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用格式: 黃霖.再談《金瓶梅》傳世的第一信息答周鈞韜先生[J].陜西理工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24,42(1):47-52.
[摘要]" 本來,認為袁中郎的《董思白》一信寫于萬歷二十四年,是所有袁中郎研究者的共識,也并非是韓南、魏子云兩先生的獨創(chuàng)。只要承認這一系年,那《金瓶梅》傳世的第一信息就在這一年,無可爭辯。周先生為了挑戰(zhàn)這一說法,特別挑出了韓南、魏子云兩位先生的大名,無非是為了表示“自覺追求”“與權(quán)威的論爭中創(chuàng)新”是他從事研究的“信條”。但妙的是,他用以否定“萬歷二十四年”的立論根據(jù),恰恰是用了韓、魏的所謂“共游”說,而這個“共游”說又恰恰是被他硬按給韓、魏頭上的,無非是借用這兩“權(quán)威”來為自己壯色。這就在同一個問題上,他處在既要挑戰(zhàn)兩權(quán)威,又要借重兩權(quán)威的矛盾境地。在論述中,不但虛造了韓南說過“共游洞庭山”的話,而且又誤讀或曲解了一系列的文章。其關(guān)鍵是,陶石簣兩次來蘇州,明說萬歷二十三年的那次沒有游洞庭,二十四年他帶了一批親朋好友游洞庭。袁中郎的詩文談及二十四年陶游洞庭時,都表明自己在病中,未曾陪同。袁中郎另有一篇《西洞庭》寫的是后來他一人游洞庭。所以,陶與袁從未“共游”過洞庭。周先生既沒有讀懂《董思白》,又誤讀了《西洞庭》,在虛構(gòu)的韓、魏“共游”說的引導(dǎo)下,就咬定陶、袁“共游”過;既然他們“共游”過,那不是二十四年,就一定是二十三年了。于是“第一信息”就來自萬歷二十三年了。從中可見,做學(xué)問不能從打倒權(quán)威出發(fā),而是要從求真求實出發(fā)。用材料說話,還要讀懂材料,要有實事求是的學(xué)風(fēng)。寫這篇文章,特與周先生共勉。
[關(guān)鍵詞]" 《金瓶梅》傳世的第一個信息; 袁中郎; 陶石簣; 韓南; 魏子云; 周鈞韜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4005(2024)01-0047-06
[收稿日期]2023-10-08" [修訂日期]2023-12-05
[作者簡介]黃霖,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中國古代小說研究。
1985年6月徐州召開的國內(nèi)首屆《金瓶梅》學(xué)術(shù)討論會上,周鈞韜先生對袁中郎在《錦帆集·董思白》中透露的《金瓶梅》傳世的第一個信息的時間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認為目前國內(nèi)外學(xué)者將此定為萬歷二十四年(1596)的結(jié)論是錯誤的,當(dāng)為“萬歷二十三年(1595)的深秋季節(jié)”。我因病未能與會,讀了有關(guān)結(jié)論性的報道后確實為他的大膽探索精神所感動,可是后來讀了他在《蘇州大學(xué)學(xué)報》1985年第3期上發(fā)表的《〈金瓶梅〉傳世的第一個信息》[1]全文之后,覺得他的論證頗有問題,以往的結(jié)論不能推翻,于是就寫了一篇《關(guān)于〈金瓶梅〉傳世的第一個信息》。