感謝互聯(lián)網的連接,讓我終于有機會對他說一聲:謝謝你。
我已經商多年,時常往返宜昌深圳兩地,有時閑談問爸爸當年為什么要回湖北,隨部隊去深圳您不也是拓荒牛?還免得我兩地跑。他告訴我當年成立81支隊,是國家戰(zhàn)備需要,有任務的。
爸爸2023年年初離世了,我內心是有些怪他的,把我們帶到這個城市,他卻走了。他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完整地保住805團裁軍后的建制,他說過當年在北京力爭,拍桌子摔板凳都挽回不了這個結局。
我們當年的宿舍已經拆了,前幾年拆得還剩兩層樓,偶爾外地戰(zhàn)友來看還有個地基在那兒。這次是徹底拆光了,新建的樓盤叫天創(chuàng)·望江樾,周圍綠色的高墻圍著,大標語上寫著:執(zhí)掌繁華燈火,坐擁大境峰景,人生至此靠岸,銜接一城繁華。
誰的人生能至此靠岸?!
這是中國經濟騰飛的二十年。
回望四十年前,綠色的軍營,灰蒙蒙的街道,漢宜村的魚塘,放學的喧鬧,陳嬢嬢的笑聲,惹禍的電飯煲……時代發(fā)展太快了,無論我們多么努力地奔跑,都跟不上科技發(fā)展的速度,每個人都在努力不被邊緣化。我們想留住青春,時間不答應;我們想留住記憶,城市不答應。歲月擠走了青春,還想擠走你的地盤。街上到處是人,安居樂業(yè)喜笑顏開的,卻沒有熟悉的氣息,讓你不斷懷疑曾經年華里的和風細雨。
2018年8月,我的酒店開業(yè),酒店正好也位于楊岔路。和這條路的情緣,幾十年了,真是繞來繞去都沒有繞出這個村。所有人都奇怪:我為什么要執(zhí)著于這么個小地方?!
1980年,楊岔路。一個偶然的決定我們來到這里,生根,發(fā)芽,開花。
部隊的孩子,在遷徙中出生,在遷徙中長大,沒有故鄉(xiāng),何處心安,何處即是故鄉(xiāng)。
他們不明白,楊岔路是我精神的故鄉(xiāng)。
(責任編輯 王仙芳 349572849@qq.com)
鄧坤,生于四川瀘州,現定居宜昌,企業(y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