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魏源《海國圖志》是繼林則徐《四洲志》后,在東亞地區(qū)具有較大影響力的地理類著作。魏源分別于1842年撰成《海國圖志》50卷,1847年增擴為60卷,1852年又增補為100卷。該書首次于1845年由權大肯經(jīng)陸路帶回朝鮮,1851年由中國商船亥二號傳入日本。之后日本翻刻本因簡明易讀又回流至朝鮮,同時日本再版的熱潮又影響了中國對此書價值的重新認知。文章通過閱讀史的研究方法,分析《海國圖志》在19世紀中期中國士大夫階層的有限傳播、日本上層知識分子和下層武士的閱讀接受、朝鮮實學派兩班官員及中人的輾轉(zhuǎn)傳閱,并論述閱讀活動對所在國進步思潮造成的影響。
關鍵詞:魏源;《海國圖志》;東亞書籍環(huán)流;閱讀接受
中圖分類號:?B252;G256??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672-1012(2024)01-0001-09
Book Circulation and Reading Reception in East Asia in the Mid-nineteenth Century: A Study of Wei Yuans Haiguotuzhi
WU Wenjie
(Advanced Institute for Confucian Studies,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
Abstract:Wei Yuans Haiguotuzhi is a geographic work of great influence in East Asia after Lin Zexus Sizhouzhi. Wei Yuan wrote the 50-volume Haiguotuzhi in 1842, expanded it to 60 volumes in 1847, and supplemented it to 100 volumes in 1852. The book was first brought back to Korea in 1845 by Kwon Dae-keun by land, and then imported to Japan in 1851 by the Chinese merchant ship Ohi No. 2, after which the Japanese reprints were returned to Korea because of their simplicity and ease of reading, and at the same time, the reprinting craze in Japan influenced the Chinese re-recognition of the value in the book. Through the ??reading of history, the paper analyzes the limited dissemination of Haiguotuzhi among the Chinese scholarly class in the mid-nineteenth century, its reception by the Japanese upper intellectuals and lower samurai, and its circulation by the two classes of officials of the Joseon School of Realism and the zhongren, it goes further to discuss the impact of these reading activities on the progressive thinking of the countries in which they took place.
Key words:Wei Yuan; Haiguotuzhi; East Asian book circulation; reading reception
