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洪濤
上這門課的感覺很好。當然,結課的時候說這種話才合適。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喜歡這門課。講老實話,自從念博士以后,我基本不看小說,閱讀興趣轉向歷史和故紙堆。這回上課,我又把以前本科時候做的讀書筆記找出來,看著讀了一本本小說后寫的讀后感,突然感覺自己像是晚清民國時期纏腳之后又突然放開的大姑娘,很有點不敢見人的樣子。主要是那會兒讀得淺寫得也淺。可是即便有讀書筆記,心里還是不放心,覺得很有必要把那些作品重讀一遍。于是,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作品再次映入眼簾。我的自我要求是必須從頭到尾一字不漏看過才算重讀。重溫的意義在于發(fā)現(xiàn),比如我意外察覺到巴金和顧頡剛有聯(lián)系,沈從文寫女性特別喜歡寫眉毛,茅盾寫農(nóng)村女性的手法特別等。
這個學期重點把楊義先生百萬言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讀完了,在以前做學生讀作品的基礎上著重把相關作家的年譜、傳記讀了一遍,這些工作做了之后,站上講臺才仿佛有了一些底氣。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時間不長,但意思很長?,F(xiàn)代作家都有一個有趣有味的靈魂,中與西、新與舊、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文言與白話、通俗與嚴肅,縱橫交織,如果我們輕描淡寫,一定會與他們擦肩而過,成為熟悉的陌生人。
我從郭德綱相聲中發(fā)覺講故事是吸引人的絕佳方式,老少皆宜,只要運用得當。巨量的作品,悠長的人生,愛與恨的交織,革命與文學的糾纏,既然人生有味,就不能像屏風上繡的鳥兒,毫無生氣地照本宣科,那樣實在對不起前輩。他們過得開心,過得痛苦,過得像一個人。他們生活在一個“從前慢”的時代,我們應該拉開時間的窗簾,把陽光請進來,把胡適、魯迅、郁達夫、冰心、茅盾、巴金、老舍、沈從文、錢鍾書、張愛玲請出來坐坐,好好看看他們,給他們泡上一壺好茶,在氤氳的霧氣中,一百年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這可能就是文學的魔力。這更有可能是講臺存在的意義。錢穆說守先待后,從文學課的意義來講,就是努力讓后來者去認識他們的真面目,從老報紙中,從手稿中,從1923年的窨井蓋上,從一百年前的宅子上,從上海的一條叫福開森的馬路上;就是努力讓后來者去認識他們的意味,從上海有軌電車二層窗外滴水的綠葉上,從1923年上海到西雅圖的杰克遜總統(tǒng)號上的中國同鄉(xiāng)們身上,從湘西那一株白了頭在風中搖的狗尾巴草中,從燕京大學中西合璧式的教室里。我的努力很微小,但方向應該是不錯的。無奈時間有限,只得留待下一屆同學再嘗試。
很久以前讀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聞一多年譜長編》,我覺得它的可讀性很強,對里面記載的一個故事一直忘不了。聞一多在西南聯(lián)大上古典文學課的時候,據(jù)說那會敵機轟炸,上《楚辭》往往安排在黃昏時分,聞一多就把不多的幾個學生拉到山坡上,圍坐講《楚辭》。聞一多講了一句很有名的話:“痛飲酒,熟讀《離騷》,方可為真名士?!蹦菚r候我就很神往這種上文學課的境界,希望我能遇到這樣的老師,也希望我以后走上講臺也能像聞一多這樣教課:浸染著古風,給學生的刺激絕不僅是知識層面的意義。這也是機械時代的機械考核所無法限制的。記得曾經(jīng)有位老校長說,如果老師教得不好,學生有不聽的權利。我默念這句話,心里只能把它作為很高的目標去無限接近,防止學生行使這種權利。
這個學期講郭沫若的詩歌,同學們對郭沫若這句詩很有興趣:“我的我要爆了。”如果脫離郭沫若原詩的語境,理解為一個人開心,心里有話要說,有情感要吐露,比如聽了現(xiàn)代文學課,對所讀的作家作品心有靈犀,不吐不快,那確實可以用“我的我要爆了”來形容,而且最好多“爆”幾次。我教的這門課叫“中國現(xiàn)代文學”,我們就此別過,后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