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亮
(鹽城師范學院 文學院,江蘇 鹽城 224007)
當前文學批評備受指責的病癥是脫離文學、脫離文本、脫離生活,并且這一批評的態(tài)勢并沒有顯著改觀的跡象。蒂博代在《六說文學批評》中認為良好的批評生態(tài)是“職業(yè)批評”“媒體批評”“大師批評”三種類型相互補充、并存發(fā)展的。[1]當下文學批評的困境,溯其源頭實則在于學院批評的獨霸天下。文學批評將追求理論論證的自洽與知識生產(chǎn)的增值作為自身的唯一要務(wù),將邏輯思辨與歷史理性推向極致,從而放棄了文學批評中激越人心的感性力量、思想創(chuàng)新的超越力量、規(guī)范突破的破壞力量,學院批評在強調(diào)“學術(shù)規(guī)范”的偏向上逐漸將文學批評演化為文學研究。文學批評鉆進了文學理論與歷史主義的圈套中,要么為了踐行某種理論批評的有效性,要么成為提供社會文化發(fā)展的歷史佐證材料。文學批評界并不是沒有意識到批評的危機,都在呼喚一種擺脫“理論中心”[2],重建“走進文本,走近作者,走向讀者”[3]“內(nèi)部且立體”[4]的文學批評,到底怎樣的批評才是好的文學批評,已經(jīng)成為不可回避的理論與現(xiàn)實問題。閱讀田崇雪教授的《細品紅樓小人物》(東方出版中心2022 年版),我們從中可以得到關(guān)于這一問題的諸多啟發(fā)?!凹毱贰敝谖膶W批評尤為難得。“細”,不僅意味著閱讀的方式是對于文本的仔細閱讀,反復咀嚼,細心感受;也意味著對文本細節(jié)的關(guān)注與留心,它是超越對故事情節(jié)概括的閱讀模式,是一種沉浸式的閱讀范式。“品”,則注重鑒賞、感悟與激發(fā),超越知識體系與系統(tǒng)規(guī)范的窠臼,是情感的灌注、思想的激發(fā)與心靈的會通。田崇雪教授雖然是學院中人,但是該著卻不同于學院批評;該著雖然是文學批評專著,但其不是來自書齋里的“學問”,而是面向大眾生活開展講座的產(chǎn)物。正是因為有聽眾良好反饋的激勵,最終才促成該著的撰寫與出版。著者本人在批評的同時也創(chuàng)作了多部劇作,亦符合蒂博代所謂“大師批評”(作家批評)的定位。且不論這是否整合了蒂博代所謂的三種批評類型,單從批評的效果上來講,《細品紅樓小人物》作為文學批評實現(xiàn)了回歸文學、回歸文本、回歸生活的努力,展現(xiàn)了文學批評實現(xiàn)詩、思、史、情、理融會貫通的可能。
文學批評貴在思想的啟迪,而思想的鋒芒則來自批評的力度。文學批評的力度尤為表現(xiàn)在批評家能否從文學中發(fā)現(xiàn)語言的力量,解讀出思想的火花。批評的力度最為常見的是擺脫“影響的焦慮”的“翻案”文章,駁斥名家大咖的既成觀點,這不僅是批評勇氣這一膚淺回答所能概括的問題,更是彰顯批評家批評力度的思維水平與技術(shù)能力的問題?!都毱芳t樓小人物》也有不少“翻案”,但這些并不是刻意顯示批評的“力度”而“翻案”。在該著中,批評的力度更多地體現(xiàn)在選擇批評的出發(fā)點與展開批評的想象力方面。
批評的出發(fā)點最能顯示批評的力度。選擇什么樣的批評對象與秉持什么樣的批評思維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批評的思想創(chuàng)新。偉大作家的經(jīng)典作品散發(fā)著人性的光輝,這光輝并不僅僅聚焦在主角身上,而是普照在天下卑微眾生身上。在對邊緣小人物細枝末節(jié)的敘述中流露的尊重更能彰顯作家思想的深刻與偉大。從闡釋文學作品思想性的角度來說,文學作品并不存在什么主角與配角的區(qū)分,偉大的作家雖然在人物塑造上有著墨多少的差異,但在情感上,其對筆下的所有人物是一視同仁的?!都毱芳t樓小人物》的批評出發(fā)點正是建立在這樣的邏輯基礎(chǔ)上,它是對《紅樓夢》的偉大進行深度的經(jīng)典化的再解讀。全書選取的批評對象是19 位紅樓邊緣小人物,而著者在論述這些小人物的同時,無不緊密聯(lián)系著紅樓的主要人物,主配之間的映襯、互文與互補才能更顯一個作家是否具有真誠的平等意識與自由的意志。
