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敏
[摘 要] 艾麗絲·門羅的中篇小說《逃離》歷來被置于女性主義理論的闡釋窠臼,評論者通常贊許女主人公卡拉的逃離,而對她的回歸卻頗有微詞,認為這是對男權(quán)妥協(xié)的無奈之舉。這種模式的解讀忽視了小說更為豐富的細節(jié)和意象。要理解卡拉的逃離與回歸,首先需要厘清自由不同層次的內(nèi)涵。在西方文化中,自由除了指人身自由,還指在世的精神自由,卡拉的兩次逃離是對無所束縛的人身自由的追尋,回歸則意味著她將自由保留在精神的范疇,而擔負起自己在世的責任。小說中小羊弗洛拉這一文化意象,一方面呼應(yīng)著卡拉的命運,另一方面其拯救功能也昭示了卡拉回歸的意義。
[關(guān)鍵詞] 《逃離》;卡拉;自由;弗洛拉
[中圖分類號] I711.074[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2096-2991(2024)01-0088-06
對于艾麗絲·門羅的中篇小說《逃離》,評論者通常贊許女主人公卡拉的兩次逃離,認為是她女性意識覺醒和追求自由的體現(xiàn),而對她重新歸家、回到丈夫克拉克身邊卻頗有微詞,認為這是對男權(quán)妥協(xié)的無奈之舉。有論者談道:“一旦父權(quán)制信仰銘刻在女人的靈魂里,沒有什么能改變這一點。這體現(xiàn)在,當卡拉有一個黃金機會獲得自己的身份,并將自己的生活從充滿壓力、壓抑的克拉克那里解脫出來時,她拒絕獲得和建立自己身份的機會。”[1]18某種程度上,這種模式的解讀將《逃離》局限在女性主義的理論窠臼里。門羅對此可能不以為意,她說:“在小說中,我不僅沒有想到女權(quán)主義政治,也沒去想階級斗爭或其他任何事情;我想到了我故事中發(fā)生的一切,僅此而已?!盵1]11因此,要理解卡拉的逃離與回歸,需要回到小說中更為豐富的細節(jié)和意象,厘清自由不同層次的內(nèi)涵。
一、逃離:追尋人身自由
人身自由是指人處在世界之中,衣食住行得到保障與保護,各種權(quán)利不受非法限制與侵犯。這里的人身自由從廣義上來說,即生存保障。人把自己的部分自由讓渡給國家、政府、工作機構(gòu)、家庭等,并在為其設(shè)定的社會秩序和提供的物質(zhì)資源中獲得人身安全。人身自由的獲得是一個悖反的過程,也就是人要尋求外部力量的保護,就要認同與服從外在規(guī)則,而這將會給人帶來新的枷鎖與威脅,除非人完全符合外部規(guī)范標準,否則就會感到被擠壓與形塑。因此,人又開始新一輪的反抗,以期擺脫受控制或被奴役的狀態(tài),實現(xiàn)人身的解放??ɡ膬纱翁与x都是對人身自由的追尋,即無拘無束,不受羈絆,追求更廣闊的生存空間。
“家庭作為社會中最小的單位,是一個更大世界的縮影,它形成了女性身份?!盵2]131卡拉第一次逃離是離開自己的原生家庭,與克拉克過自由自在的生活??ɡ脑彝ゲ⒉恍腋?,雖然家里物質(zhì)優(yōu)渥,但缺乏愛意,卡拉所過的是一種被安排的生活,沒有任何未知的期待,她逃離是因為“感到需要過一種更為真實的生活”[3]33。所謂“更為真實的生活”是自己能夠自主掌控、而不是被人安排的生活,卡拉感受到原生家庭的束縛,由衷地向往外面的世界。她18歲時離開中學(xué),到一個馬棚里干活,在那兒遇到并愛上克拉克,為此她放棄了去圭爾夫讀大學(xué)??死松砩系囊磺卸甲尶ɡ?lián)想到自由,克拉克與家庭沒有聯(lián)系,工作變動不居,像一個“吉卜賽流浪漢”。與他私奔那天,卡拉感到充滿了浪漫冒險的氣息,他們一大早駕著“嘎吱嘎吱”響的老卡車,哼唱著歌曲歡快地離開,克拉克有力的雙手握著方向盤,太陽從他們背后升起,秋天早晨的涼風從卡車縫隙間吹進來,這些令卡拉心醉神迷,“她把他看作是二人未來生活的設(shè)計師,她自己則甘于當俘虜,她的順從既是理所當然的也是心悅誠服的”[3]32-33。