閱讀史首要關心的問題便是什么人在讀。隨著近代西方工業(yè)文明對東方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文明的沖擊,一些開明士紳秉持“經(jīng)世致用”的觀點,開始將目光轉(zhuǎn)向西方,關注西方地理風貌、宗教思想和生產(chǎn)方式,由此在中國、日本和朝鮮都匯聚了一批熱衷于《海國圖志》的穩(wěn)定閱讀群體。其次是讀什么書、什么時候讀、人為什么讀書的問題。在19世紀中葉,近代東亞各國基于國內(nèi)脆弱的手工業(yè)生產(chǎn)模式,無一例外都要面臨機械化生產(chǎn)方式的選擇問題。在“夷”強“夏”弱的現(xiàn)狀下,不管這些國家是選擇更加保守,還是轉(zhuǎn)向開放,都極大地刺激著以《海國圖志》為代表的啟蒙書籍的市場需求。在此時代大背景下,認識世界、維新改良,成為一時的風尚。
在以往關于《海國圖志》的出版?zhèn)鞑パ芯恐?,多是中日比較研究,例如大谷敏夫、容應萸、君羊、李存樸、劉長庚、吳小瑋、顧春、劉燕、李文明、劉勇等,談及了《海國圖志》對日本明治維新的促進作用。其中不乏新論,詳述了因江戶時代蘭學的興盛,相比外國地理知識,日本士人更加關注《籌海篇》中的御夷思想。但學界對《海國圖志》在朝鮮的傳播研究相對較少,胡志強、姜秀玉、楊舒雅等分析了該書在朝鮮的傳播過程以及引發(fā)的進步思潮,認為由此奠定了后期經(jīng)世派學者開化思想的基礎。章曉強、戴秋娟《晚近時期東亞思想變革過程中的中國智慧——以魏源〈海國圖志〉為中心的討論》一文是從思想層面著重分析了《海國圖志》對東亞地區(qū)的傳播影響[1]。從前人研究成果可發(fā)現(xiàn),《海國圖志》在不同程度上促進了東亞三國士人全球視野的形成,共同點是以讀者對書籍文本的接受而展開的。近年來,隨著沈國威[2]497、張伯偉[3]提出書籍“環(huán)流”概念的興起,學界逐步著重于東亞書籍的流通與閱讀研究,討論書籍在多向傳播中引發(fā)的觀念和文化變遷。因此,本文將《海國圖志》放置于東亞書籍環(huán)流的視角下進行整體概觀,進一步分析該書在中國傳播受限的原因,并以東亞三國的讀者群為中心,分析三國不同的接受特點,以及相互間造成的觀念影響。
一、《海國圖志》在中國的出版與閱讀接受
《八千卷樓書目》《清史稿·藝文志》都將《海國圖志》著錄為史部地理類,作為介紹各國地理、人文風情的鴻篇巨制,其所征引的中外著作近百種。魏源在林則徐《四洲志》、歷代史志、明以來島志及當時各種夷圖、夷語的基礎上編撰《海國圖志》50卷。卷1為《籌海篇》,卷2至卷49介紹世界各國地理、宗教、貿(mào)易、貨幣的概況,卷50為《洋炮圖說》《西洋器藝雜述》。50卷本于1842年至1844年由古微堂出版,為木活字本,卷首刻有擺字工人姓名,為毗陵(今江蘇常州)薛子瑜、楊承業(yè)。后在1847年,該書增擴為60卷,由古微堂雕版發(fā)行,1849年古微堂再次重刊。60卷本增加了關于西洋火器、戰(zhàn)船、炮臺、火藥、地雷、望遠鏡的制造等內(nèi)容。該書最終于1852年增補為100卷,仍由古微堂刊行,同年在廣州亦有重刊。1853年古微堂再次重刊。100卷本在原有60卷本基礎上,新增西、南洋諸國回教、天主教考,《地球天文合論》5卷等。從上述兩次增補的內(nèi)容來看,其多集中在西洋軍事武備、宗教風俗等方面的知識。其實該書已不僅是一部地理類巨著,除本有的世界地理介紹外,還附加有火器、炮臺的制造說明,此兩項直接攸關國家的海防建設,貫穿了魏源“用夷制夷”的核心思想。
自宋代畢昇發(fā)明活字印刷術以來,除去明清官方組織活字排印的《太平御覽》《古今圖書集成》《武英殿聚珍版叢書》外,民間一般將活字印刷應用于家譜等時效性強、印刷量較小的出版物。從古微堂最初使用木活字發(fā)行到后來向刻本的轉(zhuǎn)變,可以推測出書坊對《海國圖志》的初始銷量并未有充分把握,故而選擇木活字印刷方式。但在60卷本與100卷本這樣卷帙浩繁的情況下,書坊卻選擇雕版印刷的方式進行出版,顯見其對《海國圖志》的后期銷量具有一定信心。
