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看高飛? ? 人看行為
——蒙古諺語
關于庫列點力素,其實我最想說的是好多年前的一件事。那時候,我還很小,七八歲,還是十來歲?確切年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混沌未開,什么都不懂,就像查干朝魯?shù)囊恢淮诟C里不能跟群的小羊羔,脆弱天真簡單又無知。這也其實不重要,因為我存不存在沒有任何意義。
重要的是,我站在庫列點力素的村莊名牌旁邊。我仰起頭,看見高高電線桿上的牌子,藍底上白色大字,是上下兩行,上面是漢文“庫列點力素”,下面應該是蒙文的。 由于桿子較高,我仰得有些頭暈,卻仿佛看見“庫列點力素”這幾個字,如飛鳥般展翅在藍天白云里。
來到庫列點力素,我其實還是對多年以前那件事懷有無比的好奇心,是抱著探尋的目的的,當然那件事沒有什么意義,我只是純粹的獵奇心理,多少年了,這種心理一直在,只是遠離事發(fā)地點,就被擱置了,現(xiàn)在來到庫列點力素,欲望就如同喝足了水分的沙漠蟄伏的干旱植物,一時膨脹葳蕤起來。同來的張想,卻只是想看看草原風光,尤其是想看草原上的奔馬。她說,自己的腳被捆綁了,看別人跑會嫉妒,看馬奔騰會釋放。我就笑她狹隘,她說,你別亂笑,人性就這樣,然后她自己也笑。想想還是很有道理,就不再反駁她。遂租了查干朝魯存貴的車,到處亂跑。
租存貴的車時,存貴正準備去拉他的驢。他幫別人養(yǎng)著兩頭驢,經常拴在田間地頭以及各種草茂盛的地方。那是傍晚,我去他家,他媳婦說他拉驢去了。她一邊指給我方向,一邊罵罵咧咧:“你找他做甚了,這個灰圪泡,甚本事也沒有,就知道個吃!我看他連老婆娃娃都養(yǎng)活不了了,哪天我看還是跟這個灰圪泡離婚。”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是一片油葵地,夕陽中,油葵展現(xiàn)著黃綠色,光在晃動的闊大的油葵上流動,花苞或綻開的一兩個金黃色的花瓣,整個油葵地,美得令人不敢說話。
存貴一瘸一拐的身影,在夕陽里被拉長,他手里攥著長長的韁繩,大概他要把驢拉回去飲水,兩頭黑色的驢乖乖地跟在他身后。
我們走過去說:“存貴,明天我們想在草原上溜達溜達,你的車空的了哇?”
他把韁繩一點一點拉回來:“咋,你要咋?”
我趕緊說:“我們想出去玩兒,想雇你的車,你看,我倆誰也不會開車。”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說得些甚了,用個車還,說甚的雇了。我沒事,明天我?guī)銈冏摺!?/p>
我說:“那怎么行,費油把火的,總得要掏錢,誰也不容易。好,說定了,明天咱就走?!?/p>
他微微笑:“嗨,不要說了,明天早上咱們走!”然后他三步并作兩步往回走,反而不太能看得出他的腿疾,他的左腳有點瘸,實際也并不太明顯。
我在路上就迫不及待地問過存貴有關庫列點力素當年那件事情,但存貴說他不知道。存貴和我年齡差不多,他說他根本就沒聽過這樣的一件事,我說:“那么駭人聽聞的一件事情,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說:“真不知道,我看你是瞎編的,你一貫愛編故事,小時候就是?!比缓笏Z氣更加堅定,“不可能,哪有男人自動做那樣的事情,連瘋子都不可能?!贝_實,那真是一件于情于理都極其不可能的事情。我鄰居家的憨兒子,見了女人,尤其是好看的女人,都會跟在人家屁股后頭,不斷地伸手摸摸自己的襠部,然后又把手指伸在鼻子底下聞聞,雖然極度猥瑣,卻也可以看出這是一種不假思索的本能。一時我也有些恍惚,難道我真的記錯了,或者果真是我編的?可是心頭剎那就涌起那種切實的恐怖感與疼痛感,還和多年前一模一樣,讓我心頭發(fā)緊。然后我也確定,這是一件真實發(fā)生過的事。
張想說,她要去看奔馬。存貴說:“人家是看景點,你就為了看個馬?”張想說:“那也不全是,我當然想看草原風景,但最想看的還是馬,你想啊,馬在草原上飛奔起來,多好看呀!”說這些的時候,張想一臉向往的神色,仿佛她眼前已經是萬馬奔騰了。存貴穩(wěn)穩(wěn)地開著車,并不看張想:“你這個娃娃甚也不懂,馬都圈養(yǎng)在草場里,一般都悄悄地吃草,你不追攆它,它怎么會跑?”
