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媛媛
短篇小說《孔乙己》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寶庫中的典范作品,魯迅先生以極其敏銳的思想、深邃的目光、犀利的筆觸給我們塑造了一個經(jīng)典且永恒的文學(xué)形象——孔乙己。孔乙己是生活在晚清的一個最底層的讀書人,可是他卻成為千千萬萬讀書人中最不幸的典型代表——他沒能沿著封建科舉制度爬上仕途,最后在周圍眾人的笑聲中一步步走向死亡。這里我們探討的話題是“為什么說‘死亡,是苦命人孔乙己最好的人生解脫’”。下面不妨來做一個簡要分析。
在分析之前,需要明確的是,孔乙己最根本的“苦”是“精神”之苦,他最大的人生“悲劇”是“精神” 之悲。可以說,孔乙己苦命的、可憐的一生都籠罩在精神屈辱之中。對孔乙己而言,他自己對封建科舉制度極度的麻木執(zhí)著以及周圍世界的冷酷無情,在精神上不斷蠶食、掏空他脆弱的靈魂,當(dāng)生命的最后一根游絲被扯斷后,墳?zāi)贡愠闪丝滓壹鹤詈蟮钠鋵嵰彩亲詈玫娜松鷼w宿。
那么,造成孔乙己精神悲劇的因素有哪些呢?
第一,孔乙己精神上對封建科舉制度極度依賴,已癡迷到無法自拔的程度。
在咸亨酒店,“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可是這長衫“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孔乙己始終將這件長衫綁在身上,就是因為在他的靈魂里始終這樣篤定:這長衫是他作為讀書人自我炫耀的標(biāo)志,是他自我安慰甚至于自我陶醉、麻醉的靈丹妙藥,是他自以為地位高于短衣幫的一塊鮮明的招牌??梢?,這長衫不僅已成為他自我感覺良好的“面子”,而且成為他肉體的組成部分,更成為他精神世界的支柱。沒有這件長衫,孔乙己的軀體就是一具空殼,他的靈魂就早已出竅。
這種極度依賴與癡迷還表現(xiàn)在他說話的方式是獨特的“孔乙己式”的。這種獨特的“孔乙己式”說話方式常常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炫耀”式。當(dāng)別人問他“當(dāng)真認(rèn)識字么”時,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盡管孔乙己“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但在當(dāng)時的封建社會,相對于其他人特別是短衣幫,孔乙己還算是有著巨大優(yōu)勢的,但錯就錯在孔乙己不能正確地認(rèn)識自己,卻把“認(rèn)識字”作為炫耀的資本,甚至把“認(rèn)識字”當(dāng)作自己高人一等的籌碼,可是在別人眼里,“認(rèn)識字”卻可成為諷刺挖苦孔乙己的藥引子。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在孔乙己的靈魂里,他對于封建科舉制度是何等的頂禮膜拜。再比如在孔乙己教“我”識字的情節(jié)中,孔乙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讀過書么?’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讀過書,……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樣寫的?’……‘不能寫罷?……我教給你……’……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柜臺,點頭說:‘對呀對呀!……回字有四樣寫法,你知道么?’”從中我們也可以窺探出孔乙己十足的炫耀之態(tài)。然而,孔乙己所謂的“認(rèn)識字”,無論是對短衣幫,抑或是對小伙計“我”, 哪怕是對掌柜的,其實并沒有什么意義,他們才不關(guān)心孔乙己識字的多與少,他們的樂趣不過是把孔乙己的痛苦與難堪當(dāng)作下酒的小菜。所以,封建科舉制度對孔乙己而言,不是在塑造他、成長他,而是在千方百計地毒化他、摧毀他。
二是“辯駁”式。在咸亨酒店里,酒客們嘲笑孔乙己臉上又添新傷疤了:“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這個問題對孔乙己而言可以說是萬箭穿心,直戳孔乙己虛弱的靈魂,孔乙己絕對是無法回避的,因為一個人,特別是讀書人,怎么能和“偷”勾連在一起呢?這是有辱人格的大是大非的問題,所以孔乙己立刻辯駁道“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 “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或許孔乙己自己也知道,以這種偷換概念的方式與周圍的人“辯駁”,用書中讀到的一點雞毛蒜皮、不痛不癢的東西與他們周旋,無異于以卵擊石。所謂“弱國無外交”,這一點用在孔乙己身上,倒也挺合適。
三是“認(rèn)慫”式??滓壹好恳淮蔚较毯嗑频?,都可謂是恐懼而來,敗興而歸,每一次都給他的精神帶來巨大傷害。短衣幫們才不管孔乙己什么叫“君子固窮”,什么叫“者乎”,他越難堪,他們就越起勁兒,就折騰得越歡,孔乙己慫了,慫到幾乎不知說什么好了。在另一個片段中,當(dāng)人們問他“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類,一些不懂了”,這里的“立刻”足以見得孔乙己對這種侮辱性問題的高度敏感性。而“頹唐”則生動形象地描繪了一個沒落的讀書人精神極端萎靡不振的樣子,這世上還有哪種人身攻擊的方式比這種更具有毀滅性呢?