從當時部分經(jīng)世派學者和官員對此書的評價,亦可管窺一二。朱琦《寄魏默深刺史》:“況聞茲書出,市賈紛雕鐫。輦下諸要人,爭買不計錢?!?sup>[4]14《海國圖志》是魏源贈送給朱琦的,朱琦作為御史,以直言敢諫著稱。魏源希望朱琦可以將此書代陳朝廷,借以整頓邊防,然而此意卻未能上達天聽,引起重視。姚瑩的《康輶紀行》中也有記載:“余數(shù)十年之所欲言、所欲究者,得默深此書,可以釋然無憾矣!”[5]339同樣,姚瑩獲得此書也是由魏源贈送。姚瑩曾在臺灣任兵備道一職,參加過抗英斗爭,故對魏源所述制夷之策深表贊同。林昌彝對《海國圖志》亦頗為欣賞,“余以邵陽魏源《海國圖志》,配以圖志于海國沿革,外夷地圖及夷情夷務源委,我國議戰(zhàn)、議款、議和,凡炮臺之式,量天尺之制,鑄炮、演炮及望遠鏡之法,皆博稽詳考,殫見洽聞,議論明通,體用兼?zhèn)?。此為宇宙間不可少之書也”①。魏源與林昌彝相交甚深,故推知此書亦由魏源贈送。林昌彝作為林則徐族弟,在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期間,曾向林則徐獻書平夷之策,并時刻關心海防建設。因此,林氏尤其關注西洋火炮,認為只有加強沿岸炮臺建設,才能有效抵御外侮。張之洞同樣認為《海國圖志》是一部介紹西洋概況的重要著作,“近人若邵陽魏源,于道光之季,譯外國各書、各新聞報為《海國圖志》,是為中國知西政之始”[6]9744。陳善圻《重刊海國圖志序》亦表明“書既成,吳中為之紙貴”[7]2237。
朱琦、姚瑩與林昌彝皆為魏源好友,陳善圻則在清同治六年(1867)重刊《海國圖志》,由此可推斷《海國圖志》在江南一帶或魏源交友圈中的受歡迎程度。1847年《中國叢報》刊登了一篇有關《海國圖志》的書評。這亦可表明該書由江南地區(qū)向沿海地區(qū)逐步傳播,“我們從未在廣州的各家書店聽說過有這么一本書,我們唯一見過的副本,就是下面的評介所據(jù)以作出的那一套。它最初是上海的一位朋友弄到手的……它在北京和各省的政府高級官員中廣泛發(fā)行,目的在于使他們在與外國人打交道時,能做到心中有數(shù)”[8]434-436。
實際上,《海國圖志》亦非完書,部分學者在仔細校讀后,仍發(fā)現(xiàn)有一些錯訛。清代地理學家何秋濤指出“《海國圖志》系魏源著。……但卷帙既繁,不免有疏舛之處,要當分別觀之”[9]2911。馮桂芬同樣羅列出該書所存在的4處訛誤,“偶校數(shù)卷,即有此誤,恐全帙尚不止此,又圖中列天下萬國,而旁注中國晝長晝短線,更無解于不知而作之譏矣”[10]19。郭嵩燾《書海國圖志后》亦有論述“魏氏此書,征引浩繁,亦間有參差失實”[11]359。按照一般閱讀規(guī)律,讀者只有在認真閱讀后才會發(fā)現(xiàn)文本中的訛誤,這也從側(cè)面反映出上述學者對此書的關注。
從上述材料分析,由于中國幅員遼闊,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的影響并未大范圍波及多數(shù)中國民眾,侵略戰(zhàn)爭只是對少數(shù)關注時事、秉持“經(jīng)世致用”思想的士大夫階層敲響了國家命運的警鐘,部分高級官員也只是將《海國圖志》當作對外交流的工作手冊,閱讀受眾還未能進一步下移。此外,從日本節(jié)取《海國圖志》的一部分進行翻刻的做法,亦可推測出《海國圖志》原本篇幅巨大,客觀上影響了該書的發(fā)行價格與閱讀體驗。總之,《海國圖志》在當時的中國市場有相當?shù)牧魍浚皇窃邶嫶蟮娜丝诨鶖?shù)下,顯得有些微不足道,其結(jié)果也是“言之者諄諄,而聽之者藐藐”。
自從1853年古微堂重刊100卷本后,直至1867年陳善圻在南??h(今廣東佛山)重新刊印,1868年古微堂才再次重刊,之后光緒年間此書仍有多次重刊。康有為在光緒年間也有閱讀該書的記錄,“光緒五年,己卯,二十二歲”,“乃復閱《海國圖志》《瀛環(huán)志略》等書,購地球圖,漸收西學之書,為講西學之基矣”[12]63。此時,洋務運動已經(jīng)開展,各種介紹西方事物的書籍層出不窮。雖然《海國圖志》存在較多訛誤,已漸漸被其他書籍所替代,康有為卻仍將其作為研究西學的入門之作。此外,從刊刻的時間線可以看出,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前,約有7年的時間《海國圖志》處于刊刻的空窗期,而同時期的日本正在大量翻刻,并成為一時的風潮。究其原因,陳善圻在《重刊海國圖志序》中曾有明說,“遭洪逆之亂,版多焚毀,每欲重刊,而原書已不可得”[7]2237。魏源之子魏耆在《邵陽魏府君事略》也有記載:“癸丑(1853)二月,粵逆擾江南,陷省城,揚州繼失守?!衅饺站茫瞬恢?,合境洶沸?!?sup>[13]333當年,《海國圖志》百卷本剛好完成二次重刊,之后14年間便再無刊刻,推知魏源及其后人應受戰(zhàn)亂影響,迫使刻書事業(yè)停滯。