一路上確實并沒有萬馬奔騰的景象,這讓張想多少有些沮喪。也不是沒有馬,而且也不少,時不時會看到遠處有不少馬匹,散在草地上低頭吃草。但這樣看起來還是讓張想感覺不過癮,她眼睛死死盯著窗外,嘟囔著:“靠近些,靠近些,我想下去看馬?!苯K于看到有一些馬在路邊,張想立馬下車奔了過去。存貴從車上下來,點燃一支煙??墒菑埾霙]有想到的是,這些馬雖然在路邊,卻攔著鐵絲網,鐵絲很細,在車上不仔細看,確實看不出來。存貴說:“我說過,馬是養(yǎng)在草場上的,所以你不可能近距離接觸,你要不信么?”張想只好沖著那些低頭吃草的,或者臥在草地上倒嚼的馬揮手,她手里不知道啥時候就采來一大把野花,花隨著她的手,紛揚妖嬈。她大喊:“過來呀,過來呀,過來給你們吃草!”存貴在旁邊笑:“你那不是草,是花,馬是吃草的,不是吃花的。”果然,馬兒根本不理張想,甚至連眼皮都不抬,兀自在自己的世界里。張想還試圖用石塊扔向馬匹,但她的力氣小,扔不出多遠。馬兒絲毫不受影響,繼續(xù)吃它的草,甩它的尾巴??粗鴱埾胗行┚趩?,存貴說:“我?guī)銈兊揭患夷翀霭?,他們家有自己馴好的馬,你可以騎?!?/p>
那家牧場在新寶力格,我們就繼續(xù)開車去往新寶力格。
張想手里握著那把野花,很是不開心,在那里嘟囔:“唉,人被圈著,倒也罷了,連馬也被圈著,這世間,還有沒有自由?。 ?/p>
我說:“你看,你現(xiàn)在不是自由地玩兒嗎?”
張想頭靠在車玻璃上:“這也是好不容易有一點假期,想想回去沒明沒黑地工作,加班,就覺得活著真沒意思?!?/p>
存貴聽到了說:“要不,你嫁到村里來哇,不用上班,可是自由了!”
張想從后面撇了下嘴,不再說話。
我還是不死心。我問存貴:“你去過庫列點力素沒有?”
存貴說:“咋就能沒去過,點素離咱查干朝魯才二十來里路,我媳婦她姨姨家就在點素,經常去了?!?/p>
我說:“那你就不知道他們村發(fā)生過這件事,我記得那時候咱們還小了,我聽到的時候,特別震驚,當時不是覺得這事有多離譜,就是覺得啊呀好疼呀,怎么就能下得了手?”
存貴說:“你就瞎編哇,我咋就不知道,按說,我比你還大兩歲的了,我應該記憶比你要清晰了吧?!?/p>
我說:“我沒編呀,我為什么編個這么恐怖的事情來嚇自己。我記得當時聽了后,躲在我家的東窯里不敢出來,也不知道是怕出來怎么了,還是只單純地覺得躲在里面很安全。”
這突然讓我想起,我是不是記錯了,我有沒有是因為害怕躲在東窯里,還是我經常在東窯里看書,而書里情節(jié)讓我害怕?因為此刻我突然想起,我在東窯里看小人書 《胭脂》的事情。胭脂是一個姑娘的名字,這個名字本身就很香艷。而這個姑娘是真的美艷,并且有一雙美麗的繡花鞋。故事就是由這雙繡花鞋引起,不,引起的不是一個故事,是一個事故。她的繡花鞋,被一個男人搶去,幾經轉折,落在一個歹徒手里。我清楚記得那個歹徒叫毛大,一聽名字就不是什么好人。這個人意圖拿繡花鞋要挾來調戲胭脂,卻被胭脂父親砍死。這故事讓人開心又害怕,開心的是這個毛大不是什么好人,小人書里把他畫得很丑惡,壞人死了,這讓人很輕松。害怕的是他被殺死,“殺”是帶有恐怖氣息的詞語,何況在堆滿雜物且暗黑的東窯。我記得當時,看到這里,不自覺地蜷縮緊身子,想著要不要趕緊逃離東窯,仿佛東窯是犯罪現(xiàn)場,有一把刀在我身邊看不見處搖晃。但酷愛故事的我,還是看了下去。更可怕的在后頭,是那個毛大被關在黑洞洞的屋子里,他擔心被城隍菩薩在背上寫字,就偷摸著把背靠在墻上。當時我屏氣凝神,也不知覺地靠緊墻壁,仿佛被審判的是我,而我就是那個做賊心虛的人。正緊張不已的時候,東窯門“啪”一下被打開,隨著光進來的是一只腳,腳上是繡花的鞋子,而密密麻麻的灰塵在光線條里亂飛,繡花鞋在這紛亂又明亮的線條里分外觸目驚心。我被嚇得魂飛魄散,迅即慘叫一聲,并扔掉手里的書,雙手抱住頭,仿佛再次進入黑暗,才是安全。其實是我二姐進來拿東西,她也被我的舉動嚇了一跳。狠狠地罵我:“你在這里干嗎?嚇我一跳!”
