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俊清
摘 要|長久以來,董事雖然實際控制公司的經營活動,但是在公司正常經營的狀態(tài)下,公司董事通常受到法人機關理論與商業(yè)判斷規(guī)則的庇護僅對公司負責,無需直接向公司的債權人承擔任何賠償責任。然而,在現(xiàn)代公司治理過程中,隨著董事對公司控制權的擴張,不斷發(fā)生董事濫用職權以公司的名義為自己牟利進而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的案件,由董事控制的公司很難實現(xiàn)向有過錯的董事追償,公司債權人也無法直接向董事主張賠償責任,董事在此類案件中不用承擔任何責任反而獲利也難免有違公平原則。隨著公司法最新一次的修訂,董事對公司債權人的責任承擔問題也逐漸浮出水面,《新公司法》第一百九十一條有關董事對公司債權人承擔賠償責任的理論基礎也再一次引發(fā)學界討論。本文通過研讀英國判例法分析董事對公司債權人承擔賠償責任的法理依據,并以此為借鑒,結合侵權責任與董事的信義義務兩個角度來論證《新公司法》第一百九十一條規(guī)定的正當性。
關鍵詞|董事信義義務;共同侵權;有限替代責任
Copyright ? 2024 by author (s) and SciScan Publishing Limited
This article is licensed under a Creative Commons Attribution-NonCommercial 4.0 International License. https://creativecommons.org/licenses/by-nc/4.0/
一、引言
關于公司董事是否應當對其執(zhí)行職務中的過錯行為對公司債權人承擔民事責任的問題在理論與實踐中一直存在爭議。從立法角度來看,現(xiàn)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第一百四十七條規(guī)定了董事對公司負有的忠實義務和勤勉義務,并沒有直接規(guī)定董事對公司債權人也負有同等勤勉義務,因此部分學者認為董事的過錯行為造成公司債權人損失的應當由公司對外承擔賠償責任,而董事直接對公司債權人承擔賠償責任尚缺乏理論基礎。此外,《公司法》司法解釋(二)、(三)僅在特定范圍內規(guī)定了董事需要對公司債權人承擔責任的情形,包括董事未履行增資、抽逃出資監(jiān)督義務,以及未履行清算義務時對債權人產生的責任,但尚未規(guī)定董事對其過錯行為向公司債權人承擔責任的一般性規(guī)定,因此,在司法實踐中鮮有公司債權人直接向董事主張賠償責任,即便債權人有類似主張也很少被法院支持。進而導致在現(xiàn)代公司治理中,頻繁出現(xiàn)了董事利用自己的職務便利為追求公司的高收益損害了公司債權人的利益并逃避了個人責任的現(xiàn)象。為進一步控制或防止董事利用職務之便操控公司實施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或其他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在2023年12月29日全國人大常委會修訂通過的《公司法》(以下簡稱“《新公司法》”)中,立法機關似乎在嘗試擴大董事需要向公司債權人承擔民事責任的適用情形,于第一百九十一條規(guī)定了:“董事、高級管理人員執(zhí)行職務,給他人造成損害的,公司應當承擔賠償責任;董事、高級管理人員存在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的,也應當承擔賠償責任?!蓖瑫r為降低董事或因履行職務承擔民事責任的風險,于第一百九十三條規(guī)定了“公司可以在董事任職期間為董事因執(zhí)行公司職務承擔的賠償責任投保責任保險”。至此,對于董事是否應當對公司債權人承擔民事責任,以及承擔民事責任的法理依據等問題再一次在理論界展開探討。本文旨在破解董事對公司債權人承擔民事責任的傳統(tǒng)理論障礙,通過分析英國判例法下董事對公司債權人承擔賠償責任的法理依據,探討并論證《新公司法》第一百九十一條規(guī)定的董事對公司債權人承擔賠償責任的正當性。