以上可以看出,孔乙己越是抱住封建科舉制度的大腿,對他精神世界的打擊就越大。
第二,孔乙己的精神悲劇還來自丁舉人對他的惡意毒打。
人們通常認(rèn)為,丁舉人對孔乙己的毒打是對孔乙己的肉體傷害,這當(dāng)然沒錯,但是,這種毒打?qū)滓壹核斐傻木駛Ω醺?,原因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丁舉人本質(zhì)上是讀書人。讀書人是要講“禮”的,正所謂“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可是丁舉人非但不講“禮”,還把自己苦讀的圣賢之書當(dāng)作了欺凌鄉(xiāng)里、惡霸他人的工具,而孔乙己除了因生活窘迫“偶然做些偷竊的事”,在人品問題上,孔乙己絕對要比丁舉人強(qiáng)多了。丁舉人借助封建科舉成功爬上仕途就隨意欺凌弱小,而孔乙己科場落敗就任意遭人羞辱,這也許是孔乙己至死都不能想通的問題。
二是丁舉人毒打孔乙己的兇殘程度已到了令人發(fā)指的程度。小說中,丁舉人的兇殘主要是通過對比的手法表現(xiàn)出來的。第一個對比是丁舉人讀書人的身份與他惡毒的本性形成鮮明的對比。前文已經(jīng)說過,讀書人是要講“禮”的,抑或是“仁”和“義”的,可丁舉人卻讓孔乙己 “先寫服辯,后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被“打了大半夜”,又被“打折了腿”,這當(dāng)中似乎隱含了丁舉人這樣的潛臺詞:“我叫你偷,我叫你偷,你也不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誰,我打斷你的狗腿,看你以后還怎么偷,有本事你也去考考?!钡诙€對比是孔乙己的迂腐與短衣幫們粗俗的實用形成對比。連短衣幫們都知道“他家的東西,偷得的么”,難道孔乙己就不知道嗎?或許孔乙己還在做著黃粱美夢:丁舉人與我同是讀書人,他家又那么富有,偷一點不會有事的??煽滓壹耗脑氲剑@一偷,把自己送上了人生絕路。
第三,孔乙己的精神悲劇還來自周圍的人特別是愚昧麻木的短衣幫對他的萬般嘲笑。
在咸亨酒店,只要孔乙己到場,“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這對他來說是多大的折磨呀,而且孔乙己是“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走向了人生的墳?zāi)?。關(guān)于這一點論述,所見的文章頗多,這里就不再贅述。
小說中的“我”是唯一一個對孔乙己表達(dá)同情的人物形象,這更多的帶有魯迅先生的情感取向,如何安排孔乙己的結(jié)局呢,如果讓孔乙己繼續(xù)活著,只能給他帶來更多的精神悲苦和更大的人生悲劇,所以,孔乙己只有死了,才能徹底解脫。我想,這或許體現(xiàn)了魯迅先生在小說構(gòu)思上的良苦用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