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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病證”與“我活在人間”
——魯迅1925年的“發(fā)熱”與文學(xué)

2024-05-18 00:11:12李拉利
關(guān)鍵詞:病證全集人間

李拉利

內(nèi)容提要:魯迅文學(xué)在1925年通過由熱而冷、從肉向靈這兩個有關(guān)聯(lián)的辯證法完成整體轉(zhuǎn)向。一方面,近四個月的發(fā)熱體驗和醫(yī)學(xué)知識背景催生了魯迅式的冷熱話語,使得1925年魯迅的翻譯和創(chuàng)作如同一劑涼藥,針對的是個人與民族國家同構(gòu)的熱病。另一方面,魯迅文學(xué)的主體從精神的虛空向下降落,成為“在人間”的精神界之戰(zhàn)士。這樣,魯迅文學(xué)終于走出或“寂寞”或“無力”的困境,真正擔(dān)負起攖心-立人-立國的文化使命。

1925年9月23日起,魯迅經(jīng)歷了長達105天的頭痛發(fā)熱,由此帶來的肉體病痛和生命危機感影響深遠:其作品內(nèi)外充滿“熱”“冷”表達,有熱到發(fā)冷的雜文,有外冷而內(nèi)熱的散文詩,也有《走向十字街頭》《藝術(shù)的表現(xiàn)》《從藝術(shù)到社會改造》等討論天人苦樂、“靈與肉”交爭的譯文,透視“在人間”“兩個世界”“象牙之塔”“文學(xué)與社會”等關(guān)系中的兩極對峙。學(xué)界對魯迅文學(xué)與疾病關(guān)系的研究不少,但大都矚目于魯迅小說中的疾病隱喻和身體敘事,對疾病體驗與魯迅文學(xué)的整體轉(zhuǎn)向把握不夠。1錢理群、程桂婷注意到魯迅的發(fā)熱與生命體驗的問題,但前者所提的是魯迅1923年、1936年兩次大病;后者重點研究魯迅1913年的發(fā)熱數(shù)據(jù)及其對魯迅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分別參看錢理群《魯迅作品十五講》,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116頁;程桂婷《疾病對中國現(xiàn)代作家創(chuàng)作的影響研究——以魯迅、孫犁、史鐵生為例》,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第40頁。還原魯迅疾病體驗和他的譯作、創(chuàng)作的文本甚至是文字的關(guān)聯(lián),從“冷”“熱”“補藥”“瀉藥”視角來認識魯迅生命體驗和“精神界之戰(zhàn)士”的人間具體性,可以更好地理解魯迅文學(xué)在1925年“從肉向靈”的戰(zhàn)略性調(diào)整,即“用唯物論盡向深奧處鉆過去,則那地方一定有唯心論之光出現(xiàn)”1廚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從靈向肉與從肉向靈》,魯迅譯,《魯迅譯文全集》第2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55頁。。

一 “中國的病證”

1925年9月23日,魯迅日記“午后發(fā)熱,至夜大盛”;此后一天,魯迅在《〈望勿“糾正”〉附記》末尾落筆“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四日,身熱頭痛之際,書”。身熱頭痛是癥狀,具體何病則未記,魯迅按寒熱失調(diào)或者消化不良導(dǎo)致的熱毒病證處理,因為24日記“服規(guī)那丸”。規(guī)那丸即奎寧丸,魯迅日記中也有記為雞那丸的2魯迅甲寅日記5月12日記“下午大發(fā)熱,急歸臥,并服雞那丸兩粒,夜半大汗,熱稍解”。這里的雞那丸即規(guī)那丸,有時也被記為金雞那小丸。魯迅乙卯、乙未日記有“八?!薄笆!钡挠涗?,但只是“乞得”或“寄”而非服用。參見魯迅1913年10月31日,1914年5月12日、9月30日,1915年1月26日,1919年8月7日日記,《魯迅全集》第15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85、116、135、157~158、376頁。,可解熱,能“令瀉”,與中醫(yī)類涼藥、瀉藥一類的專門治熱病的藥功能相類,是魯迅家的常備藥。魯迅1913年10月、11月,1914年5月、10月,1918年10月中,都有服規(guī)那丸退熱的記錄。一次一兩顆或三四顆不定,五顆是最大量的記錄。周作人亦有服規(guī)那丸瀉火的日記,如1917年5月8日記:“晴,上午往北大圖書館,下午二時返。自昨晚起稍覺不適,似發(fā)熱,又為風(fēng)吹少頭疼,服規(guī)那丸四個。”同月11日:“陰,風(fēng)。上午補服丸五個令瀉,熱仍未退?!?周作人:《周作人日記》(上),大象出版社1996年版,第669頁。