太平天國運動在席卷江南地區(qū)時,給原本高度發(fā)達的江南刻書業(yè)造成了毀滅性打擊。戰(zhàn)亂不僅對出版行業(yè)造成了廣泛破壞,對《海國圖志》的固有和潛在閱讀群體也造成了極大的負面影響。日本學者吉田松陰《讀籌海篇》也有說明,“然吾獨疑此書之刻在道光二十七年,曾未三四年,廣西民變,擾及八省,禍及十年,遂致北京殆不守,其所底止,未可知也。則清之所宜為慮,不在外夷而在內(nèi)民也”②。戰(zhàn)爭的推進,使原本最有能力進行購書、最有自覺睜眼看世界的高素質(zhì)閱讀群體不得不轉(zhuǎn)向關注自身安危和生活基本溫飽的低層次需求。清咸豐八年(1858)兵部侍郎王茂蔭曾上奏“臣所見有《海國圖志》一書,計五十卷,……其書版在京,如蒙皇上許有可采,請敕重為刊印。使親王大臣家置一編,并令宗室八旗,以是教,以是學,以知夷(雖)難御,而非竟無法之可御”[14]1049。清咸豐二年(1852),《海國圖志》100卷本便已刊刻問世,直至咸豐八年(1858)王茂蔭仍舉薦50卷本,也可看出該書在士林中影響的局限性。然而,此次獻書并未引起清廷重視,當時的清政府也只是忙于平叛內(nèi)亂,未能顧及華夷之變、維新改良的時代任務。之前的眾多研究,對《海國圖志》在中國遇冷原因大多歸結(jié)為清朝統(tǒng)治階層的守舊愚昧,卻很少分析太平天國運動對中國啟蒙進程的巨大影響。
19世紀40至60年代,《海國圖志》僅在中國部分區(qū)域進行出版流通,閱讀受眾集中在一些開明士大夫和部分高級官員群體中,并對后期洋務運動“自強”“中體西用”思想的提出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但當時卻未能在全社會引發(fā)集體共鳴。從這可以感受到當時社會階層之間的裂隙與鴻溝。正如左宗棠在清光緒元年(1875)重刊《海國圖志序》中所述:“書成,魏子歿廿余載,事局如故?!?sup>[7]2236田梓材《讀魏默深先生海國圖志》則比較了該書在中日兩國影響的不同,“彼日本二十余年以前,幾致衰弱而難振,故《海國圖志》于泰西各國甚不敢忽,而于日本若忽之者,誠以其不足自雄耳。然而日本雖小,而奮勵以圖,一切步武泰西,竟儼然為中國之一大敵。而中國因循頹廢,塊然如巨人之病痱,非徒日無起色,而凌逼迭見,已岌岌乎其可虞矣!此吾所以讀默深先生之書而不禁慨然也”[15]152。田梓材形象地描述了中國面對農(nóng)業(yè)文明向工業(yè)文明轉(zhuǎn)型時的遲滯與彷徨。另外,日本學者鹽谷世弘也曾慨嘆:“嗚呼!忠智之士,憂國著書,其君不用,反而資之他邦,吾固不獨為默生悲,抑且為清主悲也夫!”③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前,面對數(shù)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國不管是出于內(nèi)部戰(zhàn)亂還是頑固守舊原因,可謂失去了走進近代文明、取得發(fā)展先機的20年。
二、《海國圖志》在日本的再版與閱讀接受
三部《海國圖志》60卷本,最早在1851年由中國商船亥二號帶入長崎。由于書中有介紹天主教的文字,根據(jù)幕府《天保鎮(zhèn)壓西學令》規(guī)定,這類書需交由長崎奉行所處理[16]。被查抄的《海國圖志》上交到幕府所在地江戶,政府的御文庫和學問所各征用一部,另一部被老中牧野忠雄買去。1852年,該書又由子二號船傳入一部,為長崎會所保管[17]。在1853年美國黑船叩關后,于1854年由寅一號船帶入十五部時,該書才被批準進口,即可正式在書籍市場銷售。少量的《海國圖志》進入日本后,在黑船事件的影響下,加之島國固有的危機意識,日本讀者對了解西方兵備武器的書籍產(chǎn)生了迫切需求。1851年至1852年期間,該書售價是130目;到了1854年,該書漲價至180目;1859年價格更提高至430目[18]27。