二、傳統(tǒng)理論障礙及其破解
多數(shù)學者認為,商業(yè)判斷規(guī)則的法人本質理論構成了董事對公司債權人直接承擔民事責任的理論障礙。其中,商業(yè)判斷規(guī)則通過限制法院對董事商業(yè)決策的審查標準與范圍為董事的獨立決策權提供了一定程度上的免責保障;法人本質理論探討了具有法人格的公司法人如何獨立承擔法律責任的問題。下文筆者將討論這兩個傳統(tǒng)理論是否可以成為董事對公司債權人承擔民事責任的抗辯理由。
(一)商業(yè)判斷規(guī)則
商業(yè)判斷規(guī)則起源于美國判例法,用于法院審查董事作出商業(yè)決策時是否盡到勤勉注意義務,以判斷董事是否需要對其商業(yè)決策給公司及股東帶來的損失負責。換言之,一旦法院推定董事在作出決策時符合商業(yè)判斷規(guī)則要件,即盡到合理的注意義務、勤勉的搜集與決策相關的重大信息,即使公司及股東可能在公司的后續(xù)經營中因董事的經營決策遭受損失,董事也無需為此損失承擔民事責任。因此,有的學者認為商業(yè)判斷規(guī)則雖然在美國判例法的背景下是一種司法審查標準,但在本土化的過程中應當作為董事違反忠實、勤勉義務的免責事由,該規(guī)則的目的與價值重在維護董事可以作出具有一定風險的商業(yè)決策的自由。
本文認為,商業(yè)判斷規(guī)則在某些情況下或許可以成為董事的抗辯理由,但無法說明董事的職權地位可以作為其對公司債權人的絕對免責事由。
首先,從商業(yè)判斷規(guī)則的適用范圍角度來看,商業(yè)判斷規(guī)則判斷的是董事是否履行其對公司及股東的勤勉、忠實義務。換言之,欲適用商業(yè)判斷規(guī)則考察董事對公司債權人的民事責任的前提是董事對公司債權人等外部第三人負有與其對公司及股東同等程度的勤勉、忠實義務。目前,有關董事是否對公司債權人也負有同等程度的信義義務的問題的主要爭議體現(xiàn)在信義義務發(fā)生的節(jié)點。一方面,無論是基于大陸法系的相機治理理論還是英美判例法下信托基金理論,董事對公司債權人負有信義義務的開始節(jié)點都是在公司瀕臨破產或喪失償債能力的階段,董事對公司財產的控制權及其經營決策將更加直接地影響公司的償債能力及債權人的利益,基于對公司債權人的保護,通常認為董事在此階段對公司債權人同樣負有信義義務,此時董事的經營決策也可能受到商業(yè)判斷規(guī)則的庇護。另一方面,也有學者從公司治理的社會責任角度出發(fā),認為董事的信義義務不僅包括公司本身及其股東的信義義務,還包括對債權人等其他利益相關者的信義義務,而與公司是否處于經營困難階段無關。如前所述,學界對于董事是否對公司債權人負有信義義務的這一問題上的普遍回應是肯定的,無論此信義義務的產生節(jié)點具體為何時,在探討公司治理及其社會責任方面,越來越多的學者傾向于對董事科以信義義務來兼顧公司及其債權人的利益,防止董事濫用其職權地位損害公司利益或社會公共利益。
其次,在認可董事對公司債權人負有信義義務的前提下,從商業(yè)判斷規(guī)則的價值目的角度來看,商業(yè)判斷規(guī)則或無法成為董事的絕對免責事由。商業(yè)判斷規(guī)則實質上限制的是司法機關對商事主體自治權利的干預程度,商事活動具有的專業(yè)性、創(chuàng)新性等特質使得法院可能不具備實質審查的能力,在形式審查方面僅通過審查董事的信息收集程度與決策過程等判斷董事是否已經盡到合理的勤勉義務。因此,商業(yè)判斷規(guī)則體現(xiàn)的是司法謙抑性而非董事的絕對免責事由,在董事的行為符合商業(yè)判斷規(guī)則要件的情況下,董事可能免受不理想的經營決策結果的責難,但是在董事作出決策時存在重大過失、未能全面搜集重大信息的情況下,董事將不受商業(yè)判斷規(guī)則的保護。因此,商業(yè)判斷規(guī)則的適用尚不能斷定董事無需對公司債權人承擔民事責任。