“發(fā)熱”在魯迅日記中常見,9月23日這次發(fā)熱持續(xù)時間很長,對魯迅的思想和文學(xué)影響很大,為方便言說,不妨稱為“九二三熱”。第二天24日,記服規(guī)那丸,未寫量。29日魯迅給許欽文寫信,說“大約是疲勞與睡眠不足之故,現(xiàn)在吃藥,大概就可以好罷”;30日又致許欽文,“病也好起來了”;實際上,“九二三熱”不像往常,相當頑固,“好起來了”不過是魯迅的樂觀說法。10月的1、3、5、8、14、17、22、29日日記,都有“往山本醫(yī)院診”。11月8日致許欽文信:“我病已漸愈,或者可以說痊愈了罷,現(xiàn)已教書了。但仍吃藥。醫(yī)生禁喝酒,那倒沒有什么;禁勞作,但還只得做一點;禁吸煙,則苦極矣,我覺得如此,倒還不如生病?!?1月“往山本醫(yī)院診”的日記有三次;12月“往山本醫(yī)院診”有四次??梢哉f,1925年9月23日到1926年初,魯迅都是在大大小小反反復(fù)復(fù)的“熱”的狀態(tài)中寫作的。巧合的是,這段時期的作品多和“熱”、“病”、“夜”以及柔弱而頑強的“魯迅”生命形象有關(guān):11月3日的《弟兄》,有“猩紅熱”語;12月3日《〈出了象牙之塔〉后記》有“一帖涼藥”語,落款是“一千九百二十五年十二月三日之夜,魯迅”; 12月31日《〈華蓋集〉題記》出現(xiàn)“沾水小蜂”“靈魂的荒涼和粗糙”“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之夜,記于綠林書屋東壁下”等語。本年關(guān)于“九二三熱”的最后一次的“往山本醫(yī)院診”是12月26日,魯迅喟嘆“病葉呵”的《臘葉》便是這日作的。到了1926年1月的3日、5日兩次“往山本醫(yī)院診”后,“九二三熱”才算是“好起來了”,持續(xù)了近四個月。在此期間,作于“夜”“深夜”中的文章是名副其實的“熱風(fēng)”。魯迅在1925年最后一天夜里的《〈華蓋集〉題記》中說,“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經(jīng)耗費在寫這些無聊的東西中”。正如一個多月前《〈熱風(fēng)〉題記》中“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話,是如魚飲水“冷”“熱”自知。

熱中魯迅,深知“一帖涼藥”的好處,對肉體,也對精神;對自己,也對中國。本年12月3日他在《〈出了象牙之塔〉后記》中說:“著者所指摘的微溫,中道,妥協(xié),虛假,小氣,自大,保守等世態(tài),簡直可以疑心是說著中國。”12月18日寫的《十四年的“讀經(jīng)”》中的“敷衍,偷生,獻媚,弄權(quán),自私,然而能夠假借大義,竊取美名”,和《〈出了象牙之塔〉后記》中的“微溫,中道,妥協(xié),虛假,小氣,自大,保守”,連用語措辭、標點符號、話語語氣都一樣。翻譯和創(chuàng)作,外國與中國,因為熱的“病證”一樣,因此是可以服用他“移來”的這一帖涼藥的。

“當我旁觀他鞭責(zé)自己時,仿佛痛楚到了我的身上了,后來卻又霍然,宛如服了一帖涼藥。生在陳腐的古國的人們,倘不是洪福齊天,將來要得內(nèi)務(wù)部的褒揚的,大抵總覺到一種腫痛,有如生著未破的瘡。未嘗生過瘡的,生而未嘗割治的,大概都不會知道;否則,就明白一割的創(chuàng)痛,比未割的腫痛要快活得多。這就是所謂‘痛快’罷?我就是想借此先將那腫痛提醒,而后將這‘痛快’分給同病的人們?!?魯迅:《〈出了象牙之塔〉后記》,《魯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69、270頁。魯迅早期的翻譯是補藥性質(zhì)的,性“熱”,如作為“文術(shù)新宗”的《域外小說集》,為補中國朝氣不足之癥,所謂“中國譯界,亦由是無遲莫之感矣”?!墩f鉬》《月界旅行》等也是,意在“拿來”“古源”所無、中國所需的新營養(yǎng),作國民精神的補氣養(yǎng)元之用。但是在1925年“九二三熱”前后,魯迅的翻譯就成了類似規(guī)那丸一樣的涼藥、瀉藥,以瀉火敗熱為主,有警示病證、分享治愈的痛快之效,如《出了象牙之塔》和《壁下譯叢》中諸文。巧合的是,魯迅此時所作雜文也多是涼性的清熱藥:11月18日《十四年的“讀經(jīng)”》,所清之熱是:“讀經(jīng)”“尊孔,崇儒,專經(jīng),復(fù)古”“以孝治天下”“以忠詔天下”“以貞節(jié)勵天下”;11月22日《并非閑話(三)》,所清之熱是“純潔的”“動機”;《堅壁清野主義》所清的熱,是“幾樣主義”“正本清源”“澄清天下”“中國的婦女”的“解放的路”;11月23日《寡婦主義》的熱,是“速成師范”“賢妻良母主義”“神道設(shè)教”“儒行”;12月8日《這個與那個(一)》的熱,是“欽定四庫全書”;12月18日《“公理”的把戲》的熱,是“公理”“道義”“名流”“正人君子”;12月22日《碎話》的熱,是“領(lǐng)袖”“正人君子”“思想”“公論”;12月28日《這回是“多數(shù)”的把戲》的熱,是“多數(shù)”“通品”;12月29日《論“費厄潑賴”應(yīng)該緩行》的熱則是“費厄潑賴”。

魯迅的翻譯服務(wù)于他以文學(xué)改造社會的意圖,從提供思想、文化、主義、理論等補品,變?yōu)橄葹a熱毒后補營養(yǎng),這是魯迅的一個轉(zhuǎn)變。熱毒不去,補品反而有毒,“自問茍僥幸卒業(yè),或不至為殺人之醫(yī)”2魯迅1904年10月8日致蔣抑卮信,《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329頁。,這一對意在救人反而成殺人醫(yī)生的悲劇的自覺,導(dǎo)致魯迅從留日時期的思想建設(shè)和五四時期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后五四時期的“雜文自覺”3張旭東:《希望與躁動:魯迅雜文發(fā)生學(xué)小史(上)》,《魯迅研究月刊》2022年第8期。?!罢f到中國的改革,第一著自然是掃蕩廢物,以造成一個使新生命得能誕生的機運?!?魯迅:《〈出了象牙之塔〉后記》,《魯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69、270頁。立人立國,不破不立,在破舊中立新,此論由魯迅1909年的《破惡聲論》始,貫穿至1925年全面落實,尤其是“九二三熱”后。以熱文為涼藥,先敗火后滋補、涼熱并用的意圖,互文于魯迅這個時候的著譯文章。

