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
24世紀的人類已經(jīng)將神圣不可侵犯的感官探索完畢。他們將個體的情欲完整地收歸公共領域,就像大地上最普通的水利工程一般,通過精確地調節(jié)欲望之河的流動和水位,避免枯竭和泛濫,更重要的是有計劃地釋放荷爾蒙的魔力。那個發(fā)明情感調節(jié)機制的人被群眾尊稱為“禹”。
當劉禹希將小說開頭發(fā)給我時,我正在公司開一個冗長的會議,在領導滔滔不絕的國際形勢分析中動彈不得,就如溺水一般。我急欲讀下文,過一會就偷瞄一下,但身邊總監(jiān)不時用意味不明的余光瞥我,讓我不得不放下了手機,繼續(xù)把頭沒入水中。
劉禹希是我的大學同學,當時我們在校辯論隊分任一辯和二辯,關系不錯。大約一個月以前,她突然打電話給我,說是有事找我談談,此前我們已有十年沒見過面了。我問,你不是定居美國了嗎?劉禹希說去年初她丈夫被總部派到大中華區(qū)任高管,她當然也跟著回國了,隨即補充道,那個男人已經(jīng)是前夫了。我頓時覺得十年光陰里真的發(fā)生了很多事情,對某些人來說這段過程只是從宿舍換到幾公里外的出租屋,對另一些人來說可能已經(jīng)輪回過一次了。
本以為劉禹希突然找我是為了敘舊,畢竟時隔十年舊地重游也多少有些物是人非了。見面以后,我們稍微寒暄了一會,劉禹希就坦率地告訴我,她病了,初步檢查是輕度抑郁,她已經(jīng)接觸了幾家心理診所,但對醫(yī)生開出的治療方案非常抵觸。我安慰她說,你剛離婚一個人生活,壓力肯定很大,治療的事得循序漸進。劉禹希說,你以前不是學心理學的嗎?能不能幫幫我?我才逐漸知道,劉禹希得病的事并未告訴他人:一是怕家人擔心,且根本無濟于事;二是怕別人嘲笑,她丈夫出軌下級的事早就在圈子里流傳開來,如果再傳出她得了瘋病,那么她就會徹頭徹尾淪為一個令人同情的怨婦,連樓層的清潔阿姨可能都會背地里可憐她。
如果不是劉禹希提醒我,我差點都忘了自己曾經(jīng)念過心理學。大學四年我對本專業(yè)毫無興趣,沉迷于辯論和各種無意義的社團活動,幸好陰差陽錯輔修了法律,后來突擊半年跨考上了一所重點理工學校的法碩,從此以后再未接觸過心理學?,F(xiàn)在還能依稀回憶起大考前臨時抱佛腳的一些名詞解釋,“行為主義”“認知主義”“結構主義”,還有“人本主義”的排比句式,皮亞杰的圖式、巴甫洛夫的狗、弗洛伊德的“本我”,還有幾乎可以描述我自己的“習得性無助”等等。水平可能不會高于淘寶店鋪的客服。
我終究還是同意為劉禹希提供一些心理疏導——故意不用“心理咨詢”或“輔導”這樣的正式詞匯,那會讓我感覺自己像個江湖騙子。我也清楚有時候冰冷的心理分析成效并不顯著,如果有傾訴對象,許多心理疾病本不會積重難返。
電話里,我和劉禹希開始談起大學時的往事。辯論隊時期的劉禹希是一頭短發(fā)。我們經(jīng)常在湖邊練習辯論、訓練攻防,以至于被人誤以為是情侶。等我后來真正遇到了初戀,為了避嫌就減少了和劉禹希的接觸。她還記得很多我們爭論過的辯題,其中很多細節(jié)回想起來已經(jīng)十分可笑,轉述一遍更顯得愚蠢。但青春就是有種變廢為寶的魔力,就像晴天早起推開窗,將愚蠢鍍上一層虔誠的金。
十年后的劉禹希剛剛開始創(chuàng)業(yè),開了一家外國輕奢小眾皮具的買手店,用的當然是前夫分割的財產,白天工作忙忙碌碌,晚上下班后會不時打電話給我。
起初,劉禹希還很客氣,會提前跟我約好時間,確認我方便時再通話,后來干脆隨心所欲,有時甚至深更半夜突然打電話給我。最后一次,我和北美的客戶開完視頻會議剛剛躺在床上就被急促的鈴聲叫起,我?guī)缀跻l(fā)了,我問劉禹希為什么不找專業(yè)的心理醫(yī)生,這樣一味閑談扯淡并不會對她的病情有任何幫助。聽到劉禹希在那頭喏喏地低語解釋,我終于想起不能用正常人的心理去揣度病人。我用柔和的語氣道歉,并告訴劉禹希我有個熟識的心理醫(yī)生可能比我更適合解決她的問題。那是我的大學同學陳默,以全系GPA第一名畢業(yè),后赴格式塔心理學的誕生地法蘭克福大學深造,現(xiàn)已成為內地頂尖的心理醫(yī)生。劉禹希說她之前聽說過這人,但很難約上他的號。我說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保證你下周就可以看上病,陳默畢竟是睡我上鋪的兄弟,這點面子一定會給。
劉禹希猶豫了會,終于答應去看病了,但條件是我全程陪同。我說我們之間的關系好像不太合適,她說根據(jù)辯論隊的悠久傳統(tǒng),二辯就是給大辯托底的。于是我無話可說,只能同意。
我和陳默約在他診所樓下吃飯,在越南生熟牛肉粉騰騰升起的霧氣中,陳默疲憊的眉目稍稍被熨平了,熨出了云蒸霞蔚的“法相”。席間他始終在抱怨診所高負荷的工作和老板的雞賊,當然激勵股權是真的足夠激勵。我?guī)缀鯚o法自然地轉移話題。
當我向他提起劉禹希這個人,陳默有些茫然,好像已經(jīng)完全沒有印象了。我提醒道:“就是當年校隊的大辯?!蔽矣浀藐惸脦状稳ケ荣惉F(xiàn)場為我加油,所以應該是有見過。但他一再搖頭,“我記得坐你左邊的是個男的?!蔽艺f:“你仔細想想,她喜歡穿一件藍色套頭毛衣?!标惸腥淮笪虻溃骸芭杜?,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假小子?!?/p>
我給陳默看劉禹希的微信頭像,一個背光站在防波堤上的長頭發(fā)女人,身后是藍色大海,應該是地中海,因為旁邊隱約閃現(xiàn)出藍白相間的希臘國旗。陳默感嘆道:“女大十八變啊。”我順勢問:“可以幫她搶個陳醫(yī)生的面診機會嗎?”聽我介紹完病人的情況,陳默皺眉道:“聽起來挺嚴重的,但我的號都是診所行政安排的,已經(jīng)約到下個月了。”我問:“不能插個隊嗎?”陳默仔細思考了一會,說他在日常接診之外還有一個實驗性的非侵入式心理治療方案,病人自愿報名參加,收費很低,而且誰參加完全由他說了算,建議劉禹希參加這個。“沒有任何副作用。”陳默特意強調道。
我把陳默提供的治療背景方案轉給劉禹希,不作任何評價,畢竟如何選擇關系到她的精神健康甚至是生命安全,這個責任我可擔不起。等了很久,劉禹希才回復我說那就先試試吧。
在陪同劉禹希第一次去診所時,我第一次詳細翻閱材料。這個實驗療法被稱為“小說敘事療法”,是建立在傳統(tǒng)的格式塔心理學之上的,有著深厚的理論基礎,只是目前的實踐案例不多。我知道陳默在德國先是攻讀的新弗洛伊德主義,然后轉向了美國的言語治療,所以搗鼓出這套方案也并不奇怪。
我們在前臺填好病歷單,劉禹希寫中文字明顯很生疏了。最開始幾項是基本信息,姓名、年齡、家庭住址、感情狀況等。她回頭問我,“霄云”里的“霄”怎么寫?是不是寶蓋頭?感情一欄她則毫不猶豫地寫了“離婚”,純事實性描述。之后則是比較私密的問題,“你是否曾經(jīng)就此問題做出診療?”“是否有心理醫(yī)生對此情況出過治療方案?如有,請詳細說明。”劉禹希寫的時候下意識把表格折了折,我便把視線移到別的地方。