我差點哭出了聲:“你穿個繡花鞋干嗎!”
或許,我是被這個事情怕到的,而不是庫列點力素的驚悚故事?
因為都是駭人的事情,我想我可能是記混了,但那件事一定是發(fā)生過的,這點我還是確信的。
張想坐在后車座上,她打開窗玻璃,胳膊伸向窗外,手里的花在風里撲簌簌響。聽說可以去騎馬,她開心了起來,就哼唱著《鴻雁》。
我說:“好多年不見大雁了,我記得咱們小時候,經??匆姶笱悖涣锪锏仫w在天上,可是好看了?!?/p>
存貴說:“是了,這兩年確實少見了,我住在草原上,也很少看見了,倒是見得鴻雁挺多?!?/p>
張想插嘴:“???鴻雁,不是大雁嗎?”
存貴搖了搖頭:“不是。”
張想看著窗外手里的花束,已經被風吹得剩下幾支了:“啊呀,我還以為鴻雁就是大雁,你看,‘鴻就是大的意思???鴻雁就是大雁呀,再說了,比如成語‘鴻篇巨制里,‘鴻和‘巨是同一個意思,就是大呀,怎么鴻雁不是大雁了呢?”
存貴哈哈笑了起來:“說你們讀書人,讀多了,就都讀傻了!”
車需要轉彎,存貴輕輕扳動方向盤,車轉得很絲滑,他的開車技術確實很好。他說:“紅雁,紅雁,是紅色的雁,你們沒見過,只是看書,能看出個甚了,要親眼看見才能知道了。”
我也很詫異:“鴻雁,怎么是紅色的呢?”
存貴說:“所以大雁不是鴻雁,大雁是黑的白的,紅雁是紅的,它的腳和嘴是紅的,所以叫紅雁?!?/p>
張想半信半疑:“額,那也不是紅色的呀,只是嘴和腳是紅色的?”
存貴說:“紅雁又飛不高,它經常在水邊,還會在水里游泳了,飛起一片片來,就能看到許多紅點點。”
張想大概相信了,不再說話。我也閉了嘴,一個人一個認知,他的道理,在他的敘說里,是合理的,隨他吧。
遠遠就看見一片湖泊,張想大喊:“看,有湖泊!有湖泊!”
存貴說:“那不是湖泊,那是海子。這海子,是下雨形成的,雨季過了,大多數(shù)就干了。”說著,他突然喊了一聲:“快看,那就是紅雁!”然后開始加速。
我和張想異口同聲:“哪里?在哪里?”然后同時抬頭,天空中很干凈,除了極少的幾朵白云,什么都沒有。
“在哪里呀?鴻雁在哪里?”我倆還在繼續(xù)發(fā)問。
車開得很快,海子倒是越來越近,水面也越來越藍,很美。
存貴“蹭”一下,把車停在了海子的旁邊,雖然很快,但我們沒有任何不適。存貴利落地解開安全帶,從車上下來:“你們看呀,那幾只,你們看,你們看!”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們看清了水面上確實游著幾只鳥,但灰不溜秋的,并沒有想象中的壯美瑰麗。
張想說:“這不是野鴨子嗎?我怎么感覺是野鴨子!”
“是呀,我也覺得這是‘落霞與孤鶩齊飛里的鶩,鶩就是野鴨子吧?”
存貴打了個口哨,尖厲的聲音穿過水面,驚起了其中的兩只鴻雁,“撲棱棱”從水草里飛出,飛向了草原。存貴說:“這就是紅雁哇,你看它的腳與嘴巴?!?/p>
確實,飛起來的鴻雁,非常明顯地看到那些個可愛的紅點點。
張想說:“額,是了,不是野鴨子,是鴻雁呢,果然是鴻雁,飛起來比落在水里,好看多了,真美呢!”
