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妍

天啟元年（1621）七月十三日，盛夏的北京，毒辣的太陽炙烤著大地，熊廷弼辭別文武百官向遼東而去，明熹宗朱由校（天啟帝）的話語還在他耳邊回響：務(wù)必守住遼東，拱衛(wèi)京城門戶。熊廷弼心中有苦難言，北方已危如累卵，能夠守多久呢？恐怕自己這一行兇多吉少。望著巍峨的北京城門，年過半百的熊廷弼思緒飄揚到23年前自己第一次來北京時的情景：那時自己還是一個趕考的舉子，前一年高中鄉(xiāng)試解元，乘著中舉的得意春風，頗有指點江山的豪氣。

為趕考解元初進京

萬歷二十六年（1598）初春，北京城里寒意未消，29歲的熊廷弼內(nèi)心百感交集：從秀才到舉人，他用了10年。

熊廷弼生于隆慶三年（1569），在抓周的時候抓了一支筆和一把刀。父親熊西莊覺得這孩子文武雙全，長大以后肯定有出息。熊廷弼10歲那一年，家鄉(xiāng)江夏遭遇災(zāi)情，熊家已經(jīng)捉襟見肘，不巧的是，學堂的老師突然因病去世，熊廷弼不得不輟學回家放牛。

熊廷弼放牛時，會在牛角上掛一個兜，里面總是裝著幾本書，都是他從四周鄉(xiāng)里的藏書之家借來閱讀的。他每次借書都按時歸還，把書保存得很好，在附近的藏書之家贏得了好名聲，大家都愿意借書給他讀。除了四書五經(jīng)，他還讀了不少對科舉用處不大的小說，其中，他最喜歡《武穆精忠傳》，尤為推崇岳飛抗金的事跡，認為男兒就應(yīng)該像岳飛一樣。這些書在他心中埋下了忠義、謀略的種子，英雄豪杰的故事也影響了他的性格。就這樣邊勞作邊讀書，他心中牢記著父親的期待，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夠踏入千里之外的北京，早登龍虎榜，得到皇帝賞識。

在他14歲時，已是秀才的堂兄熊廷立在家鄉(xiāng)辦私塾，熊廷弼被父親帶著來拜師。熊廷立想考考這個堂弟，抬眼看見陽光透過窗戶，便以此為題出了個上聯(lián)：“紙糊窗眼，余光照我甚玲瓏?！毙芡㈠鲅劬σ晦D(zhuǎn)，看到了案幾上擺著一張琴，答道：“絲作琴弦，遺韻入人真雅妙?！毙芡⒘⑦B連點頭，欣然收徒。自此熊廷弼正式開始“應(yīng)試教育”。

熊廷弼

3年后，熊廷立離開老家，熊廷弼再次失學，成了工匠。18歲時，他到當?shù)乜N紳羅梁湖家中做工，恰巧遇到新屋建成，臨近晌午卻遲遲不開飯。做了半天工，已是饑腸轆轆，熊廷弼的脾氣一下就上來了，找到管事的討說法，才得知羅梁湖找人寫對聯(lián)，請來的秀才寫了幾副對聯(lián)，羅梁湖看了都不滿意。熊廷弼看了這些對聯(lián)，譏笑道：“也難怪，錦繡山有名的羅家貼這樣的對聯(lián)，確實有失身份。”秀才聽到一個工匠搭話，頓時沒好氣地把筆扔了過去，熊廷弼也不推辭，思忖片刻，寫下一聯(lián)，羅梁湖看了之后便起了愛才之心，自此資助熊廷弼讀書。

第二年，熊廷弼便中了秀才，原以為人生可以就此起飛，沒想到蹉跎10年。他結(jié)婚生子，經(jīng)歷了父親亡故，直到萬歷二十五年（1597），才在鄉(xiāng)試中以第一名解元中舉。轉(zhuǎn)年開春，熊廷弼帶著家人的期望，歷經(jīng)月余，來到北京城，此時的他不知道自己的后半生將圍繞這座城池開展一場場拉鋸戰(zhàn)?？赡苁欠駱O泰來，熊廷弼一舉得中進士。但他沒能如愿留京任職，而是外放保定府任推官。他下一次進京已是7年后。