批評的力度不是一味強調(diào)思想的超拔,有時更體現(xiàn)在回歸常識之中。在常識中理解人物更見作者立論的高明,更能發(fā)現(xiàn)平常生活背后深刻的人生哲理。例如,在論及齡官與賈薔的愛情的時候,作者提出了自己的觀點:真正的愛情不是一見鐘情而是一見如故。這樣的觀點刷新了固有認識,體現(xiàn)了作者對愛情觀的深刻認識。再如對柳湘蓮的分析,這位向來被認為是紅樓中的英俊少年者,在作者看來不過是腹內(nèi)草莽,是毫無擔當與承諾的扮酷少年,“真是銀樣镴槍頭”,將之類比為當代影視明星偶像,不僅鮮活形象,更具有現(xiàn)實穿透力。唯有回歸常識,才能在這些紅樓小人物的身上發(fā)現(xiàn)向來被蒙蔽的生活真相。
批評的力度來自杰出的想象力,批評家善于從作者不寫之寫的蛛絲馬跡中展開想象與聯(lián)想,既將心比心進行換位思考,又設(shè)身處地回歸歷史語境,同時又超越世俗羈絆展開合情合理的推斷,這不是天馬行空的幻想,而是符合歷史邏輯與情感邏輯相統(tǒng)一的具有生產(chǎn)性的文學批評。例如,對于賈府的長房長孫賈敬“開掛人卻躺平”的細讀、追蹤與揭秘,實屬杰出想象力迸發(fā)的補敘批評。從紫鵑一句常說的話“姑娘昨晚又咳嗽了一夜”打開語言背后豐富的內(nèi)涵:這個徹夜未眠的丫鬟對待主子林黛玉,“那是心的陪伴,亦是情的體貼?!眱?yōu)秀的文學批評體現(xiàn)的正是打開文本的能力,正是語言闡釋的展開能力。
文學批評不僅要有力度,也要有寬度。所謂批評的寬度是指對歷史視野的強調(diào),是將批評對象放置到宏闊的歷史文化視野中來論述,超越單一細節(jié)的就事論事,上升到整體意識?!都毱芳t樓小人物》在具體的人物論中一貫堅持批評的寬度,將“小人物”放置在宏闊的歷史視野中。細品并不是拘泥于細節(jié),得出一些看似推理正確的評價,而是要注重細節(jié)互文,要將細節(jié)融入人物的經(jīng)歷、情感與理想的整體背景中去分析與評價,小人物“不小”,他們不僅是文學作品的一個典型人物,更代表著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一種文化形態(tài)。作者超越了“小與大”“中心與邊緣”的二元對立思維,帶著整體意識去細讀紅樓,如此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曾經(jīng)被紅學家視為定論的觀點是多么輕率。作者在提出自己的觀點時,屢屢反駁名家之論。如在該著最后一節(jié)評價茗煙時,作者夫子自道其批評的觀念:“分析《紅樓夢》中的人物,無論是邊緣還是中心,都不能執(zhí)其一端不顧其余,不能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必須從整體上才能看清楚作者為什么要寫茗煙這樣一個角色,才能看清楚作者寫茗煙這樣一個書童、小廝、跟班的角色與以往那些書童、小廝、跟班的不同之處?!盵5]202理解人物就是理解人世,需要的是用心體悟,而不是公式般的推理論證。在這樣的批評觀下,我們領(lǐng)略了劉老老的鄉(xiāng)野樸素與民間智慧,見識了尤三姐的剛性烈火,明白了出家人妙玉“欲潔何曾潔”的“世俗”行為原是“認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還依然熱愛生活!懂得了一切世故之后卻選擇了不世故!”[5]65看到了茗煙看似“霸奴”實則童年玩伴的熱血忠誠。