確實,鴻雁飛起的狀態(tài),展示了他們翅膀上的黑白與灰間隔的顏色,在藍的天,綠的草與藍的水泊映襯下,分外美麗。
存貴說:“額,是好看的,但它的肉不好吃?!?/p>
“?。俊睆埾肼曇糇兊糜行┘?,大概存貴的這種說法驚到了她,“??????你竟然吃鴻雁的肉?”
飛起來的鴻雁在空中轉了幾圈后,又落回水里,水面上漂浮著的是十來只鴻雁,有的嬉戲,有的撥弄自己的羽毛,姿態(tài)輕盈,靈動優(yōu)美。
我也被存貴的話給鎮(zhèn)住了,他怎么竟然吃鴻雁的肉。
由于車里不能抽煙,當然他是顧忌我和張想。用他的話說就是你們城里女人事多,嬌氣,連個煙都聞不了,真奇怪你們老公怎么忍受你們的?雖然這樣說,但還是禮貌地克制著自己,不在車里抽煙。所以下車后,他就會立馬點燃煙。他一邊悠閑地吐著煙圈,一邊說:“這有甚驚訝的了,動物禽鳥的肉,就是用來吃的,有肉不吃有罪了!”
張想反駁他:“這么可愛的飛鳥,你怎么下得去口?”
存貴說:“啊呀,有甚下不去口的了么,是肉,就都能吃,張開嘴,咬著吃,就好了呀!你是沒吃,給你一盤紅雁肉,你照樣吃,快不要假了!”
張想氣鼓鼓地說:“我才不要吃鴻雁肉,哪像你,殘忍!”
存貴笑笑:“有甚殘忍的了,這是食物鏈的循環(huán)?!?/p>
我很驚訝,存貴竟然說出“食物鏈”這樣的詞語。就笑他:“呀,你好有文化,竟然知道‘食物鏈?”
他又點燃一支煙:“知道了呀,就興你們有文化,我們還不能有一點?”然后狡黠地笑了一下,“好不容易爬到食物鏈頂端,我可是要好好吃肉了。這還是我,是漢族,你知道這邊的人吃肉才叫厲害,他們每次吃肉,都要把骨頭啃得干干凈凈,說‘寧可殺生害命,不可刮骨不凈?!?/p>
“這我知道,他們是游牧民族,所以食物就是肉,浪費肉,類似于漢人浪費糧食,這是對食物的敬重呀!”我說,“你那吃鴻雁和這不同的?!?/p>
存貴說:“你看你,這有甚不同,都是個吃,都是肉。”他看了看海子里的鴻雁,有幾只好像在點瞌睡,他又吹了個口哨,那幾只鴻雁,脖頸立馬伸展,順著聲音的方向瞧過來,有一只還撲閃了幾下翅膀,翅膀帶起來的水珠,在陽光里,閃閃發(fā)亮。
我們走向車,存貴一邊開車門,一邊對著我們說:“這紅雁肉不好吃,柴的,一點也不嫩?!?/p>
車子向前開動,海子與鴻雁,被我們甩到身后,但大概是發(fā)動機聲音過于響亮,我們聽到鴻雁飛起,“撲棱棱”地漸次傳來,緊接著就看到它們排成一排,飛向遠方。
我說:“你咋就能吃到鴻雁肉?”
存貴有些得意:“套了哇,那年,我和一個朋友在一個海子邊,設下了套繩,就套住了一只。啊呀,不要看它好像那么小,其實抓住時,可大了,有一個大鍋蓋那么大!”
他又嘆了口氣:“這東西,其實,也挺靈的,當時有另外一只紅雁,一直在海子邊飛飛,停停,聲音還好像是哭的,大概快到冬天的時候,才飛走。我后來想了想,可能 是那只被抓住紅雁的老伴?!?/p>
我心里有些難過,不作聲。
存貴說:“不過那年冬天,我也離開那個海子邊的村子了,是我的朋友告訴我的,說另一只大雁飛走的時候,瘦骨嶙峋,毛也剩得沒幾根了。”
張想嘟囔著:“那你還吃人家的老伴?”
