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輝躍
空氣中帶著海水的腥氣,其中還混雜著嗆人的石油氣味。一排紅色的“磕頭機”(采石油的設(shè)備)在海邊的荒地里咔吱咔吱,遠(yuǎn)處的石油鉆井平臺上紅旗招展。
這里是渤海灣。我和Dan坐在海堤上,腳下是一段百米長的爛泥灘。
一對紅隼夫婦站在磕頭機上方的電線上打瞌睡,旁邊的草叢里,幾只巨嘴柳鶯在翻跟斗。一只鳳頭蜂鷹的亞成鳥越過磕頭機,越過紅隼頭頂,越過海堤,消失在鉆井平臺的上空?;液谏暮@藦倪h(yuǎn)處滾向平臺,一艘采蛤蜊的大船在平臺前方來回穿梭,一群紅嘴鷗追著船跑。蛤蜊船右后方不遠(yuǎn)的海面,停著一艘掛著冀灤漁037XX牌照的中型木船。船身漆成海水藍(lán),錨斜放在船頭,活像一只章魚撐開的爪子。甲板上站著兩個老漁民,一動不動盯著蛤蜊船。木船左后方的海面,插著兩排密密麻麻的木棍,木棍串起白色的漁網(wǎng),呈大寫的X字母排列。一大群黑尾鷗在漁網(wǎng)上空喵嗚喵嗚叫,就像餓極了的貓在搜尋獵物。X形漁網(wǎng)往海堤方向垂直延伸兩百米后,變成單排漁網(wǎng)。單排漁網(wǎng)約三公里長,起點在爛泥灘的盡頭。
作為渤海灣的老漁民,老朱每天清晨八點一定會踩著三輪車,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海邊。他的臉皮、頭發(fā)、眼睛、牙齒,還有身上穿的連體雨褲,全身上下,都像被海水染過,一律呈灰黑色調(diào)。嘴巴緊閉著,如同一個保險箱的鑰匙孔。似乎除了密碼,沒有什么武器能撬開。他把手里的煙頭掐滅,“嗯哼——”,鼻孔里噴出一團(tuán)青煙。接著把雨褲緊了緊,右手戴著一個白紗手套,用力朝爛泥灘里滾下一個汽車輪胎,直到輪胎在爛泥灘的中段站穩(wěn)腳跟后,他的左肩再斜挎著一個帆布拼接的花魚簍(泥跡底下隱約可見紅黃綠灰四色),兩步飛下海堤。
海堤有十米高。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瞥我們一眼,但我能看見他眼睛里的火。那團(tuán)火是Dan點起的——近一個星期以來,Dan每天都帶著幾個大學(xué)生跟在他屁股后頭走,數(shù)他的漁網(wǎng)上到底粘了什么鳥,有多少?,F(xiàn)在大學(xué)生們都回學(xué)校去了,我來接替他們的工作。
飛下海堤后,老朱反背著雙手,拖著花魚簍一腳踩下去,泥巴唆地便鼓到他膝蓋。一波一波的招潮蟹,好像在爛泥灘上專等著他似的:他的腿一拔出來,它們就舞著胸前紅色的大刀沖鋒,在他拔過的坑里津津有味挑泥巴吃。它們的頭上還彈出兩根紫色的“短天線”,天線左右移動,上面有兩個火柴頭似的小黑點跟著滴溜溜轉(zhuǎn),那是它們的眼睛。更多的彈涂魚趴在泥里,腹鰭著地扭動身子,就像穿著藍(lán)色波點服的蝌蚪。老朱一靠近,噌——噌——噌,它們的腰身便一彈,身子在空中連轉(zhuǎn)兩個圈,叭的一聲落在遠(yuǎn)處的泥潭里。創(chuàng)造的跳遠(yuǎn)紀(jì)錄羚羊都要眼紅。然后嘴巴一張一合,背上的鰭鼓成兩把小花傘,化身成一條霸王龍,向我們挑釁:
“來呀,來追我呀?!?/p>