明神宗（萬歷帝）

天下第一推官二進京

在保定，熊廷弼處理了很多冤案，制定了針對征稅過程的詳細規(guī)程，又終止了不合理的加派稅。萬歷二十八年（1600），保定府因一場大旱爆發(fā)饑荒，為了籌措賑災(zāi)銀兩，熊廷弼自己連衣服都賣掉籌措了一百兩，甚至說動巡撫汪應(yīng)蛟率先捐款，當?shù)毓賳T自上而下紛紛捐款，最后共募集了數(shù)千兩白銀。熊廷弼還親往各地督查分發(fā)銀兩。此后，他更加重視賑災(zāi)儲備。萬歷三十二年（1604），保定鬧水災(zāi)，靠著熊廷弼一點一點攢下的二萬余石糧食，眾多的災(zāi)民得以生存。汪應(yīng)蛟稱贊熊廷弼是一位能吏。熊廷弼回話說，早年在鄉(xiāng)間遇到過種種不平之事，因而清楚其中的辛苦。

當各地推薦能吏之時，熊廷弼拔得頭籌，被評為“天下理官（推官）第一”。萬歷三十三年（1605），熊廷弼被提拔進京，但并未受到重用，而是任工部屯田司主事，負責管理營造事宜。究其原因是他卷入了東林黨爭。

當時的楚黨領(lǐng)袖郭正域與內(nèi)閣大臣、浙黨領(lǐng)袖沈一貫不睦，終于在萬歷三十二年（1604）遭到沈一貫的打擊。郭正域與熊廷弼都是江夏人，又都在考場蹉跎多年才中舉，因而惺惺相惜，引為知己。熊廷弼認為郭正域一定是蒙冤遭難，不僅仗義執(zhí)言，支持郭正域，還與之結(jié)成兒女親家，這樣一來，就徹底得罪了沈一貫。因此，熊廷弼雖然聲譽極好，但是在進京時遭到沈一貫的壓制。

熊廷弼到工部上任的時候，正好趕上修建皇后寢宮坤寧宮的工程。萬歷二十五年（1597），一場火災(zāi)燒毀了乾清宮、坤寧宮以及皇極、中極、太極三大殿，重建宮殿花錢太多，朝臣與明神宗朱翊鈞（萬歷帝）爭論不休，終萬歷一朝，只修了皇帝和皇后的寢宮。

熊廷弼作為工部官員，自然要參與宮中的工程，自幼養(yǎng)成的耿直脾氣和任推官時錙銖必較的風格，也被他帶入了新的工作中。他天天在施工現(xiàn)場監(jiān)督，發(fā)現(xiàn)坤寧宮的屋頂經(jīng)常漏水，調(diào)查之后發(fā)現(xiàn)瓦片質(zhì)量不好。這些瓦片都是官窯燒制，官窯偷工減料，太監(jiān)中飽私囊，劣質(zhì)瓦片就流入宮中。發(fā)現(xiàn)原因后，熊廷弼嚴格管控施工質(zhì)量，既解決了屋頂漏水問題，又減少了太監(jiān)貪污問題。他在工程上給皇帝省錢，自然走進了皇帝的眼中。

明神宗稱贊熊廷弼在工部任上做事秉公、細致，對他委以重任。熊廷弼以為自己終于可以在軍事上一展才華，卻不知道在得罪了內(nèi)閣大臣和宮中宦官之后，自己的前途已無光明可言，而對于皇帝來說，他也只是一個隨時可以丟棄的棋子。

三起三落，殞命京城

天啟二年（1622）二月，離開北京不到一年的熊廷弼最后一次回來，他知道這次回來恐怕是兇多吉少。就在不久前，山海關(guān)外的整個遼東都落到了后金的手中。

遼東是九邊之一，負山阻海，是北京的屏障。熊廷弼第一次赴遼東是在萬歷三十六年（1608），他被授為巡按御史，負責徹查遼東棄地案。萬歷三十四年（1606）十二月，負責鎮(zhèn)守遼東的李成梁認為努爾哈赤勢力逐漸強大，明朝無法守住遼東的一些土地，于是放棄了寬甸等遼東六堡（在今丹東市內(nèi)）共八百里土地，將六萬四千戶居民全部遷往內(nèi)地。

