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

一

飾品店門口的風鈴聲隨著客人的推門而響起，丁丁零零惹得櫥窗里的玩具們立刻精神起來。

小熊在導購員姐姐甜美的“歡迎光臨”里悄悄撫平紅色連帽衫上最后一條不小心弄出來的褶皺。它深呼吸了兩次，只希望這次能順利被買走。

上次，它左邊穿粉色裙子的芭比娃娃被一個背著蕾絲邊書包的可愛小姑娘買走了。芭比娃娃們的使命是“美麗”，所以它們總是會擁有熱愛給娃娃裝點的、有創(chuàng)造力的小主人。

小熊也想擁有一個天真爛漫的小主人，或許她會給它換上平整的小西裝，這樣它就不用再穿著這件普通的連帽衫了。

每一個玩具都有自己的使命。小熊的使命是什么呢？隨著時間的流逝，小熊已經(jīng)不記得創(chuàng)造者賦予自己的使命究竟是什么。

芭比娃娃曾經(jīng)安慰它：“不要擔心，等你找到自己的主人，你自然會知道你的使命是什么啦。”小熊無數(shù)次想象和主人相遇的場景，但它其實更想記起自己最初的使命。

二

客人在導購員的引導下慢慢地走了過來。小熊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先是一雙有些陳舊了的灰色帆布鞋，然后是邊緣磨損了的深藍色牛仔褲、黑色風衣外套——那是一位很清瘦的中年女士，臉上架著黑框眼鏡，神情疲憊，不茍言笑。

導購員姐姐開始向客人竭力推薦上方的泰迪熊玩偶。它們穿著小熊做夢都想試的各色衣服，但客人顯然對它們不太感興趣。她有點拘謹?shù)孛蛄嗣蜃彀?，悄悄瞥了一眼價格牌，對著導購員搖搖頭。

導購員姐姐靈光一現(xiàn)，指向小熊：“您看這一款呢？它沒有那么貴的?！?/p>

于是小熊在那個天氣不太好的黃昏，離開了它曾經(jīng)居住的有著閃爍燈光和歡快音樂的飾品店。

垂耳兔把耳朵垂得更低，以表示對小熊的同情。只有樂天派龍貓還是咧著大大的嘴巴，無聲地對小熊說：“相信我！你會有一個美好的新家的！”

三

小熊在鋪了拉菲草的紙袋子里睡了短短的一覺，直到一雙手拉開綁成蝴蝶結(jié)的絲帶，明亮的光照進來。小熊在朦朧的視野里，看到一個小女孩清澈的眼睛。

小熊明白了，它是那位媽媽送給女兒的禮物。

“朵朵喜歡嗎？以后夜里睡不著覺，就有小熊陪著你了?！?/p>

奇怪的是，女孩的臉上并沒有太開心的表情，卻還是很懂事地對媽媽說：“謝謝媽媽，我很喜歡！”

那位媽媽輕輕舒了一口氣，蹲下身抱住女孩：“朵朵生日快樂！媽媽今天晚上要加班，記得吃完蛋糕早點睡覺哦?！?/p>

牛皮紙袋擋住了小熊的眼睛，它看不到小女孩臉上的表情，只聽到悶悶的一聲答應，和朵朵微弱的嘆息。

道別聲、開門聲、關門聲、逐漸走遠的腳步聲，一切又歸于沉寂。女孩無聲地走到窗臺邊上往下望，看著自己媽媽的身影越來越遠。

小熊想，在所有小孩子都期盼的、一年只有一次的生日里，叫朵朵的小姑娘很明顯并不開心。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朵朵離開窗臺，從廚房里端出一塊小小的奶油蛋糕——這根本不能算是生日蛋糕，小熊撇了撇嘴，它太小了。

屋子的燈關上了，一支小小的蠟燭的光在黑暗里哆哆嗦嗦地搖曳起來。朵朵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前，雙手合十，開始許新一歲的第一個愿望。

“希望媽媽能多陪陪我?！?/p>

你明明可以直接告訴她的，這樣我就不用被帶到這里來了，小熊有點兒生氣地想著。

四

朵朵是個孤獨的孩子，小熊很輕易地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

她從來不帶朋友到家里來，也從來不去參加社區(qū)里其他孩子的游戲。在無數(shù)個媽媽沒有回來的晚上，朵朵總是抱著小熊在窗邊等候。

小熊看得無聊，它開始想念飾品店里的朋友們，想念那個被先買走了的粉色裙子的芭比娃娃。高高在上的泰迪熊們過得怎么樣呢？小熊真想試一試它們的漂亮衣服，現(xiàn)在看來，它是真的沒有機會了。

朵朵又在發(fā)呆。小熊默默嘆了口氣，放空腦袋睡著了。

夜里，小熊被朵朵的哭聲吵醒。它被朵朵緊緊圈在懷里，感到有點喘不過氣。她臉頰上滑落的淚掉在小熊軟軟的手臂上，把它打著卷兒的絨毛弄濕了。

她又在做夢了，小熊小心翼翼地把手臂再伸過去一點，把朵朵臉上的眼淚擦干凈，很小聲地唱起一首助眠的搖籃曲。玩具們的搖籃曲實在太輕柔，只會傳進沒有安全感的孩子們的夢里，在夢的夜空里流轉(zhuǎn)起一點溫柔的漣漪。