(二)法人本質理論
以法人本質理論為由反對董事對公司債權人承擔民事責任的部分學者旨在維護法人實在說的理論適用。法人實在說是指董事作為法人機關,其人格被法人獨立人格吸收,法人機關執(zhí)行職務的行為表現(xiàn)為法人的行為,其行為的法律后果也由法人獨立承擔,職權范圍進而成為董事規(guī)避個人責任的抗辯理由。因此部分學者認為董事對公司債權人承擔個人責任將違背法人本質理論。據此,有學者從董事的行為具有雙重屬性的角度論證董事對公司債權人承擔個人責任,其認為董事既是法人機關也是自然人,董事履行職務的行為既包括了董事作為法人機關的意志又包括了董事的個人意志,當董事為了其作為自然人的利益而履行職務給公司及其債權人造成損失時,董事的行為不應當被法人所吸收,由此給公司及債權人造成的損失具有可歸責性。然而這種觀點似乎違反了法人實在說的本質更像是法人擬制說的觀點,因為法人實在說旨在將董事的全部履職行為都吸收為法人的行為,無論該行為是否為了實現(xiàn)董事的個人意志。換言之,這種觀點綜合考量了法人實在說與法人擬制說,將法人的法律行為與法律后果區(qū)分討論,在行為能力方面采用法人實在說肯定法人獨立的民事主體地位,而在責任承擔方面通過法人擬制說彌補法人獨自承擔民事責任對公司債權人保護的不足,也有學者將此稱為“修正擬制說”。
然而,以法人實在說為抗辯理由幫助董事逃避個人責任,由公司獨自為董事履行職務中的過錯行為造成的損失承擔責任,顯然有失公平,并且不符合公司法兼顧追求效率和公平、維護社會經濟秩序、保護公司及其債權人利益的公司治理原則。鑒于現(xiàn)代公司逐漸呈現(xiàn)以“董事會中心主義”的經營模式,所有權與經營權的分離使得董事往往掌握公司的實際控制與經營權,股東通過股東會行使其對董事會決議的監(jiān)督、審議權。在此背景下,若通過法人本質理論絕對地否定董事對公司債權人的民事責任可能引發(fā)損害公司及其債權人或其他第三人的利益等商業(yè)風險與道德風險。換言之,一方面,董事通過擴張的權利和有限的責任作出的經營決策可能會使得公司陷入新的經營風險,尤其是當公司已經陷入財務困難時,董事為了獲取高回報打破公司財務困境往往會選擇高風險的經營決策,進而會增加公司治理過程中為了考量董事會決策利弊的監(jiān)督成本。另一方面,若完全由公司獨自承擔由董事履職過錯導致的公司債權人等第三人的損失,可能增加外部第三人無法從有經營困難的公司處獲得合理補償而自擔風險的社會成本,有過錯的董事卻在此情況下脫離個人責任也難免顯失公平。因此,濫用法人本質理論為董事履行職務中的過錯行為提供擋箭牌將使公司成為董事牟利的工具,違背追求經濟效益與分配正義的公司治理目標。
綜上,雖然以法人實在說為通說觀點的法人本質理論并沒有為董事對公司債權人承擔民事責任提供正當?shù)姆ɡ硪罁@并不能就此排除董事的個人責任。實際上,法人實在說的意義在于回答法人如何具備民事主體資格、民事行為能力并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的問題,而不在于為董事逃避個人責任提供法理依據。董事對公司債權人等第三人承擔民事責任的法律規(guī)定的作用類似于股東在例外情形下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的“刺破公司面紗”原則,若董事在履行職務過程中已經盡到合理的注意義務則尊重董事的商業(yè)判斷結論不過多進行消極評價,若董事在履行職務過程中存在故意或重大過失導致公司債權人或其他第三人受到損失,董事仍需為此承擔民事責任以預防董事以其職位作為擋箭牌逃避個人責任的投機心理。因此,通過在立法上補充董事對公司債權人承擔民事責任的特殊規(guī)定不僅不會否認公司法人的獨立法律人格,反而可以彌補以法人實在說為通說的適用在公司治理方面的不足。
三、英國判例法視角下董事對公司債權人的賠償責任