陳默的診所是沙龍式的,落地窗外是“大褲衩”,在國貿四面高樓的包圍下仍顯得偉岸。擁有這片觀景位當然證明了實力。房間里幾乎看不到什么專業(yè)設備,酒具倒是有幾套,放在茶幾上,可自斟自酌。背景音樂是德彪西的鋼琴曲,壓得很低,《月光》永遠不會出錯。這讓我想起一個悲傷的笑話,有個抑郁癥患者從心理診所走出來跳樓了,生前發(fā)了最后一個朋友圈,抱怨醫(yī)生不該在房間里放《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真的太悲傷了,而且他本人就叫Lawrence。
在正式進行首次診療時,陳默請我和助手都離開了房間,解釋說是要和患者單獨談一談,涉及一些隱私話題。我在外面走廊上踱步,瀏覽墻上張貼的獎狀和榮譽證書,每一張上面都有陳默嚴肅的頭像,旁邊是中英文的頒獎詞。走到盡頭,我好像已經(jīng)不認識這位老友了。
等再次回到房間,我看到劉禹希身體前傾坐在沙發(fā)上,認真地聆聽陳默介紹治療方案,就像是一場小型家庭聚會。陳默用淺顯的語言介紹道,方案的核心就是寫小說。作為醫(yī)生,他會根據(jù)和病人的初步接觸情況設置一個特定的小說題材以及命題,可能是一段情景描述,也可能是一個關鍵詞,病人應在限定時間內完成寫作并提交,而陳默會予以批改及反饋,中間穿插必要的當面溝通。每一篇小說的寫作和批改過程就是一個療程,需要多少療程則因人而異。
劉禹希問:“那我要提交的是一篇什么樣的……小說?”
陳默篤定道:“通常意義上的小說?!?/p>
從詞典上看,小說就是一種以刻畫人物形象為中心,通過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和環(huán)境描寫來反映社會生活的文學體裁。但在陳默看來,小說的本質在于虛構,至少這一類文體提前做了“決不如實供述”的宣誓,唯有虛構的特性將小說區(qū)別于其他所有文體。
說實話,對于陳默的方案,念過心理學專業(yè)的我也聽得一頭霧水,但劉禹希似乎很感興趣,這讓我感到一絲安心,因為不管多么科學的方案,只有讓患者感到舒適才能事半功倍。而且劉禹希上學時算是一個女文青,小說讀過不少,現(xiàn)在草就一篇大概并非難事。我和劉禹希在診所樓下告別,臨行前,我禁不住好奇,看了陳默放在她手心的醫(yī)囑——一張寫滿歪歪斜斜鋼筆字的粉色卡紙。
小說敘事療法第一療程說明:《列子》中,周穆王游歷“化人之宮”后,“俯而視之,其宮榭若累塊積蘇焉。王自以居數(shù)十年不思其國也”,大有飛升伊甸園之感。《紅樓夢》中,寶玉隨秦可卿進入“太虛幻境”,“夢中歡喜,想道:‘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這里過一生,縱然失了家也愿意,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打去?!睂氂駜叭痪褪侵苣峦醯牡障祩魅恕T谒麄兇藭r看來,世人所欣羨的宮室樓榭,就是“累塊積蘇”,如同樂高積木;人間所向往的家庭溫暖、父嚴母慈、師教傅育,皆是皮肉之苦。請以“太虛”為主題創(chuàng)作一部短篇小說,字數(shù)應在1萬中文字符或8000英文詞內,手法和風格不限??墒褂肅hatGPT等人工智能工具輔助寫作,但須保證核心創(chuàng)意為原創(chuàng)。另,切忌將小說寫成寓言,兩者的區(qū)別是寓言試圖講道理,小說則重于展示,無論目的。
我從小就討厭命題作文,當年為了應付高考語文背了一大冊名人軼事素材,到了考場腦海一片空白,只能憑模糊的記憶胡謅,緊張得汗如雨下。對于劉禹希的寫作任務我當然幫不上什么忙,只能暗自祝她有繆斯眷顧或是文曲星附身。
很快我看到劉禹希的朋友圈中出現(xiàn)了一些創(chuàng)意寫作相關書籍,先是《小說創(chuàng)作基本技巧》《30天搞定短篇小說》《科幻小說寫作指南》之類的速成書籍,后來出現(xiàn)了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詹姆斯·伍德《小說機杼》等嚴肅著作,想來她的創(chuàng)作應該漸入佳境。有天我突然想到幾年前我在中央美院美術館看過一個名為“太虛之境”的個展,就把當時展覽的官方新聞轉過去。
“太虛之境”展覽源于藝術家本人對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的深入閱讀與研究。雷安德羅·埃利希認為:太虛幻境的夢境不僅僅表達了賈寶玉的愛情,而且是整個故事起承轉合邏輯的開端。
劉禹?;貜偷?,我在紐約一家美術館也看過這個展,藝術家在接受采訪時可不是這樣說的。所以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怎么闡述一個作品,而是真的有這個作品。
大約是半個月以后,劉禹希突然在傍晚發(fā)來了一段奇怪的語音,“林恒,我覺得我快要死掉了?!眹樀梦亿s緊打電話過去確認她是否安在,卻無人接聽。我正準備提前下班去她租住的豪宅看一眼,終于收到她的回復,寥寥幾個字:媽的我寫不出來。
我們約在三里屯的“那里花園”見面。劉禹希說她已經(jīng)在這家咖啡館駐點了大半個月,每天下班之后都會抱著筆記本過來,喝一杯帶酒精的愛爾蘭咖啡,她印象中或是想象中的作家就是這樣的,“寫‘哈利·波特系列的J.K.羅琳知道吧?單身母親,家里太吵,她就去咖啡館坐著寫完了處女作。但我在這里枯坐幾晚只敲了一個標題?!蔽移沉艘谎郯腙H的筆記本屏幕,空白的word文檔上方懸浮著幾個黑體粗字——“無我之境”。
我妄自揣測道:“太虛讓人忘記憂愁煩惱,也就是‘無我之境吧?!?/p>
劉禹希說:“如果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地方,大概就是十年前的仙本那。我和Kim辦完婚禮去那個小島度蜜月,臺風剛過,島上沒有什么客人,我們獨自占據(jù)沙灘,整日無所事事,感覺每一天的陽光都蘸了蜜糖,被陽光暴曬的身體也是甜的。不怕你笑,有天我在海邊看書,被一顆熟透的椰子砸中,額頭流了點血,還摻雜著一些椰漿,很是狼狽。當時我們沒有帶毛巾或是創(chuàng)可貼,酒店還要走幾百米,進退不得,Kim就讓我躺下來,一點點幫我舔干凈。后來那個傷口很快就愈合了,我就開玩笑說Kim的舌頭有種療愈的魔力?!?/p>
我說:“此處可省略一萬字。其實你可以寫這段故事。”
劉禹希搖頭道:“我不想把這段美好的記憶寫下來,我覺得是一種褻瀆。”
我說:“那就寫不那么美好的,比如寫主角的人生從伊甸園墜落地面的故事?!?/p>
劉禹希繼續(xù)搖頭,“我有寫日記的習慣,剛剛翻了一遍這些年的日記,已經(jīng)夠沉重了,我不想再經(jīng)歷一次?!?/p>
劉禹希試圖把話題引到我身上,她告訴我前段時間她在米蘭出差約了些當?shù)氐暮糜岩娒?,其中有我的初戀文婷,從前她們寢室相鄰,有少許交情。我禁不住問劉禹希,文婷現(xiàn)狀如何。劉禹希說剛剛給意大利丈夫生了二胎,正在堅持產后恢復訓練,按照夫家西西里的風俗還有可能會生三胎。她原先在意大利是做奢侈品代購的,現(xiàn)在雇了些學藝術的中國留學生,自己一邊哺乳一邊算賬,有點古代大戶人家當家少奶奶的意思。
“你會不會覺得有些可惜?”
