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東亞

偏? 愛

你偏愛在病房與監(jiān)護室來回游走，口袋里

裝著體溫計和筆，手里是查詢病人的記錄本

你偏愛在花園長椅上俯察晚春的蝴蝶

仰觀秋夜晴空里的流云與星辰? 偏愛

產房傳出的哭聲，他者新生的歡喜

你偏愛夏日草地上貓兒們午睡的呼嚕，池邊

飲水的鴿子，是它們想要捕獲的獵物? 偏愛

清晨：天使和孤獨只在那時現(xiàn)身

下一次，你希望所愛之人在郵件里說說季風

與美食

告訴你“原調”咖啡廳外懷抱小提琴的盲眼女孩

是否還在，獨奏著《斯卡保羅集市》

電影里的愛情，猶似野花泛起的春聲，你們

是在一個狂亂的臺風天同時出現(xiàn)在海邊的花市

你在這個大雨敲打湖面的傍晚偏愛寂靜與想象

偏愛哭鬧或撒嬌的女兒都像你一樣，令人心疼

你偏愛燈光、風聲、大雪、湖水和夢境，偏愛

善變的天氣：壞脾氣的孩童? 像年輕時的你

不在乎散落南方泥土里的稗種是否會發(fā)芽生根

如今你更偏愛湖畔的花店與有聲圖書驛站：

向日葵象征明媚，書籍是清洗靈魂的活水

偏愛從前的熾烈

和這迷人夜色里你是鏡中的自己

愛與孤獨

夜幕時分，她是野芷湖畔

密約而來的客人

湖面清澈，寂靜為雨聲擊碎

先前鳴叫的蟲兒? 此時

躲在葉下小憩

雨蛙坐在青草坪上沐浴

野花是它春日的伴侶

不眠者半依欄桿，低訴往生

仿佛她日記的開篇：你好，春天……

她起身，折下一段青枝，踩著雨聲

沿著先前留下足跡的曲徑返回

火車自她明凈的目光飛馳而去

她知道，日子是柴薪，只能用以取暖

生活的食糧尚需儲備

唯愛是一粒孤獨的種子

回鄉(xiāng)記

終于他替代父親，成了村里

最無所事事的人

早上繞著村子轉一圈，傍晚再一次

繞著村子轉一圈。

用妹妹換來的媳婦，多年前一去不返

五畝田地倒還在，收成足夠他穿衣吃飯

像年輕人一樣，他也外出務工多年

去過廣州、西安、南京、太原、平頂山

搬運、洗碗碟、挖煤、賣菜……但沒攢下積蓄

漏雨的三間瓦房還是村委出錢幫著修繕了一番

在村里，他毫無牽掛，也無人在乎他

吃飽了，睡下，他就可以在夢里大擺宴席

忘掉人世之羞與冷眼，做一回上賓或梁山好漢

偶爾他也買酒喝，一個人喝下一半，另一半

倒給已在另一個世界的父親

“……爹啊，我現(xiàn)在可比不得你呀

清明燒給你的紙錢，你肯定還沒花完吧……”