時隔三十余年,周先生又舊事重提,在“金學(xué)界”公眾號上與我“論爭”之后,在第十六屆(上海)國際《金瓶梅》學(xué)術(shù)討論會上提交了論文《重申〈金瓶梅〉傳世的第一個信息出現(xiàn)在明萬歷二十三年——再次請教黃霖先生》[2],要我拿出“證據(jù)”來“討論清楚”。我因在會上沒有機會回答,又想基本的意見在三十五年前都說過,也不想再多說了。但后來覺得這個問題的討論頗有典型意義,關(guān)系到學(xué)術(shù)研究的一些基本問題,所以還是重新梳理了一下思路,寫了這篇小文,本擬放在第十三輯《金瓶梅研究》上與周先生的文章一起發(fā)表。但到三校時,編輯轉(zhuǎn)告我說,周先生不希望我的文章與他同時發(fā)表。我心里頗感納悶,放在一起更有利于讀者辨別是非,這又不違反任何學(xué)術(shù)規(guī)范。不過,既然周先生或許覺得于他有礙,我就將文章抽下來放在這次會上發(fā)了。
我早說過“我們所用的材料幾乎是相同的,關(guān)鍵在于如何理解袁中郎與陶石簣的有關(guān)詩文”這句話,說得比較婉轉(zhuǎn),周先生是老朋友,又怕他再覺得“一頭霧水”,今天不妨說得直白一點:我認為周先生之所以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說法不能成立,認為《金瓶梅》傳世的第一個信息的時間是在萬歷二十三年,完全是由于他一再誤讀了有關(guān)“證據(jù)”的結(jié)果。所以討論這個問題的意義,不僅僅在于搞清事實的真相,還有關(guān)于在學(xué)術(shù)研究中如何堅持從材料的實際出發(fā),不是從所謂“創(chuàng)新”的理念出發(fā),而是實事求是地去解讀文本的學(xué)風(fēng)問題。
這個信息本來出于袁宏道寫的《董思白》一信。這封信的寫作時間是清清楚楚的。此信曰:
一月前,石簣見過,劇譚五日,已乃放舟五湖,觀七十二峰絕勝處。游竟復(fù)返衙齋,摩霄極地,無所不談,病魔為之少卻,獨恨坐無思白兄耳?!督鹌棵贰窂暮蔚脕??伏枕略觀,云霞滿紙,勝于枚生《七發(fā)》多矣。后段在何處,抄竟當(dāng)于何處倒換?幸一的示。[3] 309
這封信,只要認定它確實是寫于萬歷二十四年,用不著牽扯袁宏道是否與陶望齡同游不同游等其他問題,即可斷定就是這一年透露了《金瓶梅》問世的第一信息。
且不論袁宏道當(dāng)年自編文集時的文章排序本來就是比較清楚的,今天只要粗略地看看浮在表面的一些“證據(jù)”,就可證袁宏道的這封信確是寫于萬歷二十四年而不是萬歷二十三年或其他年份。
首先, 在陶望齡的名篇《游洞庭山記》中說得很清楚:
乙未(按:萬歷二十三年),予再以告歸,道金閶。友人袁中郎為吳令。飲中,語及后會,時方食橘,曰:“予俟此熟當(dāng)來游洞庭?!泵髂辏ò矗喝f歷二十四年)夏秋中,中郎書再至,申前約,而小園中橙橘亦漸黃綠矣。遂以九月之望發(fā)山陰,弟君奭,侄爾質(zhì),曹生伯通、武林僧真鑒皆從。丁巳抵蘇,上開元寺。中郎方臥疾新愈,談于榻之右者三日。壬戌始渡胥口,絕湖八十里、登西山宿包山寺。癸亥步游……甲子取徑……乙丑游……丙寅東北風(fēng)大作,明日雨,又明日大霧……明日登……始涉湖而返,距其往七日矣。[4]1953-1964
這里明白寫著,他于萬歷二十三年途經(jīng)蘇州,只是會見了袁宏道,沒有提到有“游洞庭”等其他活動,而在“語及后會”時,約在橘子再熟時來“游洞庭”。因此到萬歷二十四年夏秋間,袁中郎邀他再來,他就從九月出發(fā)來吳,游了洞庭,于是才有袁中郎的《董思白》這封信。
