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粵粵
歲月倏忽而逝,許多往事都被流年所慢慢氧化,慢慢模糊直至面目全非,只有星星點點的記憶,仍然在角落里微不可察地呼吸……
童年伴書的生活是一種單調(diào)的充盈。清晨,母親送我到圖書館,她去上班,我去讀書,傍晚時將我接回。從早到晚,無人可伴,無人可語,只有自己咀嚼某種澎湃的孤寂,木地板冰涼而堅硬的觸感,陽光炙熱而柔軟的愛撫,微風帶來的熾烈而清純的泥土氣味,與書頁泛黃的發(fā)霉味道交雜,構成我全部的生活,與書有關。
至今記得孩提時讀過的一篇故事,大抵叫《耳朵出逃》。意思是人類的耳朵因為不堪忍受工業(yè)城市喧囂的噪音,便集體逃離到山林湖畔去。我私以為這與我們的時代很相似,數(shù)據(jù)極其密集而信息熵值又極低,成為一種現(xiàn)代式的圍城。于是,被包裹在信息繭房里的人們想要逃離某種困境。
因而我走去書中,走回記憶中,尋到一首詩,木心的《色論》,我對其中的一段情有獨鐘:
白的無為,壓倒性的無為,寬宏大量的殺伐之氣。
黑保守嗎?黑是攻擊性的,在絕望中求生。
灰色是旁觀色,灰色在偷看別的顏色。
作為旁觀者的我,曾經(jīng)窺探著別人的書和故事。
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少年,寸短頭發(fā),小麥色皮膚,愛讀金庸,獨來獨往,永久而固執(zhí)地站在同一排書架前,永遠像雕塑一樣,靜默地讀著書。如果你見過他,你一定難以忘記他沉默背后涌動的熱望,專注之后隱藏的癡狂。
有那么幾次,時間長腳,飛馳而過,一直到閉館鈴聲響起,他才茫然地抬起頭,恍若隔世一般。
因他的緣故,我走出童話的第一個驛站便是武俠,見過金庸、古龍、梁羽生、溫瑞安,跟不少人交過好,笑傲雙俠、四大名捕、十大惡人……好幾次,我想上前與他搭話,卻一再拖延,直到不知何時再也不見他的蹤跡。那時感覺好像與一位素昧平生的知己失散了,只我一人飄蕩在刀光劍影的江湖中。怪不得韓寒要說,“道別時最好用力一點”,原來他也怕分別是最后一面。
那以后五年的一個下午,我又一次見到他。
夕陽繾綣而慵懶,暈染出玫瑰色的惆悵。沉默的圖書室里,他久久地站在少年時倚靠的書架前,于是時間凝固。他不曾抽出一本書,近看那一排舊書,像遙望他遠去的青春,很久很久,又很短很短。終于,他轉身離去,像楊過斷臂一般,遺棄了某種情緒,投身現(xiàn)實的汪洋。
后來我明白,那是他的少年心緒。
記憶中那天的景色泛著醉人的溫暖余暉,只有他的背影是冷的。
因為那是金庸離世的日子。
爾后,我也告別武俠,用密密麻麻的鉛字,填補了我所有的空白與寂寥。于是,我不再旁觀。
深秋銀杏飄落的時候,我從屬于成年人的圖書室里醒來,邂逅一位女士,穿駝色大衣,戴黑框眼鏡,靠近時沒有花果胭脂香氣的糾纏,她的味道與姥爺家生澀墨硯的味道相近。當時,她拿的是《資本論》。
那間屋子的書我一本也讀不懂,因而我問:“這是什么書?何以你就懂得,偏我讀不明白?”
她說:“有些書不必著急去讀懂,自然有明白的時刻?!?/p>
不過是記憶中萍水相逢的驚鴻一瞥,至今卻仍然清晰,直到她成為某種代表憧憬的符號。
我的確讀懂了一些書。
前幾年叛逆期時,全世界的溫言軟語都不懷好意,而我獨自沖鋒,大人是與我分庭抗禮的反派角色,處處相對,彼時偏有一種自傲的執(zhí)拗,自卑扎在偏離心臟的位置隱隱作痛,自負是為了證明某種脆弱的情緒,我曾將它叫做反骨——其實根本不是,很多愛被我藏了又藏,像壓歲錢一樣無處可尋;不回頭看看也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爸媽的愛像海面的冰山,目光不及之處竟然那樣深刻。
那時有些明白史鐵生,《我與地壇》翻來覆去地讀,發(fā)瘋一般地看,直到看到他說“我只遺憾我成名太晚而母親去世太早”,我對著他的散文泣淚一下午,于是與曾經(jīng)的叛逆作別。
后來,圖書室在歲月的洪流里被拆遷。凌亂的、倒塌的書架提醒我一瞬間的長大。明晰地記得那一天傾盆大雨,突然就懂了柳永的《雨霖鈴》,不愿雨停,不愿離開,不愿情思隨大雨和時代一起流走,只我一人。
旁觀的灰。
信息爆炸的碎片,沉淪在娛樂至死的深海,漁夫千年前就說明白要與世推移,讀書人,你清高什么呢?然而不愿,不愿用滄浪水濯足。伴過清風朗月、松花釀酒的時光,對待閱讀就更是一種浪子的真情,情人的愛慕,斗士的倔強,猛士的軟肋,士大夫最后的執(zhí)著。偏要在流行的大眾文化中,吶喊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癡傻。
村上春樹說,現(xiàn)代工廠、高樓大廈向他傾倒而來,那種溺水感,我頗有些懂得。天羅地網(wǎng)的現(xiàn)實中,閱讀是出逃的木筏——出逃到自己的初心。
冬天蔓延的荒蕪的原野,透過它,看見春日的到訪;冰雪與泥土的愛戀消融時,聽見春芽破土而出的聲響;野草,野火燒退時,它又于來年乘風而生。讀書,看見逼仄盡頭方圓的遠方。
曾經(jīng)聽聞,《紅樓夢》的鴛鴦被翻譯為wild duck(野鴨),便很為外國人惋惜,而又意識到,艾青何以說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文字之下,是一種有關靈魂、有關血脈、隱藏在基因之內(nèi)的民族的共情。出走半生,發(fā)現(xiàn)身后亦步亦趨跟隨著的,是你的根屬。
讀鄉(xiāng)土文學時,我的眼中也常含淚水。
王爾德說:“不要把你的生活獻給平庸、無知與低速。活著,把你寶貴的內(nèi)在活出來,什么也別錯過?!?/p>
于是,我把讀書,獻給飽含熱淚的生活。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