Dan是90后,在湖南的山區(qū)長大,又長年在野外工作,爛泥里走來就像小牛犢一樣,吧唧吧唧,甩開雙腿緊跟在老朱背后。
我跟在他倆后面,咕——唧,叭唧;咕——唧,叭唧。在身高一米八的老朱面前,爛泥只到他膝蓋。在我這種身高一米六的南方人面前,爛泥就到了大腿根,我只能一步三搖往前拔。Dan看我走得費力,便回頭囑咐我,走不動,你就坐在老朱的輪胎上歇一歇。
我一屁股癱坐在輪胎上,想這老朱看上去不好惹,心還是好的嘛。他嘴里不說,實際上都準(zhǔn)備著一個輪胎在爛泥灘上,這不是給我備座還是干什么呢?坐了一會,輪胎給我的腿補足了氣,我又繼續(xù)往前拔腿。拔著拔著,突然腳底一輕,海浪涌向我的雙腿,爛泥路終于走完。
我追上了他們兩個。
Dan彎腰站在老朱面前,作為國外名牌大學(xué)的博士后,他在老朱面前謙虛得就像一個小學(xué)生。他幫老朱從網(wǎng)上摘魚,摘了魚便雙手恭恭敬敬遞到簍子里。老朱的臉依然板著,嚴(yán)肅得就像是Dan的導(dǎo)師。
我是第一次下海抓魚。為了向Dan學(xué)習(xí),也為了與老朱搞好關(guān)系,看到一些白色的垃圾,比如塑料紙、泡沫飯盒等,卡在漁網(wǎng)上,我便搶先過去扯下,遠(yuǎn)遠(yuǎn)地丟開。
“嗯哼?!?/p>
老朱眼角斜我一下,鼻子里又噴出一團(tuán)冷氣。
“他這是表揚我,還是批評我?”我低聲問Dan?!澳惆褲O網(wǎng)上撈到的東西都給他就是,只要你撈得動的?!盌an扭頭告訴我?!袄现炷眠@些東西可以變點小錢?!盌an又補充一句。
原來老朱在花魚簍之外,腰上還纏帶著一個纖維袋。里面塞著除了魚之外的其他海洋垃圾:各種塑料制品、礦泉水瓶、功能齊全的飲料瓶、啤酒瓶、醬油瓶。有一個裝了半瓶液體的瓶子,里面的東西半黑半黃半透明,搞不清是半瓶醋還是半瓶海水,卡在漁網(wǎng)上。老朱舉著瓶子,瞇著眼瞧了會,擰開瓶蓋,倒掉水,又用大拇指摸了摸瓶口,隨即塞到纖維袋里。
一堆豬油一樣肥白的物體掛在網(wǎng)上,擋在我們面前。老朱停下腳,眉頭收起,一拳沖出去,肥白的東西又被海浪撞回漁網(wǎng),漁網(wǎng)被撞了個大洞?!巴醢死飩€三孫子!”老朱一聲吼,又朝那堆東西沖出一拳,結(jié)果那東西只是在原地磨磨蹭蹭,壓根就沒有想走的意思。老朱的拳頭開始嘎嘣嘎嘣響,在第三次沖出去前,Dan及時伸出雙手架住了老朱的胳膊。最后三人合力,將這堆東西像拖一個撒潑的婦人似的,霸蠻拖開了。我問這是啥,“水母”,老朱沒好氣地說,又從身上掏出幾根網(wǎng)線,一只手捏著漁網(wǎng),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穿著網(wǎng)線,開始補網(wǎng)。
水母,在我的印象中是非常美好的海洋生物。想起它們撐著花傘,自由自在地在海洋里漫步,那可是飄逸瀟灑的仙女。沒想到這一掛到網(wǎng)上,就變成一個撒潑打滾的惡婦,扶不起又抱不動,還散發(fā)一股腥臭氣,差點讓我撲倒在漁網(wǎng)上。
接下來我們又連續(xù)碰到好幾條水母,還碰到一條“大魚”:一張四人座的灰色皮沙發(fā),被漁網(wǎng)纏住。沙發(fā)的一角矗立在海面上,一搖一晃,就像一條擱淺的鯨魚。老朱對著它長嘆一聲。他當(dāng)然不是為它的命運擔(dān)心,而是它毀了他十幾米的網(wǎng)。他埋頭去推它,推了兩下,它只是圍著漁網(wǎng)轉(zhuǎn)圈,我和Dan忙跑過去幫忙。是讓它回歸海洋,還是回到陸地,對大家來說,都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