“你是說她現(xiàn)在的選擇嗎?嫁人生子沒什么不好的,更何況她還有些自己的事業(yè)?!?/p>
劉禹希搖頭說:“不,我說的是你們沒有走到最后的事?!?/p>
咖啡館要打烊了,我沉默著幫劉禹希收拾東西往外走。劉禹希仍然捧著筆記本,走過被網(wǎng)友稱為“宇宙中心”的主街,轉到一家24小時營業(yè)的酒吧。我們在嘈雜的音樂中努力理解彼此。
我說:“我不太懂小說,但其實你是在回避自己的過去,或許你該試一試非現(xiàn)實主義的寫法,隨心所欲地夸張、變形,諷刺這個社會高速發(fā)展下的亂象,或是改變原來真實發(fā)生的事,怎么曲折離奇怎么來,清晨起床發(fā)現(xiàn)屢次出軌的老公變成蒼蠅也未嘗不可,讀者,不,心理學家應該愛看。你也不一定要從自己過往的生活中取材,福樓拜一個糙漢子不是還寫出了《包法利夫人》嗎?生活是多么開闊,別人的不幸都可以成為你的故事情節(jié)。”
劉禹希說:“我完全沒有靈感,本來覺得小說應該挺好寫的,瞎編誰不會啊,但面對空白文檔我不知道該如何下筆,特別是第一句?!?/p>
我試探著問:“要不我們試一下ChatGPT?”
發(fā)出以“太虛之境”為題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的指令后,AI很快做出回應,彈出一行行文字,但我們滿懷期待讀完后卻發(fā)現(xiàn)更像是一篇粗糙的網(wǎng)絡小說梗概,具備一切故事要素,卻庸俗到無聊?!霸僭囈淮伟伞!庇谑俏覀儼聪翬nter鍵發(fā)出一模一樣的指令,這次得到一個全新的故事,結構仍是完全一致的套路,就是我曾看過的《千面英雄》里總結的經(jīng)典故事模式,“啟程—啟蒙—考驗—歸來”,主人公一一經(jīng)歷這些過程,終于得道成為人杰。
我們繼續(xù)試,期待能看到一個更好的點子,哪怕只是一個閃光的片段。我突然想起了“猴子和打字機”定理,跟劉禹希說:“你聽過嗎?如果無數(shù)多的猴子在無數(shù)多的打字機上隨機地打字,并持續(xù)無限久的時間,那么在某個時候,它們必然會打出莎士比亞的全部著作。”顯然AI比猴子更聰明,我們只需要有些耐心。
在屏幕前消磨了整晚,我們并沒有得到《哈姆雷特》,也許那真的需要無限多的熱情和無限久的時間,而我們只有今晚。但ChatGPT還是告訴了我們一件事——它試圖在所有故事的結尾強行升華。有一版它是這樣說的:“在經(jīng)歷過艱難險阻之后,這個年輕人逐漸明白,‘太虛之境并不在天堂或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無論你何時何地靜下心,相信奇跡,就能慢慢獲取太虛賦予你的勇氣和力量?!?/p>
我原先未打算過問劉禹希小說療程的后續(xù)進展,畢竟如何治療應該是心理醫(yī)生和患者之間的事?!八途呓宰匝露矗源诉h矣!”如果說有誰可以陪伴她走完這段孤獨卓絕的修行之路,那絕不會是我。劉禹希有好幾次深夜找我聊天,我都故意遲遲未回復。如此反復幾次她便也知趣打住,暫時銷聲匿跡。
當我在校友會的群里看到每年一度的聚會就要舉辦時,本未放在心上。這類烏煙瘴氣的飯局曾參加過幾回,但我社交能力過于孱弱,跟不上大家吹牛調侃、攀附關系的步伐——有做律師的同學和接班老爸產業(yè)的富二代當場簽下法律顧問合同,還有昔日并不投緣的男女相談甚歡或相見恨晚,喝醉以后打一輛的士攜手同歸。而我的心思全用在應付輪番敬酒上,身心俱疲,便興趣索然。下了班我忽然想起來剛回國的劉禹希不在群里,也不會有人告訴她,就把消息轉發(fā)給了她。劉禹希很快回復道:你去嗎?我可以蹭你的車嗎?我本來尚在猶豫,如此一來就只能趕鴨子上架了。
那晚劉禹希出場是一襲寶藍色收腰風衣,原先挽起的頭發(fā)散開,被酒店大廳的過堂風吹起來,絲絲縷縷落在前額,有點像對鏡貼花黃的模樣。我們遲到了一會,現(xiàn)場已經(jīng)觥籌交錯。正在致辭的老教授停下來,轉向劉禹希。有人問這是哪位仁兄的夫人。她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紹道,我是劉禹希。時隔近二十年,系里那群不安分的男生一片驚呼,可能想象不出當年私下對談中的“小土豆”如何長出了裊裊曲線。
此時,每一桌都只剩下零零散散的位置。劉禹希在我對面的一個空位坐下,旁邊是我不認識的理工科系男生,打趣說遲到的人要罰酒,劉禹希隨即抓起面前的高腳杯,喝掉里面半杯干紅,面色未改。那男生便拍手起哄,幾番勸酒、佯嗔,欲擒故縱、欲拒還迎,酒杯仿佛沙盤推演的棋子在殘食堆砌的山頭不斷挪移,深入敵后腹部,旋即席上局面攻守易勢。
我聽到有人說起辯論隊時期的事,大概是說那時就仰慕劉禹希,但隨即為劉禹希究竟是打一辯還是三辯而爭論。是我不合時宜地結束了這個話題,“一開始她是校隊三辯,后來那個主力一辯要準備考雅思留學,劉禹希就毛遂自薦取而代之?!币苍S他們根本就無法區(qū)別劉禹希和另外一位女生。
酒過三巡,我感覺到膀胱的壓力,起身去洗手間。在小便池前,有人從后面拍我,讓我打了個激靈。回頭一看是陳默,我知道他在另一桌。陳默招呼我到走廊窗邊,低聲跟我說:“有件事我不知道是否當問,你跟劉禹希到底是什么關系?”我說:“我們是老同學啊。”陳默說:“如果真的是這樣最好。我就按照正常治療方案去推進?!蔽覇枺骸安∏楹車乐貑??”陳默說:“她的事你以后就別管了?!蔽揖髣艃荷蟻砹?,就著酒精催發(fā)的勇氣,問:“我為什么不能過問了,她已經(jīng)離婚了,我現(xiàn)在也單身,關心她總沒錯吧?!标惸髞砀嬖V我實情,原來劉禹希沒對我說實話,她并非輕度抑郁,而是嚴重的雙相情感障礙,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在紐約時找過心理醫(yī)生,制定了治療方案,但她沒有堅持,半途而廢,導致情況更為惡化。這些都是他在后面幾次診療時旁敲側擊問出來的。
