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政
北方的冬,總是說來就來,當人們還沉醉于“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的唯美意境時,轉眼間就要毫無準備地開始迎接狂放不羈的寒風與冷酷無情的冰霜了。
下班回家,走下通勤班車,我飛快地整理棉衣,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接著三步并作兩步,一頭扎進自己溫暖的小窩,不愿在外多停留一秒鐘。
進門收拾停當、剛剛坐下,妻子便拎出一大袋橘子在我眼前晃了晃,笑盈盈地遞給我:“給,你的最愛!”
我向來對各種水果不太感冒,可唯獨對橘子情有獨鐘。接過橘子,我趕忙剝開一個,塞一瓣進嘴里,貪婪地品咂著那種帶有獨特清香的酸甜。
若非要給自己喜愛冬天找個牽強的理由,我想,那一定是可以吃到美味的橘子吧。盡管如今市場上一年四季都不難買到橘子,但我依然固執(zhí)地認為,冬天吃橘子才是“正確的打開方式”。當然,這一切無關理性,只是源自內心深處那一道道深深的印轍。
兒時,我不知道更不曾見過橘子有這么多的品種。在我的認知里,紅橘就是橘子,橘子就是紅橘。那時,紅橘樹是家鄉(xiāng)田野間最尋常可見的果樹。冬日,陽光初照,一個個熟透了的紅橘掛在枝頭,活像一盞盞小紅燈籠,點綴著山村農家的安靜與祥和。
清楚地記得,我家老屋前后總共栽種了6棵紅橘樹,在爺爺的精心侍弄下連年豐產,讓鄉(xiāng)鄰們都好不羨慕。不過,哪怕紅橘結得再多,家人也從未拿到集市上賣過一個。大人的理由很充分:細娃兒(小孩子)讀書辛苦,口淡,這些都留給他解饞。
在物質還未極大豐富的歲月,即便是孩童,在吃這方面確實也沒有什么過多的“優(yōu)待”。除誰家辦酒席,前去吃席的大人揣回幾顆水果糖和一捧瓜子、花生之外,那時所謂的“零食”,無非也就是來自地里長的、樹上結的,或野生的、或種植的果實。
偏偏我還是個貨真價實的“五香嘴”。記得上小學五年級時,中秋節(jié)前的一天,我從同學那里聽說,父親在街上買回去好幾個牛肉餡的大月餅,肚子里的饞蟲一下子就被勾了起來。
實在等不及周末放學,當天晚上熄燈就寢后,住校的我便偷偷溜出校門,連手電也沒顧上拿,急匆匆就往幾公里外的家里趕,一心想著要回去嘗嘗鮮。
不料,在穿過一片白天也顯得格外陰森的茂密樹林時,耳邊突然響起一陣莫名的怪叫聲,嚇得我掉頭連滾帶爬就往學校跑。跑到半路,我越發(fā)害怕,不得已敲開了一個爺爺輩族親的家門,在那里忐忑不安地將就了一夜……自此,我走夜路的膽子小了不少,可貪嘴的毛病一點也沒改。
正因如此,大人們對我有份特殊的溺愛,我也毫不客氣。到了紅橘成熟的季節(jié),每次放學歸來,我便站在樹下現(xiàn)摘現(xiàn)吃,吃飽了方才作罷。母親擔心我吃多了會上火,時常會擺出一副很兇的樣子,揮舞著荊條趕我回家??赡赣H還有不少活計要忙,我便跟她打起了“游擊”,趁著空當頻頻得手。
母親無奈,只好將幾棵樹上的紅橘一股腦地摘下,悄悄貯存起來,待我嘴饞時,再變戲法一般地,或從谷倉里,或于米缸中,拿出幾個給我解饞。在我印象里,有的年月,直到春節(jié)仍還有紅橘可吃。
我雖然嘴饞,但不是一個自私的人,也不喜歡“吃獨食”。只是,當我將專門挑選好的又紅又大的橘子,遞到爺爺、奶奶或是父親、母親的嘴里時,他們都會出奇一致地露出極為夸張的表情,然后說一聲:“真酸!還是你吃吧!”
年幼時未及深想,長大了自然明白,那是他們故意為之,自己舍不得吃。
再后來,我從軍入伍,離家越來越遠,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那一樹樹紅橘、那一縷縷酸甜,便成了心中美好的思念。
爺爺故去后,不到三年,父親也因病撒手人寰。家中的幾棵紅橘樹,因疏于養(yǎng)護先后枯掉了。自那之后,每次休假探親,故地追思,我心中不免總是有些感傷。
不知為何,這些年,村子里的紅橘樹越來越少,幾乎不見蹤影了。我想,大概是因為當年饞紅橘的那一茬孩子都已長大,且都天南海北地謀生去了吧。
幾年前的春節(jié)前夕,我休假回老家,和母親一起去趕集,看到有人賣紅橘,我們便毫不猶豫地買了一大袋子?;氐郊?,我剝好一個,將橘瓣遞到母親嘴里,她嘗了嘗,說:“真甜!”
我說:“媽,這紅橘還不算甜,我小時候吃的,才是真的甜……”
有些味道,需要用一生去品嘗,更需要用一生去回味。
(作者單位:火箭軍某部)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