只能讓它自生自滅。
沙發(fā)之外,還有一件很有特色的東西:一塊吊著半邊合頁的杉木材質(zhì)的門板。上面刻著兩行字:“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蔽覀儼验T板遠(yuǎn)遠(yuǎn)地推開,一回頭,門板又大搖大擺掛到漁網(wǎng)上。這讓我不由自主地關(guān)心它主人如今的命運,還有我自己的學(xué)習(xí)狀況。
而這些本來不是我們要關(guān)心的問題。
老朱關(guān)心的是魚,我和Dan關(guān)心的是鳥。
我們一共遇到九只上網(wǎng)的鳥,準(zhǔn)確地說是九只半。經(jīng)過十幾個小時的海水浸泡,鳥的羽毛已完全失去原有色彩。有些羽毛脫落了,跟在泡沫飯盒后面打水漂。鳥的整個身子也已浸得發(fā)腫發(fā)白,只能從鳥的氣質(zhì)、喙的形狀等諸多細(xì)節(jié)考量。對著這些死鳥,我們就像法醫(yī)一樣翻來覆去檢查,只差解剖了。最后確定了它們的身份:一只尖尾濱鷸、一只闊嘴鷸、一只黃腰柳鶯、三只環(huán)頸鸻、三只黑腹濱鷸。至于那半只鳥,脖頸以上的部分都已喪失,是一只無頭鳥,只能大致確定是某種濱鷸。Dan從身上抽出編了號的小塑料袋,我把死鳥分別塞進(jìn)去后,Dan又一一拍了照,再塞回身上。
我們處理死鳥的時候,老朱要么在補網(wǎng),要么就在摘魚。他的眼睛根本看不到鳥,或者說不看鳥。
一個半小時后,我們到了X形漁網(wǎng)前。按老朱一個人的正常速度,前面這段路程至少要兩個半小時才能走完。算一算,我們多少還是幫了老朱的忙。老朱沒說啥,突然用力從網(wǎng)上一扯,“給!”塞給Dan一團(tuán)黑乎乎的東西。
一只死去的黑腹濱鷸。
X形漁網(wǎng),是老朱的經(jīng)濟(jì)收入里面,占比最重的部分。
前面漁網(wǎng)上收獲的都是一些大路貨,比如鱸魚、鯔魚、梭魚等。到X形漁網(wǎng)處,就會有一些相對稀罕的魚上網(wǎng),比如小黃魚、馬鮫魚等。我們碰到一條剛上網(wǎng)的活魚,全身灰黑色,模樣就跟老朱的大手掌一樣。它在漁網(wǎng)上扭動,就像向老朱拍掌示意似的。老朱撥開海浪,一跳一跳沖過去,雙手再掰開漁網(wǎng),慢慢把魚掏出來,滿臉慈祥的笑意。他把魚輕輕放入花魚簍里,就像醫(yī)生從孕婦肚子里取孩子一樣。
我問老朱這是什么魚,老朱說是鰨魚,本地稱“踏板魚”。
總的來說,收到活魚的機會并不多。很多情況下,收獲的魚里,十條中就有兩條“殘疾魚”。有的眼圈爛了半邊。有的臉上穿了個洞,里面的腮幫子海藻一樣來回擺動,讓人懷疑它吃的食物會從腮幫子里漏出來。還有的肚皮上戳著一個小圈圈,像是剛受過炮烙之刑,圈圈周邊通紅,下面的肉與全身別處顏色完全不一致,跟煮熟了似的。我第一次看到爛眼圈的魚,還以為是老朱取魚時扯爛的。我問老朱這魚是怎么了,“魚虱”,老朱鼻子里噴出兩個字。我說我在家鄉(xiāng)湖南也養(yǎng)了魚,怎么從沒聽說過有得這病的?難道渤海里的魚比不上淡水魚?