查清案件后，熊廷弼彈劾李成梁，列出李成梁的八大可斬之罪。奏疏送往北京后，遲遲沒有回音，熊廷弼沒有意識到明神宗有包庇李成梁的意思，也不坐等指示，就開始整飭遼東的官府和邊軍，力求盡除貪瀆，大振邊軍實力，并且繼續(xù)彈劾李成梁的同僚，最終使18人被革職。他在奏疏中指出努爾哈赤是遼東的主要威脅，提出了相應(yīng)的方略。同時，為使努爾哈赤“終身老死于穴中而不敢動”，熊廷弼在遼東做了大量的工作，但不久他就被改任南直隸督學御史，之后又被彈劾，于萬歷四十一年（1613）回到故鄉(xiāng)，聽候調(diào)查處理。

熊廷弼一歸就是6年。萬歷四十七年（1619）三月，薩爾滸之戰(zhàn)爆發(fā)，四路明軍進攻后金，三路喪師。這時朝廷重新起用熊廷弼，讓他負責經(jīng)略遼東。熊廷弼來到遼陽時，發(fā)現(xiàn)這里一片凋敝，軍隊毫無戰(zhàn)斗力，邊民四散逃難。他從零做起，鞏固城防、整飭軍隊、整頓吏治、撫慰百姓，軍隊和民心逐步安定下來。他還虛張聲勢，讓努爾哈赤不敢貿(mào)然進犯，為自己經(jīng)營遼東爭取了時間。兩三個月之后，遼陽和沈陽兩座遼東重鎮(zhèn)的城防能力大為加強，特別是遼陽城變成了一座牢固的雄關(guān)險隘。遼東局勢在熊廷弼苦苦經(jīng)營之下逐步好轉(zhuǎn)，然而在泰昌元年（1620）十月，朝廷任命袁應(yīng)泰接替經(jīng)略遼東的職務(wù)，熊廷弼再次回鄉(xiāng)。

明熹宗（天啟帝）

天啟元年（1621）閏二月，中書舍人朱童蒙視察遼東之后，在奏疏中多次提到熊廷弼的功勞。對此，明熹宗雖然回答說“熊廷弼力保危城，功不可泯”，但并沒有恢復(fù)他的職務(wù)。到了三月，熊廷弼之前苦心修繕的沈陽、遼陽相繼被后金攻占，袁應(yīng)泰自殺身亡。此時，遼東的形勢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嚴峻。三岔河以東均被后金侵占，遼東軍民除部分結(jié)寨建堡自衛(wèi)之外，其余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朝野上下才認識到“使廷弼在遼，當不至此”。

明熹宗決定第三次派熊廷弼赴遼東，在敕諭中，充分肯定熊廷弼守遼的功勞，表示懊恨罷了他的官，并在最后誠懇地提出“勉為朕一出，籌畫安攘”。接到諭旨后，熊廷弼十分感動，雖然身體有病，但還是拜過祖坊，告別鄉(xiāng)親，再次踏上征程。

六月初六，朝廷升熊廷弼“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駐扎山海經(jīng)略遼東等處軍務(wù)”，又做了一系列軍事部署，構(gòu)成了三方并進的領(lǐng)導中樞：一方以廣寧（今遼寧省北鎮(zhèn)市，是遼西的咽喉）為主戰(zhàn)場，部署步騎重兵與后金對峙；一方以天津、登州、萊州等地的水軍為主力，從海上向遼東進發(fā)，同時聯(lián)合朝鮮為助力，作為奇兵從背后攻擊后金；一方以山海關(guān)為指揮中心，調(diào)度四方。