關于董事是否應當向公司債權人承擔賠償責任的問題在英國判例法也一直存在爭議,爭議的主要原因是大多數(shù)法官認為公司法與侵權法之間的法益沖突。換言之,一方面,基于侵權法的基本原則,每個人應當對自己的侵權行為負責,包括董事。另一方面,董事作為公司內部工作人員,若對公司的債權人承擔個人責任將違反公司法人人格獨立原則和有限責任原則。下文將總結英國判例法視角下追究董事對公司債權人賠償責任的案例類型并分析董事承擔個人責任的法理基礎。
(一)類案檢索結果
為追究董事對公司債權人的侵權責任,并且不否認公司法人獨立的法律人格,英國判例法通常適用共同侵權責任的歸責原則來判斷董事的個人責任。鑒于共同侵權行為人中主要責任人與次要責任人的侵權行為的構成要件存在區(qū)別,法院在不同類型的案件中對董事是否承擔賠償責任的判斷標準也有些許差別。
首先,在董事構成共同侵權行為中的主要責任人的案件中,法院通常對董事向公司債權人承擔賠償責任這一問題持肯定態(tài)度。例如,在董事履行職務時存在欺詐性陳述的案件中,對于董事是否應當對公司債權人承擔個人責任的問題完全取決于侵權責任與代理制度下的歸責原則。從侵權責任角度來看,董事的欺詐性陳述行為足夠導致?lián)p害結果的發(fā)生,與公司債權人的損失之間具有直接的因果關系,構成對公司債權人的侵權責任;從代理制度角度來看,董事作為公司的代理人,代理行為的法律后果雖然通常由被代理人(公司)承擔,但是當代理人(董事)存在欺詐等故意侵權行為時,代理人不能依據替代責任制度免責。此時,董事對公司債權人承擔的主要侵權責任的判斷標準與公司法的法人人格獨立原則及有限責任原則無關,董事與公司之間的法律關系以及內部職責安排不會成為其免責理由。
其次,對于董事是否需要承擔共同侵權責任中的次要責任的案件,法院的態(tài)度則更加嚴謹。例如,在MCA公司訴Charly公司的案件中,法院認為,一方面,如果董事的不當履職行為足以單獨導致?lián)p害結果的發(fā)生,即滿足侵權行為的全部構成要件,那么董事可能在與公司共同侵權案件中承擔主要責任。另一方面,雖然董事的不當履職行為不足以單獨導致公司債權人損失的發(fā)生,但是董事的參與決策行為對確保公司侵權行為的發(fā)生起著重要的促進作用,那么董事的協(xié)助行為與公司構成共同侵權并需對公司債權人承擔次要侵權責任。值得注意的是,本案的案件事實涉及的是知識產權侵權糾紛,因此Chadwick法官比較謹慎地指出,至少在知識產權案件領域內,共同侵權原則可以被適用于判斷董事是否應對公司債權人承擔個人責任。
然而,對于董事在履職過程中存在疏忽大意的過失行為的案件,公司法與侵權法之間的法益沖突則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為平衡所謂的法益沖突,在2022年的Barclay-Watt 訴App公司案件中,上訴法院的法官提出了一個兩步法解決方案。在本案中,原告花費了大量個人積蓄購買了被告公司正在開發(fā)建設中的房產,但由于經濟危機導致房地產開發(fā)失敗,原告以虛假陳述和疏忽建議為由起訴被告公司及其董事主張被告承擔損害賠償?shù)那謾嘭熑?。一審法院認為,雖然董事制定并批準了房地產營銷方案,但是根據合同的相對性,原告與公司簽訂房地產買賣合同,與公司的董事之間不存在債權債務關系,因此,董事無需對原告的損失承擔責任,對此,原告以主張董事承擔次要侵權責任為由提出了上訴。上訴法院的法官認為,首先,通過適用共同侵權原則來判斷董事的決策行為是否足以定性為其與公司構成共同侵權;其次,在董事的行為構成共同侵權行為的前提下,考慮董事的身份是否可以成為個人責任的抗辯理由。在本案中,上訴法院通過論證董事的行為尚不能滿足次要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即董事的行為尚不足以在公司侵權案件中構成足夠重要的參與行為,與公司債權人損失之間的因果關系不夠強烈,進而得出董事無需承擔共同侵權責任的結論。此外,在考慮董事可能承擔責任的責任基礎來源時,法院認為,由于董事與公司債權人之間沒有簽訂合同不存在債權債務法律關系,若主張董事向公司債權人承擔賠償責任,則需要董事與公司債權人之間形成一種類似合同關系的權利義務關系,使得董事與公司債權人之間存在責任基礎。因此,由于本案中被告董事的行為與原告的損失之間不足以形成重要的因果關系,并且被告董事與原告之間不存在假定的責任基礎,因此,董事無需與公司共同承擔侵權責任,也無需討論董事的內部職責是否構成其抗辯理由。