老朱掏出一條爛肚子的魚,對著我的鼻尖直晃。
“我告訴你,渤海的魚是全中國最好的?!彼耐僖盒亲訃娏宋乙荒槪叭昵?,是中國最好的魚?,F(xiàn)在就這樣了。你們研究那個鳥有鳥用,怎么不研究這里的魚?”說完把魚一摔,水花沖到我頭上。
“對對對,您說得很對,”Dan連連點頭,“我們把死鳥拿回去,就是要檢驗。檢驗了,我們才能找到對策,讓這里的生態(tài)恢復(fù),魚也就變好了。您說是吧?”
“生態(tài)恢復(fù)?啊呸!這就是你們說的生態(tài)恢復(fù)?!崩现熘钢覀兩砼燥w來飛去的黑尾鷗,一口濃痰像團(tuán)咀嚼后的口香糖,射在一只來不及躲避的黑尾鷗亞成鳥翅膀上。
對于見過大世面的黑尾鷗來說,一口濃痰不算什么,只要不是子彈。這里已然成了黑尾鷗的搖籃,一小半都是它們的亞成鳥。全身褐色的,是一歲的小黑尾鷗。半褐半灰的,是兩歲的。一直到四歲,黑尾鷗才變身成鳥。成鳥雪白的胸脯,淺灰的翅膀,黑色的尾羽。眼睛、腳、喙都呈金黃色。喙又粗又長,就像一支金筆,金筆尖沾著一圈黑墨水,黑墨水的外圍還有一滴紅墨水,這讓它平添一分智慧的光芒。這樣的形象,你一定會猜它是一只優(yōu)雅美麗的海鷗。然而,當(dāng)它黃色的眼珠掃向你時,就由優(yōu)雅的代言人變成邪惡的化身了。它的眼睛里藏著一把刀,太陽底下閃著寒光。就連它們那些一兩歲的小朋友,眼睛里也都寒光閃閃。
它們正享受著X形漁網(wǎng)帶來的紅利。而且,相對魚肉,它們好像更鐘情魚頭。幾乎每一條魚都被啄掉腦袋,變成一條無頭魚。前面那個無頭鳥,估計也是它們的杰作。這樣看來,吃魚頭更聰明的說法,我算是在黑尾鷗身上找到了證據(jù)。
保護(hù)漁民的財產(chǎn)還是保護(hù)聰明的鳥?
最終還是財產(chǎn)占了上風(fēng)。我和Dan向黑尾鷗一邊拍掌一邊大喊。不過,以黑尾鷗的智商,它猜得出我們手上沒有任何武器,對它沒有威脅。它們依然津津有味地享受魚頭宴,對我們不理不睬??礃幼拥脕睃c真家伙了。我看到前方兩根纏著小紅旗的粗木桿上,幾只黑尾鷗正在爭搶一條大馬鮫魚。于是一邊向它們潑水,一邊大步?jīng)_過去。
我的世界瞬間一片黑,三秒鐘后又變得一片白,接著周圍一陣嘩啦啦的水響,然后是“哦、呀、呀、啊哈哈哈”,黑尾鷗幸災(zāi)樂禍的爆笑聲,中間似乎還夾著老朱的大喊:
“快!快放梯子!”