姚斯曾指出,接受美學的核心是從受眾出發(fā),從接受出發(fā),并強調(diào)讀者或者閱讀行為在闡釋文本問題上的作用[19]譯者前言2。因此,許多日本書坊為迎合日本民眾的閱讀需求,解決書籍進口的不足,對《海國圖志》原文本進行了一定的刪取與改造,陸續(xù)出版了各種翻刻本、訓點本、日文譯本。原書篇幅過大,客觀上不利于大范圍傳播和讀者快速瀏覽,所以日本書商對《海國圖志》的翻刻是有選擇性的。
據(jù)統(tǒng)計(見表1),僅在日本嘉永七年(1854),便有10種翻刻本,多是鹽谷世弘、箕作阮甫校。江戶須原屋伊八刊本《海國圖志·籌海篇》1卷,中山傳右衛(wèi)門校、江戶和泉屋吉兵衛(wèi)刊本《海國圖志·墨利加洲部》8卷。此外,還有專門節(jié)取介紹英吉利、俄羅斯、印度等國的翻刻本。后在1855年至1857年間,翻刻本多達15種,直至1857年后翻刻熱潮才退去。
除地理知識外,日本讀者另一個關注熱點便是在海防火器方面,這與日本當時的國家安全切實相關。杉木達在《美理哥總記和解跋》中說:“近時我邦亦有海警,……若夫西班雅之奪呂宋,英夷之侵滿清,是前車之覆,后車不可以不戒焉。然則此書當今最為有用矣?!?sup>[20]卷末這反映出日本讀者對傳統(tǒng)歐美強國與周邊國家戰(zhàn)略態(tài)勢的關注。鹽谷世弘在日本嘉永七年(1854)刊本《翻刊海國圖志序》中便指出,“此編原歐人之撰,采實傳信,而精華乃在籌海、籌夷、戰(zhàn)艦、火攻諸篇。……名為地理,實武備大典”④。事實上,早在1744年至1852年間,日本學者根據(jù)荷蘭語書籍譯述的各類“蘭書”有480種;從1645年到1853年日本開國為止,日本國內(nèi)出版的世界地理類書籍(含地圖)有338種[21]。所以,書坊專門對《海國圖志》中的《夷情備采》《火輪船圖說》《西洋炮臺圖說》《仿造西洋火藥法》《攻船水雷圖說》等篇目進行了系統(tǒng)翻刻。賴醇在《海國圖志訓譯序》中說:“清魏默深《海國圖志》六十卷,纂述賅博,擇取而用之,其于海衛(wèi)邊備,必有裨益者矣?!沂酒渌龇g者,系炮臺、火器、銃藥等諸篇?!箨懤m(xù)加譯及全部,使海內(nèi)盡得觀之。”⑤賴醇翻譯了全書,尤其著重于海防武備,旨在為各藩下級武士開闊眼界。學者南洋梯謙在《海國圖志籌海篇詳解序》中亦有說明:“近歲清國瀕海患,夷兵入寇。魏氏因述御夷之術,自謂出韜略之右,余以其言為過惰難信。既而閱之,……始信于魏氏之言不誣也?!?sup>⑥可見日本學者對中英鴉片戰(zhàn)爭的關注,南洋梯謙之前一度認為魏源所述御夷之策不可信,但在仔細閱讀《海國圖志》后,最終改變了自己的看法,認為該書是“武夫必讀之書也,當博施以為國家之用”⑦。
戴聯(lián)斌《從書籍史到閱讀史》曾有論述:“一個文本之所以能夠存在,就是因為有讀者賦予它意義。文本只有借助讀者才能獲得意義;讀者變了,文本及其意義也就變了?!?sup>[22]75《海國圖志》在日本共有兩大閱讀群體:一是接受儒學教育的上層知識精英和決策者,佐久間象山、橫井小楠、橋本左內(nèi)、吉田松陰是其代表人物。他們所閱讀的翻刻本多由儒學家或蘭學家出版,如蘭學學者箕作阮甫,目的是為準確認識世界、定位自己。二是中下層武士、低層官吏,他們所閱讀的主要為更貼近底層大眾的日文譯本,出版商多出自儒學家、蘭學家及一部分尊王攘夷的擁護者。通譯刊行目的是了解西方船艦武器,倡導藩與藩之間聯(lián)合御敵[23]。通過上述分析,能推斷出出版商與讀者群之間的相互作用力建構了一種出版與閱讀之間的良性互動關系,二者共同促使《海國圖志》實現(xiàn)其文本價值,推動社會走向文明開化。
魏源可能也未曾想到,自己原本面向中國受眾創(chuàng)作的文本,竟在日本大受歡迎。就如,佐久間象山出身于下級武士家庭,在《海國圖志》未傳入日本前,便特別重視日本海防,曾于1842年上書《海防八策》。1854年,他因鼓勵學生吉田松陰偷渡美國而受牽連入獄,在獄中寫下了《省警錄》,其中有讀到《海國圖志》的感慨:“嗚呼!予與魏,各生異域,不相識姓名,感時著言,同在是歲,而其所見亦有暗合者,一何奇也,真可謂海外同志矣!”⑧借由書籍文本傳遞的信息,使得分隔千里的佐久間象山與魏源產(chǎn)生了見字如面的高級閱讀體驗,實際上反映了二者制夷主張的不謀而合,為其之后“和魂洋才”說的提出奠定了思想根基。