其次,不論是袁宏道的《董思白》,還是陶望齡的《游洞庭山記》,都寫到當(dāng)時中郎正在患病。《董思白》云,聽了陶望齡的談天說地,“病魔為之少卻”。陶望齡雖然感覺“中郎方臥疾新愈”,但還是與躺著的袁“談于榻之右者三日”。大家知道,袁宏道于萬歷二十四年患瘧疾,時重時輕,連綿五月,如其《乞改稿一》云:“至前月(八月)十四日,病遂大作。”《乞改稿二》云:“延至十月初二三日,始得小差……于初十日勉出后堂,料理積牘”,“不料本月二十一日……寒熱大作,鼻血流不止。小愈之人,至此可奄奄一榻矣”。而于萬歷二十三年九十月間,未見袁宏道有患病的記錄。此也可證袁宏道此信確寫于萬歷二十四年而不是在萬歷二十三年。
因此,歷來的袁集整理者、年譜的編著者,以及如韓南、魏子云先生等研究者均將《董思白》一信系于萬歷二十四年是有“證據(jù)”的,且千真萬確的。這樣,說《金瓶梅》問世的第一信息出于萬歷二十四年,本是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
然而,周先生在“與權(quán)威的論爭中創(chuàng)新”思維指導(dǎo)下,是通過了一系列的文本誤讀或曲解來完成自己的“創(chuàng)新”的。
第一步,周先生誤讀了《董思白》一信所記是陶望齡與袁宏道“同游”洞庭。
周先生說,從他寫這第一篇學(xué)術(shù)論文起,就將“在與權(quán)威的論爭中創(chuàng)新”,作為“自覺追求的信條”,并形成了他研究的一大特色①。這篇文章要挑戰(zhàn)的是“兩大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美國哈佛大學(xué)教授韓南博士與中國臺灣學(xué)者魏子云教授” [2]83。
①在會議論文稿中還有一句“從而構(gòu)成其一大特色”。
②具體參考韓南《〈金瓶梅〉的版本及其他》,丁婉貞譯,原載于中國臺灣臺北市《國立編譯館館刊》第4卷第2期。后編入胡文彬《〈金瓶梅〉的世界》,北方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兩者均無袁、陶“共游”一言。
然而,妙的是,周先生論文的起步卻就是先打著韓、魏“兩大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的旗號吆喝起來的。這個旗號就是認為韓、魏兩位都是認為《董思白》所寫的陶望齡游洞庭是由袁宏道陪著“同游”的。這個袁、陶“同游”說,也就是周先生拿來作為全篇論文的立論基點。
再妙的是,韓南先生本無袁、陶“同游”的說法。周先生先打出的韓南說“同游”的牌子完全是虛構(gòu)的。他在1985年的《〈金瓶梅〉傳世的第一個信息》中說《董思白》言“石簣見過,劇譚五日,已乃放舟五湖,觀七十二峰絕勝處”,“韓南博士等認為,這是指萬歷二十四年九月,袁中郎陪陶石簣所謂‘共游洞庭山’的事”[1]。我打開韓南先生的《〈金瓶梅〉的版本及其他》[5]一文,連讀幾遍都沒有找到“共游洞庭山”一言,而且韓文根本就沒有涉及到“同游”“不同游”的問題②。我琢磨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周先生在 “韓南博士”后巧妙地加了一個“等”字,將“等”中人所說的“共游洞庭山”說硬拉到鼎鼎大名的韓南先生的頭上,來作為自己打出“同游”說的虎皮了。而到今年再寫與我討論的文章時,他早已忘了當(dāng)年加個“等”字的奧妙,而干脆將“等”字也一筆勾銷,徑說“韓南先生”認為“共游洞庭山”了。請問,韓南先生此言究竟出于何處?據(jù)我看來,韓南先生說“共游洞庭山”全在虛無縹緲中,無非是周先生拉個權(quán)威來壯壯聲氣罷了。