存貴說:“是了呀,我們本來,想著把它也套住,一并吃了,就沒事了,可是后來一直套不住,沒辦法?!?/p>
他抬頭看了一眼越來越遠的鴻雁:“唉,其實也不好吃,還沒有咱的雞肉好吃?!?/p>
張想再也不說話,大概還在生存貴吃鴻雁肉的氣,但她也不再好說什么,畢竟,她也是剛剛認識存貴,她也大概明白不同的生活境遇造就不同的思想。直到看見一個騎馬飛奔而過的人。
“啊呀,你們看,那邊有個騎馬的人!”張想輕輕喊了一聲。
我從窗外側面望去,果然是,一個人騎著馬飛奔在原野上,人看起來好像胖胖的,但馬背上的動作卻非常優(yōu)美,能看到他帶起風的弧線,在他飛奔過后面,一條一條,白而迅疾,但可以感覺到粗糲與稍縱即逝。
“看,后面還有一個!”張想又喊起來,這次她的聲音加大了,“哇額,好像是個女孩子!”
我們一齊看過去,是的,在剛才奔跑的人馬后面,緊接著又來了一匹奔馬,比剛才的那人還要快,感覺要趕在風的前面。我們都被這景象鎮(zhèn)住了,連存貴也開車速度明顯慢了起來。
是的,越來越近,是個女孩子,頭發(fā)并不長,都齊齊朝著馬奔跑的反方向,同樣是頭發(fā)梢上帶著白而粗糲風,卻由于是女孩子,而讓這些風顯得傲嬌而又可愛。
我們都被這個女孩子吸引,畢竟,走了這么遠,還沒有看到人騎馬,何況是個女孩子。
張想一臉神往:“存貴哥,去新寶力格,我就可以騎上馬嗎?也可以這樣跑嗎?”她已經忘了存貴吃鴻雁肉給她帶來的不快。
存貴說:“能了呀,可是你可不敢這么跑,這是人家會騎馬的哇,你騎的話,得有人家馬主人給你拉馬了,不要看你現(xiàn)在看著人家騎,好像可輕松了,你騎上去,自己就怕得不行,我在草地這么多年,都不敢騎上飛跑,何況你了?”
張想說:“我可大膽了,你別小瞧我。”
這時,原野上的女孩子,韁繩一繞,來了一個90度的轉彎,從車的方向轉過來,風馳電掣地從車前跑過,去往另一個方向,前面騎馬的男人,也急轉馬頭,追了過去。一前一后,非??褚扒液每?。
“啊呀,這是那點素的誰哇?”他做出思考的樣子,“你看,一時想不起來,就是可有名的那個女娃娃,對了,叫六六?!?/p>
確實,前面有指示牌,赫然寫著“庫列點力素”。
我興奮起來,我特別想去庫列點力素,特別想知道那年那件事是不是真的,以及為什么會有那么慘烈的事情。但其實,我也知道,這畢竟已經過去了很多年,這比尋一個海上方都虛無縹緲,但我就是好奇,真沒有辦法。
庫列點力素快到了,那件事突然就更加分明起來,是的,那件事留給我的印象太深了,雖然這根本不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甚至有些格調太低,上不了臺面,但確實帶給我無比的震撼,以至現(xiàn)在想起來,也會心頭一緊,瘆人。生活中,美好的瞬間應該更多,但沒有一件讓我如此耿耿于懷與刻骨銘心??磥須埲潭謵核椎氖虑椋芸倘肴说墓穷^,時時讓人心驚。
好多年前一個初冬,我應該是在院子里玩耍,或者我在大門外的土墻上,看著遠方,抑或我只是在家里點瞌睡。這些我想我是編的,就像存貴所說,我是編故事。因為我知道,這不重要,事情發(fā)生的場景并不重要,我自己又不是當事人,所以就假定為我在院子里玩耍。
我正在那里玩耍,突然院子里就有個人進來了,動作迅疾,語氣慌張:“你們聽說來不,庫列點力素張二把個蛋給割了!”到底進來的是個男人,還是女人,我忘了,但現(xiàn)在想想大概率是個男人,不,應該千真萬確是個男人。因為那時候的女人不可能那么明白無誤地說出“蛋”這個極為私密又讓人羞恥的詞語。而割蛋的這個人是不是叫“張二”,其實我也不記得,對于玩耍的我來說,誰“割蛋”不重要,重要的是“割蛋”本身?!皬埗边@個名字是我現(xiàn)編的,為什么沒有叫“張三、李四、王麻子”,是因為太普通了,不足以與這件血腥的事情匹配,但起個更正式的名字,比如“魏元貞”,事實上,這個“魏元貞”,也是我臨時起意的一個詞語,實際毫無所指,只是個看起來比較正式的符號。如果這樣,就有些太真實與鄭重其事了,因為這實在是一件與任何具體的人無法聯(lián)系起來的事情,存貴在查干朝魯住了半輩子,庫列點力素去過無數(shù)次,都不知道有這回事。
