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靜仁
我終于沒有成為山頂上的一塊石頭。沒有凝聚為長城的希冀,也沒有補天的期望……我就是我,一個凡夫俗子。但,我沒有循來時的路下山。這倒不是我不愿意重復自己走過的路,也不是怕遇見那蟒蛇、蜈蚣、錦雞……都不是。山世界亦是人世界,這樣想的時候,就有一陣鳥叫聲哀怨地飄過來:“哥哥——水牯!哥哥——水牯!”是這哀婉的鳥叫聲吸引著我,使我無法克制地選擇了與來時完全相反的路線。也就是說,從正面走向了反面。但,正與反只是相對而言的,這是一個極簡單的道理。遺憾的是,愈是簡單的道理,也就愈是容易被復雜化。
“哥哥——水牯!哥哥——水牯!”
鳥叫聲如訴如泣。
很久很久以前,這山上住著一戶人家。說是一戶人家,其實只有兄妹倆,父母雙亡,兄妹倆相依為命度日。哥哥種地,妹妹放牛——一頭水牛。哥哥曾向妹妹許諾過,說:“妹妹,你將來找了人家,哥就把這頭水牯送你作陪嫁。”可是,后來哥哥娶了婆娘,是一個很吝嗇的婆娘,許諾自然沒有能兌現(xiàn),一氣之下,妹妹跳崖了,變成了一只鳥兒,那鳥兒便不分四季地啼喚著。
但,傳說不是歷史,可以信其有,也可信其無。不過愛許諾的哥哥是有的,很吝嗇的嫂嫂是有的。這不是傳說。
循著鳥叫聲行走,就走到一堆荒冢旁了。
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要尋找荒冢的墓碑。撥開萋萋芳草,果然就看到一塊小小石碑了,碑上卻無具體人名,只籠統(tǒng)地銘刻著四個字:北兵之墓。那么這荒山野嶺也曾發(fā)生過鏖戰(zhàn)?可林木深深,掩蓋了一切,已無法知道這大山的過去了。
我曾想:這里是南方山水,北兵是為了誰為了什么拋妻別子、離棄故土家園來此作戰(zhàn)?戰(zhàn)爭是殘酷的,不勝則敗。敗了,丟盔棄甲,拋尸荒野;勝了,凱旋班師,論功行賞,黃金美女,頂戴花翎,萬戶侯……我無法知道這荒冢中的北兵是勝者還是敗者,但,這堆荒冢里確實埋有他們的尸骨是無疑了。戰(zhàn)前他們也曾盟誓過吧?或曰“為和平而戰(zhàn)”,可是一場又一場戰(zhàn)亂平息了,而狼煙至今沒有散去,或曰“為歷史而戰(zhàn)”,可歷史是由誰寫成?創(chuàng)造歷史的未必能書寫歷史。
“哥哥——水牯!哥哥——水牯!”
鳥叫聲愈發(fā)哀婉了。
這樣的時候,我就想起了別的事情:倘若是有人站在別的山巒上,看我現(xiàn)在所處的山巒,一定也很有趣吧,一層一層,像藍天下的一幅背景極深的山世界的油畫,我在這油畫中肯定是可有可無的。大山諱莫如深,我在山中,只有自己知道。站在別的山巒上看我的人,他所知道的,是這山巒上有樹、有草、有鳥、有蟲、有石頭……唯獨不知道有我。我是什么?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太陽是慷慨的,她把溫熱的光芒照射下來,山野間時起時落啼喚“哥哥”的鳥兒背上,鍍上了一層銀子般的光澤。它飛旋在這看起來十分荒涼的山巒曠野上,也就顯得珍貴而又異常美麗了,像一具被拋在空中不知憂愁的發(fā)亮的銀器。
那么,所有的憂愁全是我自己的憂愁?與鳥兒無關(guān),與荒冢中的北兵無關(guān)。
這時我又忽然看到,有一匹小馬駒精神抖擻且旁若無人地從我的眼前跑過。
那是一匹小野馬,馬的頭型非常精巧優(yōu)雅,蹄聲嘚嘚,擂打著大山渾厚的鼓面。我沒有理由不認為,它可能是哪位拋尸南方山水的戰(zhàn)馬的后代。在這無人管束的山野中長大后,這馬駒一定會是短毛油亮、筋肉凹凸可見。這種馬天生就是為奔跑殺伐而生的,是為某一位英勇的騎士展示傲慢的英姿……哦,我是該無憂也無愁了,陰柔之氣淋漓的南方山水中,畢竟有這樣的一匹小馬駒在成長。