魏子云先生在沒有關(guān)注同游不同游的問題時,是說過這一年陶望齡(石簣)“與袁中郎游談多日”[6]52。其“游談多日”一語比較含混,當(dāng)然也可理解為一起“同游”多日。但魏先生與韓先生一樣,都是堅信這一年是萬歷二十四年,所以也不影響他認為《金瓶梅》問世的第一信息出自萬歷二十四年。
但這里必須指出,假如認定魏先生所說“游談多日”即是“同游”多日,那魏先生的觀點顯然是不正確的。因為“一月前,石簣見過,劇譚五日,已乃放舟五湖,觀七十二峰絕勝處”這句話中,“已乃放舟五湖”云云,主語還是“石簣”,沒有袁中郎在內(nèi)。事實上當(dāng)時袁中郎在病中,根本不可能陪著陶望齡登山涉水,折騰七天。因此,假如周先生挑戰(zhàn)韓、魏兩大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的“共游”說,我是雙手贊成的。周先生也看出了在這一點上我與所謂韓、魏兩先生的觀點是不一致的(但實際上是一致的,因韓、魏心里并沒有“共游”說)。
遺憾的是,周先生挑戰(zhàn)的不是被他造出來的、唐吉訶德“風(fēng)車”式的“共游”說,而是挑戰(zhàn)了韓、魏兩位正確的意見,即韓、魏兩位都正確地認為袁中郎寫的《董思白》與陶石簣寫的《游洞庭山記》一樣,都是寫的同一年,即萬歷二十四年陶石簣游洞庭的事。如韓南先生說《董思白》一信“約寫于萬歷二十四年十月底”[5]140。魏子云先生說:“這一封信,寫在萬歷二十四年十月間。……此事,陶望齡在所寫《游洞庭山記》的序文中,記有年月,是萬歷二十四年十月??梢詫ψC上袁氏的這封信。”[5]140周先生正是挑戰(zhàn)了他們這個正確的觀點而另有了“創(chuàng)新”,說:“魏子云先生沒有看清楚,陶石簣所記的這次訪游,與袁中郎致董思白書所談的完全是兩碼事?!盵2]86
那么,周先生怎么會認為魏先生“沒有看清楚”,自已卻會把明明是一回事看成了“兩碼事”呢?
周先生自認為在如下兩句中找到了矛盾:《董思白》所言是袁中郎“和陶氏談了五天后同游洞庭”, “而從陶氏《游洞庭山記》中看出,他們只談了三日,以后中郎并沒有陪他們同游洞庭”。這樣,他就認為兩篇文章有兩處對不上碼子:一是袁說“同游”而陶說不同游,二是袁說“五天”而陶說“三日”,這不就成了“兩碼事”了嗎?
其實,如我前言,《董思白》一信中根本沒有說過他們“共游”,病中的袁中郎也不可能陪陶共游。信中明明說陶來吳后,先與袁“劇譚五日”,然后放舟五湖,“游竟復(fù)返衙齋”,再與袁“摩霄極地,無所不談,病魔為之少卻”。袁中郎在《陶石簣兄弟遠來見訪,以詩別之》中也說:陶來吳與袁敘談后小別,“未作經(jīng)年別,先為五日辭”。然后陶“入宮尋西子,涉水吊鴟夷”,去游山玩水,再“歸來為我言,山水見須眉”,陶同袁說了洞庭之美。兩文所述的過程也完全一樣,即都說陶氏來吳后,先與袁劇談多日,然后陶與親朋好友一伙去游洞庭,歸來后再同躺在病榻上的袁中郎聊洞庭之美的。所以,袁之《董思白》與陶作《游洞庭山記》都沒有寫到陶、袁“同游”。事實上,陶、袁兩人壓根兒沒有一次“同游”過洞庭。魏先生只關(guān)注了兩文所記是同一年之事,而含混地說了一句兩人“游談”,周先生只注意到了《游洞庭山記》所述不是兩人“同游”,卻仍沿著韓、魏兩先生“沒有看清楚”《董思白》的思路,將其所記視為“同游”,于是就產(chǎn)生了兩文所寫是“同游”與不同游的“兩碼事”的新見來了。
