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民
疤子八叔一口價
將兩包鹽拍在我家的飯桌上
以此兌換剛洗完三朝的我
他吃定了這場骨肉分離
面對母親生下的第八張嘴
木匠父親奮力刨著木頭
刨花如一朵朵浪花翻滾
父親的身板跟隨雙臂不停屈伸
似中流擊水。他不知自己在抽刀斷水
生活與親情,他得屈服其一
兒哭,母哭,天也哭
父親追上八叔,把我卯回他的臂彎
母親每次提及此事,總要說起父親的身世
他兩歲時喪父
十三歲離開繼父和母親
自討活路
父親用邊角料做成小木箱
釘上帆布條挎帶
我們挎著這種新款書包上學(xué)
一副赤腳醫(yī)生的派頭
父親再給我們每人發(fā)一塊
推得兩面溜光的杉木板
A面寫語文,B面寫算數(shù)
當(dāng)我們把畫滿勾勾叉叉的木板
奏章般呈給父親
他用余光批閱,勾喜叉怒
然后,不論對錯
刨葉刀從作業(yè)面上輕輕掠過
木花浪卷,分?jǐn)?shù)超度
為我們翻開新的一頁
從一個窩棚扎營,持續(xù)數(shù)十年擴建
父親自己開山取石,打磚筑土,砌墻
蓋瓦、立排列,搞房地產(chǎn)一條龍
土墻、川架、石墻,不同的主體烙出父親年輪
當(dāng)九個后人都上有片瓦下有立錐之地
父親卻堅決搞獨立
他用紙板封起吊腳樓一角
吃住其中,他自給自足的日子
顯示著浮夸的美好
像在遮掩什么
除了木工,父親還會刮漆
織簍,編草鞋,打蓑衣,筑土砌墻,打鐵殺豬
甚至是上得了臺面的廚子
從修房造屋到編席織簍
夾著多條資本主義尾巴
也抵不上超支
父親押上所有的日月星辰
依舊餐餐稱糧下鍋
這種寒磣的計劃經(jīng)濟(jì)
讓父親背上克吃的臭名
以致哥哥們四處提親四處碰壁
父親渾身的解數(shù)以及各種小算盤
招致很多戳背脊骨的指頭
而且是,里應(yīng)外合
在某個月黑風(fēng)高的寒夜
家里一頭即將出欄的商品豬慘遭暗算
看著被灌下陽塵水的豬四蹄蹬直
父親坐在板凳上,長時間擰著眉頭抽煙
像在為新的亡靈做一場功過
我不得不把有了肉吃的喜悅壓一壓
一臉菜色的隊長被請到現(xiàn)場
父親將一塊瘀血烏青的寶脅肉
敬奉給隊長鑒定
隊長提著的肉像辦案的卷宗
父親等他拍胸膛,以瘟豬結(jié)案
就不必上繳半邊豬肉
多年后,商品豬成為歷史
但這事兒依然像埋的一顆雷
誰都不敢觸碰
一家大小圍著春荒
望一鍋響水
灰兒坑的火苗饑腸轆轆
喉結(jié)蠕動,唆使目光向中看齊
吊罐里沒有米香
父親鎖死眉頭,似乎想起了
集體食堂那群餓死鬼
他埋下頭,咬緊牙關(guān)
篤篤篤磕掉一鍋煙灰
活像在發(fā)狠話:老子掉的肉
得加倍從你們身上長回來
確實,他用勞力,木工手藝
和起早貪黑,成功地
把九個孩子養(yǎng)到骨瘦如柴
父親的衰老嚴(yán)重超速
油表紅燈閃爍。他咳嗽日勤
每咳起一口痰都如扯下一塊心肺
他每次咳嗽,我都暗暗幫他使勁兒
總是在心到嗓子眼兒時功虧一簣
冬天,他整夜弓背跪在被子里
以膝抵胸緩解咳嗽
他的背越來越駝,以致
脊背成為他身體的制高點
頭,再也無法高過他干活兒的木馬
而我始終沒去弄明白
令他低頭的
究竟是什么
后來,父親只能種點小菜
面對半桶清糞,他哈著腰扎起馬步
兩手抓住桶耳,擺八字腳挪動糞桶
像兩個摔跤的小矮人一路扭打
地心引力似乎越來越大,他的頭
無限趨近地面,再后來,容器變小,脊背更彎
他只能手腳觸地
才能將一砂罐糞挪到菜地
夕陽的追光
照見卑賤而努力的掙扎
父親用余額不足的老命澆出一畦好菜
我摘走新鮮蔬菜,給他留下一瓶
一分錢一粒的咳喘素
在他不停的咳嗽中
我發(fā)現(xiàn)了他正努力穩(wěn)定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