作者在用心理解小人物的悲苦命運情感的同時,也勾勒了人類文明歷史的發(fā)展與進步,通過小人物展現(xiàn)了大格局與大世界。在分析賴嬤嬤時,他強調(diào)“奴才二字如何寫”,繼而論述封建宗法專制社會中,“人”與“奴”的分野。在作者看來,“《紅樓夢》的偉大正在于此:借助于一些邊緣小人物,痛徹心扉地道出了‘奴才’的血淚和憤懣,‘革命’的合理與合法,‘理想’的幻滅與再生”[5]11,深刻闡釋了奴隸之邦的奴性之病。在分析趙姨娘這一人物形象時,作者論述了中國封建社會源遠流長的“姨娘文化”對家庭倫理與社會結(jié)構(gòu)的重要影響,唯有認識到這一文化社會的基本原則,才能深刻理解文學作品敘事中趙姨娘與王夫人的妻妾之間、賈環(huán)與賈寶玉的嫡庶之間以及交織在探春內(nèi)心世界中的“情理”沖突與“情禮”沖突;也才能在論述賈雨村這位“叫不醒的裝睡人”的時候,得出“賈雨村的墮落,反映的是整個精英群體的墮落!”[5]127不僅在封建社會,即便是在當代社會,又有多少知識分子像賈雨村一樣活成了“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因此,唯有堅持文學批評的寬度才能打開文學文本的歷史空間。文學批評不是簡單的就事論事的感情抒發(fā),而是充滿理性的歷史思辨,每一個人物都是歷史的符號,只要回到歷史語境便是一個熠熠生輝的人物形象。
理論的深度決定著批評的深度,優(yōu)秀的文學批評從來都不是情節(jié)復述或現(xiàn)象展示,而是能夠從形而下的現(xiàn)象中概括出形而上的抽象理論。文學從來都與哲學是近鄰,缺少典型形象的文學是失敗的,缺少哲學思想的文學是庸俗的?!拔膶W之于哲學而言,是血肉、筋絡(luò);哲學之于文學而言,是筋骨、元氣。文思合一,血脈貫通,元氣淋漓?!盵5]106理論之于文學批評的引導作用并不是表現(xiàn)在批評行文連篇累牘的引用之中,不要讓思想的闡釋淹沒在理論的論證之中,而是要讓理論的論證融于具體的批評分析中,正所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作者明確指出,《紅樓夢》在哲學思想上表現(xiàn)出“整體意識、終極之問和存在之思”,對“一僧一道”的分析雖然切口很小,卻探討了中國哲學的基本問題。在論述諸多紅樓小人物時,作者也充分借鑒與參照現(xiàn)代理論,只是這種理論的運用并不是簡單的引經(jīng)據(jù)典,而是將其充分理解后融入具體分析之中。正因為如此,我們才發(fā)現(xiàn)每個小人物的日常生活與精神思想背后都揭示著現(xiàn)代社會的基本理論:“現(xiàn)代化不是一個學術(shù)名詞,而是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F(xiàn)代化的前提是現(xiàn)代人,……現(xiàn)代人的前提就是不再有主人、奴仆,大小、尊卑等這些等級森嚴的概念,而代之以民主、自由、平等這些深入人心的觀念。”[5]14在這樣的理論指導下,我們才能深刻理解作為“軍人、仆人、證人、真人”的焦大的多重身份,也才有作為奴才的賴嬤嬤的感慨:“奴才二字如何寫”。對于大眾票選為“《紅樓夢》中最討厭的人物”趙姨娘,作者十分重視文學批評應(yīng)理性地評價人物:“愛憎分明固然是人類最真誠、最樸素的感情,然而,這種感情倘若沒有了理性的引導,最容易被煽動和利用,很多人性的悲劇多半源于理性的缺失而非情感的淡漠?!盵5]81因此,作者對于這位“討厭”的趙姨娘的評價是“可恨之人亦可憐”,從而在理性的引導下對文學作品進行“同情的理解”,通過對“可恨”如何產(chǎn)生的根源“可憐”的解讀,我們更能理解文學的深刻影響力。唯有理性的解讀才能超越個人喜好式的印象批評,而更彰顯文學批評的辯證思維與思想深度。