至于《董思白》中說“劇譚五日”,與陶氏《游洞庭山記》中說“談于榻之右者三日”是否對不上號了呢?我認為也不是。在古漢語中,“三日”常是虛指多日。陶氏《游洞庭山記》一文中所說“三日”,實際上就是“五日”。正如陶氏說:“丁巳抵蘇,上開元寺,中郎方臥疾新愈,談于榻之右者三日。壬戌始渡胥口……。”從“丁巳”到“壬戌”幾天呢?中間隔戊午、己未、庚申、辛酉四日,加起來不正是五天嗎?再看中郎在同一時段寫的《陶石簣兄弟遠來見訪,詩以別之》中所說:“玄旨窮三日,清言暢四肢。愛君深入理,恐我倦傷脾。未作經(jīng)年別,先為五日辭?!边@里的“窮三日”與“五日辭”,不就是為了避免用詞重復(fù)而同指他們“劇譚五日”嗎?因此,陶氏所說“談于榻之右者三日”,其“三日”是虛指,實際上兩人是先談了“五日”,與袁氏《董思白》所說“劇譚五日”,并不矛盾,也是一致的。對此,韓南先生也說:“雖然袁宏道說‘劇談五日’而陶望齡說‘三日’,無疑兩人所說的一定是同一件事?!盵5] 38
可見,周先生走的第一步,竟不是他揚言的要向韓、魏挑戰(zhàn),而恰恰是誤從了韓、魏兩位的“錯誤”,將《董思白》所寫萬歷二十四年陶望齡游洞庭,誤判成陶、袁“同游”。從這基點出發(fā),他就自然地覺得《董思白》所言的陶、袁“共游”,與陶氏《游洞庭山記》所寫沒有中郎參加的一游不是一回事了。
第二步,周先生在袁、陶“同游”的思想指導(dǎo)下,再通過誤讀袁中郎的《西洞庭》,進一步找到了陶、袁“同游”的“證據(jù)”。
袁宏道所寫的《西洞庭》一文的開頭一段,是將西洞庭的山色湖光描摹了一番,接下去有這樣一段贊賞文字:
余居山凡兩日,籃輿行綠樹中,碧蘿垂幄,蒼枝掩徑,坐則青山列屏,立則湖水獻玉。一巒一壑,可列名山,敗址殘石,堪入圖畫。天下之觀止此矣。陶周望曰:“余登包山而始知西湖之小也,六橋如房中單條畫,飛來峰盆景耳?!庇嘁嘀^:“楚中雖多名勝,然山水不相遇,湘君、洞庭遇矣,而荒跡絕人煙,竹樹空疏,石枯土赪。博觀載籍,與洞庭為配者,或者圓嶠、方壸乎?若方內(nèi),則故居然第一矣?!盵3] 174
在這段文字中有一句“陶周望曰”,接著又有一句“余亦謂”,周先生就據(jù)此認為文中明明“出現(xiàn)兩個人”,這就是兩人對話了;既然是兩人“一起面對諸峰”,作“對比研究”時的對話,那就必定是兩人“共游”洞庭的有力“證據(jù)”了。
事實上,這一“曰”一“謂”,不是兩人的對話。前一句“陶周望曰”,是袁中郎行文中引用陶氏先前寫過的話;后一句“余亦謂”,是對陶氏所論的回應(yīng),根本不是兩人同游的對話。
那么,陶周望的這句話,為什么不可能是與袁中郎同游時的對話呢?我們不妨先從文本出發(fā)來解讀一下。袁中郎在這里是接著上一段文字,直接描寫了這西洞庭美之后,由此而發(fā)的一些贊嘆。袁中郎為了贊揚其美為天下“第一”,當(dāng)寫自己的直接感受嘆為“天下之觀止”之后,為了進一步證明自己的贊嘆有理,就再引了一句陶望齡的話。這句話是陶望齡的已有文字,不是與袁中郎的當(dāng)場對話。袁中郎引這句話的妙處在于:陶氏作為一個浙江人,說杭州的西湖之美也比不上它。接著作為湖北人的袁中郎,亦就謂湖北的洞庭也不如這西洞庭美。這樣不就是可稱為天下“第一”了嗎?