赴山海關(guān)任職后，熊廷弼為實現(xiàn)三方并進的戰(zhàn)略，進行了精心的準備，但廣寧巡撫王化貞不聽熊廷弼的號令，首先攻擊鎮(zhèn)江城（今遼寧丹東九連城鎮(zhèn)），取得了勝利。熊廷弼得知后，卻認為王化貞為了眼前的小利過早地將三方并進的戰(zhàn)略意圖暴露出來，將使遼南四衛(wèi)（位于遼東半島南部的金州、復(fù)州、蓋州、海州四處衛(wèi)所）的勢力被努爾哈赤反擊，如此一來，三方并進方案中海上一方的力量基本上就喪失了。他怒斥王化貞不習兵法，剛愎自用。王化貞卻覺得熊廷弼是嫉妒自己立功，更加不聽熊廷弼的命令，還上書朝廷，揚言要以六萬兵蕩平遼東。熊廷弼無法節(jié)制王化貞。王化貞手下兵將多達14萬之眾，而熊廷弼身邊卻只有兵士5000名。

此外，兵部尚書張鶴鳴不通過熊廷弼便自行調(diào)遣從各地調(diào)來的援軍，熊廷弼詢問情況，張鶴鳴竟不予理睬。北京的官僚也大多支持王化貞，反對熊廷弼，甚至還想將熊廷弼的經(jīng)略之職撤除掉。熊廷弼感到要權(quán)無權(quán)，要兵無兵，非常惱火，動輒言語激憤。

三方并進之策便這樣落空了。之后，王化貞接連失利，最后甚至未見敵人卻先逃跑。遇到前來救援的熊廷弼，王化貞失聲痛哭，熊廷弼只說了一句：“六萬眾一舉蕩平，竟何如？”為守護難民逃往關(guān)內(nèi)，熊廷弼不得不放棄遼東僅剩的廣寧，回到關(guān)內(nèi)。

天啟二年（1622）二月，熊廷弼被罷免職務(wù)，隨后回到北京，在四月被關(guān)入刑部大牢。曾經(jīng)，在證據(jù)確鑿的情況下，明神宗將熊廷弼彈劾李成梁的奏疏留中不發(fā)，李成梁最終沒有受到處罰，以九十高齡善終。而此時，面對催斬熊廷弼的奏疏，明熹宗點頭稱是。

熊廷弼在牢中被關(guān)押了3年零4個月，這可能是他一生中在北京呆得最長的一段時間。天啟五年（1625），他被判處死刑。八月二十六日，他在北京西市被斬首，之后傳首九邊。

明朝直到滅亡，一直沒有給熊廷弼正式平反，只有朱由檢（崇禎帝）在大臣的鳴冤下，讓熊廷弼的兒子收殮了熊廷弼的尸骸，安葬在他兒時一邊放牛一邊讀《武穆精忠傳》的那片山野。直到清朝乾隆年間，清高宗（乾隆帝）才下旨為他正式平反。熊廷弼至死也沒有想到，最后竟是自己斗了半輩子的老對手努爾哈赤的子孫為他恢復(fù)名譽。

（責編：李玉簫）

熊廷弼（1569—1625），字飛百，號芝崗，明代湖廣江夏（今湖北武漢）人，明末重臣。有《遼中書牘》《按遼疏稿》《熊經(jīng)略疏稿書牘》《熊襄愍公集》等書存世。

明代的府相當于今天的地級市，設(shè)有知府、同知、通判、推官等官員，知府為主官，同知相當于『副知府』，也會兼管鹽運、巡捕等，通判一般主管錢糧。推官，又稱理官，主管刑名，主要負責司法審判、審計等工作，權(quán)力較大。

終明之世，邊防甚重。東起鴨綠，西抵嘉峪，綿亙?nèi)f里，分地守御，初設(shè)遼東、宣府、大同、延綏四鎮(zhèn)，繼設(shè)寧夏、甘肅、薊州三鎮(zhèn)，而太原總兵治偏頭，三邊制府駐固原，亦稱二鎮(zhèn)，是為九邊。——《明史》

明末，一批江南士大夫聚集在東林書院，品評朝政和人物。與東林黨意見相左的官員往往以地域關(guān)系互相依附，如浙黨、楚黨、齊黨等。他們與東林黨之間的爭斗持續(xù)數(shù)十年，被稱為東林黨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