研究者據(jù)此認為,卡拉沒去上大學(xué),而是希望克拉克來幫她完成職業(yè)和獨立生活的夢想,這充分顯示了“父權(quán)制對女性自由的吸引力和力量”[2]134。實際上,與卡拉初遇時期的克拉克并未顯示出父權(quán)特征,相反,他不循規(guī)蹈矩,不屬于被社會同化的一分子,在急于擺脫原生家庭束縛的卡拉眼中,他是自由的化身,讓他掌舵未來,即是讓自由引領(lǐng)自己的新生活,所以她的順從才“既是理所當然的也是心悅誠服的”。
卡拉第二次逃離是想要擺脫與克拉克壓抑窘迫的生活。他們剛開始在一起時的日子雖然不富足,卻過得自在快樂,隨著生活陷入窘境,由于連續(xù)下雨,馬場生意慘淡,沒什么經(jīng)濟收入,克拉克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卡拉提醒他脾氣太火爆了,他則回應(yīng)“脾氣不火爆還算得上是男子漢嗎”。在家里時,克拉克大部分時間盯著電腦,電腦才是他的交流對象??ɡ瓌t清理馬廄,干日常雜活,做飯。不幸的是維系他們情感的小羊弗洛拉也走失了,家里的氛圍讓卡拉覺得壓抑難過,她更喜歡和那些馬兒待在一起。與這種冷漠的家庭關(guān)系相比,更讓卡拉難以忍受的是克拉克在經(jīng)濟困窘之下的人性失德,他勸誘卡拉以自己被褻瀆為名去訛詐鄰居賈米森太太。賈米森是個詩人,太太西爾維亞是一所大學(xué)里教植物學(xué)的老師,在賈米森生病臥床期間,卡拉曾去他家做過家政。據(jù)卡拉講,賈米森有時會趁太太不在家,把她叫到房間??死藢ɡM賈米森房間后的種種細節(jié)很感興趣,每次他都追問卡拉,而卡拉總是扭捏地說不清楚,小說寫道:“這是臥室里的閨中膩語,所有的細節(jié)都很重要,而且每次都要添油加醋,同時配合以很起作用的延宕、羞怯和咯咯癡笑,下流,真下流。而且想說這些并感到有趣的不單是他,她自己也會感到興奮。她急切地想討他喜歡并刺激他,同時也使自己興奮起來。還真是天從人愿,每回都會起作用。”[3]14或許這只是二人的私人世界里的風情談資,然而,克拉克卻當了真,他想以此訛詐西爾維亞一筆錢,以渡過眼前的經(jīng)濟難關(guān)。卡拉極不情愿,這個具有犯罪性質(zhì)的計劃讓她感覺受到了威脅,這是促使她逃離的一個重要原因。如研究者所言:“在《逃離》中,家庭生活對卡拉來說是一種樂趣,而不是一種壓抑……卡拉的離開并不是因為被限制在家庭事務(wù)中。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克拉克的情緒和脾氣對卡拉的滿足感產(chǎn)生了影響?!盵4]170
從卡拉的兩次逃離可以看出,她對自由的理解還停留在人身自由上,一旦感受到束縛和壓抑,便想離開當下的生活,呼吸更新鮮的空氣,尋求更輕松自在的生存空間。
二、回歸:在世的精神自由
對自由的理解除了人身自由,還有精神自由,希臘文化和基督教文化對此皆有論述。當外部的宰制力量過于強大時,人只能轉(zhuǎn)向內(nèi)部尋求自由。古希臘斯多葛派哲學(xué)將人的內(nèi)部與外部世界截然分開,外在勢力只能奴役人的肉體,人的內(nèi)在精神仍然可以是自由的,當人淪為自身欲望的俘虜,才是真正的奴隸?;浇涛幕淖杂捎^也是以區(qū)分人的內(nèi)在和外在世界為前提,人的內(nèi)在世界與其信仰的對象上帝相連,屬于彼岸世界,外部則與世俗世界相聯(lián)系,自由是人因為信仰而具有的超越塵世的心意胸懷,生存于現(xiàn)世而又超越現(xiàn)世,身披枷鎖而內(nèi)心不受束縛。自由意味著人依靠信仰從各種“捆綁”和束縛他的毀滅性勢力中釋放出來。