X形漁網(wǎng)處有一個兩米左右深的洞,老朱在那里插了兩根粗木棍,上面還纏了小紅旗作為標(biāo)識。老朱向來都是走在最前面的,他嘴上不會說什么,但都會用手示意后邊的人繞過去。我其實也看到了這兩面紅旗,只以為是老朱用來嚇唬鳥的。Dan也知道這個洞,我這一圖表現(xiàn),沖到他前面去,他還沒來得及喊,我就沖到洞里了。
在我的肚子喝飽海水前,Dan和老朱把我從洞里拽了出來。
兩個男人架著我往海中的木船一路飛奔,木船就在八十米開外。梯子已放下來,船上伸出兩雙手接,下面兩雙手托,我爬上了船。Dan隨我上船,老朱拖著花魚簍往回走。
“下次記得纏了紅旗的桿子。”
他背對我,嚷了一句。
我還在喘粗氣,一個老人已提了一桶熱水送到我面前,還遞了一身干衣服給我。我提著熱水到后艙沖洗了全身,換了衣服出來,另一個老人又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紅糖姜水遞給我:
“大妹子,快喝了,別著涼?!?/p>
老人看著我,就像一只慈祥的老貓看著他的小貓。
把雨褲和濕衣服晾在船舷上,我和Dan坐在甲板上,一邊曬太陽,一邊和老人聊天。兩位老人是從離此地不遠(yuǎn)的曹妃甸來的,已經(jīng)在船上生活了近兩年。兩年來,在采蛤蜊的季節(jié),他們極少下船,那些必需的生活物資基本是岸上定期送來。他們吃的就是海里的魚。伴著船舷,往X形漁網(wǎng)方向,他們放了一個二十米長的地籠。海水退潮以后,他們就去收。一天收一次就足夠他倆吃了。吃不完的又放回海里。他們的工作職責(zé)是守著采蛤蜊的船不要越界。為了爭這塊采蛤蜊的地盤,地方上打過不少架。自他們守著以來,就很少有打架的事了。
“老朱的兒子以前打架,傷了人,現(xiàn)在還住在號子里咧?!?h3>五
太陽升到木船上空,天空中的灰霾與海中的潮水都開始往后撤。海水慢慢變淺,木船四周的泥灘也一塊一塊鉆出來,散發(fā)出夾雜魚蟹、啤酒、醬油、醋、青草,甚至牛奶的復(fù)雜氣味,有些地方還在咕咕咕地冒著熱氣騰騰的泡泡。老人遞給我們一人一個大餅,還有一個烏黑的海鴨蛋,說船上也沒啥好吃的,你們將就吃點,填下肚子。我們也沒將就,就著流油的海鴨蛋,用力嚼著大餅。老人一邊陪著我們吃,一邊陪著聊天,說是每天坐在船上看采蛤蜊的,也看你們跟著老朱跑,知道你們是研究鳥的。等海水退得差不多時,你們坐在我們的船上好好看鳥。
我們沒有帶望遠(yuǎn)鏡,也沒有帶長焦相機,坐在船上看鳥,估計也看不清啥。但木船成了一個八倍望遠(yuǎn)鏡,拉近了鳥兒與我們的距離。我們坐在船上不動,在鳥兒的眼里,我和Dan,以及船上的兩個老人,就和船上的錨一樣,是船的一部分,對它們來說就是安全的。
在我們這樣等著鳥的時候,一大群粉白與橘黃相間的花蝴蝶自北方朝船涌過來,就像一條彩云環(huán)繞著船飛。先是一堆蝴蝶聚集在艙板上,更多的蝴蝶飛到一根桅桿上,很快桅桿就被蝴蝶包圍,變成一根花桅桿。兩個老人湊過去看,蝴蝶也不走,只是不停地扇翅膀。
“小家伙,累了吧,累了就多休息會。”
一個老人小聲念了句。我以為是老人對我說話,忙站起來,準(zhǔn)備道一聲感謝。
