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奕璇

朝賀,是漢魏歲首舉行的“大朝會”,是帝王接受朝拜,確立君主地位的國家儀式。又稱“朝賀”“朝會”“朝正”“正旦大會”“元會”。其儀式的核心由諸侯、四夷、文武百官對帝王的奉賀和帝王宴請百官的饗會兩個部分構(gòu)成。歷代朝禮今人多有研究,對魏晉朝賀儀式的探討尚有未盡之處,本文將對魏晉朝賀之儀進行深入探討。

一、曹氏三代共營朝禮

《史記·叔孫通列傳》第一次比較完整地記錄了西漢劉邦稱帝后在長樂宮舉行的朝賀儀式,西漢朝儀中有諸侯王、百官依次就位、奉賀、置法酒、上壽等環(huán)節(jié)。在張家山336號漢墓出土竹簡中首次見到《朝律》律令簡,比《叔孫通傳》記載更為細致,有受幣和退朝的儀式,此朝律在漢高祖七年以后頒行,至遲在漢文帝三年已入律法。此外,新出土的胡家草場漢墓M12經(jīng)考證,是漢文帝后元元年時期的墓葬,墓葬出土竹簡中有律典3卷,第2卷有《朝律》之名?？梢娢鳚h時期朝賀之禮以律法形式通行于世,有重要的政治地位。

《宋書·禮志》記載朝賀源于“聘享之禮”。聘享之禮,起源很早,有聘使往來之義。聘禮之核心即在于“君與卿圖事”,聘禮的施行有三種情況,一為諸侯國向周天子行聘禮,一為周天子向諸侯國行聘禮,一為諸侯國之間的交相聘問。舉行時間未確定,一年四季皆有聘。觀叔孫通制定的朝儀,不再細分問、聘、朝的具體內(nèi)涵,而統(tǒng)稱“朝”?！俺敝辽倬C合了禮書中的燕、射、朝、聘、覲等古禮,而又刪繁就簡,非獨源自聘享禮。李無未《中國歷代賓禮》即認為叔孫通所制朝賀儀及后代元會儀屬于賓禮范疇。朝覲聘享之禮的實施,主要表現(xiàn)為君臣之間的獻納、臣對君的敬服,君臣之間的和樂融融。

此外,西漢朝儀還施行“四見”之禮。諸侯王于正月朔日前到達漢都城,先與皇帝小見后,在正月初一早上舉行朝賀儀,其儀當如叔孫通所制。正月初四皇帝為諸侯王置酒、饗宴作樂、賞賜禮物。朝賀時諸侯王文武百官為皇帝上壽酒,三日后皇帝為群臣置酒,設(shè)宴款待,以示回敬。朝賀中還實行“十余歲一至”的“一王四侯”朝賀儀。

東漢建立后,與西漢一樣,非常重視朝賀儀的建設(shè)。東漢朝賀儀在正月旦日舉行,四見之禮不復(fù)行,朝賀儀中的朝賀、饗宴兩個環(huán)節(jié)在同一天舉行。朝賀與饗會并舉,是為了實現(xiàn)“君臣歡康”“上下通情”的美好君臣關(guān)系。東漢朝賀漸稱“朝會”,“朝會”在《后漢書》列傳中出現(xiàn)20處,蓋有10余處均指春正月朝賀。蔡邕在東觀續(xù)修《漢記》時作十志,其中就有“朝會志”,《后漢書·禮儀志》列“朝會”禮儀一項,朝指朝賀,會指饗會。朝會兼有朝賀和饗會之義。

東漢末年,曹操封魏公,繼而進爵魏王,都鄴城(位于今河北邯鄲臨漳縣),開始舉行朝賀儀式。曹丕稱帝后在許昌、洛陽舉行朝賀儀。曹魏在整個朝賀儀的設(shè)置中更加追求“元正”的政治意義,曹魏祖孫三代,都在比肩兩漢,盡力完善朝賀的儀式。