“人的自由在于,除愷撒王國外還存在著精神王國……精神王國和愷撒王國之間的二元論,是對人的自由的完全必要的確認?!盵5]21-22愷撒王國是包括權(quán)力、必然性、現(xiàn)世等的整個客體化世界,它與人的精神王國之間是矛盾對立的,精神世界、彼岸皈依是人活在世上的支撐,使人能夠承受來自外部世界的屈辱和殘酷的奴役,同時內(nèi)部世界因信仰而具有了神圣的意義,從而構(gòu)成了人格尊嚴的基礎(chǔ)。耶穌對門徒說:“那殺身體不能殺靈魂的,不要怕他們;惟有能把身體和靈魂都滅在地獄里的,正要怕他?!盵6]12基督教文化的自由觀既不執(zhí)著于附庸塵世的人身自由,也不刻意地脫離荒誕的世界保持絕對孤獨,而是建立在對此岸與彼岸的雙重選擇之上。
卡拉的世界也具有雙重性,社會空間的強大力量將之分割成了現(xiàn)實的世界和精神的世界,像研究者提到的:“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受到兩個空間的影響:一個是她丈夫身上所體現(xiàn)的社會空間,另一個是她的想象空間,這個想象空間在她的孤獨中偶爾會被激活?!盵2]137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在現(xiàn)實空間還是在想象世界,卡拉都是她自己的主人公,充分體現(xiàn)了其自主選擇的一面。
卡拉的回歸喻示了女權(quán)主義在她那里的失效,這種失效并非是卡拉太脆弱,從而向男權(quán)妥協(xié),而是她并不按照觀念而活,她關(guān)心的是具體的人和處境。在小說中,西爾維亞是位女權(quán)主義者,她是大學(xué)教師,經(jīng)濟獨立、思想成熟、個性十足,當?shù)弥ɡ^得并不如意時,西爾維亞首先鼓勵她離家出走,擺脫克拉克,到別處尋找新生活,并迅速為卡拉打點好一切。顯然,作為一個女權(quán)主義者,西爾維亞站在性別對立立場上,認為女性只有擺脫了男性的束縛,才能獲得自由,建立理想的生活,而她所理解的自由也是人身自由。然而,卡拉的家庭并非已經(jīng)糟糕到難以挽救的地步,她和克拉克是處于生存境遇變化中的人,門羅只是截取了他們生活中的一段時期,把它置于放大鏡下,讓讀者體察兩人的關(guān)系在生存的磨礪中所產(chǎn)生的此消彼長的改變,它既可晦暗苦澀,也可明亮甜蜜;既可隔閡疏離,也可共情親善。西爾維亞試圖用女權(quán)主義的固有觀念去指導(dǎo)卡拉變化的生活與心境,自然會失敗。這也就是,為什么卡拉聽了她的話倉促逃離,又在認真辨察內(nèi)心的想法后半途而歸。
關(guān)于卡拉的回歸,有學(xué)者將之置于加拿大文學(xué)常見的逃離與回歸主題。阿特伍德曾指出,加拿大的主要象征是“生存”(Survival),而生存首先意味著堅持活下去,因此,“我們的故事一般不是那些成功者的故事,而是從可怕的經(jīng)歷中成功回來的人的故事——北方、暴風雪、沉船——這些奪去了所有其他人的生命。幸存者沒有輝煌的勝利可言,只有幸免于難的事實;在經(jīng)歷了前所未有的磨難之后,他幾乎一無所有,只能感激自己撿回了一條命?!?[7]33麥克弗森也觀察到:“加拿大的拓荒者小說和早期的游記經(jīng)常描繪出一幅廣闊荒野的陰森景象……嚴寒的冬天、無情的風景和令人印象深刻的‘空曠空間可能不太像一個逃避的場所,而更像是一個人們渴望逃離的空間?!盵8]4兩人的論述指明,加拿大文學(xué)中人物逃往外部的廣闊空間不一定是冒險和收獲的旅程,而可能是危險重重與必然回歸??ɡ脑庥鏊坪醢岛狭诉@一文學(xué)傳統(tǒng),她的回歸確實有出于對陌生環(huán)境和未知前途的懼怕。然而,卡拉的回歸也基于對她所熟識生活的眷戀和對克拉克的關(guān)切??