我說陶周望的這句話不是當(dāng)場與袁中郎對話時說的,而是袁中郎引用了陶周望曾經(jīng)寫給他的一句話,或許周先生不服。但這不僅是我據(jù)文意所作的判斷,而且是有直接“證據(jù)”的。因為袁中郎的文字在生前是不斷修改的,所以現(xiàn)在流傳的這篇《西洞庭》的不同版本的文字并不完全一樣。錢伯誠先生的《袁宏道集箋?!返?62~163頁著錄另一本的這篇文章的陶周望的這句話后,還有一句話:“因出所著行記以示?!边@就說明了,這句話是陶周望游洞庭后“所著行記”上的話,根本不是與中郎一起游玩時的對話。
袁中郎的這段文字,不但不能證明是袁、陶兩人一起游玩,而且恰恰過硬地證明了袁中郎這次游洞庭是一人獨游的。其開頭第一句曰:“余居山凡兩日?!绷硪槐咀鳌坝嗌叫蟹矁扇铡?。不管哪一種寫法,都證明袁中郎此行是“余”一人,根本就沒有與陶周望同游,怎么能說《西洞庭》是寫陶、袁“同游”呢?
再者,從時間上看,《西洞庭》一文怎么也看不出是在萬歷二十三年陶、袁一起“共游”的。
從陶望齡的《游洞庭山記》來看,他于此年根本沒有游洞庭,哪里還談得上一起“共游”?恰恰相反,從袁宏道的《西洞庭》文本來看,只能是在陶望齡于萬歷二十四年游洞庭之后,也就是袁宏道病愈之后,乘著籃輿,一人游覽的。因為袁文中寫到陶望齡游洞庭后所記的文稿(另一本中還記著陶游完后與袁的對話),所以只能是在陶望齡萬歷二十四年游洞庭之后,根本不可能在此之前的萬歷二十三年。
綜上所述,周先生在整個論證過程中因?qū)善诵摹白C據(jù)”作了誤讀,故在這基礎(chǔ)上所作的推理也就不能成立了。其誤讀的文章是:
1.將袁中郎《董思白》一信所述萬歷二十四年陶望齡自游洞庭誤讀成陶、袁“同游”;
2.將袁中郎《西洞庭》一文所述袁氏獨游洞庭的所見所贊,誤讀成與陶“同游”。
于是在不存在的“同游”的基礎(chǔ)上所作的推理必定是錯誤的:
第一步的錯誤推理是:既然《董思白》與《西洞庭》兩文寫的都是“共游”那兩文就是寫的同一年同一次事了。
接著,進一步做了錯誤的推理:既然陶望齡的《游洞庭山記》一文說他只有萬歷二十三年與二十四年來吳兩次,并說二十四年沒有與袁中郎“共游”,那就非此即彼,必在萬歷二十三年與袁“共游”了。
實際上所有的“證據(jù)”告訴我們:陶望齡的《游洞庭山記》根本沒有說到萬歷二十三年游洞庭的事,他只是說了萬歷二十四年自己與一伙親朋好友游洞庭。袁中郎的《董思白》等,也只是說萬歷二十四年陶望齡來吳“游”洞庭及與他“談”了多日。袁中郎的《西洞庭》是寫被陶望齡對洞庭的贊美所動,于病愈后獨自一人上洞庭的所見所嘆。兩人都沒有寫到“共游”過,更沒有說過萬歷二十三年誰去游過洞庭。周先生就在“兩位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共游”說的引導(dǎo)下,將《董思白》《西洞庭》誤讀為寫“共游”,硬是將《董思白》所寫的萬歷二十四年之事,嫁接到陶望齡明明沒有說去游洞庭的萬歷二十三年上去,于是就完成了他的“創(chuàng)新”。
正因此,在周先生看來自己的文章有“證據(jù)”,其推理也似乎順理成章,但由于所提供推理的“證據(jù)”全都理解錯了,在這樣的基礎(chǔ)上的所謂“創(chuàng)新”,就不難理解都是空中樓閣了。
由此討論而使我想到:自覺追求 “在與權(quán)威的論爭中創(chuàng)新”,敢于向權(quán)威挑戰(zhàn),其精神自然令人欽佩,但有時根深蒂固的對權(quán)威的盲目崇拜,有時還如影隨形,并不是輕易消除的。弄得不好,起初想挑戰(zhàn)權(quán)威,而結(jié)果在不知不覺中恰恰是打著權(quán)威的旗號在歧路上越走越遠,甚至?xí)撛煲粋€“權(quán)威”來作為靶子。所以我想,做學(xué)問的根本之道還是在于尊重事實。尊重事實固然要有過硬的“證據(jù)”,但有了“證據(jù)”還要有正確的解讀,而不能為了“創(chuàng)新”而去曲解“證據(jù)”。所以,周先生在文章最后詰問我:“請問證據(jù)呢?我們需要的是證據(jù)!證據(jù)!證據(jù)!”我的回答是,我的證據(jù)基本上也就是你的證據(jù)。我們的分歧主要在于對于“證據(jù)”的不同解讀。有了“證據(jù)”,關(guān)鍵還是要將它真正讀懂。否則的話,所有證據(jù)不能證其是,而只能證其非了。寫到這里,不是說我的這篇文章就是讀懂了“證據(jù)”,有問題還可以繼續(xù)討論,但在學(xué)術(shù)研究中尊重事實,讀懂文本,當(dāng)為我們共同追求的目標,希望能與周先生共勉。
[" 參" 考" 文" 獻" ]
[1]周鈞韜.《金瓶梅》傳世的第一個信息——袁中郎致董思白書考辨[J].蘇州大學(xué)學(xué)報,1985(3):84-85.