第二天是周六，可朵朵仍然起得很早。屋里靜悄悄的，顯然只有她一個人。吃完媽媽留的早飯，朵朵抱著小熊坐在窗臺邊上讀書，窗外有頑皮的孩子在做捉迷藏的游戲，年輕的媽媽拉著穿公主裙的女兒逛街去。

微風穿過紗窗吹動朵朵的頭發(fā)，小熊借著這股風偷偷用腦袋蹭了蹭朵朵的下巴，朵朵笑了笑，一邊揉小熊的肚子一邊說：“我們倆可以做最好的朋友?！?/p>

小熊卻不太開心，它雖然很想和朵朵做朋友，但它畢竟只是玩偶。它深知朵朵最需要的還是人類朋友。

五

小熊很想找個好辦法來幫助朵朵。

它在每一個朵朵獨自入睡的夜晚細心撫平她眉間每一抹憂傷；在朵朵打開窗戶時隨著微風偏向孩子們嬉戲的方向，提醒朵朵要和小朋友們一樣快樂成長。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朵朵越來越少在夜里啜泣，她開始對樓下小朋友們的游戲感興趣，圓圓的臉上露出向往的表情。

而改變也在一個平常的上學日猝然發(fā)生。又到了朵朵放學回家的時刻，而房門打開，小熊不僅看見了一張熟悉的笑臉，緊跟著的還有另一張同樣稚嫩但陌生的面孔。

小熊奇怪地打量著她。那是一個和朵朵手拉著手的雙馬尾女孩。

小熊明白了。它第一次在朵朵臉上看到那樣明亮的笑，是因為她終于擁有了自己的好朋友。兩個小丫頭嘰嘰喳喳說著小熊沒聽過也不太能聽懂的話，小熊聽得暈乎乎的，但是它真心實意地感到開心。

冬去春來，天氣越來越暖和，來做客的小朋友們也越來越多。小熊總是盡職盡責地沖每一位客人露出標準微笑。它的連帽衫雖然仍舊普普通通，但朵朵為它別上了一枚特別的胸針，它總是不厭其煩地把胸針擦得一塵不染，明亮得能映出自己彎起來的嘴角。它的絨毛雖然因為時間久而黯淡了不少，但它卻覺得自己遠比剛來到這個家時更神氣了。

六

媽媽今天下班格外早，她帶來了好消息：媽媽換了工作，以后不必再上夜班了。母女倆難得地在桌前一同享用晚餐，小熊也像家人一樣坐在一旁，它可以清晰地看見朵朵眼里的光。

這樣真好，小熊愉快地想，一切都變得越來越好了。

也是從那天開始，小熊和朵朵的相處時間越來越少了。但這沒有什么，小熊只是略微沮喪了兩秒鐘，它希望朵朵能找到更要好的朋友，得到媽媽更多的陪伴，有更多心里話可以和親密的人說。

小熊很喜歡和朵朵相處的時光，但它是一只不會說話的玩偶，沒辦法回應朵朵的快樂和沮喪。

大多時候，小熊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高高的書架上，獨自思索自己那個被遺忘的使命。它究竟是為了什么而被創(chuàng)造出來呢？為了裝點？不，那樣的話，它就不會一開始就穿著普通的紅色連帽衫，被擺放在飾品店的角落里了。為了啟發(fā)？不，那是大部分書籍的使命，小熊的腦袋并沒有那么靈活，它不小心忘掉的事情，過了很久都想不起來。

朵朵的朋友們經(jīng)常來家里做客，這個年紀的孩子永遠有說不完的悄悄話。有次，一個梳著麻花辮子的小姑娘注意到書架上的小熊，友好地握了握它毛茸茸的手掌。朵朵眨眨眼睛，很驕傲地告訴她：“這是陪伴了我很久很久的好朋友。”

麻花辮女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么它是一只了不起的小熊?！?/p>

小熊愣了一下，歪著腦袋悄悄地笑了，它想，它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了。

這個使命呀，既不特別也不宏大，既不困難也不簡單，普通得一不小心就會忘掉。但此刻小熊默念著這兩個字，這個它在玩具工廠清晨的陽光里出生后聽到的第一個詞語，覺得心里充盈又快樂。

——那個從它被創(chuàng)造出來就一直跟隨的使命，就是陪伴啊。

作者說

有一次路過商業(yè)街的飾品店，看到高高壁櫥的角落里擺放著一只小小的玩具熊，連帽衫皺巴巴的，像是被冷落了很久。那一刻我的心里非常難過。小孩子的童年時代大概都會有一個獨屬于自己的玩具朋友，它們雖然不會說話，但卻忠實地陪伴我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或開心或憂愁的夜晚，沉默地見證了我們的成長。這個故事寫給那只忘記自己使命的連帽衫小熊，也寫給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玩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