ɡ谔与x途中想到的是,她無法融入將要到達的陌生世界,那里沒有克拉克,她該去關(guān)心誰呢,遠離克拉克惡劣心緒的影響,是否就真的意味著走上了康莊大道,小說寫道:“在她正在逃離他的時候——也就是此刻——克拉克仍然在她的生活里占據(jù)著一個位置??墒堑忍与x一結(jié)束,她自顧自往前走自己的路時,她又用什么來取代他的位置呢?又能有什么別的東西——別的人——能成為如此清晰鮮明的一個挑戰(zhàn)呢?”[3]34研究者根據(jù)這些心理活動判定:“卡拉的主體性和身份充滿了克拉克的強大力量……即使卡拉成功逃脫,她也無法在沒有提及克拉克的情況下定義自己。她需要回到克拉克身邊重新定義自己?!盵2]134與其說卡拉害怕離開克拉克就無法明確自己的身份,不如說她擔心自己的愛沒有了對象,無處施展,那種無所束縛的自由更像是和自己的影子生活在一起的孤獨,不錯,克拉克是讓她心煩,但也正是在關(guān)心克拉克的過程中她才感到存在的意義,此處卡拉用的是“關(guān)心”這個詞,這意味著她不是只能在婚姻家庭中才能找到價值的人,而是只有在愛之中、在關(guān)心他人之中她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感和價值。西爾維亞也感到卡拉像個太陽,健康、自然、陽光而充滿活力。正因此,卡拉這次找不到逃離的意義,在大巴快要拐上高速時,她下了車,通知讓克拉克去接她回去。
小說描寫了卡拉回家后兩人互相體恤的溫馨一幕,克拉克沒再提那個帶點兒罪惡的訛詐計劃,卡拉這才放了心,她強調(diào)那只是胡編的事情,克拉克表示相信她,進而傾訴衷腸說:“我讀到你的字條時,就像五臟六腑一下子全給掏空了。真是這樣的。如果你真的走了,我就會覺得身體里什么都沒有留下了。”[3]43此處的表白與卡拉逃離途中的掛念形成呼應(yīng),即離開彼此,他們都會感到空無著落,這不僅僅是在共同生活中形成的相互依賴關(guān)系,更是愛仍然存在的“證據(jù)”,在生存壓力下,愛曾經(jīng)被遮蔽,如今又得以復(fù)現(xiàn)。隨著天氣好起來,夫妻倆的生意恢復(fù)了。在“逃離日”之后的那一天,克拉克修繕了屋頂,兩人一起勞作、互相調(diào)侃、以戲謔的方式表達對彼此的愛意,克拉克精神頭很高,就像卡拉剛認識他時那樣讓人難以抗拒。見證這一切的西爾維亞領(lǐng)悟到:她曾誤認為卡拉的幸福是得到自由,現(xiàn)在才明白卡拉在夫妻關(guān)系上也是能夠得到幸福的。
克萊斯特將女性的追求分為社會追求和精神追求,前者是女性在社會中爭取尊重、平等和自由,后者則是女性對靈魂深處和宇宙中地位的覺醒,這兩種努力并不相互排斥,而是相互促進,女性的追求不同于自由男性的追求,它往往是變革性的和交流性的,試圖通過共享帶來新的景象[4]169??ɡ瓫]有站在兩性對立的立場,而是始終致力于改善自己的生活及其與克拉克的關(guān)系,回歸意味著她對自由有了更深層面的理解,即無論她置身其中的世界是怎樣的,仍然堅持活在愛與責任之中,精神上無所畏懼,不受挾持。
三、弗洛拉:愛的拯救意義
在西方文化中,“羔羊”這一意象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它是猶太人在贖罪日用作祭品的動物,被宰殺或被逐出曠野以代贖人的罪過,也喻指被釘十字架、為世人擔罪的耶穌。《逃離》中的小羊弗洛拉一方面與卡拉的命運相互呼應(yīng);另一方面,它的拯救功能也昭示了卡拉回歸的意義,彰顯了愛的力量。