那個男人,跑進我家院子,一邊跑,一邊語無倫次地說:“啊呀,你們知道了不?庫列點力素的張二把蛋給割了!”由于慌張,語音就有些尖利。我記得我當時一定很迷惑,并且問了一句,或者是自言自語了一句,我不能確定是什么情形。我說:“割了甚了?甚是個蛋了?”那人回答了我,或者他只是解釋給屋子里的人,因為他一邊說,一邊就進了屋:“甚蛋了?就是男人褲襠里那個蛋!”我被嚇了一跳,接著就覺得劇烈疼痛與強烈的震驚,因為我明白他說的是什么,那是人身體的一部分,那得要多疼啊。我下意識地抱了抱自己,仿佛是自己的身體的一部分,胳膊,或者腿,甚至眼睛耳朵。在當時的我看來,褲襠里的蛋和身體的任何部分,都一樣。事實上,蛋和身體的每個部分都一樣,是人體不可或缺的,但實際上是有著天壤之別的,一個男人,大概率寧愿失掉一只胳膊,也不愿意失去一顆蛋,這是許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的。
天色應該是暗下來了,故事的設定,應該是黑夜更好,最起碼太陽落山,溫度驟降,更冷了,悲慘的事情總是應該與冷與黑聯(lián)系在一起,才更加有氣氛。事實上,我不記得是什么樣的時刻,就設定為天黑了,更冷了。
我也跑進屋子,害怕地蹲在炕角,聽他們講述這一故事。
“你說得個甚了,甚‘蛋了?”這又令我恍惚,這句話是我問的,還是屋子里的人問的?
“啊呀,就是褲襠里的‘蛋么,庫列點力素的張二把個蛋給割了?!?/p>
“你咋知道的,怎么會有這樣的事?”問的人明顯被驚到,應該張大了嘴巴,一臉的驚奇。
“剛才同泰永的一個人,告訴我的,他才從庫列點力素路過,說是看到了。”
這句話讓我更加覺得疼痛與驚悚,畫面突然就強烈地出現(xiàn):地面上,一只蛋血肉模糊地靜靜扔在那里,或許被冰凍在地面上,而旁邊有個男人,昏迷在一邊,兩腿間也是血肉模糊。因為這個男人說,是同泰永的一個人親眼所見。
現(xiàn)在描述起來,也依然觸目驚心。
“張二,就是那張大五的兒子,張大五,你們也認得的。”
張大五的名字,也是我臨時起意的,這不重要。
“啊呀,咋了么,為甚了么,做的個甚事了么?”
“誰知道了,你說,這個娃娃,咋就做出這樣的事情!”
“唉,張大五是不是就這一個兒了,這不是要斷子絕孫了?”
“不是,這是張大五的大兒,張大五還有兩個兒了,這個兒,好像是剛結了婚,我記得。”
“那是為甚了么,現(xiàn)在的這娃娃,真不知道咋了?”
這些對話,是我根據(jù)當時的情形模擬出來的。但記得確切的事情是,這個張二剛結過婚,然后割了蛋。
后來的事情,就都不記得,因為也不重要了,即使再血腥,再慘烈,再疼痛,沒有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很快就會煙消云散。
但我沒有忘記的原因首先在于當時的震驚與切身的疼痛感。這種疼痛感,現(xiàn)在想來也是很明顯的。我是個特別怕疼的人,即使割破手指,都差不多要哇哇大哭,實在是成年了,只能克制自己,撲簌簌掉眼淚。其次在后來的成長中,越來越想不明白那個叫張二的剛結婚的男子,為什么要割掉自己的生殖器,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當然,直接原因是疼痛感與震驚感本身,然后才是生殖器對于一個男人的重要性。
我和存貴說這個事的時候,存貴表示完全沒聽說,他去過庫列點力素多次,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一件事,何況是割掉生殖器?他認為這太不符合常理,有誰會沒事割著生殖器玩兒?就算再不順利,也不會割掉命根子,割掉命根子,對于男人來說,還不如死!
我突然想,那個張二會不會是死了?