[2]周鈞韜.重申《金瓶梅》傳世的第一個信息出現(xiàn)在明萬歷二十三年——再次請教黃霖先生[M]//中國《金瓶梅》研究會.金瓶梅研究:第十三輯.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21.
[3]袁宏道.袁宏道集箋校[M].錢伯城,箋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
[4]陶望齡.歇庵集 [M].臺北:偉文圖書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
[5]韓南.《金瓶梅》的版本及其他[M]//胡文彬.《金瓶梅》的世界.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1987.
[6]魏子云.金瓶梅的問世與演變[M].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71.
[責(zé)任編輯:周 珂]
On the First Information of the Jin Ping Mei to" reply Mr. Zhou Juntao
HUANG Li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Abstract:" Originally, it is a consensus of all researchers on Yuan Zhonglang that the letter Dong Sibai was written in the 24th year of Wanli, and it is not the original creation of Han Nan and Wei Ziyun. As long as we admit it, it is indisputable that the first information of Jin Ping Mei is in this year. In order to challenge this viewpoint, Mr. Zhou specially picked out the names of Han Nan and Wei Ziyun, which was nothing more than to show that his “conscious pursuit” and “innovation in the debate with authorities” is" his “belief” in his research. But interestingly, the basis of his argument to negate “the 24th year of Wanli” is precisely the so-called “tour Dongting Mountain together” of Han and Wei, which was precisely pressed on the heads of Han and Wei by him.It was nothing more than borrowing these two “authorities” to make himself proud. On the same issue, he was in a contradictory situation of both challenging two authorities and relying on them. In the discussion, not only he fabricated Han Nan who said “tour Dongting Mountain together”, but also misread or misinterpreted a series of articles. The key is that Tao Shikui came to Suzhou twice, and clearly said that he did not tour Dongting in the 23rd year of Wanli.It was in the 24th year he took a group of friends and relatives to tour Dongting. When Yuan Zhonglang talked about the 24th year of Tao’s tour of Dongting, he showed that he was ill and did not accompany him. Yuan Zhonglang also had an article named West Dongting, it was said that he toured Dongting himself. Therefore, Tao and Yuan never toured Dongting Mountain together. Mr. Zhou did not understand Dong Sibai, and misread the West Dongting. In the fictional Han, Wei toured Dongting Mountain together, under the guidance of this, he asserted Tao, Yuan toured Dongting Mountain together; since they toured Dongting Mountain together, it was not 24th, it must be 23rd. Then he deemed that the “first information” of" Jin Ping Mei was the 23rd years of Wanli. It was obvious that learning can not start from overthrowing the authority, but to rely on fact and truth. Speaking with the material, and also to understand the material, there must be a realistic attitude to study. By writing this article to encourage Mr. Zhou and myself.
Key words:" the first information of Jin Ping Mei; Yuan Zhonglang; Tao Shikui; Han Nan; Wei Ziyun; Zhou Junt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