佐久間象山一方面是魏源“以夷制夷”思想的暗合者,另一方面,他的反應也符合姚斯(Hans Robert Jauss)所提出的接受美學的核心概念“期待視野”,即閱讀一部作品時,讀者的閱讀經(jīng)驗、思想觀念、道德情操、審美趣味所構成的思維定式或先在結(jié)構,決定讀者接受能否實現(xiàn),效果如何。佐久間象山在閱讀《海國圖志》之前,便特別關注日本海防問題,也有自身的獨特見解,實際已具有某種潛在的理解結(jié)構和知識框架,之后又將這種“期待視野”帶入《海國圖志》的閱讀過程中,與魏源產(chǎn)生了惺惺相惜之感。這次閱讀跨越了時間與空間的隔閡,造就了讀者與作者在情感上的共鳴。
三、《海國圖志》在朝鮮的流傳與閱讀接受
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后,中國戰(zhàn)敗的消息傳至朝鮮,亦對朝鮮的士大夫階層造成了不小的震動,而朝鮮國王卻進一步加強了鎖國政策。在嚴禁漢譯西學書與鎮(zhèn)壓天主教的封閉社會里,“赴京使行”是朝鮮王朝獲取外界信息的唯一溝通渠道,朝鮮仍舊于1845年按慣例派遣使臣前往中國,所以奏請兼謝恩冬至副使權大肯最早把魏源所編《海國圖志》帶回朝鮮[24]351?,F(xiàn)今檢索“韓國古籍綜合目錄系統(tǒng)”,韓國現(xiàn)存《海國圖志》最早有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古微堂活字本,推測此本是由權大肯帶回并留存至今。此外,朝鮮半島地區(qū)作為中日兩國文化交流的匯合地帶,現(xiàn)存不僅有眾多的中國刻本,也有一些日本刪取翻刻的和刻本,主要為日本嘉永七年(1854)翻刻本《籌海篇》。魏源《籌海篇》所主張的“自守之策”“攻夷之策”“款夷之策”,指面臨外夷入侵時可以隨之應對的三種策略。魏源認為在鞏固海防的基礎上,再選擇戰(zhàn)與和,具體從近海、內(nèi)河火器作戰(zhàn)出發(fā),提出自身見解。此外,魏源強調(diào)夷人注重商業(yè)貿(mào)易,可據(jù)此尋求各國調(diào)停進行外交斡旋,運用經(jīng)濟和外交手段,達到“以夷款夷”的目的,從而實現(xiàn)本國利益的最大化。顯而易見,中、日、朝三國作為東亞沿海國家,無一例外都面臨著歐美海洋強國對自身海防安全構成的嚴重威脅,故對《籌海篇》中的御夷之策格外重視與關注。
朝鮮王朝時期,社會大致分為四種階層:首先最高階層是兩班官員,一般分屬于文、武兩班,是高級官僚群體的代名詞;其次是中人,一般指中下級官僚,基本承擔技術性職務,多為醫(yī)官、譯官、算官等;再者是常民,又稱為良人,通常指佃戶、商人、手工業(yè)者;最底層是賤民,又稱奴婢,承擔各種雜役,沒有人身自由。上述四種階層在朝鮮社會中已基本固化,階級躍遷的可能性很小,所以有能力學習掌握知識的主要集中在兩班和中人階層。因此,《海國圖志》在朝鮮的閱讀受眾主要集中在實學派兩班官員及中人,國王也有閱讀的記錄。許傳的詩文集《性齋集》曾記載:“《海國圖志》五十篇,清內(nèi)閣中書魏源所輯也。咸豐中,洋夷為患于中國,連年不解。源作計入洋中諸國,采其地方大小、山川險夷、道路遠近、風教善惡、器械精粗甚悉且詳,乃歸而為此書,可謂為天下萬世長遠慮也,非豪杰之士能之乎?史野權尚書(大肯)以使事至燕京,得此書而還。憲廟聞之,遂命進覽,以御筆題其函而還之。圣人之有意于治者,正如是矣?!?sup>[25]336由此可見,《海國圖志》應當在士人群體中有一定程度傳閱,才導致朝鮮國王有所耳聞,并要求進呈御覽。
實學派官員、學者主張實用之學,推動社會改革,反對空談,反對程朱理學,并強調(diào)創(chuàng)新的重要性。在近代工業(yè)文明的沖擊下,實學派文人求新求變,而《海國圖志》的出版正符合其了解世界的迫切閱讀需求,他們成為朝鮮走向近代化的領潮人。1850年前后,朝鮮考古學者、金石學家金正喜曾跟隨父親金魯敬訪問過燕京,在燕京滯留期間與翁方綱、阮元等學者互相交流[26]121。金氏回到朝鮮后曾多次強調(diào)《海國圖志》是朝鮮有識之士必讀之書。而同時期的《瀛環(huán)志略》同樣深受朝鮮開明士大夫與學者的追捧。朝鮮后期實學派代表人物李圭景,在《五洲衍文長箋散稿》中詳細地介紹了從中國傳入朝鮮的書籍[27],“中原近日出奇書甚多,而來于我東者亦夥,如《海國圖志》數(shù)十冊、《阮氏全書》一百冊、《瀛環(huán)志略》十余冊、《壽山閣叢書》一百二十冊……此皆海內(nèi)奇書也”⑨。由此可以觀察到當時中國關于世界史地之書東傳朝鮮的盛況。