我站在庫列點力素的村莊名牌下面,仰望著像飛鳥一樣的漢字與蒙文。是的,天空正飛過幾只麻雀,與字大小相仿,不細看,還真分不出哪個是飛鳥,哪個是字。
庫列點力素是一個綠草豐茂,同時莊稼也豐茂的村莊。公路兩邊,遠處是起伏的原野,原野青綠,其間有羊群散落在各處,偶爾有幾匹馬長身玉立。近處是盛開的油菜花,一大塊,一大塊,金黃得像忘了它們在人間,仿佛全世界都是它們的。最近的地方,是林立的玉米與葵花。因為最近的地方離得井近,可以抽水來灌溉。玉米深綠,葉片朝上,水靈靈的??ㄕ蛑?,偶爾有幾處著急開放了的,卻有著野蠻而又嬌柔的力量。
這時,卻又看見了剛才那兩個野地里騎馬撒歡的人,在馬背上,一前一后悠閑地走回來。前面是一個白胖胖的中年人,后面是一個瘦瘦的黑溜溜的女孩子,清湯寡面的短發(fā)。存貴朝他們打招呼:“啊呀,勇哥哇,你這日子過得好了哇,悠閑地騎馬玩兒了?”
那個白胖胖的甚至有點女子氣息的被存貴稱作勇哥的男人笑著說:“存貴,你這是做甚圪來來?是了哇,六六放假了,非要我和她出去賽馬了,唉,這個娃娃,一貫野,沒辦法,只好陪她去了。”
這樣的間隙,張想已經和女孩子說上話,并且很熱絡的樣子。我猜,她是想讓女孩子帶她去騎馬。
果然,六六對著勇哥喊:“爸,我和這個姐姐玩一會兒,你先回去吧?!闭f著就一把拉起張想,上了她的馬背,沒想到張想很靈活,竟然毫不費力地坐了上去。
勇哥大喊:“啊呀,六呀,你可是小心點,人家城里女娃娃沒騎過馬,千萬別把人家摔著了!”
六六確實也是很小心地調轉馬頭:“沒事,爸爸,我會很小心的,放心吧?!睆埾刖o緊地抱著六六的腰,兩人慢慢地走著,走向原野。
存貴對我使了個眼色,我心領神會地趕緊跟上去,看來他雖然不相信,心里還記著我好奇的這個事,看來人類對八卦的事情,從來都是熱衷的。
存貴說:“我是帶她們出來玩兒的,看看咱這里的草原?!彼c張想的方向望了望,“勇哥,你家六六不愧是出名的騎馬好手,一個女孩子,真厲害。”
勇哥下了馬,走到一家院子,把馬拴到一個樁子上,帶我們進了院,應該是勇哥的家。然后他開了門,讓我們進去。開了電磁爐,熱上水。
存貴說:“勇哥,不用忙活,我們歇歇就走。”
勇哥說:“你看我這凄煙冷火的,你等等,大熱天的,怎么也得喝了水走了哇。”
“我這個妹妹說,小時候記得說你們村有個人割了蛋,有這么回事了不?”存貴開門見山就問了出來,弄得我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臉就有些發(fā)熱。
勇哥愣了一怔,盯著我看了好一陣,我只好不好意思地笑笑:“啊呀,我也是隨口和存貴說說,小時候的事,也可能是我記錯了。”
他就那么面無表情地看了好久,水就開了,他拿了茶杯,給我們沏茶喝。
存貴追著問:“你說,勇哥,我就沒聽說過這么個事,沒有哇?!?/p>
勇哥把茶端到我倆旁邊,開口了:“啊呀,我也不知道,按說不應該有這樣的事。再說,你也知道,我也是近十來年,帶著我閨女回村里來的,沒聽說過這事?!?/p>
存貴說:“是了,我也是記得小時候沒咋見過你,這幾年才見的你。你那個閨女,可真是厲害,學習好,騎馬也好,按說,又不是蒙人,咋就會騎馬來,天才。”然后存貴又說,“你們村別人就沒有說過這么個事嗎?按說,如果真有,這不是件小事啊?!?/p>
勇哥喝了口水:“誰知道這個娃娃了,從小沒媽,少管教,慣壞了?!比缓笏殖聊撕镁谜f,“沒有,沒說過,我雖然最近十來年才回村里來,但我小時候,是這個村長大的,我不知道有這么個事?!比缓笏聪蛭?,“肯定是這妹妹記錯了,要么沒有這么個事,要么是發(fā)生在別的時間、別的地方。”
存貴說:“全憑你慣了哇,要不也沒有這么優(yōu)秀,只是女娃娃這么優(yōu)秀,恐怕難找對象了?!?/p>
勇哥就笑。
我朝著勇哥再次不好意思地笑笑:“啊呀,那是我記錯了,我也是和存貴瞎聊,他當真了?!?/p>
不一會兒,六六和張想也回來了,張想一臉興奮:“啊呀,姐,存貴哥,騎馬還真是不簡單,騎上去挺害怕的?!绷徽φf話,卻笑著看向張想,又看向她爸,端起水杯就喝水。
存貴說:“咋了,你就過了癮了?”