熱,不但是魯迅的生命與魔障斗爭的癥狀1“生命力旺盛的人,遇著或一‘問題’。問題者,就是橫在生命的躍進的路上的魔障。生命力和這魔障相沖突,因而發(fā)生的熱就是‘思想’。”廚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十三、思想生活》,魯迅譯,《魯迅譯文全集》第2卷,第325頁。廚川白村氏的“魔障”,確切說是魯迅用的“魔障”一詞,和魯迅用的“華蓋運”一詞,都源自佛教,表示磨煉生命的困厄,在魯迅《生命的路》中又被稱作“鐵蒺藜”,而鐵蒺藜也出自《地藏經(jīng)》,是地獄中物。從這些名詞可知,魯迅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是積極的、勇猛的,頗有佛教中煩惱即菩提之智。這一點上,魯迅和頗解佛教的尼采也有共鳴。在《快樂的知識》中,尼采說:“到自己的天堂之路,常是經(jīng)過自己的地獄的欲界的?!蹦岵桑骸犊鞓返闹R》,梵澄(徐梵澄)譯,商務(wù)印書館1939年版,第195頁。,也是他的人生選擇。在給許欽文的信里,魯迅提到安特萊夫的四幕戲劇《往星中》的時候說:“我以為人們大抵住于這兩個相反的世界(《往星中》的兩個世界,一個是天文學(xué)家向往的廣大神秘的、冷而平和的自然世界;一個是其子所關(guān)注的‘熱,然而滿有著苦痛和悲慘的人間世’)中,各以自己為是,但從我聽來,覺得天文學(xué)家的聲音雖然遠大,卻有些空虛的?!?魯迅1925年9月30日致許欽文信,《魯迅全集》第11卷,第517頁。天文學(xué)家的冷或者是真的,合科學(xué)的,但魯迅選擇熱而苦的人間世。魯迅并非不求真,只不過求的是具體的以人為主體的真。對他來說,真理如果沒有主體,即便完美無缺,那也是假而無趣的,正如天上大如車輪的花朵。3魯迅:《廈門通信(二)》,《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392頁。他寧愿在有瑕疵甚至大缺陷的主體中尋求真理,這樣的真理不完美但真實、能“攖人心”。我們知道,早期魯迅追求真理的態(tài)度是極端的“惟向所信是詣”(《破惡聲論》)。這種不計后果的追求和魯迅所謂“反抗絕望”的反抗,其實是一回事,共同統(tǒng)一于一個“詣”字。詣?wù)撸非笳胬碇袆?、“指歸在動作”之“動作”也。不同的是,《摩羅詩力說》《破惡聲論》時代的魯迅,追求的是《往星中》的父親式真理,以為真理存在于與人無關(guān)的冰冷的自然世界,行者魯迅“指歸在動作”,不在人——無論體格健全與否。此時期的魯迅,冷靜、冷漠,“并非迫切而不能已于言”。但“九二三熱”前后,魯迅的“動作”變成了不問成敗的戰(zhàn)斗4魯迅:《兩地書·八》,《魯迅全集》第11卷,第32頁。,魯迅作于此時期的《過客》,冷靜但不冷漠,遵從自心的呼喚也感激小女孩的好意,因而具有冷熱過渡的色彩,可看作對詣字的新解。魯迅此時的求真,從《往星中》冷漠的父轉(zhuǎn)為熱烈的子,堅持真理的人間具體性,行者魯迅轉(zhuǎn)為反抗絕望者魯迅,決絕的冷漠中,亦有對“國民”——無論精神愚弱與否——的同情。在6月18日的《忽然想到(十一)》中,魯迅說,“我也另捐了極少的幾個錢,可是本意并不在以此救國,倒是為了看見那些老實的學(xué)生們熱心奔走得可感,不好意思給他們碰釘子”。這些人,這些事,在魯迅筆下充滿“人間至愛者”的溫度:“幾個小學(xué)生”“幾張小紙片”“幼稚的宣傳文”“弱小的腕”“帶體溫的銀元”。這是他“人間世”立場的自然顯現(xiàn),此前“聽將令”,作《吶喊》,譯域外小說,此后扶持青年作文章,編刊物,出叢書,作《我要騙人》,參加政治社團,其“引以為榮”的“同志”,都是這樣的弱者甚至愚者,是《往星中》“兩個相反的世界”中的“熱,然而滿有著苦痛和悲慘的人間世”。

這個“人間世”首先是中國。1925年11月3日,在《〈熱風(fēng)〉題記》中,魯迅提問“中國的病證究竟如何”。“中國的病證”在魯迅文學(xué)中首次出現(xiàn)。棄醫(yī)從文的魯迅,慣于以病為對象,以文學(xué)為診斷、為藥救:1902年和許壽裳討論“理想人性”“病根何在”1許壽裳:《我所認識的魯迅》,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1年版,第8頁。,1919年《〈吶喊〉自序》提出救治精神疾病的“第一要著”,1925年4月8日致信許廣平,要做“攻打病根的工作”2魯迅:《兩地書·十》,《魯迅全集》第11卷,第41頁。,12月3日《〈出了象牙之塔〉后記》中說“同病的人們”。無論是病還是藥,都是精神性質(zhì)的,這都是我們已知的。但“中國的病證”,是他在“九二三熱”的疾病體驗中提出的,此前此后,他在譯著和創(chuàng)作中大量書寫“物質(zhì)”“精神”“肉”“靈”“天國”“地獄”等“兩個相反的世界”。從個人的病聯(lián)想到“中國的病證”,對魯迅來說不是新鮮事,但從冷色調(diào)的精神文本到冷熱調(diào)和文本的轉(zhuǎn)向,不僅是文學(xué)方法的變化,也是魯迅整體文學(xué)觀的戰(zhàn)略調(diào)整,值得注意。