樸珪壽是朝鮮開化思想的奠基人,分別于清咸豐十一年(1861)、同治十一年(1872)作為問安副使與謝恩正史出使中國,目睹了鴉片戰(zhàn)爭以來清王朝武備松弛的狀況,認同清廷開展的洋務運動,喜聞西方新學,在魏源和馮桂芬等人影響下首先提出“東道西器”論[28],并將自己閱讀過的《海國圖志》一書傳授給了金玉均、金允植等門人。另外,為落實魏源“以夷制夷”的核心思想,金允植尤其關注《海國圖志》所提出的海防策略,積極建議“今宜廣求良工及有巧思之人,制造大炮、滑車、絞架及扛銃、抬炮、水雷車等之類,按圖仿造,無不成之理。但選京營兵,分置沿海要害……皆筑炮臺起沙城,以地平勾股之法精審炮路,嚴其守備,若無事以待之其外,鄉(xiāng)募一切罷遣,庶可為省費息擾之一端歟”[29]134-135。并極力主張朝鮮沿岸廣設炮臺,以此維護國家海防安全。
中人出身的譯官吳慶錫,曾于清咸豐三年(1853)至光緒元年(1875)先后13次隨朝貢使團前往中國,其間與中國經(jīng)世派文人廣泛交游,萌生了開化改良的進步思想。吳慶錫之子吳世昌曾回憶,吳慶錫從中國回國時,總是攜帶各種新書。吳慶錫把帶回朝鮮的《海國圖志》等漢譯西歐書籍轉(zhuǎn)給了同為中人出身的醫(yī)生劉鴻基閱讀,后二人又將此書贈給金玉均[30]55。1869年以后,樸珪壽、吳慶錫和劉鴻基開始向漢城北村的兩班子弟傳授《海國圖志》等“新書”及他們的經(jīng)世主張,由此孕育了開化派,如金玉均、樸泳孝、洪英植、徐光范、徐載弼、俞吉濬等人即為代表人物[17]146,為朝鮮后期開明派的壯大,開化黨的組建,“甲申政變”的發(fā)動,奠定了前期思想基礎。
從上述閱讀記錄中,可以發(fā)現(xiàn)《海國圖志》在朝鮮主要通過親朋相互推薦、門生輾轉(zhuǎn)傳閱,盤桓在開化派官員與學者群體中,未能下沉至常民與賤民階層,仍有較大的局限性。
四、余論
東亞三國對《海國圖志》的不同接受,似乎也暗合了近代三國的不同命運。作為曾經(jīng)流行于近代東亞地區(qū)的書籍,該書的異域出版與閱讀受眾既各有特色,又有相似之處。書商擴大了《海國圖志》在地域上的影響,出版商改良了該書的閱讀體驗,讀者群作為書籍生產(chǎn)與流通的核心要素,延展了該書的文本內(nèi)涵??v觀《海國圖志》的書籍環(huán)流歷程,中國是環(huán)流的起點,而后該書先后東傳至朝鮮、日本。此后,日本對該書刪節(jié)改造后的翻刻本,相較原書的鴻篇巨制,更便于受眾傳播,進而和刻本又西流至朝鮮。同時,日本對《海國圖志》再版的熱潮,又影響到該書在中國光緒年間的持續(xù)翻刻。最終以《海國圖志》為代表的書籍在東亞地區(qū)的傳播流動,構成了一個知識環(huán)流的生態(tài)系統(tǒng)。
盡管《海國圖志》的文本中仍舊充斥著“夷”的觀念,依然秉持著華夏居于正統(tǒng)地位的固有思想,未能貫徹近代外交各國平等的理念,“師夷長技”也只停留在器物階段,未能深入制度、文化層面,但其仍然在日本、朝鮮流行。當然,這也符合當時讀者的閱讀語境,便于其接受,可以說是依托“舊文本”傳播“新思想”,逐步引導讀者開放眼界,走向近代文明。在如今倡導建立東亞文化共同體的時代背景下,《海國圖志》無疑是近代東亞三國書籍出版交流的生動例證。
參考文獻:
[1]章曉強,戴秋娟.晚近時期東亞思想變革過程中的中國智慧:以魏源《海國圖志》為中心的討論[J].現(xiàn)代交際,2022(6):66-75,123.
[2]沈國威.跋[M]//日本關西大學文化交涉學教育研究中心,出版博物館.印刷出版與知識環(huán)流十六世紀以后的東亞.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3]張伯偉.書籍環(huán)流與東亞詩學:以《清脾錄》為例[J].中國社會科學,2014(2):164-184,207-208.
[4]朱琦.怡志堂詩初:卷4[M].咸豐七年刻本.