我揣著秘密回到宴席,望向劉禹希,她的臉上已經(jīng)泛起潮紅,把微微消融的粉底襯得如白霜一般,仿佛夜櫻綻放在日落后的山谷,一瓣瓣懸在澄澈的夜空,隨時可能被風吹散。她的眼神則直勾勾瞄準桌布上的一塊污漬,失焦了。她旁邊的男人不知去向,似乎是跑去外面打電話了。
送劉禹?;丶?,路上劉禹希沉默了一會,突然在后座上手舞足蹈起來。她搖下車窗,二環(huán)高架橋的晚風呼呼吹進來,混合著無數(shù)汽車排放的尾氣和夾道玉蘭的淡香,有點像老家海灘上日夜漫漶的魚腥味與漁船燃油味媾和的氣息。我曾經(jīng)在那片海灘上赤身躺下,陷入一段性幻想,有一股巨浪在血管里摧枯拉朽地奔涌,直到一個寄居蟹揮舞著鉗子爬過我的下身,我才漸漸平靜下來。此刻,在和許多年前同樣洶涌的夜色下,我看著身旁的女人興奮地揮舞著雙手,幾乎要朝我撲來。
“怎么了?跟嗑藥了一樣?!?/p>
劉禹希告訴我她想到了一個絕妙的科幻小說,絕對可以震驚世界。我說:“那你抓緊時間寫啊,剛剛陳默還跟我說你下周就該交稿了?!眲⒂硐Uf:“最偉大的小說永遠是在心里,寫下來就不再是完美的樣子了?!蔽要q豫了片刻,沒有戳破她——你是一個學習寫小說的病人,不是在構思代表作的作家。
“這是一個關于24世紀人類社會的故事。首先解決的是時代背景,通常包含一系列引人入勝的技術設定。”劉禹希像一個先知或女巫一樣娓娓道來。
在24世紀,人類技術的爆炸式發(fā)展導致對地球資源的索取也空前加劇,而外太空的資源開采由于成本過高尚未成為主流,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fā)展之間的矛盾日益激化。如果不解決這一系列問題,那么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引發(fā)下一輪危機的種子。此后,一方面在政府有意引導下,機器人被廣泛運用,代替效率低下且不可靠的人類從事具體生產;另一方面太虛之境被創(chuàng)造出來,將部分民眾特別是低收入群體引入虛擬空間就成了政權上層心照不宣的計劃。
我們的車到了新雅公寓樓下,旁邊是黑黢黢的通惠河,月光投映在河水表面,又被反射到樓房的外墻之上,形成一條條游弋的波紋,浮光躍金,我們似乎正潛入河底。我問劉禹希能不能一個人上樓回家。此時她還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之中,愣了一會笑著對我說,沒問題啊,然后把腳放回到鞋子里,推開車門出去,踉踉蹌蹌。我追上去。
在這個新世界,滿足欲望的成本降到最低,太虛之境的性愛高潮、口舌之欲和飆車快感,或者說對多巴胺分泌的刺激,和現(xiàn)實世界并無任何區(qū)別,你只要清除自己關于“虛擬”的偏見就可以享受這一切。大眾媒介一遍遍告訴你,虛擬的歡愉是環(huán)保和健康的,而真實的快感是奢侈和危險的——那些有權有勢的人才會屈尊去消費“真實”這個“落后”的概念。沒錯,他們奪去了普通人本該享有的“真實”。
電梯間三面皆是玻璃,映出一對男女,隔著大約一步距離,似乎在激烈地討論著什么。女人的身體在搖晃,但總在快要靠到旁邊男人時扳正身子。
我說這個設定很吸引人,沒有人知道未來會怎么樣,我覺得至少可以站得住腳。但關鍵在于人物。
寶玉出生在上層社會,從小生活在山上的豪宅,對山下的世界所知甚少。他的身邊圍繞著數(shù)十位AI家傭,負責從清理別墅、游泳池到熨燙衣物和照顧嬰兒在內的一切家務。他在家里接受最嚴格的家教,幾乎從不外出,因為外面的世界存在著缺乏自控力的暴民。有天寶玉在樹林里散步,遇到了翻墻闖進來的平民少女路斯特,這讓他感到非常驚訝。兩人在一番劍拔弩張的對峙后,慢慢熟絡起來。寶玉才知道路斯特之所以來到這里,是因為她在太虛之境里走失了一只寵物貓Aida(當然在現(xiàn)實世界中她可買不起一只真正的短尾貓),它最后的蹤跡就出現(xiàn)在通往山上密林的小路。于是寶玉開始陪路斯特尋找那只看不見的貓。
我問:“‘太虛之境里走失的一只貓,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世界中呢?”
劉禹希說:“精靈寶可夢你玩過嗎?‘太虛之境類似于虛擬現(xiàn)實,和現(xiàn)實世界有一定的重合,在那里一條實際上骯臟無比的貧民窟街道可以被AI渲染增強為‘第五大道。只不過它一般不會涉足上層社會居住的山頂,而這一次Aida恰恰跑去了山頂。”
我們步入房間的玄關,劉禹希踉蹌著尋找燈的開關,呼吸聲沉重。一個毛茸茸的東西突然撲在我大腿上,把我嚇一跳。燈光終于亮起來,“喵……”是一只白色的短尾貓。
“阿爾達?!痹趧⒂硐5恼賳鞠履侵回埍巢柯柫⒌拿l(fā)倒伏下去,打了個深深的哈欠,開始在玄關地毯上踱步。
那是一個寬闊的客廳,我扶劉禹希坐在沙發(fā)上,發(fā)現(xiàn)真皮墊子的縫隙中散落著許多敞口的帕羅西汀瓶子。劉禹希脫掉外套,伸手去抱阿爾達,彎腰時襯衣從褲腰跑出來,露出背部一些類似燙傷的疤痕,醒目的紅色,似乎形成不久。
“最近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嗎?”我試圖迂回地接近真相,心里卻已認定那是自虐的痕跡。
“拜托你幫我處理一下吧?!眲⒂硐M蝗徽酒鹕恚硨χ野岩r衣褪到一半,回頭對我說。
后來我好幾次去劉禹希家里做客,幫她做艾灸。劉禹希躺在沙發(fā)上,裸著后背,我半跪在旁邊,小心翼翼點燃艾柱,熏香從四面的孔隙中彌漫出來。她用手指引領我找到頸后部的大椎穴,確定好位置。我毫不遲疑地戳下去,她輕輕叫了一聲,身體變得溫熱,光滑皮膚上滲出的細小汗珠,漸漸聚成一串,沿著弓形的背流向短褲下的股溝,像一條發(fā)源于山上的小溪。
“回國后我去看過中醫(yī),他們不用‘抑郁這個詞,診斷我的問題是病邪內侵,氣滯血瘀,于是開了些養(yǎng)心安神的藥,還讓我定期做艾灸,說是有助于化瘀。我感覺每次做完效果挺好的,至少有一剎那流入了很多元氣。”
“大概你比較認同非侵入式的治療方式。那陳默的‘小說療法呢?”