“你要想留在這里,就留下吧,我們兩個老家伙正少了伴咧,小蝴蝶?!比绻澜缟险嬗猩裣傻脑?,我相信,這兩位老人一定是神仙?;蛘哒f,是神仙轉(zhuǎn)世。他們嘴里念念有詞,伸出一只手。然后,一群蝴蝶就順著他們手指的方向飛舞。再后來,他們的頭上、臉上、手掌上、后背、腿上,到處都停滿了蝴蝶。
我和Dan也伸出手指,可沒有一只蝴蝶看中我們。
更多的蝴蝶撲向海灘,后面緊跟著一些蝦兵蝦將。木船底下,就像一個巨大的簸箕往外傾倒,招潮蟹舉起大刀,彈涂魚豎起背鰭,一分鐘時間,它們的部隊就滾到泥灘的每個角落。然后變戲法一樣,泥灘上一下又冒出一大堆小型的鸻鷸類水鳥:環(huán)頸鸻、蒙古沙鸻、鐵嘴沙鸻等。它們是一些行走的思想家。喜歡急走幾步,又猛地停下來,歪著頭,瞪著大眼珠盯著某個目標(biāo)陷入沉思,直到后面的隊友踢著它們的屁股才如夢初醒。然后又是一溜小跑,雙翅往前一撲,抓到一只花蝴蝶當(dāng)午餐。更多的青腳鷸、鶴鷸、澤鷸深耕著腳下的泥灘,就像老實的農(nóng)民對待自己的土地。它們還像農(nóng)民一樣,喜歡一邊勞動,一邊大聲唱著屬于它們的歌。當(dāng)成千上萬只鷸集合在一起,唱出它們對食物,對腳下這片泥灘由衷的贊美之歌時,兩位老人也鼓起腮幫子,跟著鳥鳴聲吹口哨。好像他們兩個才是這場鳥合唱的總指揮,總導(dǎo)演。
還有一些個頭較大的鸻鷸類,像白腰杓鷸、大杓鷸、黑尾塍鷸、斑尾塍鷸一類,它們舉著獨特的吃飯工具,又長又彎像鐮刀的,長而直像一把長挖勺的,各自組成一個小方隊。它們站在中小型鸻鷸鳥類的背景里,就像熟練的縫紉工人,將長喙深深插入海水與泥灘的交界線,來來回回踩踏。
最大的鳥群是黑腹濱鷸,它們聚集成一個上萬只鳥的兵團(tuán),在鉆井平臺和木船之間來回翻飛,一會變成一頭雄獅,一會又化成一條長龍。當(dāng)它們從我們頭頂掠過,翅膀一齊扇動空氣時,老人提醒我們趕緊摳住頭上的太陽帽。不然,帽子會跟鳥一齊飛到天上去。在變換隊伍的同時,它們還一齊吹響口哨,滴滴滴的口哨音和它們的隊形一樣不斷回旋,上升,扭轉(zhuǎn)。然后所有的口哨音織成一幅巨大的灰色地毯鋪在泥灘上?,F(xiàn)在的時令是九月底,絕大部分黑腹濱鷸已褪去繁殖羽,只有小部分還戴著黑色肚兜。在這些黑肚兜的隊伍里,我們發(fā)現(xiàn)零星幾只戴紅肚兜的。
“紅腹濱鷸!”
Dan喊了一聲,差點站起來。
紅腹濱鷸是東亞-澳大利亞遷飛線上的常客,每年的春季和秋季,在地球的兩極之間來回遷徙,可以說是遷飛距離最遠(yuǎn)的鳥類之一。渤海灣是它們?nèi)f里飛行路線上極其重要的補給站和落腳點。以往它們在渤海灣的數(shù)量與黑腹濱鷸不相上下,近幾年數(shù)量急轉(zhuǎn)直下,今天能看到幾只已算幸運。
兩個老人聽到Dan的喊聲嚇了一跳,弄清是關(guān)于紅腹濱鷸后,一個老人長嘆一聲:
“哎,年輕人,你們關(guān)心的是人鳥和諧,花好月圓。這個紅什么鷸的我們以前見得多了。站在泥灘上,滿眼都是紅色,像插著小紅旗,確實漂亮。不過,你們知道它們最愛吃什么嗎?”
“什么?”
“蛤蜊。那也是我們的命根子呀?!?/p>
“那以前不也是一樣地吃,怎么就不是命根子?”