文學批評不是冷冰冰的理性論斷,而是帶著自身溫度的情感激發(fā),以己之情,理解作者之情,點燃讀者之情。文學批評是雙向奔赴的共情關(guān)系,無論是批評家與作者,還是批評家與讀者,都要通過閱讀建立情感的溝通與交流。文學批評一定要帶著批評者的溫度,在具體的批評實踐中,不僅有還原式的情感探源,也有體驗式的代為之思,更有創(chuàng)造式的情感激發(fā)。梁任公評價自己的文字時說:“其文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對于讀者,別有一種魔力焉?!盵6]188優(yōu)秀的文學批評對于讀者來說都有一種魔力,而這魔力的根源則在于批評者筆下的“情感”。文學批評不是單純的理論思辨,更是“文學性”的寫作實踐,《細品紅樓小人物》在每個小人物的論述上,我們都可以看到作者“筆鋒常帶感情”。
批評家必須理解并深愛自己評論的人物,才能撰寫出別開生面、令人震撼的論述。作者在對19 位邊緣人物的論述角度的定位上飽蘸著濃濃情意,唯有如此,才能更深刻理解原著作者塑造人物的用意。曹雪芹匠心塑造的人物無不飽蘸著自己生活的血淚。香菱,這位被贊譽為“美不自知、苦不自憐、拙不自棄”的女孩兒,著者在漫述其“身世浮沉雨打萍”后,將其悲劇命運歸結(jié)為“有命無運”,并認為她是全書結(jié)構(gòu)的線索人物,是紅樓女性“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預演。通過劉老老傳神的形象刻畫,我們可以判定“《紅樓夢》的作者一定是一個曾經(jīng)栽了跟頭又挺過來的人,有過如賈寶玉天堂般的美好時光,也一定有過劉老老地獄般的貧寒煎熬。人生的兩極上,他都體驗到了。不然,僅憑向壁虛構(gòu),一個錦衣紈绔、飫甘饜肥的人,無論如何也寫不出底層的艱辛的?!盵5]45即便是對于那些令人“討厭”的人物,作者也給予了更多的理解與同情,因為“文學不是教人恨的,而是教人愛的。”批評家唯有以真性情進行批評才能真正走進作者隱匿的內(nèi)心世界。
優(yōu)秀的文學批評更能對讀者激發(fā)情感、啟迪心智。在作者評論紅樓小人物的論述中,情真意切的同時又能超越個體、階層、歷史的束縛,上升到人類的普遍情感結(jié)構(gòu),因此能夠引領(lǐng)讀者超越時空來反思人生的存在與價值。在作者批評的指引下,我們走進了紅樓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走進了曹雪芹的內(nèi)心世界,更走向了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談焦大的忠誠,作者給出的評價是:“他的忠誠中顯然還沒有多少超越的成分……但是,通過讓其醉罵,對其所忠誠的對象表示一下懷疑,已經(jīng)算是不小的超越了?!盵5]19談齡官的愛情,作者給出的論斷是:“在沒有信仰的國土上,也許愛與美是最好的救贖和啟蒙?!盵5]29談小紅的夢想,作者得出的結(jié)論是:“清醒,卻不圓滑世故;看破,卻不消極躺平;上進,卻沒有踩著別人的肩膀;示愛,卻并不低級下流。這便是小紅作為一介丫鬟的可貴之處?!盵5]177幾乎論述每個小人物的結(jié)束語,作者都會以自己獨特的情感體驗給予令讀者耳目一新的人生感悟。好的文學批評的可貴之處,就是要帶著自己的情感溫度,去理解作者的心思,去啟迪讀者的心智。
文學批評不僅要“我注六經(jīng)”,也要“六經(jīng)注我”,這就要求文學批評既要彰顯“有我”,也要彰顯“超我”。批評家在統(tǒng)一了“有我”與“超我”的基礎(chǔ)上,充分展現(xiàn)文學批評的力度、寬度、深度、溫度,最終才能實現(xiàn)文學批評的風度。成熟的文學批評家都有自己批評的風度,這是文學批評自我風格塑形的標識。《細品紅樓小人物》正是展現(xiàn)了批評的風度,即堅持文學批評的文學性,彰顯文學批評的詩性品格。作者在序言中強調(diào)要“還紅學以詩學”,《細品紅樓小人物》不做學究冬烘式的研究,而是要彰顯文學的“詩性氣質(zhì)”。這“詩性氣質(zhì)”就是作者批評的風度,尤為表現(xiàn)在詩性語言、詩意提升與詩性思維三個方面。