(二)責任承擔的法理分析
從前述英國判例法的經驗來看,首先,在涉及董事故意侵權以及知識產權方面董事授權侵權的案件中,法院對董事是否應當對公司債權人承擔民事責任這一問題的態(tài)度較為明確。一方面,對于涉及董事故意侵權的案件,英國判例法以侵權責任的歸責原則為理論基礎,無論此時董事被視為公司的代理人還是代表公司的法人機關,通過論證董事的個人行為是否滿足侵權行為的構成要件分析董事是否要對公司債權人承擔個人責任,以實現(xiàn)“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侵權行為負責”的侵權責任的基本原則。另一方面,對于知識產權侵權案件,對董事科以次要責任與公司共同對債權人承擔侵權責任的理論基礎來源于英國版權法中有關授權侵權(Authorising Infringement)或繼發(fā)侵權(Secondary Infringement)的概念。具體來說,授權侵權在英國版權法中指未經版權人授權許可他人實施侵犯版權的行為,例如未經版權人授權許可其他出版社出版著作權人的作品,授權人的行為即此處的“授權侵權”,承擔的是一種間接侵權責任;被非法授權的出版社的出版行為即初始侵權行為,承擔直接侵權責任。繼發(fā)侵權是指具有商業(yè)目的的銷售、出租侵犯版權的復制品,或者為侵犯版權行為的實施提供幫助,實際上也是一種間接侵權責任。因此,在公司實施了侵犯知識產權的初始侵權行為的案件中,追究董事在共同侵權中的次要責任一方面符合侵權責任的歸責原則,另一方面,也是對有關知識產權特殊法律規(guī)定的回應。
其次,雖然共同侵權責任理論逐漸被廣泛適用于考慮董事是否直接對外承擔責任,但是考慮到商業(yè)交易本身存在的風險以及對商業(yè)判斷規(guī)則的適用,對于公司債權人的純粹經濟損失,董事是否應當因其在商業(yè)決策過程中存在疏忽過失行為而承擔賠償責任這一問題,英國法院的態(tài)度則更加嚴謹。例如,如果董事只是履行公司章程規(guī)定的職責,在董事會上對案涉商業(yè)決策進行投票,即便該決策的執(zhí)行后續(xù)構成公司的侵權行為,導致公司債權人產生經濟損失,董事或許可以免責。然而應當被糾正的一點是,董事無需因其單純投票行為向公司債權人承擔侵權責任的理由應當從侵權責任歸責原則視角下考察。即單純的投票行為可能與公司債權人的損失之間尚不足以構成充分且必要的因果關系,因此董事無需承擔侵權責任,而不應解釋為董事與公司之間的內部法律關系免除了董事對外承擔的賠償責任。對此類案件,董事的商業(yè)決策行為與公司債權人損失之間的因果關系成了董事是否與公司共同承擔侵權責任的最關鍵的因素。此外,在論證公司債權人對董事的請求權基礎時,由于董事與公司之間不存在以合同為基礎的債權債務法律關系,法院試圖尋找一種類似的法律關系擬證明董事對公司債權人負有某種注意義務,進而需要承擔賠償責任。
四、《新公司法》第一百九十一條的正當性分析
結合上述英國判例法的經驗以及我國學界目前的有關探討,董事對公司債權人的責任基礎主要存在兩種角度,一種是通過侵權責任路徑考察董事的行為是否滿足侵權行為的構成要件,另一種是對董事科以更為廣泛的信義義務論證董事違反了對公司債權人的某種法定義務而承擔賠償責任。
(一)替代責任模式的補充
部分學者將《新公司法》第一百九十一條規(guī)定的董事、高級管理人員對“他人”承擔的賠償責任解釋為侵權責任,并指出該條款的修改補充了雇主承擔替代侵權責任的類型,即在董事、高級管理人員對公司債權人的損害存在故意或重大過失時,公司對此損害承擔有限替代責任。在傳統(tǒng)理論上,董事對公司債權人承擔侵權責任的主要障礙是公司(雇主)的替代責任制度,然而,有限替代責任模式的補充引發(fā)了對雇主替代責任的反思。