魯迅的選擇源于他的“生命之火”3廚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十二、生命力》,魯迅譯,《魯迅譯文全集》第2卷,第323頁。,這導(dǎo)致他處處遇冷的華蓋運。其實,并不是魯迅的周圍格外冷,以至于他非得“所遇??埂辈豢?,實在是作為熱源“生命之火”的他,除非遇到同樣是熱源“生命之火”的一二“知己”,所遇常冷似乎是他這個心系家國興衰的熱心人的宿命。1比如同是百草園,魯迅的“樂園”和周作人的“雞零狗碎”園正好相反,見鐘叔河編訂《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1卷,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577頁。魯迅文學(xué)源于魯迅的“生命之火”,能點燃火種,卻不能點燃“沙石”。魯迅在《出了象牙之塔·藝術(shù)的表現(xiàn)》和《兩地書原信·十五》中都說過類似的話?!耙驗槭┬写碳?,總須有若干人有感動才有應(yīng)驗,就是所謂須是木材,始能以一顆小火燃燒,倘是沙石,就無法可想,投下火柴去,反而無聊。”2《魯迅景宋通信集:〈兩地書〉的原信》,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3頁。周圍火種少而沙石多,導(dǎo)致魯迅所遇常冷。和他熱人冷命相契合的是,魯迅的熱在文字上往往出之以冷,冰冷。說冷熱話,作冰火文,“于狂歌浩熱之際中寒”,形成魯迅特有的極熱與極冷合為一體的奇詭文風(fēng)。

1925年11月3日,在作《弟兄》的同一天,魯迅作《〈熱風(fēng)〉題記》,說“但如果凡我所寫,的確都是冷的呢?則它的生命原來就沒有,更談不到中國的病證究竟如何。然而,無情的冷嘲和有情的諷刺相去本不及一張紙,對于周圍的感受和反應(yīng),又大概是所謂‘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我卻覺得周圍的空氣太寒冽了,我自說我的話,所以反而稱之曰《熱風(fēng)》”。如前所述,魯迅是冷空氣中的熱源,是灼人的“生命之火”。所以,站在魯迅一方,無論他說的是冷嘲,是熱諷,都是他“生命之火”的熱的產(chǎn)物,名副其實的“熱”之諷。何況從9月23日到寫《〈熱風(fēng)〉題記》的時候,他已經(jīng)“熱”了整兩個月了。他一再給朋友說熱的原因是“睡覺少”,而他的“夜”并不屬于“睡覺”,他一再在夜里寫作?!丁礋犸L(fēng)〉題記》后依然是“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之夜,魯迅”。第二天日記,“晴。上午往中大講。往山本醫(yī)院診”。

這種冷熱體驗,是魯迅好用反語的一個內(nèi)因。周作人在《魯迅的雜文》中說,魯迅長于以字句上的冷毒寫其用心的火熱,“發(fā)掘病源……掘到根柢里,所謂誅心之論,本心乃是為的要中國人好,這在一般的人是不大能夠了解的,因為他的熱忱與憤激,使得他的話不但顯得尖銳,而且有時似乎刻毒”3豈明(周作人):《魯迅的雜文》,鐘叔河編訂:《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4卷,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130頁。。魯迅文學(xué),聲每出以默,熱每出以冷,意每出以反。正如魯迅所謂“含笑的淚”。“大的笑的陰影里,有著大的悲。不是大哭的人,也不能大笑。”“笑里有淚”,“見了漫畫風(fēng)的作品,而僅以一笑了之者,是全不懂得真的藝術(shù)的人們罷”。1廚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藝術(shù)史上的漫畫》,魯迅譯,《魯迅譯文全集》第2卷,第381頁。