[5]姚瑩著,施培毅、徐壽凱點校.康〖XC補字2.tif;%90%90〗紀行 東槎紀略[M].合肥:黃山書社,2014.
[6]張之洞著,苑書義、孫華峰、李秉新主編.張之洞全集:第11冊[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
[7]魏源著,魏源全集編輯委員會編.湖湘文庫(甲編) 魏源全集:第7冊[M].長沙:岳麓書社,2011.
[8]廣東省文史研究館.鴉片戰(zhàn)爭與林則徐史料選譯[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6.
[9]何秋濤.考訂海國圖志敘[M]//徐世昌.清儒學案:第4冊.北京:中國書店,2013.〖ZK)〗
[10]馮桂芬.顯志堂稿:卷12[M].光緒二年校邠廬刻本.
[11]郭嵩燾撰,梁小進主編.郭嵩燾全集:第14冊[M].長沙:岳麓書社,2018.
[12]康有為撰,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5集[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13]魏源著,魏源全集編輯委員會編.湖湘文庫(甲編) 魏源全集:第14冊[M].長沙:岳麓書社,2011.
[14]王茂蔭.治法治人之本在明德養(yǎng)氣折[M]//賈楨等編,中華書局編輯部整理.籌辦夷務始末(咸豐朝):卷28.北京:中華書局,1979.
[15]田梓材.讀魏默深先生海國圖志[M]//江標.沅湘通藝錄:卷5.長沙:岳麓書社,2011.
[16]劉燕.《海國圖志》在中日兩國的傳播及影響之比較[J].邵陽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16(5):24-29.
[17]劉勇.《海國圖志》研究[D].揚州:揚州大學,2015.
[18]王曉秋.近代中日文化交流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0.
[19]H.R.姚斯,R.C.霍拉勃.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M].周寧,金元浦,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
[20]杉木達.美理哥國總記和解跋[M]//魏源輯,正木篤和解.美理哥國總記和解.日本嘉永七年刻本.
[21]趙德宇.日本“江戶鎖國論”質(zhì)疑[J].南開學報,2001(4):49-56.
[22]戴聯(lián)斌.從書籍史到閱讀史:閱讀史研究理論與方法[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7.
[23]顧春.《海國圖志》與日本[J].河北民族師范學院學報,2017,37(3):45-54.
[24]樸文一,金龜春.中國古代文化對朝鮮和日本的影響[M].牡丹江:黑龍江朝鮮民族出版社,1999.
[25]許傳.性齋先生文集:卷16[M].朝鮮高宗二十七年刻本.
[26]中國朝鮮史研究會,延邊大學朝鮮·韓國歷史研究所.朝鮮韓國歷史研究:第12輯[M].延吉:延邊大學出版社,2012.
[27]楊舒雅.《海國圖志》在中國和朝鮮之傳播的比較研究[D].延吉:延邊大學,2018.
[28]朱明愛.朝鮮開化思想詮論:以穩(wěn)健開化派為主的探索[J].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5):107-112.
[29]金允植.云養(yǎng)集:卷12[M].1914年朝鮮刻本.
[30]趙景達.近代朝鮮與日本[M].李濯凡,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19.
收稿日期:?2023-10-01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漢籍調(diào)查編目、珍本復制與整理研究”(19ZDA287)
作者簡介:武文杰,男,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①見林昌彝《硯桂緒錄》,轉(zhuǎn)引自黃麗鏞《魏源年譜》,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第236頁。
②見吉田松陰《讀籌海篇》,轉(zhuǎn)引自黃麗鏞《魏源年譜》,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第251頁。
③見鹽谷世弘《翻刊海國圖志序》,轉(zhuǎn)引自夏劍欽、熊焰《魏源研究著作述要》,湖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出版,第164頁。
④見鹽谷世弘《翻刊海國圖志序》,轉(zhuǎn)引自夏劍欽、熊焰《魏源研究著作述要》,湖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出版,第164頁。
⑤見賴醇《海國圖志訓譯序》,轉(zhuǎn)引自章開沅《實齋筆記》,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第196頁。
⑥⑦見南洋梯謙《海國圖志籌海篇詳解序》,轉(zhuǎn)引自夏劍欽、熊焰《魏源研究著作述要》,湖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出版,第165頁。
⑧見佐久間象山《省警錄》,轉(zhuǎn)引自王曉秋《近代中日啟示錄》,北京出版社1987年出版,第35頁。
⑨見李圭景《中原新出奇書辯證說》,轉(zhuǎn)引自樸文一、金龜春《中國古代文化對朝鮮和日本的影響》,黑龍江朝鮮民族出版社1999年出版,第3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