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問根
《聊齋志異》作者蒲松齡(1640—1715)生活在明末清初順治康熙時期。作者在《聊齋自志》中最后寫道:……每搔頭自念:勿亦面壁人果是吾前身耶?蓋有漏根因,未結人天之果;而隨風蕩墮,竟成藩溷之花?!毷亲右篃蔁?,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為裘,妄續(xù)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康熙己未春日。
蒲松齡說自己的書是一部“孤憤之書”。
何謂“孤憤”?孤憤,原是先秦時期法家代表人物韓非所著的書篇名?!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韓非﹞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觀往者得失之變,故作《孤憤》?!彼抉R貞索隱:“孤憤,憤孤直不容于時也?!焙笠浴肮聭崱敝^因孤高嫉俗而產生的憤慨之情。
如此,我們對蒲松齡的“孤憤之書”就可以理解一二了。
那么,我們不妨作一推理:略遲一點出現(xiàn)的《紅樓夢》,從某種角度上看,不也是一部“孤憤之書”嗎?
《紅樓夢》無疑亦為“孤憤之書”。只不過《紅樓夢》與《聊齋志異》表達“孤憤”的方式迥然不同。
《聊齋志異》主要是采用了“幻化”這種藝術手段,寫鬼寫妖,刺貪刺虐,但作者有時候實在忍不住,還是要大喝一聲,以吐露胸中的憤憤不平之氣。如卷八《司文郎》寫一姓宋的少年,遇到兩個讀書人,一個是平陽的王平子,一個是余杭的年輕人。這兩個人都要到順天府去參加鄉(xiāng)試。經過一番較量,余杭的那個走開了。最后,在姓宋的鼓勵與幫助下,王平子有了長進,“是年,捷于鄉(xiāng);明年,春闈又捷?!蹦敲?,姓宋的少年何來德才?作者借少年之口說:“……某非生人,乃漂泊之游魂也。少負才名,……甲申之年,竟罹于難,歲歲飄蓬。幸相知愛,故極力為‘他山之攻,生平未酬之愿,實欲借良朋一快之耳。今文字之厄若此,誰復能漠然哉!”
甲申之年,即明朝被滅亡的那年(1644年)??梢姡髡咝闹幸蛲鰢a生積郁的“孤憤”之情何其深也! 而“今文字之厄”則直截了當痛快之至!
再如《促織》篇把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有意放在“宣德間”,即明宣宗(1426—1435)時期,說完了故事,作者卻要針對皇上大發(fā)感慨:故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
可見這個滿肚子孤憤之情的蒲松齡有時候又是何其直率、何其大膽!
我們再來看看《紅樓夢》是如何表現(xiàn)“孤憤”的。第一回開篇點明“夢”“幻”等“卻是此書本旨”。將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敷演出當日閨閣中所有之女子。這亦夢亦幻給人一團迷霧,那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塊頑石,“上面敘著墮落之鄉(xiāng),投胎之處,以及家庭瑣事,閨閣閑情,詩詞謎語倒還全備,只是朝代年紀失落無考”,更是讓讀者莫名其妙。其實這些都是為了抒發(fā)作者心中的“孤憤”之情而特意使用的云霧障眼法。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這四句題《石頭記》的詩,可謂一字一句飽含“孤憤”之情,“孤憤”得淋漓盡致了!
從這些來看,《紅樓夢》的表達方式顯然與《聊齋志異》迥然有別。但那亦夢亦幻,那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塊頑石,那“你”和“我”,其中隱含著作者的“孤憤”之情,誰說得清?
讓讀者云中霧中撲朔迷離一番后,是一個一個人物登場,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鉤心斗角,生離死別,字里行間雖無明明白白寫著“孤憤”二字,但細細體會,似乎又處處無不有孤憤之情。
林黛玉走進大觀園,雖然牢記先母的告誡,不多說一句話,不多走一步路,但她的詩詞,她的話語,時不時就會流露出她的“孤憤”之情。細細體會“葬花詞”,其情感是否頗帶“孤憤”?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
與之相呼應的“秋窗風雨夕”,那結句“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不也一樣飽含孤憤之情嗎?
小說不單單是講故事的,也可以抒情,只是不同作家,抒情方式各有千秋罷了。
作家畢飛宇說,小說的抒情有它特殊的修辭,它反而是不抒情的,有時候甚至相反,控制感情。面對情感,小說不宜“抒發(fā)”,只宜“傳遞”。小說家只是“懂得”,然后讓讀者“懂得”,這個“懂”是關鍵。張愛玲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這樣的慈悲會讓你心軟,甚至一不小心能讓你心碎。
沒錯,《聊齋志異》和《紅樓夢》這兩部著名的小說“傳遞”情感的方式是很不相同的。但因為這兩位著名作家所處的時代有共同之處,他們的胸中都藏有一股強大的“孤憤”之情,所以,無論是讀《聊齋志異》還是讀《紅樓夢》,我的心真的是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