曹操于鄴城,在文昌殿設(shè)百華燈舉行朝賀儀式。《晉書·禮志》記載:“漢儀有正會禮,正旦,夜漏未盡七刻,鐘鳴受賀,公侯以下執(zhí)贄夾庭,二千石以上升殿稱萬歲,然后作樂宴饗。魏武帝都鄴,正會文昌殿,用漢儀,又設(shè)百華燈。”[1]649指出曹操舉行朝賀儀式,用漢朝禮制。左思《魏都賦》對曹操在文昌殿舉行的朝會進行了細致的描寫:置酒文昌,高張宿設(shè)。其夜未遽,庭燎晢晢。有客祁祁,載華載裔。岌岌冠縱,累累辮發(fā)。清酤如濟,濁醪如河。凍醴流澌,溫酎躍波。豐肴衍衍,行庖皤皤。愔愔醧宴,酣湑無嘩。從賦文中可以看出,曹操在鄴城舉行的朝賀儀有行禮、置酒、宴飲、歌舞等環(huán)節(jié)。從臣子的角度看,此次朝賀達到了臣對君“酣湑無嘩”的恭敬,其制與東漢頗同。

魏文帝稱帝后,由于洛陽宮殿暫時沒有修繕完成,于是在許昌舉行朝賀儀。南朝梁沈約在《宋書·禮志》中記載:“魏國初建,事多兼闕,故黃初三年,始奉璧朝賀。”[2]342這里指出,曹魏在魏文帝曹丕稱帝,黃初三年的時候,開始舉行朝賀儀式。其實,魏人何楨曾經(jīng)寫作《許都賦》,來稱贊在曹魏許昌舉行的朝賀之儀。王沉的《正會賦》提到舉行朝賀時,在庭前張幕。在城外舉行朝賀是曹魏初期的朝賀儀特征。待到洛陽宮殿營修完畢,遷都洛陽,曹魏的朝賀儀式便在殿庭當中舉行了。上文亦提到曹操稱魏公之后,就在鄴城舉行朝賀。曹魏初期的朝賀地點,均在城外。晚于梁朝沈約的記載,唐杜佑《通典·禮》則指出魏文帝在許昌的朝賀儀式,“文帝受禪后,修洛陽宮室,權(quán)都許昌。宮殿狹小,元日設(shè)樂饗會。其藩王不得朝覲,明帝時,有朝者,由特恩,不得為?！盵3]。這里明確指出,魏文帝稱帝后,以洛陽為京師,但是經(jīng)歷漢末戰(zhàn)火,洛陽宮殿坍塌毀壞嚴重,需要重新進行修整,于是許昌暫代首都之位,在這里舉行元日朝賀。曹魏朝賀儀確實因為權(quán)宜之計在許昌城外舉行過,其儀式仍然華燈綿延,雖夜如晝,設(shè)樂饗會,禮儀不廢。在整個朝賀儀式中以樂輔禮,追求“紫極之崢嶸”,體現(xiàn)君臣的和樂與秩序的井然。

曹植有《元會詩》作于黃初五年或六年。黃節(jié)箋注:“朱氏《考異》以為此詩作于黃初五年,謂文帝惟五年正月朔在許故也。然考《魏志》:黃初五年,秋七月幸許,八月循蔡、潁浮淮,幸壽春,九月遂至廣陵,十月行還許昌宮。六年二月,遣使者循行許昌以東,三月幸召陵,乙巳還許昌宮。是五年十月還許昌宮后,至六年三月,方自許幸召陵,則六年正月朔,文帝亦在許,不獨五年也。”[4]所以,魏文帝黃初五年與黃初六年,都在許昌舉行朝正大會。因為許昌宮殿小,故而其儀應(yīng)在“城南立氈殿”,以象殿;兩階用青帷,殿下二階之間設(shè)百華燈,以朱幕圍前庭,以象庭,仿東漢在“庭中設(shè)帳”,便于宴饗;其制坐北朝南,群臣由端門入;門旁設(shè)庭燎火炬,外又有五尺、三尺燈照亮。曹魏朝賀儀依漢制,有殿、殿下、庭中,雖簡陋,但形制不差。

后來洛陽建始殿、承明門修建完成,曹丕下令遷都洛陽,曹丕居住在北宮,在建始殿舉行朝賀儀式,參與朝賀的朝臣從承明門進殿奉賀[5]。到了魏明帝曹叡的時候,建成太極殿、昭陽殿等宮殿,朝賀地點由建始殿轉(zhuǎn)移至太極殿?！度龂尽っ鞯奂o》中有這樣的記載,曹叡在太和五年,重申朝賀“敦睦親親,協(xié)和萬國”的重要政治意義,認為朝賀自古即有,曹魏繼承古代優(yōu)秀交聘傳統(tǒng),修改藩王朝賀禮儀。所以,曹魏王朝雖短,但是不論是曹操在鄴城,曹丕在許昌、曹叡在洛陽,祖孫三代都舉行朝賀儀式,盡力完善朝賀禮儀。