“我說不上有什么效果,就是很奇怪。每周一次的診療他會跟我交流小說為什么要這樣寫,暗含的意味是什么,有沒有更自然的寫法。這讓我有些困惑,這真的是治療嗎?難道不是大學里的創(chuàng)作工作坊嗎?”
我也不確定所謂的“小說療法”是否真的可靠。陳默不肯跟我透露這個療法背后的機制,他說相關論文尚在一本SCI重點期刊外審,在發(fā)表之前不可透露。我猜想小說療法的原理應該近似于格式塔主義心理學中的“空椅子療法”。這種技術常常運用兩張椅子,要求來訪者坐在其中的一張上,扮演一個“勝利者”,然后再換坐到另一把椅子上,扮演一個“失敗者”,以此讓來訪者所扮演的兩方持續(xù)進行對話,讓其充分地體驗內心沖突。由于來訪者在角色扮演中能從不同的角度接納和整合“勝利者”與“失敗者”經(jīng)驗,因此沖突可得到解決。通過兩部分的對話,使人們內在的對立與沖突獲得較高層次的整合,即學習去接納這種對立的存在并使之并存,而不是要去消除一個人的某些人格特質。但“空椅子”得以成立的前提是來訪者徹底打開心扉,這在很多時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在極度內斂的東亞文化環(huán)境中更是有些水土不服。陳默的小說療法應該能更好地解決這一問題。
我問:“那么你開始寫了嗎?”
劉禹希說:“我剛寫了一個開頭。”
我說:“你念我聽聽?!?/p>
于是劉禹希開始講述。
24世紀的人類已經(jīng)將神圣不可侵犯的感官探索完畢。他們將個體的情欲完整地收歸公共領域,就像大地上最普通的水利工程一般,通過精確地調節(jié)欲望之河的流動和水位,避免枯竭和泛濫,更重要的是有計劃地釋放荷爾蒙的魔力。那個發(fā)明情感調節(jié)機制的人被群眾尊稱為“禹”……
她沒有說完,隨著一陣軟綿綿的哼哼聲睡著了。
如此循環(huán)幾次,我們漸漸厘清了小說的思路。
“你的背景設定很精彩,在未來真實是奢侈的,‘太虛之境的出現(xiàn)是為了解決人類需求與資源之間的矛盾,但這篇小說的內核是什么呢?”
“對啊,是什么呢?”
“貧富差距?那是不是太膚淺了?”
“你還記得大四那年離校前的告別賽嗎?”
周末我們回到告別十余年的學校。工作以后我?guī)缀鯖]有去過那座位于六環(huán)外大山腳下的校園,遠嫁美國的劉禹希當然也沒有。我們匯入年輕的學生中,總感覺能看到熟悉的影子,也許我們看上去也沒有那么老,背上裝著笨重筆記本的書包,去美食街買杯廉價的植脂末奶茶,手里捧著比臉還大的爆漿雞排,還能偽裝成因沉溺戀愛而延畢的學長學姐。告別辯論賽前的那晚,我和劉禹希在一間空教室練到很晚,起初有整個辯論隊的四人,后來其他隊友都陸陸續(xù)續(xù)走了,似乎只有我們具有一種強烈的使命感。我們像排練莎士比亞劇里的對手戲一樣進行著戲劇性的對話,非常地drama,全身心地投入。
我記得,我當然記得那個奇怪的辯題,光題目說明就有一大段:
魯迅在《吶喊》里用“鐵屋子”比喻當時的社會:“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F(xiàn)在你大聲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shù)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嗎?”魯迅先生給出的答案似乎是否定的,但未嘗沒有諷刺之意。請以是否應喚醒鐵屋子的人進行辯論。
我們抽中了反方,也就是我們的論點是不應該喚醒那些可憐的人。當然,我們最后輸了。評委后來說是因為幾位辯手的邏輯是分裂的,并未自洽。
我說:“我明白你的意思,鐵屋就相當于這些人身處的現(xiàn)實處境,而昏睡的夢就相當于‘太虛之境?!?/p>
劉禹希不置可否道:“也許這篇小說的內核在于,‘太虛之境并沒有真正解決人類欲望問題,哪怕是殘酷的現(xiàn)實也好過虛擬的天國。”
回到十三年前的課桌前,劉禹希的短發(fā)被披肩波浪長發(fā)所取代,她用手肘抵住桌面?zhèn)冗^臉來問我:“那時候大家都以為我們有戲,因為經(jīng)常出入成雙嘛,你從來都沒想過追我嗎?”我說:“我并不知道你知道大家都以為我們有戲?!闭f完才感覺像是一個蹩腳的繞口令?!皩Ψ睫q友,你這是典型的回避問題啊?!蔽艺f:“其實我并不喜歡你這一類型?!眲⒂硐Uf:“因為我不漂亮是嗎?或者說有點像金三順,又傻又土?!?/p>
我習慣性地搖頭,但后來又覺得否認會顯得不真誠,我虛張聲勢地笑了笑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本來以為這個問題會就此打住,但沒想到劉禹希繼續(xù)仰著頭挑釁似的看著我說:“文婷曾經(jīng)告訴過我一個關于你的秘密?!?/p>
我笑著問:“什么秘密?因為她考研前日子過得太邋遢,我?guī)退戳艘粋€月內褲的事嗎?”