“以前是以前,以前渤海就是海,海里都是魚,海灘都是蛤蜊。現(xiàn)在海里都是石油啊?!?/p>
“唉,幸虧海水沒有什么價值,不然海水都會被抽干去?!崩先擞謬@了口氣。
一只紅腹濱鷸從泥灘上找到一只蛤蜊,甩幾下脖子,吞了下去。其他的混在黑腹濱鷸隊伍里,一條腿縮在肚子下,頭埋藏在羽毛中,在泥灘與海水的交界處,做著白日夢。這時黑尾鷗也從X形漁網(wǎng)處撤退到泥灘上,它們碩大的身軀站在鸻鷸類隊列的最后面,加上威嚴(yán)的眼神,就像泥灘請的保鏢。所有的鳥都開始進(jìn)入夢境。
衣服已曬干,兩個老人一個抱著一個白塑料盆,一個抱著一個冰鐵臉盆,喊上我和Dan跟他們下船,一起去收地籠。
我們的腳下,盡是新鮮的鳥腳印,以及白色的鳥糞。
自我上次掉入洞里后,老朱的臉色也像天空中的霧霾,一陣風(fēng)之后,清朗了。他碰到鳥的概率也越來越大,Dan對他表示感謝。他的保險箱嘴終于咧開一道縫,露出一絲微笑,就像一個得到表揚的學(xué)生。Dan抓住時機,決定給這個“學(xué)生”一些單獨鍛煉的機會。我們不再跟他下海,只請他下海時,順便幫我們把鳥帶上來。
我們把目光轉(zhuǎn)向下一個目標(biāo)。
鉆井平臺往西,伴著海岸,是一大片長條形的互花米草,就像通往海洋中的一塊綠地毯。我們每天從酒店出發(fā)到渤海灣,必然要經(jīng)過這么一大片綠。然而,綠色的東西未必就代表著健康、環(huán)保,特別是在海水里。這片綠里我們幾乎看不到生命的跡象,除互花米草以外。不要說招潮蟹和彈涂魚這些生來就在泥里打滾的,連那個從來不嫌棄任何東西的黑尾鷗,到這邊都要繞著彎走。
從互花米草往北過去一百米左右,這塊海域也有四條漁網(wǎng),與海堤平行。相比老朱那邊,這邊的爛泥淺得多,走起來毫不費力,就像人在水面上漂一樣。漁網(wǎng)的主人是老廖。他實在太高大了,我們跟著他,就像尾隨鯨魚的小魚蝦。最初我們跟著他摘魚摘鳥時,他的臉黑得像涂了一層鍋灰。當(dāng)然,也許,他本來就是鍋灰色。直到有一天,一個老外站在海堤上,對我們舉著望遠(yuǎn)鏡。這下把老廖徹底惹毛了。說老子在家門口抓魚,抓了幾十年魚了,如今幾個學(xué)生娃天天跟在屁股后頭管,現(xiàn)在連老外也過來了,憑什么呀。背了魚簍就大步往老外沖。
一場即將要發(fā)生的外交沖突,在Dan的一路狂奔下迅速解決。他趕在老廖前頭沖到老外跟前,又是哈嘍,又是招手,隨即丟出一串ABCD。老廖站在兩個人中間,干張著嘴,插不上一句話。最后Dan向那個老外揮了揮手:
Good luck。
Good luck,老外也揮了揮手,又朝老廖點了點頭,然后朝老朱那邊的海灘走去。
老廖一時摸不著頭了。Dan告訴他,這個老外是個在天津工作了七年的美國人,喜歡觀鳥。一有時間就跑到中國的四川、云南去觀鳥。新近才聽說渤海灣是觀水鳥的好地方,特地跑過來看看。Dan告訴老外,這里的水鳥有些什么種類,在哪幾個地方。還告訴他曹妃甸也值得去看看。老外聽了很高興,說以后只要有時間就到這里來,還準(zhǔn)備再多喊些外國朋友一起來觀鳥。
“他不是看您,是看漁網(wǎng)附近的鳥?!?/p>
“我看了幾十年了,也沒覺得哪里好看?!?/p>
“那是您沒有望遠(yuǎn)鏡?!?/p>
“那借你的望遠(yuǎn)鏡,我看看?!?/p>
Dan把望遠(yuǎn)鏡遞給老廖。