二、禮同漢,名實異

曹魏舉行朝賀的行禮過程,同于東漢?！逗鬂h書》注引《決疑要注》提到在我國古時舉行朝會的儀式,朝臣會手拿贄禮,贄禮根據(jù)每個人的身份地位的不同,有明顯的區(qū)別。比如將身份分為公、侯、伯、子、男、卿大夫和士等不同等級,侯、伯所執(zhí)為圭,子、男二等所持為璧,這都是比較名貴的玉石,到了大夫、士等階層則為羔羊、大雁、雉鳥等物。這種分別也是根據(jù)事之輕重進行設(shè)計。而漢魏諸侯王手持玉璧,敬獻鹿皮,卿大夫則遵照古禮,仍然進獻大雁、雉鳥等物[6]。《陳書·沈文阿傳》中則對漢代叔孫通制定漢朝朝賀禮儀進行了批評[7],認為漢代朝賀之禮,與古禮不盡相同,公王同用玉璧。而這正是在新形勢下對禮儀的變通。漢以后不論是諸侯王的政治地位還是其侯國實力,與周時不可比擬,其朝賀禮儀必然隨時立改,以應(yīng)實際。所以曹魏時期,其朝賀儀式的舉行一仍漢舊,主要由朝賀和宴饗兩個部分組成。

曹魏時期雖然禮儀進程與漢相同,但是名稱卻發(fā)生了較大變化。在兩漢時期,自漢文帝確立正月舉行諸侯王朝賀儀后,《史記》《漢書》多稱朝、朝賀、朝正、大朝、朝會。班固《白虎通》曾經(jīng)提到正月舉行朝賀的意義,他認為在正月的朔日舉行朝賀儀式,眾諸侯王和百官手執(zhí)贄禮,朝拜君主,是因為“歲首意氣改新,欲長相保,重本正始也。故群臣執(zhí)贄而朝賀其君”。朝賀的意義,是為了在新年伊始,重本正始,此時朝賀的名稱還是因為“在朝奉賀”而得名,名字本身不具備更深層次的政治意義。

到了曹魏之時,更加重視這種更新君主與群臣關(guān)系的儀式,想要國家長治久安和為新朝正名的愿望,表現(xiàn)得更為直接,曹魏時不再稱朝賀,而是直接以“正旦大會”“元正”“正會”“元會”等名稱替代朝賀、朝會,以求在新的統(tǒng)治秩序中正身份,獲得天下的認可。正是在曹魏時期有意的安排下,朝賀這一名稱慢慢淡出歷史舞臺,而元會之儀取而代之。

今存曹植《元會詩》,詩中集中描寫了曹魏時元會宴饗中的具體情況,元會宴飲中尊卑有序,有美酒佳肴,有笙磬箏瑟,歌舞表演,體現(xiàn)了皇室榮貴,君臣和樂的景象。并且集中描寫元會的文章,出現(xiàn)于曹魏時期。曹植黃初四年作《請赴元正表》“欣豫百官之美,想見朝覲之禮,耳存九成,目想率舞”。王肅有《賀正儀》“元正首祚,琁機改度,伏稱萬壽”。加上前文所述王沈《正會賦》、何楨《許都賦》對元會儀式集中且突出的描寫可知,在曹魏時期,大朝受賀儀式中,皇帝最為重視的是強調(diào)“元”“正”的儀式內(nèi)涵,至此更改了自周至漢以來的朝賀之名,君臣和樂的盛會漸漸定名為“元會”。

三、晉元會禮儀改革

《宋書·禮志》與《晉書·禮志》均記載了晉武帝時設(shè)立的朝賀儀程,西晉未改曹魏所定“元會”之名,其儀式整體上分為兩大部分,即奉贄朝賀和饗宴。西晉元正朝賀儀程上采用同一天完成朝賀與宴饗兩個部分。《晉書·禮志》將這兩個部分稱為“晨賀”“晝會”。在晨賀中,群臣東中華門外等候;夜漏未盡十刻,在庭內(nèi)升起火把,諸侯文武官員至東閣下等候;漏未盡七刻,群臣到庭前陛部依次等候;漏盡五刻,皇帝出,開始舉行朝賀儀式。出場順序:藩王第一,公、特進、匈奴南單于子、金紫將軍第二,中二千石至六百石第三,奏雅樂,皇帝入。晝漏上水六刻,各外邦使臣進賀。值得注意的是,匈奴在西晉的政治地位高于其他外邦,僅次于藩王。