張想說:“我一坐上去就后悔了,別看我上去的時候感覺那么簡單,一上去就害怕了,但又不敢下來,只由六六帶著?!?/p>
六六喝了一氣水,咯咯笑著說:“我還根本不敢讓馬走快一點,要不你會更害怕?!?/p>
勇哥寵溺地看著六六:“你看你,人家誰跟你一樣了,野的?!?/p>
六六就又低頭輕輕一笑,這笑是從身體里流出來的,像草原上的植物,自然,自在。
從勇哥家出來,我們繼續(xù)往新寶力格走。張想大概領略了騎馬的不容易,不再嘟囔去騎馬,只是安靜地看著窗外。
我問存貴:“六六沒媽?”
存貴說:“是了,說是六六是勇哥抱養(yǎng)的?!?/p>
我很奇怪:“勇哥沒結婚嗎?他老婆呢?”
存貴說:“啊呀,我也不清楚。不過,我聽說勇哥好像結過婚,但是老婆死了,還是離婚了,誰也不知道?!?/p>
我還是想著那件事,看來不太可能弄明白了,弄不明白的事,很可能沒有發(fā)生?,F(xiàn)在我對自己這個刻骨銘心的記憶,有了很大程度的懷疑。
車在原野上行駛了好久,存貴好像記起什么,突然說:“我想起來了,我記得有一次,我和我媳婦到她姨姨家,她們在那里聊天,我好像聽說,勇哥是娶過媳婦的,不知道咋了,他媳婦就跑了,后來勇哥也走了?!?/p>
我有些失望,我對勇哥有沒有媳婦不感興趣,我還是想了解那件事情,到底有沒有發(fā)生,而至于為什么發(fā)生,一點都不重要了。一件事情不能確證是否發(fā)生,那它為什么發(fā)生就不存在。
存貴又說:“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人家都說勇哥是二女子,你沒覺得他說話像個女人嗎?臉上也白白凈凈,幾乎沒有胡須?!闭f著他騰開一只手,摸著自己的下巴,看向后視鏡,仿佛檢查他的胡子。是的,存貴的胡須黑參參地長在他的下巴上。
我也想起剛才勇哥的說話,確實并不高喉嚨大嗓子。我說:“人們盡瞎說,首先世上哪來二女子,那是性別不認同者,屬于性少數(shù)群體。再說,他如果是個二女子,他哪來的孩子?”我突然意識到,他即使不是二女子,他哪來的孩子。
存貴說:“這倒人們都知道了,勇哥的這個閨女是抱養(yǎng)的,他前幾年回村里來的時候,帶著個小女女,就是這個六六,他給別人說,就是他抱養(yǎng)的,你看,他白白凈凈的,這個娃娃卻黑溜溜的?!?/p>
確實也是。
存貴說:“甚是個性少數(shù)群體了,我們不懂,人們都說他是個二女子,不陰不陽的。不過,勇哥人很好,前幾年北山里有個女人被凍壞了,好像是個傻女人,勇哥救了回來,養(yǎng)活了人家大半年,多方打問,最后把人家送回去。大家都說,還不如娶回家,我見過那女人,雖然不精明,倒也眉眼俊秀,看著悄悄的,可乖了??墒怯赂邕€是打問地把人家送回家。他這個人熱心,人們也就不好意思說他二女子了?!?/p>
存貴看了我一眼:“今兒也是,因為你的好奇心,也正好碰到了勇哥,要不我也不給你問那個事,也忘了他這個二女子的事了?!?/p>
然后,他長長嘆了口氣:“人還,咋也是個活著?!?/p>
我也嘆口氣:“是呀,咋也是個活著。”
張想不知道為什么也嘆了口氣:“咋也是個活著!”
突然覺得很沒意思起來,那件事的痛感與驚悚感,在這幾聲嘆息中,變得無影無蹤,仿佛這嘆氣聲,有著消解了萬事萬物的能力。
車已經把庫列點力素遠遠地扔在后面,完完全全看不到了,新寶力格的牌子,赫然出現(xiàn)在了道路旁。
藍天白云下,新寶力格那幾個字猶如飛鳥,展翅在藍天下。
2023年8月10日 蓮若
【作者簡介】阿連,原名李春連,1972年生于內蒙古包頭市?,F(xiàn)居呂梁。著有長篇小說《一個人的哈達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