反語不僅是藝術(shù),也是盔甲,以冷說熱,如以冰包火,對旅行于無處不在、無所不染的沙石語境中的魯迅文本形成一層話語保護。魯迅在翻譯《出了象牙之塔》時沒有翻譯其中的《文學(xué)者和政治家》,但魯迅同意其中的觀點,即文學(xué)者和為政者因為關(guān)注對象的相同,都是“民眾的深邃嚴肅的內(nèi)底生活的活動”,因此不可避免地有一種關(guān)聯(lián):“文學(xué)者總該踏在實生活的地盤上,為政者總該深解文藝,和文學(xué)者接近?!?魯迅:《〈出了象牙之塔〉后記》,《魯迅全集》第10卷,第266、266頁。魯迅認可而不翻譯的理由,明顯是擔(dān)心自己的文章被語境染指利用。他以為當時中國的政治與文學(xué)的接近“常有”,但卻不是《文學(xué)者和政治家》所說的為了民眾,而是為了各自的利益,雙方的接觸是在“黑暗的陰影中開演”,是魯迅所提及的圣武與圣野豬3長谷川如是閑:《圣野豬》,魯迅譯,《魯迅譯文全集》第8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37頁。的合作,而不是為民眾的。因此“因為自己的偏頗的憎惡之故,便不再來譯添了”4魯迅:《〈出了象牙之塔〉后記》,《魯迅全集》第10卷,第266、266頁。??梢?,1925年的魯迅,不會超然地“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也不會冷冷地“不顧利害的講論是非”,而是要從“中國的病證”角度,看“療效”。也就是說,他的翻譯和他的創(chuàng)作一樣,都是他的“一劑涼藥”,而不是“純”文學(xué)“純”思想。他不會在政治與文學(xué)互相勾結(jié)的時候再“譯添”一個文藝的論據(jù)給他們利用,盡管這個文藝與政治的關(guān)系兩年后在他的《文藝與政治的歧途》中得以呈現(xiàn)。值得一提的是,作于1927年底的這篇《文藝與政治的歧途》,沒有被魯迅收入《而已集》《三閑集》,而是在六年后被楊霽云收于《集外集》中,孤零零地列在“一九二七年”名下。這種說而不編的做法,再次證明魯迅對這個正確但是無關(guān)當時“中國的病證”話題的消極態(tài)度。種種以序跋方式提一下而實際不翻譯、不創(chuàng)作、不收編的話語方式,是對話語對象如“文學(xué)與政治”,如“自由”5魯迅在1928年3月31日作《〈思想·山水·人物〉題記》中說:“那一篇《說自由主義》,也并非我所注意的文字。……我自己,倒以為瞿提所說,自由和平等不能并求,也不能并得的話,更有見地,所以人們只得先取其一的。”對自由,自由主義,魯迅不是不提倡,而是采取務(wù)實的態(tài)度,覺得這個和當時中國現(xiàn)實太遠了。見魯迅:《〈思想·山水·人物〉題記》,《魯迅全集》第10卷,第300頁。的話語保護——不直說,不正面說,但是要話語留白。他愛而不說或者反著說,進而保護所說不被染指的話題,還有如費厄潑賴、寬恕等。

“九二三熱”中的魯迅,無論是創(chuàng)作還是翻譯,意在做一帖涼藥,瀉掉諸如“民氣”“五分熱”“斷指”“我們一向很好的”“中國書”“讀經(jīng)”“公理”“到底還不如我們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隸好”等熱毒,這些熱毒之和即所謂“中國的病證”。熱的病根不去,補藥成毒,所謂“第一著自然是掃蕩廢物,以造成一個使新生命得能誕生的機運”者,以此。

“大約是疲勞與睡眠不足之故,現(xiàn)在吃藥,大概就可以好罷”的魯迅,熱中伏案,偏多冰語,“夜”“深夜”“深夜將盡”,這樣不計后果的工作,頗有些“超越塵埃,解脫人事”“不和眾囂,獨具我見”的“精神界之戰(zhàn)士”風(fēng)采。然而,精神戰(zhàn)斗的同時,是種種身體/物質(zhì)困境:“發(fā)熱”“睡眠不足”“頭昏眼花”“性命的斤兩”“老態(tài)可掬”“口腹計”“衰老”“壽終”。在靈與肉的辯證關(guān)系上,重新思考我是誰,文學(xué)是什么的終極問題,在“九二三熱”前后,成為魯迅文學(xué)的一大特點。

1925年,日記中魯迅的“生命之火”熾熱燃燒著:作文、談話、上課、寫書帳、編輯、翻譯、寫信。他幾乎一直在做那“攻打病根的工作”,因此一直處在“熱”的狀態(tài)。全年中只有一天例外——6月21日,魯迅當日日記了七個字:晴。星期休息。無事。

二 “我活在人間”

“如果要用一句話來概括魯迅一生的思想和精神,那么我認為最恰當?shù)幕蛟S是七個字:對人的終極關(guān)懷?!?嚴家炎:《史余漫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33頁。

對終極究竟的問題,早在1919年,魯迅就說過他的態(tài)度:“我自己知道,不特并非創(chuàng)作者,并且也不是真理的發(fā)見者。凡有所說所寫,只是就平日見聞的事理里面,取了一點心以為然的道理;至于終極究竟的事,卻不能知。”2魯迅:《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135頁。1935年,他借木刻問題也說過“終極”之不可求、不必求的觀點:“(木刻的最后的目的與價值)這問題之不能答復(fù),和不能答復(fù)‘人的最后目的和價值’一樣?!薄暗蚁耄喝耸沁M化長索子上的一個環(huán),木刻和其他的藝術(shù)也一樣,它在這長路上盡著環(huán)子的任務(wù),助成奮斗,向上,美化的諸種行動。至于木刻,人生,宇宙的最后究竟怎樣呢?現(xiàn)在還沒有人能夠答復(fù)?!?魯迅1935年6月29日致唐英偉信,《魯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494頁。作于1925年的《墓碣文》中,魯迅追問“心之本味”,也在其終極究竟思考的延長線上,結(jié)果也是一個“不能答復(fù)”。

魯迅“心之本味”和魯迅“生命的泥”無法分開,或者說,是先有“生命的泥”才有“本味”而非相反?!赌鬼傥摹放c其說是魯迅要尋求“本味”,不如說是要解構(gòu)“本味”,是對凌空蹈虛,美妙而不真實的一切“好的故事”的告別:“漂渺的名園中,奇花盛開著,紅顏的靜女正在超然無事地逍遙,鶴唳一聲,白云郁然而起……這自然使人神往的罷,然而我總記得我活在人間?!?/p>