弗洛拉是卡拉和克拉克的寵物,與卡拉的命運互相共鳴??死藦霓r(nóng)場買馬時順便帶回了弗洛拉,據(jù)說畜棚里養(yǎng)只山羊可以撫慰與安定馬匹。來到這個家之后,弗洛拉給兩人帶來了很多樂趣,卡拉感覺它像自己的閨蜜與精神寄托。她不開心的時候,馬兒們從不正眼看她,弗洛拉卻會走過來挨蹭她。在被克拉克催促實施訛詐計劃而感到絕望無助時,卡拉一遍遍地呼喚弗洛拉,通過呼喚它給自己以力量。弗洛拉像是卡拉內(nèi)心意識的投射,當她身處逆境、痛苦不堪、想要逃離時,弗洛拉也不見了,在卡拉的夢中,它成為被自由誘惑、為追求自由而被弄得傷痕累累的形象。研究者認為:“白山羊在兩個方面都很重要。一方面,她是女性自由和獨立潛力的具體體現(xiàn),另一方面,在故事中她暗示了海市蜃樓的形象……有些東西在某處,但它總是遙不可及?!盵2]135作為卡拉內(nèi)心意識投射的弗洛拉象征著她向往的女性自由和獨立潛力,但說它只是海市蜃樓的幻景,是卡拉所不可企及的,這又低估了卡拉和弗洛拉的可能性。只有領(lǐng)悟弗洛拉的拯救功能,方能理解卡拉回歸的意義。
在小說中,弗洛拉具有一定的神秘色彩,它的離去與出現(xiàn)都毫無征兆,但只要它出現(xiàn)或在場,便具有修繕與拯救的功能。不但卡拉的回歸讓人意外,弗洛拉的突然出現(xiàn)同樣顯得不可捉摸。如論者所言:“門羅巧妙地將熟悉的事物與陌生的事物融合在一個現(xiàn)實的框架內(nèi)……弗洛拉在離家出走的妻子卡拉決定回家的當天晚上也回了家。只有在熟練掌握了敘事技巧后,門羅才把卡拉和弗洛拉都變成替罪羊?!盵1]15作為替罪的羔羊,弗洛拉化解了克拉克與西爾維亞的敵對關(guān)系??死私柚祥T還西爾維亞衣服的機會,向西爾維亞提出警告,讓她不要干涉他和卡拉的生活。當時正值黑夜,氣氛劍拔弩張,西爾維亞甚至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正在這時,弗洛拉出現(xiàn)了,它向他們沖過來,克拉克嚇得輕呼“耶穌基督呀”,他緊緊抓住西爾維亞的肩膀,讓自己勉強鎮(zhèn)定下來,待看清是那只丟失的小羊,克拉克嗔怪道:“你到底是從哪個鬼地方跑出來的?都要嚇得我們尿褲子了?!盵3]40接著他反復(fù)念叨弗洛拉是“從外層空間來的山羊”,“簡直就像個幽靈”。西爾維亞走出門,來到平臺上,感到安全了,她就卡拉的事向克拉克表示歉意,克拉克則提醒西爾維亞進房間去,免得著涼,然后兩人互相道別、互祝晚安,就像普通的客人來訪似的。前一刻,克拉克和西爾維亞還是對立、仇視的關(guān)系,弗洛拉出現(xiàn)后,克拉克使用了“我們”這一字眼,互相仇視的人在弗洛拉面前和解,成為一體。
有研究者運用弗萊的原型批評,把《逃離》放到英雄冒險故事的模式中解讀,認為西爾維亞代表提供幫助的人,類似于歐洲童話故事中“樂于助人的老太婆”“聰明的老婦人”等,克拉克代表黑暗和危險,弗洛拉則是超自然向?qū)Щ蚴刈o者[4]165。這樣的解讀并非臆測,西爾維亞也感受到了弗洛拉存在的意義,她在最后給卡拉的信中提到弗洛拉在整個事件中起到的作用,她說:“弗洛拉在我的生命中起著天使般的作用,也許在你丈夫和你的生活中也是如此吧?!盵3]46
門羅在小說中沒有安排一個萬能的解圍之神出場,她回避傳統(tǒng)宗教所宣揚的神跡,但她卓有成效地探討了靈性與神秘,弗洛拉某種程度上象征了這種神秘力量,它來去自由,不受束縛。門羅賦予這只羔羊拯救的功能,通過它啟示了自由與責任在愛的擔當中合而為一的真義。
卡拉的回歸彰顯了弗洛拉所啟示的真義,她和克拉克在生活中各自忙碌,“她現(xiàn)在心里埋藏著一個幾乎總是對她有吸引力的潛意識,一個永遠深藏著的誘惑。她只需抬起眼睛,朝一個方向望去,便知道自己會往哪個方向走”[3]47?!叭兆右惶煲惶斓剡^去,卡拉不再朝那一帶走了。她抵抗著那樣做的誘惑。”[3]48對無拘無束的自由的渴望依然存在,但卡拉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把它保持在關(guān)系責任的框架里,她在精神上掙脫了日常生活沉重的表象,把自由的火種深埋在了心里。