在東漢時期,朝賀人員朝賀順序為王公卿百官,蠻夷胡客,最后見屬郡計吏。至西晉,變?yōu)橄葍?nèi)后外的朝賀順序,至蠻夷貢獻之后,整個晨賀儀式結(jié)束?；实坌菹?百官回到原來的位置上等候。晝會在晝漏上水三刻時候開始舉行,兩千石以上官員上殿為皇帝獻壽酒,番王上觴,四廂樂作,飲畢,還本位;侍中、中書令、尚書令上壽酒;行百官酒,奏登歌;王公百官就席,奏食舉樂;食畢,進樂舞,樂舞畢,進眾伎。西晉的晝會,基本沿襲兩漢置酒、宴饗作樂的饗會過程。

東晉元會禮儀多仍西晉,有所減省,《南齊書·禮志》記載:“江左多虞,不復(fù)晨賀,夜漏未盡十刻,開宣陽門,至平旦始開殿門,晝漏上五刻,皇帝乃出受賀?！盵8]東晉元會禮儀“皇太子出會者,則在三恪下、王公上”[2]344,依《禮記》設(shè)白虎樽于殿庭之中,目的是獎勵直言獻策之人?？傮w上,東晉元會儀“隨事立位”,大體上沿襲西晉。

元會儀每年舉行,藩王來朝時間各有規(guī)定,對于藩王朝覲時間,西晉作出了新的規(guī)定。關(guān)于諸侯王進入都城年限,雖有規(guī)定,但是具體的實施卻各朝有差,沒有統(tǒng)一標準。《禮記·王制》記載周王朝有諸侯王五年一朝拜的規(guī)定,漢初文景時期,漢武帝的時候,除了竇太后寵愛的梁王劉武以外,諸侯朝賀間隔遵循的是先秦時期的“五年一朝”。漢宣帝以后,又實行過十余歲一朝。東漢諸侯有親朝、諸侯遣使朝、不朝、頻歲來朝等不同情況,無統(tǒng)一標準。

至魏文帝,藩王無請不朝?！稌x書·禮志》記載:“魏制,藩王不得朝覲。魏明帝時,有朝者皆由特恩,不得以為常。”[1]651-652如果藩王想要回京都朝拜,必須有皇帝的恩準。《魏書·武文世王公傳》注引《袁子》曰:“魏興,承大亂之后,民人損減,不可則以古始。于是封建侯王,皆使寄地,空名而無其實。王國使有老兵百余人,以衛(wèi)其國。雖有王侯之號,而乃儕為匹夫?？h隔千里之外,無朝聘之儀,鄰國無會同之制。諸侯游獵不得過三十里,又為設(shè)防輔監(jiān)國之官以伺察之。王侯皆思為布衣而不能得?！盵2]591-592

及西晉泰始年間,重新探討諸侯王的朝拜年限,以每三年為一期,滿三年朝拜一次。而到了東晉之時,江左王侯基本不去屬國,外派任職的時候,其身份則同方伯刺史二千石之禮,所以諸侯王的朝賀之禮,自西周至東晉,此禮遂廢。

由于藩王不朝一事,自兩漢而來的朝賀儀性質(zhì),其實發(fā)生了改變。在先秦兩漢時期,擁有強大政治、軍事實力的諸侯王。魏國的朝賀,主要變成公卿百官對天子的朝賀。西晉武帝直接規(guī)定了三歲親朝的藩王朝賀制度,而在東晉,因為諸侯王進一步失去原有的政治、軍事地位,在東晉與布衣趨同,空有名號,失去了在朝賀環(huán)節(jié)的主體地位,朝賀間隔的規(guī)定不復(fù)存在。

綜上,魏晉的歲首朝賀,在新年伊始的正月初一舉行,曹魏祖孫三代都在致力于恢復(fù)朝禮,通過名稱的變改,賦予更為深刻的政治意義,以期盛世。西晉在繼承曹魏朝賀禮儀的基礎(chǔ)上,更加儀式化,對后世影響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