“我活在人間”,這是“九二三熱”愈后三個月,魯迅在1926年4月10日寫的《一覺》中的話。這里的“人間”,和1925年1月1日“感得全人間”(《詩歌之敵》)、1925年4月22日“物質(zhì)的頭”(《春末閑談》)、1925年9月30日“滿有著苦痛和悲慘的人間世”(《致許欽文》)、1925年12月30日“不單是住在象牙之塔里”(《〈出了象牙之塔〉后記》)一道,共同彰顯著魯迅文學(xué)“用唯物論盡向深奧處鉆過去”的“人間”轉(zhuǎn)向。這個時候,魯迅幾年前“第一要著”中的“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的冷酷已經(jīng)被代之以“我活在人間”的熱情,“并非迫切而不能已于言”而不被邀請即不做文章的“要我寫”狀態(tài),逐漸變?yōu)椤耙磺星樾?,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不能傳給社會,不是失了意義么”2魯迅1934年1月17日致蕭三信,《魯迅全集》第13卷,第11頁。的“我要寫”。只不過,經(jīng)過“九二三熱”的疾病體驗后,魯迅本人“精神的頭”和“物質(zhì)的頭”合二為一,“我要寫”的文學(xué)將大大異于“要我寫”的文學(xué)。魯迅文學(xué)從單向度的精神文本向“在人間”的文學(xué)轉(zhuǎn)向之勢,已經(jīng)成為必然。

魯迅作文的“第一要著”,出自他1922年的《〈吶喊〉自序》。魯迅留日時期和五四時期的文學(xué),作為“第一要著”的實踐,具有很強的精神文本性質(zhì),這對具體的、“體格健全”而“精神愚弱”的“國民”來說,不啻為一種正確而冰冷的文學(xué)觀。魯迅對這種文學(xué)及其帶來的“文學(xué)家”榮譽是不滿足的,因為他不滿意其“寂寞”和“無力”的命運,1李拉利:《“從文”還是“造文”——以魯迅1920年代的“路”與“走”書寫為例》,《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22年第1期。這可證之以《〈吶喊〉自序》中大量的猶豫、轉(zhuǎn)折詞匯。五四以后,魯迅文學(xué)逐漸進入“第二過渡期”2竹內(nèi)好:《魯迅》,李心峰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141頁?!暗诙^渡期”的說法、時限、意義有不同解釋,參看汪衛(wèi)東《雜文的自覺:自我與時代的雙重發(fā)現(xiàn)》,《理論學(xué)刊》2011年第11期;張旭東《雜文的“自覺”——魯迅“過渡期”寫作的現(xiàn)代性與語言政治》,《文藝理論與批評》2009年第1期;牟利鋒《〈自由談〉時期魯迅雜文文體意識的自覺》,《魯迅研究月刊》2011年第4期;錢理群《魯迅雜文》,《南方文壇》2015年第4期。。和之前的文學(xué)相比,魯迅此時期文學(xué)的最大變化,是拒絕“一切都要從靈向肉,度著幽魂生活”3魯迅:《〈出了象牙之塔〉后記》,《魯迅全集》第10卷,第270~271、267頁。。魯迅文學(xué)中個人生活史的內(nèi)容越來越多,無論是虛構(gòu)性的“五種創(chuàng)作”還是非虛構(gòu)性的雜文,甚至是他的翻譯和學(xué)術(shù)文,都成為“魯迅”這個人的生命與生活的特殊話語。

魯迅是誰,怎么寫,對這種人與文的終極問題,魯迅曾經(jīng)熱衷于思想和文學(xué)的方案,即所謂精神界之戰(zhàn)士:“如果說早期提倡科學(xué),還帶有洋務(wù)派的烙印,參加革命活動是受了革命派影響,思考‘國民性’是受到了梁啟超‘小說界革命’的沖擊,那么,當他將民族復(fù)興的希望寄托在‘不和眾囂,獨具我見’的精神界之戰(zhàn)士身上時,他終于找到了一套自己的話語體系,與當時流行的思想家和政治家分道揚鑣了?!?張全之:《從施蒂納到阿爾志跋綏夫:論無政府主義對魯迅思想與創(chuàng)作的影響》,《魯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11期。但是隨著對“中國的病證”認識的深入,尤其是“九二三熱”的體驗,魯迅從“精神界之戰(zhàn)士”逐漸回歸人間。因此,和思想家政治家分道揚鑣不過是魯迅的第一次轉(zhuǎn)向,“九二三熱”以后,魯迅醞釀著和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學(xué)家”分道揚鑣的、可稱為雜文自覺的第二次轉(zhuǎn)向。

1925年底,在眾多“人間”著譯文字之后,魯迅翻譯廚川白村文藝論文集《〈走向十字街頭〉序》,出現(xiàn)“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這樣的話,可以說這是魯迅思考“我是誰”的一個癥候。此文中關(guān)于文學(xué)家兼社會活動家的身份,對應(yīng)著魯迅的相關(guān)思考:“在我所親近的英文學(xué)中,無論是雪萊,裴倫……都是帶著社會改造的理想的文明批評家;不單是住在象牙之塔里的?!?魯迅:《〈出了象牙之塔〉后記》,《魯迅全集》第10卷,第270~271、267頁。文學(xué)介入社會,文學(xué)家兼社會活動家,這是“熱中”的魯迅對1925年的總結(jié),也是對以后道路和自我身份的新定位。無獨有偶,魯迅此時翻譯的《出了象牙之塔》第九篇,即研究英國作家兼社會活動家摩理思(W.Morris,1834-1896)的《從藝術(shù)到社會改造》,有對摩理思以文學(xué)家的身份進行社會活動的一段評論,幾乎可以拿來作為魯迅上述文字的論據(jù):