還是往山谷走吧。隨便拾了哪條小徑前行,總有燦爛山花貼面相迎,往人鼻底里噴絲絲縷縷的微馨,搔得人心癢癢,撩得人神魂顛倒,就連刺條兒也如戀人般多情,時不時伸出柔軟長臂,挽人胳膊,或纏人腰身。就無須多說路邊野草是怎樣托起晶瑩露滴如托起一顆透明的癡心相許了,就無須再多說兩面林子里的樹木是怎樣為實現(xiàn)一個諾言而青翠蒼郁了……但是人心是永遠也無法滿足的,不然為什么會有那句“心比天高”的話呢?這么向前行走,用心閱讀著、領(lǐng)會著山世界呈現(xiàn)給我的全部含義,就愈來愈有一種不滿足的情緒升騰起來,覺得這一切都只不過是大山的表象罷了。恰在這樣的時候,山霧就整個地消散了,是有意袒露出所有的內(nèi)蘊、要與我做推心置腹的交流么?我卻又生出疑慮來,并不是懷疑大山的坦誠,而是懷疑起自己來了:我是否能夠真正地領(lǐng)會其真諦?就是領(lǐng)會了一些,又是否敢于言說?人們都喜歡聽贊歌,對于無休止的禮贊,他們不會感到厭倦,于是唯有歌者和頌者,才是寵兒。但是不言的大山,肯定是有難言之隱了。不知是哪位詩人說過:“每人都有一張嘴巴,每天都要說不少廢話和假話——為什么不從現(xiàn)在起,我們下決心,每天說一句真話呢?”大山是一位大智者。大山不言,自有大山的道理。我能夠做到這一點么?
自己是最有資格懷疑自己的。
鳥翅抖不落殘陽,卻向林子拋去了嘰嘰喳喳的鳴叫聲。是這山世界里最微小的種類也在嘲諷我么?我還是沒有駐足,我要尋找真正的能夠意會又可言傳的警語。
不知不覺間就進入了一個山谷。是很深的一個山谷。天地是在倏忽間變得窄小的,就使人生出一種感覺來,覺得美好的一個山的世界原來也很無希望,覺得白日也有著黑暗……于是,空曠的凄涼和永恒的悲哀就全都涌上心頭了。
其實凄涼與悲哀更深的緣由還是來自山谷中的一個潭。那潭水似是凝固著的,凝固得如同鐵板一塊。莫非這深潭是積著憂郁與痛苦?那么,它又封存著怎樣的故事呢?唯一可見的,是那如絲似縷的氤氳之氣在曼舞。但誰又知道那是不是深潭在痛苦的壓抑之下吁出的嘆息或怨氣呢?真是不忍心投石進深潭,探詢究竟。
又很奇。奇的是這樣的山谷深潭之上居然有一座石橋橫架南北。那是很老的一座石橋。青黑的條石被風雨啃蝕,已是累累傷痕,但意外地堅固。這就當然可以推測出建造者是怎樣的能工巧匠了??墒窃谶@如此深的潭中,那橋墩的基腳是怎樣建起來的呢?向橋邊走近,果然就發(fā)現(xiàn)有一座石碑傍橋而立。原以為一定有碑文記載了這橋的始修年月以及主修石匠的姓名,可碑是空白的。僅有指南指北的小小箭頭,那箭頭的前面,分別刻著兩個字:“新化→”“←溆浦”。
是怎么回事呢?
我曾做過扎實的功課,翻閱過這山世界里幾個村寨的地方志,方志里有著一代復一代村寨人的詳盡記載,就連他們某天某時某刻寵幸某位姨太也花了不少筆墨……然而人們從這橋上來去,歲月從這橋上來去,卻是無人知道這橋是始建于何年何月,不知道能在這無底深潭中豎立起橋墩的能工巧匠是何許人……石橋,可憐最后只有由你來證實生活了。那些建造你的人呢?他們建造了你,結(jié)果反而要靠你才能證實他們曾經(jīng)存在過,我真不知道這是生活的悲哀還是建造者的悲哀,抑或是兩者之間永遠也不可彌補的不幸。
歷史當真是那般公正么?我不相信。
潭水幽幽地于石橋下凝固。石橋靜靜地在山谷中默立。山谷漸漸地被天地的暮色嚴嚴實實裹住了。
全然一副很滿足的樣子。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滿足呢?山谷中,我似找到了希望,又沒有找到希望。
太陽傍山的時候,林子就成玫瑰色的了。山世界所有的動物在這樣的時候便顯得很忙碌,那是理所當然的事了。暮色很快就會來傾潑墨汁的,把這玫瑰色的林子糟蹋成一團漆黑。黑暗是一種罪惡,叫人難以忍受。但是,會不會也有例外呢?