四、結(jié) 語
門羅的《逃離》讓我們聯(lián)想到魯迅“娜拉出走以后怎么辦”的追問,他們的共通之處在于不僅僅能看到女性被壓抑、被奴役的“悲慘世界”,還在于其一直在探索如何實現(xiàn)女性解放的方法和途徑[9]。弗洛拉的命運是未知的,它或者死去,成了禿鷲的食物,或者被克拉克放走。而卡拉的命運同樣也是未知的,但她對逃離和回歸作出的雙重選擇昭示:逃離是人的終極追求,它喻示了一個理想世界的召喚;同時,回歸也是人的終極宿命,如果不在此世耕種理想,又如何使理想得以呈現(xiàn)呢?用門羅自己的話作為卡拉故事的接續(xù)再合適不過,即“另一個故事是關(guān)于我們的想象力,我們的幻想如何在我們的生活中發(fā)揮如此重要的作用。夢想永遠不會實現(xiàn),但確實以某種方式實現(xiàn)了,然后被歪曲了,我們是多么需要這些夢想來生活”[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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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o Faces of Freedom: Discussion about Alice Munros Runaway
[Abstract] Alice Munros novella Runaway has always been considered to interpret feminism theory. Critics usually praise the runaway of the heroine Carla,but they criticize her return and believe that it is a helpless compromise of patriarchy. The interpretation in this mode neglects the richer details and images in the novel. To understand Carlas runaway and return, we should first define the connotation of freedom at different levels. In western culture, freedom refers to not only personal freedom but also freedom of spirit in the world. Kara ran away two times to pursue personal freedom without constraint.She returned, which meant she kept freedom in the category of spirit and took her responsibility in the world. On one hand, with the cultural image of the Lamb Flora, the novel echoes Karasfate. On the other hand, its saving function also shows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return of Kara.
[Key words] Runaway;Carla;freedom;Flo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