他的前半生,摩理思是純?nèi)坏乃囆g(shù)至上主義的人,又是一種的夢想家,羅曼主義者。但在別一面,也是活動的人,努力的人,所以對于現(xiàn)實生活的執(zhí)著,也很強烈。一面注全力于詩歌和裝飾美術(shù)的制作,那眼睛卻已經(jīng)不離周圍的社會了。1廚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從藝術(shù)到社會改造》,魯迅譯,《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99頁。

文學(xué)與社會,文學(xué)家與社會活動家高度重合,正如譯文開頭的“引文”所說,“藝術(shù)家、詩人、工匠摩里思就是社會主義者摩理思;換言之,社會主義者摩理思就是藝術(shù)家、詩人和工匠摩理思”2文章開頭的引文原文是英文,筆者翻譯的是其中一部分:“Morris the artist, the poet, the craftsman, was Morris the Socialist, and that conversed, Morris the Socialist was Morris the artist, the poet, the craftsman.”轉(zhuǎn)引自廚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從藝術(shù)到社會改造》,魯迅譯,《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6卷,第495頁。。

早在1907年,魯迅就在《摩羅詩力說》中呼吁“精神界之戰(zhàn)士”,學(xué)界也一直將之視作“文學(xué)者”魯迅的身份定位。但是,1925年“九二三熱”后,魯迅對“人間”“物質(zhì)”的重視,對文學(xué)家兼社會活動家身份的一再提及,使精神界戰(zhàn)士逐漸從天上降落,降落,直落到中國的土地上,成為“在人間”的“精神界之戰(zhàn)士”。在此時,魯迅翻譯了六篇、創(chuàng)作了十五篇與“戰(zhàn)士”相關(guān)的文章,這個降落過程,就反映在魯迅這些文章里。3這些文章是《戰(zhàn)士和蒼蠅》《致許廣平250323》《致許廣平250331》《致許廣平250408》《致趙其文250408》《燈下漫筆》《雜感》《導(dǎo)師》《雜憶》《新時代與文藝》《答KS君》《通信(復(fù)霉江)》《小說的瀏覽和選擇》《孤獨者》《傷逝》《思索的惰性》《從胡須說到牙齒》《自然主義的理論及技巧》《從藝術(shù)到社會改造(威廉摩理思的研究)》《從淺草來》《這樣的戰(zhàn)士》。這些文章,在用詞、意見和態(tài)度上形成互文關(guān)系,是魯迅對“我”——在人間的精神界之戰(zhàn)士形象的辯證思考,之后的系列雜文集和《故事新編》也不斷重復(fù)、豐滿著這些形象。這些文章都從精神和物質(zhì)兩個方面闡述戰(zhàn)士和戰(zhàn)斗的主題:一個是戰(zhàn)士的物質(zhì)性匱乏,另一個是戰(zhàn)斗的精神性堅守,二者形成一種奇詭的反比例關(guān)系。細讀這些文章可知,以“九二三熱”為界,魯迅對“戰(zhàn)士”的精神屬性有過一個追問、動搖和修改的過程,總體走向是從冷到熱,從超然到介入。魯迅“對人的終極關(guān)懷”,也以從肉向靈的方式實現(xiàn)。

首先,戰(zhàn)士戰(zhàn)斗的精神屬性并沒有改變——戰(zhàn)士是什么,取決于對手,魯迅依舊緊扣“中國的病證”的精神性,以對手的“無物”來定義自身的精神性。如1925年6月11日和13日,魯迅三天內(nèi)兩次提到“巧人”:“白用了許多犧牲,而反為巧人取得自利的機會”;“有許多巧人,反利用機會,來獵取自己目前的利益”。巧人,魯迅又稱之為“陰柔人物”“聰明人”“伶俐人”,雖然有陳西瀅、章士釗等具體人物作為“典型”,但魯迅實際上指的是善于“舞文弄法”“包著自己,去嚇唬別人”的思想行為。以此為對象的戰(zhàn)斗,只能是精神性的。為了保證戰(zhàn)斗的精神屬性,魯迅不惜拒絕一切人間感情的牽掛,甚至冷酷地拒絕感激與好意。他1925年4月11日給趙其文的信中,對此有直白說明:

凡有富于感激的人,即容易受別人的牽連,不能超然獨往。

感激,那不待言,無論從那一方面說起來,大概總算是美德罷。但我總覺得這是束縛人的。譬如,我有時很想冒險,破壞,幾乎忍不住,而我有一個母親,還有些愛我,愿我平安,我因為感激他的愛,只能不照著自己所愿意做的做,而在北京尋一點糊口的小生計,度灰色的生涯。因為感激別人,就不能不慰安別人,也往往犧牲了自己,——至少是一部分。

又如,我們通了幾回信,你就記得我了,但將來我們假如分屬于相反的兩個戰(zhàn)團里開火接戰(zhàn)的時候呢?你如果早已忘卻,這戰(zhàn)事就自由的多,倘你還記著,則當非開炮不可之際,也許因為我在火線里面,忽而有點躊躇,于是就會失敗。

《過客》的意思不過如來信所說的那樣,即是雖然明知前路是墳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絕望,因為我以為絕望而反抗者難,比因希望而戰(zhàn)斗者更勇猛,更悲壯。但這種反抗,每容易蹉跌在“愛”——感激也在內(nèi)——里,所以那過客得了小女孩的一片破布的布施也幾乎不能前進了。1魯迅1925年4月11日致趙其文信,《魯迅全集》第11卷,第477頁。