他們一樣一生窮困，入土時一樣慶幸有子送終

盡管時下他兒子尚在獄中，刑期將滿

來自北方的消息

——給女兒

日記里故鄉(xiāng)的天氣是這樣：

第一日，晴，麥田余暉下的墳塋清晰可見。

第二日，雪，大地白茫茫一片。

第三日，霧，清晨可聞村里孩子們的嬉鬧聲。

親人們我該如此向你描述：

祖父年近七旬，是個眉發(fā)斑白的倔老頭

祖母六十有二，溫良少言，勤勞知情

姑媽年輕時是晚風中的一朵玫瑰

兩個叔叔像清水里埋在淤泥下的石頭……

被澄明的缺席，是你

一只敏捷的兔子，一個忘記回家的人。

南方的雪

雪從不頤指氣使。落下

草木就會知曉它們的集結之力

噼啪！噼啪——

斷枝的脆響，仿佛新年的炮仗

驚懾了黑夜

花瓶里的郁金香，此刻含苞待放

窗外的梅花樹傲然無恙。

在南方，雪自有它的道德律：清白，盛而不俗

當日歷翻向新一頁，警教是：

惡氣迎人，害于戈兵。

在海洋村

四野開闊。用以養(yǎng)魚的水塘，有矮山

相伴；落敗的瓜田映襯著果樹的飽滿

撲面的苦味，源自心境

在海洋村，雞鳴與竹林清風誘發(fā)的鄉(xiāng)愁

猶如火焰，在避暑人渴慕的目光里熊燃

這樣的暮晚時分，云霞高懸，蓮花

開出了圣潔。

我們在民宿房前的亭中閑坐，莊重里的欣喜

無人窺破。

兄弟，你并不比我更懂得此刻的寂靜

像人世清歡里的波詭云譎，難以臆測

更多時候，我們都是無畏的那個

席間的推杯換盞，不過夢醒的一種形式

半生悲喜若霧中之物，豈可輕易示人

泳池的嬉鬧聲，不必制止或驚奇

孩子們的童真，我們再無擁有的可能

他們隔著木柵用青枝逗引小羊，以青草喂養(yǎng)

偏愛又警覺會突發(fā)攻擊的大白鵝……

海洋村是他人的故土。兄弟，我們唯有熱血

一腔，愿順遂在青水綠山間根深葉茂

給自己的詩

雨已停了。夜半讀書人決定

給十五年前的自己寫一封勸誡信：你好，年輕

人……

未來你會為虛度的時光抱憾，但請不必過于

自責

會為失衡之愛痛苦，但請不要妄萌厭絕之念

你將遠離雙親，難盡人子之孝

友朋無幾，時而長夜難眠

酒醒無人知，唯求一醉千愁散。但務必謹記：

落子無悔，浮生自有有情人

所有你寫下的皆是秋風的一部分（愿你明了

這抽象的深意）

等你像我一樣，對鏡自照，亦能得失笑談

便會懂得：生而平凡，無愧即可心安。

鄉(xiāng)野之夜

磨坊早已廢棄，半生游走的人在門檻上

坐著，聽風吹楓樹：嘩嘩嘩——嚓——

月是人間的燈，照著山野與故我

今我是云上的采鹽人，想要在這個春天

去街頭叫賣

那些收進罐子里的鳥聲與星光

誰也不必嘲笑涼夜招來的幻想，像流水

自有它的曼妙；也不必驚異

我不在這個時候愛你，也不會為你所愛

故人或雪與酒

是雪把她帶來的。幽靈似的白

在傍晚猶似驚鳥的不安

她再次不遠千里不邀自來

綠皮火車有了無解的慢

山野與麥田后撤

蝴蝶狀的云霓，像極他夢中好看的側面

她記得野芷湖畔小餐館里幽暗迷人的燈火

聒噪的說笑和杯盞聲響

湖面清寂，偶有孤鳥飛過

雪花落在野橘樹上，人間熱鬧起來

朋友之中，他是為數(shù)不多可以信賴的一個

清苦止于唇齒，內心滿溢歡喜

更多時候，他們就那么面對面坐著

喝酒或觀景：白鷺用于想象，鱸魚適合烹食

仿佛一對細察時光的看客

不設防御，甚至什么也不說

春光曲

舒適晴暖的一日將盡，青山

在暮色中隱身。她把院中的那盆清水倒掉

遲來的說夢人在夢里沒了聲息

已經很久，墻上的門鈴她自己按給自己聽

對人間保持熱情與溫柔，像每一滴

落在四月的雨

野花自有它開落的時辰。像她熟知的

屋后的莢蒾，此時葉繁枝茂，秋天紅果累累

春風自有它的妙處。仿佛貼地飛行的家燕

是為迎接雨水的到來

但從她手中抽離的那雙手啊，再不用

栽種藥草與稻谷，不會捧起白雪放入罐中

“不要在遺忘的夜晚為閃電驚恐——”

孫女到來這天，在窗前高聲朗誦，“不要把

心愛之物拱手讓出……”

她默默傾聽，山風遽然吹開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