劉禹希搖搖頭,似欲做出手勢讓我側耳過去聽,可又神秘兮兮地停下,轉而在打開的筆記本上敲出一個詞,“asynodia”,然后抬起食指指向我。我依舊微笑著去查英文詞典,發(fā)現(xiàn)是“陽痿”的意思。
在劉禹希的寫作漸入佳境時,我正在處理公司在美國落地開展業(yè)務的事,去三藩出了半個月差,內地手機號欠費關機了?;貒笠怀鰴C場才想起繳費,重啟后收到劉禹希發(fā)來消息:搞什么鬼,你電話一直打不通,收到請回復。正在倒時差的我心不在焉地回了句,關于小說的事嗎?下次再談吧,我現(xiàn)在沒工夫。劉禹希立即打來“奪命連環(huán)call”,說是要找我進行法律咨詢。
“Kim來北京了,非要找我見面,死纏爛打地想跟我復婚,估計是因為離婚時我拿走了他所持股的三分之一,讓他失去了控股權。我當然不同意。但沒想到他到我家看到阿爾達揚言說要帶走,因為阿爾達是他買的,貓證上寫的主人還是他,所有權并不屬于我。”
我沒好氣說:“告訴他贈予不可撤銷?!?/p>
劉禹希說:“但他堅持說阿爾達不是禮物,是我們共同撫養(yǎng)的寵物,而當初擬定的離婚協(xié)議里有一條規(guī)定,一方主張夫妻共同財產中由其單獨出資購買的物品歸其所有的,應予支持?!?/p>
我一直從事公司非訴業(yè)務,對婚姻家庭法毫無涉獵,于是我向劉禹希推薦我認識的律師,劉禹希卻說已經(jīng)來不及了,Kim明晚就要上門帶走阿爾達。我說,那就只能快刀斬亂麻了。劉禹希問你的意思是向法院申請禁止令嗎,就跟家暴禁止令一樣,不允許他接近阿爾達?我說寵物好像不適用這條規(guī)定。
之后我開車去劉禹希家接走了那只貓。我用廢棄的宜家置物架做了一個簡易的小窩,每一層隔板都鋪上了絲絨毛巾,對貓咪來說這也許類似于一棟四層別墅。阿爾達始終保持著警惕的神色躲在自己的領地里,不肯離開半步。
那晚半夜醒來,看到一雙藍色的眼睛浮在窗臺上方的深濃夜色里,我忽然想到了劉禹希小說里的那只貓——Aida,和這只阿爾達多么相似。也許那只貓真的存在,橫亙在小說與現(xiàn)實之間,在小說里它消失了,是因為它來到了現(xiàn)實中。但倦意征服了一切不可思議的念頭,我又沉沉睡去,做了一個無比冗長的夢,是劉禹希所說的,關于24世紀的貴族少年寶玉和少女路斯特共同尋找消失的貓的故事。
貓是個bug。太虛之境里的虛擬道具不可能在現(xiàn)實中映射出客體,就像可憐的底層居民在游戲里賺取的幾個億USD僅僅是數(shù)字,絕無可能在現(xiàn)實銀行中兌換出一分錢一樣,那只貓也不會真的跑到山上。寶玉起初也是這樣想的,但路斯特卻堅持認為她發(fā)現(xiàn)了Aida在山上溜達的痕跡,比如說那被荊棘割爛的藍色領結殘片、一瘸一拐前進的腳印,甚至還有樹木周圍獨特的尿臊味。寶玉利用每天的自由活動時間來到密林,和路斯特一起尋找貓蹤。很快,貓就不再是他們唯一的聯(lián)結了。他們暗生情愫,在幽深不見天日的山谷里纏綿。就在這時,貓突然出現(xiàn)了。
第二天我接到一個來電歸屬不詳?shù)哪吧柎a,本以為是美國總部的同事,接通后那一頭是有些南方潮汕口音的普通話。對方稱我為林先生,接著平靜道,請照顧好阿爾達,不要再送回去了。我一下明白了是Kim,我說這件事不用你管吧。Kim說你別被那個女人騙了。我說我跟她是老朋友,我對她的了解,不一定亞于你。Kim說那你知道她把阿爾達燙傷的事嗎,拿艾灸燙的,還說是給阿爾達治病。我抱著阿爾達,把手伸到它的腹部給它撓癢癢,阿爾達果然習慣性地翻過身,把肚皮露出來,上面顯出幾塊已經(jīng)愈合的粉色傷疤,確實像燙傷。
我于是聯(lián)系陳默詢問劉禹希當前的治療情況,陳默卻一反往常,緘口不言。被我問急了,他才以公事公辦的口吻說,出于職業(yè)規(guī)范和最基本的道德,我不能向您透露患者的任何個人情況。我說那你之前不是跟我知無不言嗎,連劉禹??桃怆[瞞的病情都說了。陳默說,那是因為劉禹希起初在病歷單上勾選了“允許陪同治療人掌握治療進展情況”的選項,而就在昨天劉禹希已經(jīng)取消了你的知情權。
回想起來在高考時之所以填報相對冷門的心理學專業(yè),是因為我天真地以為學習心理學能夠參透別人的所思所想,后來我很快發(fā)現(xiàn)即使是最熟悉的人,自己都很難猜到他的真實想法。每個人都有隱藏的過往,占據(jù)的比重絕不亞于表面所示,就像我們從未看到的月之暗面。我確實不夠了解劉禹希,抑或我了解的是十五年前的她。人的軀體也是一艘縫縫補補的忒休斯之船,看似極其微小的改變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直至完全不同于昨日的自己。
我和Kim見了一面,在大興機場的貴賓候機室。Kim身材高大,穿著挺括的西服三件套,眉宇間顯出中西合璧的特點,很難想象他是在伊甸園用口舌舔舐椰漿的人。在登機前的半個小時,Kim告訴我劉禹希就是一個瘋子,還聲稱關于他在婚姻期間出軌的說法完全是劉禹希臆想出來的,他從未背叛過劉禹希。我問那你為什么要給劉禹希財產補償。Kim說,這是根據(jù)紐約州的婚姻法規(guī)定所做的財產分割,不存在所謂的補償?!叭绻銗蹌⒂硐?,我無話可說,祝你能治好她的心理疾病。但老實說,這很困難?!痹诟鎰e前,我猶豫再三,最后還是問了:“你們是不是曾經(jīng)有過一個男孩?”Kim驚訝地看著我:“她連這個都跟你說了?不過也沒什么好隱瞞的。前些年她有過一個孩子,懷孕五個月時去醫(yī)院檢查,做了鑒定是男孩,但后來流產了?!毙此盅a充道,“主要原因是她濫用抗抑郁的藥物?!?/p>
我沒有告訴Kim整件事是我猜出來的,因為在劉禹希的小說里充滿了對生育的恐懼。在她的小說設定中,未來人類的荷爾蒙激素是通過定期注射試劑來調節(jié)的,并以此來控制情欲,當局在需要更多新生人口時將激素平均值調到最高。但由于資源緊缺,在大部分時候激素使用是被抑制的,情欲如同一條地下河流,緩慢而節(jié)制地流淌。
整整一個月我都沒有收到劉禹希的消息,我也未主動與她聯(lián)系。我已經(jīng)厭倦了和劉禹希之間無休無止的試探和猜疑。我想也許是這一點讓我無法成為一個心理醫(yī)生,我更喜歡人與人之間直接坦率的交流,而非費盡心思去分析水面之下的潛意識、自我與本我。
有天劉禹希突然發(fā)給我小說初稿,說是已經(jīng)基本完成,還差一個足夠震撼的結尾。我開始讀,很快就陷了進去,這確實超出了我的想象,劉禹希描繪了一個無比真實的未來。前面所說的故事線基本都沿用了,自貓的出現(xiàn)開始進入了故事的核心。
