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文駿

道光一朝30年，時屬晚清之開端。此時清代御窯瓷器經(jīng)歷了輝煌的康雍乾盛世，宮廷用瓷制度已經(jīng)逐漸規(guī)范化、程式化，瓷器制品的形制、功用、組配已經(jīng)基本成為定制，留給道光朝的創(chuàng)新空間很有限。然而，道光朝御瓷雖以沿襲前朝制式為主，卻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本朝的特點，繼而影響了后朝，這應當與道光皇帝個人審美取向有直接關系。

帝王的喜好是否對一朝美術(shù)及工藝制品的風尚產(chǎn)生了主要影響？皇帝會對某一件瓷器的生產(chǎn)制作直接發(fā)表意見嗎？從清宮檔案記載可知，帝王意志對御用瓷器的影響遠非“蝴蝶效應”，而是進行直接指導與選擇。筆者在此試以道光御瓷為例說明一二。

圖一 清道光五彩金魚苲草渣斗故宮博物院藏

圖二 清道光 青花胭脂紅八仙祝壽紋大碗

圖三 清道光 青花夔鳳穿花紋大碗

道光帝創(chuàng)新定制

從現(xiàn)存清宮檔案可知，道光四年至六年（1824年至18 2 6年）是道光御窯瓷器創(chuàng)新較多的一個階段。其中幾則清宮檔案，揭示了道光皇帝是如何指導瓷器生產(chǎn)、影響瓷器裝飾的。

如道光四年（18 2 4年）五月初四日：“太監(jiān)祿兒交……畫金魚苲草渣斗紙樣一件，照青花白地渣斗大小、式樣，花紋照紙樣，照樣做十件，傳旨：著九江關監(jiān)督費履升照樣趕緊燒造，得時即刻送京?！边@說明金魚苲草渣斗是道光四年的創(chuàng)新品種，先由內(nèi)廷設計出皇帝滿意的畫樣，然后傳旨給九江關監(jiān)督，將大運瓷器中的青花纏枝蓮紋渣斗更改紋飾而成（圖一）。事實表明，道光皇帝是非常喜歡這種新裝飾的渣斗的，短短數(shù)年內(nèi)曾先后三次傳旨燒造。

又如道光五年（1825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太監(jiān)祥慶交紅水八仙大碗樣一件，說帖一件，傳旨：交御前大臣禧，將說帖并大碗式樣寄交九江關監(jiān)督克蒙額，如式燒造二十件，花紋不拘……”這是內(nèi)廷沒有指定畫樣，而讓御窯廠自主創(chuàng)新設計的一例。排查實際傳世的道光御窯瓷器可知，這次傳辦以青花胭脂紅八仙祝壽紋大碗為樣，更換紋飾燒成了青花夔鳳穿花紋大碗（圖二、圖三）。道光皇帝顯然對這個新設計很滿意，因此在道光十年（183 0年）以后將這一品種納入大運瓷器，每年例行燒造。

像這樣由皇帝直接干預瓷器生產(chǎn)的案例，道光時期有十幾項記載，說明即便身為帝王，對宮廷的日用器皿仍是十分關注的。

圖四 清道光 “慎德堂制”紅地飛鶴碗

圖五 故宮博物院保存的紅地飛鶴碗畫樣（右圖）

紋樣裝飾再出新

自康雍乾三朝御窯持續(xù)創(chuàng)新以來，瓷器的主要紋樣裝飾類型有二方連續(xù)、四方連續(xù)、通景、二組或三組紋飾間隔裝飾等，再配以色地、開光等，形成了多姿多彩的瓷器紋樣之美。道光朝御窯瓷器也大量沿用上述紋樣裝飾類型，但非常突出的一種新的紋樣類型是多層散點裝飾，即將一個或若干個紋飾主題，通過造型的簡單變化作多行或多列的重復獨立裝飾。

如道光紅地飛鶴大碗（圖四），飛鶴作上中下三層裝飾，每層13只，共39只，每只鶴雖然形態(tài)各有變化，但又各自獨立，并未形成相互呼應的關系，也沒有一個共同的活動場景，這就使紋樣對器物的裝飾之美更為純粹。故宮博物院至今仍保存著這類制品的原始畫樣（圖五），表明這種裝飾是經(jīng)過皇帝授意或同意后才發(fā)往景德鎮(zhèn)進行生產(chǎn)的。

這類裝飾在道光時期尤為突出，前面提及的金魚苲草渣斗也屬此類。此外，還見有黃地綠萬壽字、紅地百蝶、黃地飛鶴、白地鉤金綠梅花（圖六）等。這種紋樣布局對晚清官窯和民窯都有較大的影響，同治帝大婚瓷即大量使用此種紋樣來裝飾。

更崇尚素雅之風

圖六 清道光 “慎德堂制”鉤金綠梅花碗

圖七 清道光 哥釉長頸貫耳瓶

圖八 清道光 洋彩壽山福海荸薺瓶

眾所周知，乾隆朝之后，清代御窯瓷器已形成了艷麗繁華的風格，而崇尚節(jié)儉的道光皇帝在器物使用上則比較喜好素雅。為此，其于道光二年（1822年）即下諭旨：“九江關所進瓷器，顏色、花樣均屬不佳，著寄信九江關監(jiān)督，嗣后呈進瓷器，素色著仿古，用粉窯、哥窯及青花白地者，其彩色著用霽紅色并五彩花樣者不得過艷，其洋彩及鼓出花樣之件著無庸呈進?！?/p>

從道光時期的督陶官貢瓷中，可以直接看出道光諭旨的影響。道光元年（1821年），洋彩器物仍是貢瓷的主流，而自道光三年（1823年）起，仿定、哥窯（圖七）、霽紅等品種忽然占據(jù)貢瓷中較大的比例，即便是一些洋彩品種的配色也變得淡雅（圖八），并且在進貢清單中也盡量避免“洋彩”名稱的使用。

道光皇帝對素雅的追求似乎是一以貫之的，在上述諭令之后，御窯瓷器中沿襲前朝華麗的色地洋彩品種已大為減少。道光二十八年（18 4 8年），道光帝又對每年慣例燒造的大運瓷器進行大刀闊斧地刪減，在大運清單中勾除16項彩瓷后，朱批道：“勾除者十六項，自本年永停燒造……從前按節(jié)令、按花紋之鄙例再不能除，些些小事尚然如是，可恨可惡之至。總之，有用之物不嫌其多，繁文世俗必當力摒，初不在數(shù)十種瓷器也。”從該朱批可以看到，道光皇帝之所以對日常用瓷如此下狠手，實際上是為了革除當時繁文世俗之時弊。道光皇帝的這一系列改革，不但直接導致清代御窯洋彩瓷器的停產(chǎn)，也對后朝御窯廠制品的生產(chǎn)造成延續(xù)的影響，進而又影響到晚清民窯制品的風格取向，實際上清晚期很多民窯瓷器都體現(xiàn)了道光皇帝的審美意趣。

《飲流齋說瓷》評價道光瓷器“別開一派，雖屬小家法，亦有足觀者焉”，這一現(xiàn)象正與道光皇帝個人的審美取向和對瓷器生產(chǎn)的要求有關，明確無誤地揭示出帝王個人趣味能夠?qū)π〉酱善鬟@樣的器物產(chǎn)生如此之大的直接影響。瓷史亦歷史，道光皇帝的個性，甚至道光一朝的歷史正或明或暗地映射在這些御窯瓷器之上（注：本文配圖除注明來源者外，均為2023年北京嘉德藝術(shù)中心舉辦的“慎修思永：清代道光御窯瓷器展”展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