這里,魯迅順帶解釋了一下《過客》中過客對小女孩的善意的拒絕,值得注意。這是因為,這種情感上的不近人情也出現(xiàn)在魯迅此前此后創(chuàng)作的《故事新編》諸人物那里,如女媧之超然、后羿之沉著、黑色人之冷酷、大禹之沉默、墨子之堅毅獨行。正如過客不能不在乎小女孩的“好意”,“每容易蹉跌在‘愛’——感激也在內(nèi)——里”,超然的同時具備了人間屬性。女媧等人物也不再是超然的“精神界之戰(zhàn)士”,而是全面繼承發(fā)展了魯迅此時所重視的人間具體性:從事精神界事業(yè)的同時,處處遭受人間世的“華蓋運”,不是被譴責(zé)有傷風(fēng)化,就是陷于“疲憊”“烏鴉炸醬面”“鼻塞”“起訴”等現(xiàn)實牽絆中,確實有“每容易蹉跌在‘愛’——感激也在內(nèi)——里”的風(fēng)險。

致趙其文信后,魯迅仍持續(xù)思考這個問題,于5月5日的《雜感》中提出“無淚的人”的概念。無淚,源自魯迅1903年在日本時期《浙江潮》上“無涕可揮,大風(fēng)滅燭”的記憶。無淚的人,如《鑄劍》中的黑色人,毫無父母、妻子等家人的牽絆1魯迅說他本不要子嗣,“以絕后顧之憂”,一者煩累,一者株連危險。魯迅1931年3月6日、4月15日致李秉中信,《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60、261頁。,不會于決絕與眷戀中躊躇。

但也有因為情感羈絆而消解戰(zhàn)斗意志的“反面教材”。1924年,王魯彥創(chuàng)作小說《燈》,講述的就是母子家人間眷戀與決絕的故事,和魯迅作于此時期的《過客》《墓碣文》《頹敗線的顫動》《這樣的戰(zhàn)士》有相似的情感主題,也和魯迅《鑄劍》的醞釀、寫作和發(fā)表同步。魯迅十年后將之收入自己編選的《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小說二集》中。《燈》中的兒子以手剖心,還給母親,自己的心和母親的心合二為一,熱血沸騰。兒子說:“母親,我不再灰心了,我愿意做‘人’了。”2王魯彥:《柚子》,北新書局1927年版, 第40~41頁。這篇小說,形象地詮釋了魯迅所謂“死于敵手的鋒刃,不足悲苦;死于不知何來的暗器,卻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愛人誤進的毒藥”3又如1932年致臺靜農(nóng)信:“負擔(dān)親族生活,實為大苦,我一生亦大半困于此,以致頭白。”分別見《雜感》、魯迅1932年6月5日致臺靜農(nóng)信,《魯迅全集》第3卷,第51頁;第12卷,第308頁。,也可以詮釋他失去母親的孩子做事“更勇猛”、更“無牽掛”的憤慨言說。其中的“我愿意做‘人’了”,模仿《狂人日記》“愈赴某地候補”,也類似魯迅“在北京尋一點糊口的小生計,度灰色的生涯”,都可看作“戰(zhàn)士”為“人間”所累、放棄“不問成敗的戰(zhàn)斗”行為。

其次,戰(zhàn)士的精神屬性一定呈現(xiàn)為“我活在人間”的形態(tài)?!熬窠缰畱?zhàn)士”在此時不再“超越塵埃,解脫人事”(《文化偏至論》),而是要“民氣”和“民力”兼顧,“公道和武力合為一體”1魯迅:《忽然想到(十)》,《魯迅全集》第3卷,第94頁。,這是“精神界之戰(zhàn)士”的人間具體性?!熬哦裏帷焙?,魯迅生命和“魔障”搏斗的熱,造成的痛苦與悲慘,是魯迅的,也是有同樣生存體驗和抗爭的中國人的。因此,魯迅在熱中體驗的痛苦與悲慘,就不再因為它的少數(shù)個體性而“病死多少不必以為不幸”了。相反,從“中國的病證”中取材“熱,然而滿有著苦痛和悲慘的人間世”,反而可以辯證地生出“引導(dǎo)國民精神前途的燈火”2魯迅:《論睜了眼看》,《魯迅全集》第1卷,第254頁。及其“唯心之光”來。從此以后,魯迅在從留日時期的文言論文向著五四大眾轉(zhuǎn)向、獲得“文學(xué)家”稱號以后,再一次向著大眾中的“個”轉(zhuǎn)向:關(guān)注身邊瑣事,從肉向靈,以小見大,在最寬廣的精神和物質(zhì)細節(jié)層面上觸及了“中國的病證”。從此,以魯迅“生命之火”凝聚的魯迅文學(xué),真正成了療救“中國的病證”的“一劑涼藥”。

“魯迅之為魯迅的偉大處,只是在于他在歷史與價值的心理沖突與煎熬中,終于沒有落入烏托邦而最終咬著牙關(guān)選擇了歷史,并且在對歷史的執(zhí)著中,同時沒有舍棄對人的終極意義的關(guān)懷。所以他的文章既充滿著歷史感,又不乏人情味,他在二者中把握住了必要的張力?!?王乾坤:《由中間尋找無限——魯迅的文化價值觀》,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8~9頁。這個張力的兩端,一端“終極意義”,一端個人史,一冷一熱,在1925年“九二三熱”后逐漸匯合。從此,魯迅的“精神界之戰(zhàn)士”才得以“活在人間”,成為普羅大眾中“無涕可揮,大風(fēng)滅燭”式的豪杰;魯迅文學(xué)不再是超然的“冷而平和”的精神文本,也不是熱而瑣碎的個人感覺,而是個人與群體、歷史與當下、“心靈和上蒼”4孫郁:《魯迅的暗功夫》,《文藝爭鳴》2015年第5期。相交流的中介,切實擔(dān)負起其攖心-立人-立國的文化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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