貓是個bug。那只被意外尋獲的貓像是被某個神祇附身,領著寶玉和路斯特前往密林深處。很快,他們在瀑布后的山洞里發(fā)現(xiàn)了一臺破舊的電視機,在人接近時屏幕開始自動播放圖像。那是十多年前去世的反抗軍領導人在最后失敗前的演講,他號召所有底層民眾反抗這不公平的社會秩序,從太虛之境的麻痹中清醒過來,向統(tǒng)治階級奪回“真實”的感覺。于是兩人慢慢覺醒,寶玉幫助反抗軍把在失敗前上傳的數(shù)據(jù)拷貝進太虛之境,造成后者因為遭受流量攻擊而臨時下線。那些終日沉浸于虛擬世界的民眾突然被拋到殘酷的真實中,他們走出狹小的房屋、骯臟的街區(qū),開始無所事事地漫步。他們中有人逐漸意識到自己經(jīng)受了欺騙,決心反抗。寶玉從原生家庭逃出,領導新一代的覺醒者走上了激烈的反抗之路。起初所有的暴動都失敗了,由于當局的天網(wǎng)監(jiān)控覆蓋了城市的每個角落,反抗者只得分散在人跡罕至的沙漠、山區(qū),他們不知道如何才能取得最后的成功,只是憑借微薄的信念堅持著。在革命之路上,寶玉和路斯特的感情進一步深化,直到在一個位于熱帶雨林的山洞里,路斯特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兩人的孩子。那一瞬間她并未感到喜悅,相反她不想要這個孩子,因為誰都不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什么,甚至可以斷言的是接下來他們會過著不斷流亡的日子,這對孩子來說絕不是一個好時代。
我發(fā)消息給劉禹希說,這是一部很好看的小說,期待下一節(jié)。
劉禹希一直沒有回復,打電話也沒有接。我又發(fā)了一條消息說阿爾達在我這邊待了很久,想念女主人,我準備將它送回去。但仍遲遲沒有收到回音。意識到有點不對勁,我開車載著阿爾達去了劉禹希租住的公寓,房間里傳來鋼琴曲的旋律,似乎是德彪西的《月光》。我敲門未應,想起劉禹希前段時間醉酒時告訴我的密碼,在鍵盤上輸入后門鎖“啪嗒”打開。一眼望去,客廳沒有人,地上和幾周前一樣散放著藥品,我看了一眼臥室,除了亂糟糟的被子也毫無異常,稍覺放心。但一回頭看到推拉門后的廚房里趺坐著一個人影,我立刻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沖過去找劉禹希,發(fā)現(xiàn)她靠著盥洗池的柱子半躺著,已經(jīng)陷入昏迷,地板上散落著些許血跡,是從左腕傷口流出的。阿爾達此時也從外面踱步進來,跳上劉禹希的睡裙,用舌頭舔舐著她冰涼的額頭。
我打電話叫了120救護車,隨車醫(yī)生趕到后初步看了一眼說不用送急救,我努力平靜道,她好像還有呼吸,對方擺手說,不是這個意思,她根本不需要急救,手腕上這個小傷口很淺,已經(jīng)不出血了,估計很快就會愈合。我終于明白,劉禹希可能是因為暈血割腕未遂。
我安頓好劉禹希以后,告訴陳默剛剛過去的下午劉禹希企圖自殺。陳默非常驚訝道,怎么可能?我們每周都有見面,我會跟她聊小說設想,同時評估她的心理狀況,從記錄上看,她的精神狀況是在逐漸改善的。我說,那只能說明你的小說敘事療法完全失敗了。陳默卻堅持說不可能,之前有太多成功的先例。他將剛剛發(fā)表在核心期刊上的論文發(fā)給我看,“小說何以療愈”,多么別致的名字。論文開頭引用了文學史上的一項成果,21世紀初的英美文學研究者收藏的作品手稿,其中包括日后成為《一間自己的房間》的雛形的《女性和小說》,專家們紛紛據(jù)此研究伍爾夫在創(chuàng)作中是如何增刪字句、寫寫停停的,企圖從中挖掘出伍爾夫的創(chuàng)作心理。但以虛構為生的職業(yè)小說家往往對小說的謀篇布局非常講究,反復推敲、重寫,而普通寫作者則不會那樣富有心機,更容易在創(chuàng)作中暴露作者性和自我,也因此他們的寫作更有心理解析的價值。
陳默猶豫了一會說:“在劉禹希的作品里我看出了她內心深處的執(zhí)念,包括對情欲的懷疑和對生育的恐懼,但這些都是她努力在克服的?;蛟S上學時熱愛辯論也是一種超越自我的方式,她通過宏大的、復雜的、精致的言語來重構自己,有點像《圣經(jīng)》里所說的‘道成肉身的意思。但很顯然這些年她過得不快樂,再加上他們家族一直有精神病史,這些都使得她的心理逐漸偏離日常軌道?!?/p>
我想起來確實從未聽劉禹希聊過她的父母,只有一次她在我的車上接到從美國打來的越洋電話,她用英文和對方交談,我聽出了“歇斯底里”“不可控制”之類的詞。電話似乎是從療養(yǎng)院打來的。最后她告訴對方,自己不打算在近期回去探望。那應該是她依然在世的父親吧。
我難掩怒色道:“所以作為一個心理醫(yī)生,你只能看到問題卻無法給出解決方案是嗎?”
陳默說:“方案已經(jīng)給了。她在第一療程中表現(xiàn)挺好的,她在敘事的過程中逐漸探索到那些潛藏在內心深處的矛盾,這是過去她所不愿承認的?,F(xiàn)在這些矛盾已經(jīng)從潛意識中溢出來,就像在底片上顯影,或許這讓她一時間難以接受,因此選擇自殺。其實這個療程是有效的,還沒有結束?!?/p>
陳默告訴我完成這個療程的方法是幫劉禹希寫完小說的結局——她已經(jīng)卡在那里長達一周了,其實她已經(jīng)想好了許多不同版本的結局,但遲遲無法落筆,因為她不想結束這個故事,這個故事實際上是關于她痛苦的隱喻。有些人會迷戀痛苦的感覺,那會讓她感受到真實的存在。
劉禹希還在昏睡中,長期飲食不規(guī)律和低血糖讓她的大腦罷工了,需要安靜休養(yǎng)。在偶爾清醒時,我給劉禹希讀她的小說,她會點頭回應,卻說不出一句話。后來她把目光投向房間角落的挎包,半拉開的敞口里露出一臺iPad,我心領神會地取過來。摁下開關,瞳孔識別后跳出文檔界面,那是接下來的小說梗概,結局已經(jīng)想好了,不過不止一個。
結局一:寶玉帶領反抗軍潛入城市,企圖攻占數(shù)字中心,也就是太虛之境的伺服器,卻不料被叛徒出賣,受當局軍警圍追堵截。寶玉率領小股戰(zhàn)士化整為零進行游擊戰(zhàn),出其不意發(fā)動奇襲,戰(zhàn)況愈加激烈。一再受挫后,政府軍并未再與其對峙,反而迅速撤出前線。隨后,一顆集束炸彈從太平洋海底基地遠程發(fā)射,將整個前線陣地抹去了,所有人瞬間氣化,成為了之后持續(xù)三天的暴雨的一部分。
(劉批:他們不可能贏,問題是怎么結束?在集束炸彈的熱浪中全部氣化,固然不失為一個悲壯的結局,但對于讀者而言還是過于簡單敷衍。)