“哈哈,鳥朝我瞪眼睛了?!?/p>
“嘖嘖,每根鳥毛都數(shù)得清。”
這以后,漁網(wǎng)換主人了。老廖一看到我們就笑瞇瞇的,鍋灰色的臉像用什么高科技處理過一樣,瞬間變得亮堂堂的。然后我們?nèi)フ~摘鳥,他就要么坐在海堤上,要么站在漁網(wǎng)前,甚至還跑到老朱那邊的爛泥灘上,向大海舉著望遠(yuǎn)鏡??此麑P牡臉幼?,我懷疑他可能想改行了。
“不可能,他只是好奇?!盌an搖著腦袋。
“我拿今天收的魚換你的望遠(yuǎn)鏡,行不?”三天后,我們到老廖海堤邊上的小屋休息,老廖把魚稱了稱,自己留下五條,剩下的全塞給我們。
我的懷疑得到了印證。只是沒想到這么快。
“這……”Dan摸著腦袋。
“再給你兩條,”老廖從五條魚中揀出兩條,“剩下這三條留給我孫子吃的?!?/p>
“不,不,我想想?!盌an還在摸腦袋。
“想啥呢?我孫子六歲,吃一條就夠了?!崩狭斡帜贸鰞蓷l魚。
Dan不再吭聲。一來不愿搶老廖孫子的飯碗。二來他那望遠(yuǎn)鏡屬于工作配給,并不是他的私人物品。三嘛,他不敢說出來。如果說出來,還怕老廖砸了他的望遠(yuǎn)鏡。這個望遠(yuǎn)鏡的價值,老廖就算捕一個月的魚,都只能換半邊鏡子。沉默一會,Dan又支支吾吾,“我,我這個是公家貨,不能送人的。到時再給您寄一個舊,舊的。我之前用過的,還挺好?!?/p>
正午,我們正吃著老廖送的魚,Dan的手機響了。老廖打來的。
“你們是不是把望遠(yuǎn)鏡丟在小屋前邊的海堤上?”那邊的聲音明顯帶著一分得意。
“沒呀,”這望遠(yuǎn)鏡不是好好擺在飯桌上嘛,老廖看樣子是想望遠(yuǎn)鏡想瘋了。
“你們再好好看看,一個長望遠(yuǎn)鏡,我好像看見那個大妹子用過?!?/p>
長望遠(yuǎn)鏡?大妹子?我馬上站起身,我的長焦相機呢?完了,那次到老廖小屋休息時,我順便把它放在海堤上,走時忘記拿了。
我們?nèi)酉嘛埻刖捅歼^去。老廖手里端著長焦相機,蹺著二郎腿,正笑瞇瞇端坐在小屋前。
“你那個舊望遠(yuǎn)鏡?”
“我馬上要我同學(xué)就寄過來?!盌an開始打電話。
紅隼夫婦捉了一只巨嘴柳鶯,站在磕頭機旁邊一根電線桿的葫蘆上撕扯。扯下來的鳥毛飄過馬路,落到對面的工業(yè)區(qū)。下午五點左右,工業(yè)區(qū)的工人下班。這時候,老朱就推著三輪車出現(xiàn)在工業(yè)園的大門口。中午沒有賣完的魚,特別是那些爛眼圈爛肚子的,五六元一堆,一堆兩三條,基本上可以在這里消化。
老廖蹲在海堤上,手里捧著一本《中國鳥類圖鑒》鸻鷸版,那是Dan送給他的。他的旁邊站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朝大海舉著望遠(yuǎn)鏡。白露節(jié)氣來臨,往南方越冬的水鳥已將海灘擠得一片黑壓壓。
磕頭機仍然在他們身后咔吱咔吱,鉆井平臺上的紅旗飄得更高了。若干年前,這里都是海洋,是一望無際的渤海灣。年輕的老朱和老廖,還有守蛤蜊的兩個人,曾駕著他們的漁船,在磕頭機與鉆井平臺還不曾出現(xiàn)的海洋里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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