是什么鳥在哀嚎?不知道。鳥是在為太陽的隕落而哀嚎么?是在為林子里將要到來的黑暗而哀嚎么?并不僅僅是好奇,我循聲尋覓那哀嚎的鳥。是要給鳥送去安慰么?或許是彼此安慰。普天之下,傷心事、惱人事、不順心事……多著呢,哀嚎就哀嚎吧,倘若哀嚎能使心情舒暢,哀嚎又有何妨?難道就只許得意者狂笑么?
可是事實上我的這番言論是離題萬里了。
待走近看得真切時,人就怔住了:原來是幾只俗名“魔虎頭”的雛鳥在爭相啄食自己的母親,哀嚎聲便是那只正被兒女們分食著的母鳥發(fā)出來的……可就在這樣的時候,我的腳邊響起了沙沙沙的聲音,一條蛇蠕動著向前滑去,滑進了鳥窩。一切都仿佛是順理成章的——蛇吐著血紅的舌,將雛鳥一只一只地吞進了腹中……
我是眼睜睜看著這一幕悲劇上演直至落幕的,心里頭就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但我沒有理由為自己是人類而慶幸。這一幕悲劇,不也只能說明一個道理么?一個既復雜又簡單的道理:求生。想想,雛鳥爭食母鳥也好,蛇吞雛鳥也罷,不都只是一種求生的表現(xiàn)么?
宇宙如硯,被暮色的墨愈磨愈濃。在這地方,要找一戶人家駐足,看來也只能是一種奢望了??勺咧咧终`入了一片荒冢中。那是在無可奈何的時候。我停下了腳步,從旅行袋中掏出一塊塑料薄膜來,展開鋪于荒冢的空隙間……我是只能在這荒冢間歇息一宿了。鬼是沒有的,那只是聰明人愚弄蠢人的伎倆。人裝成活鬼才可怕。一切野獸、蟒蛇,都在這寧靜的夜晚入睡了。荒冢的夜是和平的。這其實是很有趣的事:生者與死者,就隔了一層薄薄的黃土。也就是這薄薄的一層黃土,竟把人世間所有的邪惡念頭及美好的愿望全都過濾殆盡了。但是,這荒冢中都聚集了怎樣的人生呢?假如軀殼掩埋了,靈魂還活著,這些靈魂又敢于在這靜夜里獨白自己生時的所作所為么?然而人死如燈熄,一切都完結(jié)了,平靜了。無論你生時是多么卑劣,或是多么崇高,或是多么渺小,或是多么偉大,全都在死的一瞬間平等了。唯有死亡是公正的。
是有意領(lǐng)受死者的情趣么?其實我并不瞌睡,卻微微地把雙眼合上。心不肯死,總是有著非分之想,以為自己復又居于蕓蕓眾生中了。我覺得有不懷好意的目光在覷視著,把我平日里不檢點的幾分隱情給搜尋了去,于是就忍不住發(fā)怒,干脆也怒目他人,拼命找他人的短處……心力不就是這樣憔悴的么?生命不就是這樣被耗盡的么?