結局二:在接連遭受重大失敗后,反抗軍依舊死守著最后據(jù)點——位于猶他州大沙漠深處的廢棄核試驗基地。當局強攻不下,便使用了早已明令禁止的神經(jīng)毒氣。包括寶玉在內的所有叛亂分子全部失去意識,倒地昏迷,被捕后全部被送上了聯(lián)邦法院被告席。經(jīng)過漫長的審判,已經(jīng)垂垂老矣的叛亂分子全部被處以從剝奪政治權利直至永生刑的刑罰,其中絕大部分人早已在監(jiān)禁中喪失行動能力。在躲避追捕的過程中,路斯特流產,最后隱居在太平洋一座與世隔絕的小島,過著土著人刀耕火種的原始生活,再未出現(xiàn)在太虛之境。
(劉批:劇情有點像意大利作家拉·喬萬尼奧里寫的《斯巴達克斯》,那是我上中學時做課外閱讀作業(yè)讀到的,后來還看了同名美劇,沒想到對我影響這么大。)
結局三:在當局軍隊采取多輪地毯式打擊行動后,反抗軍損失慘重,軍心開始動搖,隊伍逐漸瓦解,有人開始勸寶玉向政府投誠。寶玉見大勢已去,只得交出指揮權,自愿放棄肉身,被流放至太虛之境內的八荒。路斯特則趁夜突圍出去,不知所終。三十年后,兩人的孩子進入八荒,尋找父親的蹤跡,他們在數(shù)字荒野中的一棵櫻花樹下相遇。
(劉批:“數(shù)字荒野”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概念,在大家的認知中,網(wǎng)絡世界充滿了流動的數(shù)據(jù),是豐盈的。但從古至今,大量網(wǎng)站頁面被放棄運營,再無人類涉足。如被注銷,當然蕩然無存,但還有更多的頁面被轉入緩存或服務器深處,如同史前廢墟,“八荒”應該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寶玉最后流浪于21世紀建立的各大貼吧之間,在不同“樓層”之間遷移,成為一個跳動的字節(jié),未免不失為一個黑色幽默。)
全都是悲傷的結局,我問劉禹希能不能改,她頷首同意。于是我開始構思自己的作品——更像是合作創(chuàng)作。上次寫小說還是在大三的無聊選修課上,我把自己和文婷寫進一部拙劣模仿“指環(huán)王”系列的同人小說里,在那里我們分別是精靈和霍比特人,上演了一幕愛而不得的跨物種絕戀。
如何能讓實力遠遠落后的反抗軍取得勝利?我想了很久,這確實很傷腦筋。但更重要的是這段時間吃什么。劉禹希身體羸弱,急需補充營養(yǎng),于是我去菜市場買了兩斤大棒骨,做了一碗濃湯面??吹絼⒂硐P褋砗篌@訝的表情,我感覺自己有點像田螺姑娘,不知道該自我感動,還是羞愧不已。
劉禹希身體恢復后,我開車載她去北郊的將府公園。春天已經(jīng)進入尾聲,風中飛舞的柳絮也變得稀疏,像是一場大雪即將結束。劉禹希坐在薰衣草環(huán)繞的鐵軌上,對著我的手機鏡頭微笑,那是種類似于拿鐵拉花般脆弱的笑容,維持不了多久。我準備摁下快門,這時,一個穿著婚紗的女孩突然提著裙子闖入鏡頭。是的,附近有好多拍婚紗照的新人,隨時隨地擺出各種甜蜜到夸張的姿勢。他們不在乎公園里的其他活物。
劉禹希放下剪刀手,突然對我說:“林恒,他們看上去好幸福啊,但我這輩子不打算再結婚了。”
我愣了一會說:“我也是?!?/p>
之前我聽過很多可笑的推測,一個將近四十歲的、各方面都不錯的男人如果遲遲不肯結婚,大家就會很自然地懷疑他的性取向。但這些流言已對我構不成任何傷害了。
在公園深處一棵櫻花樹下,我告訴劉禹希我剛剛完成的小說結局。
反抗軍全員將士在決戰(zhàn)前夕將意識數(shù)據(jù)上傳到太虛之境,同時集體自殺。在太虛之境沒有真正的死亡,所有暫時的死亡亦即涅槃,都意味著數(shù)據(jù)的更新上傳。而這短時間內急遽上升的重啟請求消耗了超出系統(tǒng)上限的計算能力,導致后臺崩潰,控制系統(tǒng)后臺的主腦瞬間下線。政府軍失去了對所有智能武器的控制,隨即在接踵而來的暴亂中被推翻。新的時代由此到來,在廢墟中人們建立了一個嶄新的國度。
我將小說結局一句句讀給劉禹希聽。
“如果你不滿意,可以通過‘修訂模式來改。”
劉禹希沉思了一會說:“好像還缺點什么,我的意思是這個結局太宏大了,故事緣情而起,還應隨情而滅?!?/p>
劉禹希突然站起身,單腿在鐵軌上行走,身體搖搖晃晃,直到在斷軌盡頭摔倒。她迅速爬起來,一臉興奮地告訴我一個并行不悖的尾聲:“路斯特最終生下了和寶玉的孩子,并努力將其撫養(yǎng)成人。寶玉的肉身已經(jīng)毀滅,但他的意識依然存在于網(wǎng)絡之中。他無處不在,在每一臺終端的比特洪流中,在所有數(shù)據(jù)可以自由流通的地方,安靜地陪伴著愛人和孩子。”
天色漸晚,拍攝婚紗照的情侶陸續(xù)退場,留下一地彩紙屑,我們也起身離去,粉色的花瓣從衣褲上落下來,像天邊晚霞。
很久之前,我就以為我無法再和誰建立親密關系了。但這件事就如同人生本身一樣難以預測。十五年前,我和劉禹希曾在校園里被視為一對情侶,但其實從未進入戀愛階段。而如今,外界可能很難界定我和劉禹希的關系——我們還是住在各自家里,但每周有一天我會去她那里,我們一起燒菜、吃飯、看電影、互相贊揚,偶爾也會爭吵,阿爾達會像騎士一樣守衛(wèi)在旁邊,警惕地注視著四周。
當然,我會幫劉禹希做艾灸。她躺在沙發(fā)上,裸著后背,我半跪在旁邊,小心翼翼點燃艾柱,再將其迅速戳在她的脖頸上……熏香在房間里彌漫開來,有點溫熱,如墜仙境,呻吟聲在我胯下一寸寸涌動著?!耙p一點嗎?”我問。“還可以……”我再將另一只艾柱戳向她的大椎穴。她叫了一聲,喊我的名字,“林恒……這樣就可以了?!钡纫磺薪Y束,她的后背上蓋滿了粉紅的戳印,讓我忽然想到《雅歌》里的句子:“求你將我放在心上如印記,戴在你臂上如戳記;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嫉恨如陰間之殘忍。所發(fā)的電光,是火焰的電光,是耶和華的烈焰?!?/p>
我們在本療程規(guī)定的截稿日前提交了小說,陳默進行審閱并反饋了一篇讀后感,大意是這是他收到的最優(yōu)秀的作業(yè)。他喜歡劉禹希對“太虛之境”的設定,這和以往中國神話故事里的仙界是截然不同的,它那么美好,卻是一場殘酷的騙局——也許在今后真實地活著會成為地表最奢侈的東西。
在征求劉禹希本人的意見后,小說敘事療法的第二療程緊接著開始了。這次作業(yè)的主題是“月光奏鳴曲”。卡片上沒有文字說明,只印了一個二維碼,掃開之后似乎是貝多芬的那首同名奏鳴曲,試了多次依然如此。這是鋼琴大師理查德·克萊德曼演奏版,全曲時長十五分鐘,我把它調成了起床鬧鈴聲,通常到高潮部分才能叫醒我。
那個下午,劉禹希走出診所門口,手里握著一沓病歷材料,卻依然不動聲色。腳下的高跟鞋踩得“篤篤”響,好像她是要趕回公司簽一個大單。行到紅綠燈前,她突然停下來,回過頭,把一只耳機分給我說:“我們開始治療吧?!?/p>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