好的文學作品是一首詩,好的文學批評同樣是一首詩。文學批評首先是“文學”的批評,是詩性語言的表達。《細品紅樓小人物》全書語言典雅凝練,富有張力,充盈著情感的魔力與思想的穿透力。每個小人物的論述都是一首詩,賴嬤嬤是“奴”之詩,焦大是“人”之詩,齡官是“愛”之詩,妙玉是“深”之詩,鴛鴦是“守”之詩,紫鵑是“知”之詩。文學批評首先要回到“文學”,回到文學書寫的人性主題,關(guān)注人的理想、信念、青春、愛情、信任、尊嚴等基本問題。作者沒有引經(jīng)據(jù)典,僅憑詩性迸發(fā)的體驗之思、感悟之妙,刷新了讀者對人生中永恒主題的認知與思考。
文學批評是面向生活的詩意的提升,要從日常生活出發(fā),又超越世俗觀念,探尋生活詩意。文學批評既不要隔斷文學與現(xiàn)實生活的密切聯(lián)系,又努力超越世俗生活的平庸,追求詩意的提升。例如,從對賈母接待劉老老的言談舉止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批評的出發(fā)點是回歸日常生活,回到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人情往來中去理解人物的?!八^‘人情練達即文章’,我一點都不想將其理解為‘世故圓滑’‘精致利己’,我更愿意將其理解為一個人對人生的徹悟,對命運的達觀,以及徹悟、達觀之后的平常、隨緣。”[5]43這種分析超越了平庸的世俗觀念,洞察到人性的善良與高貴。
文學批評同樣需要詩性思維?!都毱芳t樓小人物》全書以詩性思維為引導,不僅落實到人物分析的精彩評論上,更體現(xiàn)在對全書結(jié)構(gòu)的精心布局上,每一個人物設(shè)為一個章節(jié),每一章的命名都是凝練的詩句,每一章的各節(jié)命名又凸顯一個核心詞。作者多借用詩詞、諺語、流行歌曲歌詞,甚至是新興網(wǎng)絡(luò)語言對人物進行評價,這些評價不僅體現(xiàn)了語言的智慧,詞語中散發(fā)出悅耳的金屬之聲,也呈現(xiàn)了溝通歷史與當代的努力,實現(xiàn)了批評的互文。如作者從秦觀詞“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眮碚撌隽秩绾5娜松\,到以元稹的《遣悲懷》來論述蔣玉菡、花襲人婚姻的蒼涼人生,再到以“禪房花木深”來論述妙玉的“身世之深、思想之深、情感之深”。再如從現(xiàn)代流行歌曲歌詞“野百合也有春天”來評價古典女孩齡官的現(xiàn)代愛情觀,到“僅僅抓住夢的手”“我要飛得更高”“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來評價敢于追逐理想的女孩小紅,再到由尤三姐的愛情悲劇繼而感慨在這片愛情成為稀缺精神資源的國土上“愛情兩個字好辛苦”。對于劉老老三進榮國府,作者以三句詩來概括,通過互文形象鮮明地論述了劉老老的經(jīng)歷與人性的光輝:一進榮國府是“座中泣下誰最多”,令人想到了貧寒求人的卑微與無奈;二進榮國府是“鄉(xiāng)野之風撲面來”,對賈母與劉老老的對談分析講解入情入理,在批評中發(fā)現(xiàn)語言的力量,在批評中展現(xiàn)重寫之深情;三進榮國府是“仗義每從屠狗輩”,呈現(xiàn)令人無比敬畏的平常百姓的感恩之心。僅從作者用情凝練全書的章節(jié)標題來看,這就極大牽動了讀者的情感與心緒,也還原了曹雪芹《紅樓夢》的詩性氣質(zhì)。
好的文學批評是集批評的力度、寬度、深度、溫度、風度于一體的。文學批評不是專業(yè)領(lǐng)域內(nèi)理論論證的抽象思辨,而是與現(xiàn)實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審美之思。從這個角度來看,田崇雪新著《細品紅樓小人物》作為一部文學批評力作無疑是“內(nèi)部且立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