荒冢無語。
久久,我陡然悟出,這不語的語音,是跨越了一切界限的永恒詩句,是超越了現(xiàn)實藩籬的偉大音響,是叮嚀,是懷念,是生者對死者的擁抱,是死者對生者的接見……
我是真有些感激這個夜晚了。
我不知道這大山里的人是怎樣熬過冬天的。
唯一可以想象的是,大雪紛飛,天地間一片恐怖的白色。當然了,這樣的時候,小溪的歌喉被冰雪封鎖住,那是無疑了。盡管還有潛流的心音無法封鎖,那又怎樣呢?不也只能在心底里無聲的吶喊么?在這冷酷的季節(jié),飛鳥即使有著凌云的翅膀又能怎樣?不同樣只能是瑟縮著身子么?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絕句,它們不會知道;有“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的名詩,它們不會知道……于是,本來就沉寂的大山,如同死去了一般緘默。
谷底小溪旁的水車旋轉(zhuǎn)著,似是有意為我講述既深奧又淺顯的有關(guān)地理、自然的課程。它說:地球如我,只知道忠實地旋轉(zhuǎn),但是在這忠實的旋轉(zhuǎn)中,光陰荏苒,季節(jié)更替……想想,確也自在,大山的冬天不是終于一天天淡了么?齊膝的冰雪化了,小溪潑濺著,鳥兒跳躍著,一路放歌……只是,我卻不敢輕松地認為,它們的歌唱沒有流露出對冷酷嚴冬的控訴。
我是于初夏的季節(jié)里來與大山接觸的。這里我且不說自己是因為害怕嚴冬,才選擇了初夏的季節(jié)。作為慣于茍且偷生的人中的一員,我不說。
山霧在眨眼間來了,又在眨眼間去了。大山巍巍,起伏延綿,就如排闥而來又洶涌而去的狂濤巨浪。締結(jié)了盟約似的,那些扎根于大山的古樹,是大山家族中最具血性的男子么?是披垂綠髯的流沙與石頭的放牧者么?它們有著冥想者的形象,根須思索著、探尋著,布滿大山……這一切的一切,我自是可以不厭其煩地說,說一個透徹也無妨。
欣賞著,思想著,也自語著的時候,風有了些許的寒意。我就把目光穿越古樹投到大山的山頂上。是的,有悵惘彌漫于我的胸壑間,使我那顆原本脆弱又要佯裝剛強的心,感到了壓抑。夕陽,正沿著山徑墜落,大山的脊背是漸漸地暗了,漸暗漸似有一塊黑色的墓碑在豎起。是為誰豎起的墓碑呢?沒有別的選擇,我只能趕路,去尋找一盞能驅(qū)夜色、解郁結(jié)的燈。
那是一座杉皮小屋。
小屋的主人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者。我第一眼看去,心里就發(fā)怵:歲月在他的額上流淌著,在他的臉上沖刷著,年華流走了,青春沖走了,剩下的,就是這許多的皺紋的溝壑。老人看上去卻是開朗的,是一種麻木的開朗么?
吃過了晚飯,兩人就守護在一盞夜的燈前。如同守護著一團圣火,生怕有什么妖魔鬼怪會隨時襲來,把這長夜僅有的一星光明掐滅或者奪去。是不是因為喝多了醇香的苞谷燒酒呢?是不是因為燈光透視了彼此的心呢?我同他講起了自己對這大山的冬天里的那些想象。
先是緘默。這緘默,自然就使我堅信了自己的正確,冰雪嚴冬的深重壓迫下,大山的緘默不正是這樣的么?
這樣的時候,老者就笑了,難說他的笑是輕松的,卻也不是苦笑。他笑過后,就說:年輕人,講一個故事給你聽吧,是關(guān)于冬天山里的一種鳥的故事。
那故事是悲壯的美麗,是揪心的快樂。
可惜我忘了那鳥的名字,或許當時他根本就沒有說出那鳥的名字來,只說是有那么一種鳥。冬天,大雪紛飛時,唯獨有那么一種鳥是無畏的、不屈的,它把雙腳交叉起來,倒吊著絞纏在被冰雪裹著的古樹的枝丫上,眼睛緊緊地閉著,就如同要自縊的樣子。是的,它死之將至,它蓄滿痛苦,它是要把自己所見到的冬天的罪證,乃至它的全部生命都從倒懸著的口中傾吐出來。它的面前已無寒冷,已無獵槍,更無食物和水。它無所見便無所求,它絕對地自由也絕對地痛苦,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因此被迫逾越了生與死,因此山賦之體才被迫發(fā)出山賦之聲。乍聽是悲音,再聽如狂喜……它是鳥非鳥……老者說到這里,就怔怔地問我:“你說,冬天能不在它的輝煌的鳴叫聲中發(fā)抖么?”我是許久許久地答不出話來了。
于是彼此都緘默著。
夜的大山也是緘默的。緘默,卻又有著感悟不盡的誨語。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