首先,有限替代責任模式的補充并沒有偏離雇主責任的立法目的。對于公司的替代責任的法律規(guī)定,可見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一條,即工作人員執(zhí)行職務時造成第三人損害的,由用人單位承擔侵權責任。此時用人單位承擔的是完全替代責任,受害人可以直接向用人單位主張侵權損害賠償責任,以避免無法確認具體的實施侵權行為的工作人員或者工作人員的個人財產不足以彌補受害人損害等原因使受害人無法得到有效的救濟。因此,鑒于公司需要承擔的社會責任以及擁有比員工個人更具優(yōu)勢的經濟實力等因素,由公司承擔替代責任似乎更能確保受害人得到救濟。然而,從現(xiàn)代公司治理模式來看,隨著董事職權和對公司控制權的擴張,公司經濟實力更為優(yōu)越的假設在涉及董事的情況下未必成立,尤其是一些中小型企業(yè),單一通過公司主張賠償責任未必會使受害人得到充分的救濟。從本質上來講,替代責任中保護第三人利益的目的并不排除有限替代責任模式的適用,有限替代責任模式反而擴大了受害人可能得到的救濟范圍,即從原本的公司財產范圍擴大到公司財產與董事個人財產范圍的加總,也更加貼合通過雇主責任使得第三人利益獲得更加周全的保護的立法目的。
其次,對雇主責任或者替代責任的制度模式的理解在法律繼受的過程中發(fā)生了偏移,導致包括董事、高級管理人員等在內的雇員在替代責任制度下被免責?!疤娲熑巍币辉~追其本源來自對“vicarious liability”的翻譯和理解,“vicarious liability”的責任主體雖然是雇主,但不代表雇員可以免責,該制度本身只是在強調公司要為其雇員履行職務時的侵權行為承擔侵權責任。實際上,無論是大陸法系還是英美法系,“vicarious liability”都不免除雇員需要為自己的侵權行為承擔自己責任。在前述英國判例法中,在符合構成要件的前提下,由雇主與雇員共同承擔侵權責任(Joint Liability)已經得到判例的支持,此處的雇員準確來說不僅指勞動法層面上的工作人員,還包括股東、董事等利用公司作為侵權工具的內部人員。因此替代責任制度本身并不抵觸雇主與雇員共同承擔連帶責任,讓雇員為自己的侵權行為承擔責任本身也符合一般過錯責任或者自己責任的歸責原則。
綜上,替代責任制度本身并不排斥董事為自己的侵權行為承擔賠償責任,《新公司法》第一百九十一條的規(guī)定反而彌補了我國原有的替代責任制度的不足。從一般過錯侵權責任的歸責原則來看,主張董事對公司債權人承擔侵權責任的基本思路是,主觀層面上董事執(zhí)行職務時存在“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的過錯,客觀層面上公司債權人產生了實際損失,并且董事的過錯行為與公司債權人損失之間存在因果關系。然而從實踐層面來看,通過侵權責任制度主張董事對公司債權人的賠償責任似乎并不容易。一方面,董事履行職權的行為與公司債權人之間的因果關系通常難以確定具體的判斷標準。公司債權人受到損害通常直接表現(xiàn)為公司已經陷入資不抵債的財務困境,而財務困境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往往是在經過長期經營后累積的后果,董事偶爾一次參與決策的行為可能尚不足以導致公司陷入財務危機進而直接導致公司債權人無法通過公司財產實現(xiàn)債權。另一方面,從侵權行為客體上看,比較有爭議的是第三人的債權是否可以成為侵權責任保護的法益。雖然《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六十四條規(guī)定了侵權責任編“調整因侵害民事權益產生的民事關系”,并未將侵權責任制度保護的“權益”范圍限縮于絕對權,但是基于對絕對權與相對權的權利性質的區(qū)別,導致多數(shù)學者認為債權債務法律關系以外的第三人對債權沒有可侵犯的空間,如果債權被第三人侵犯,也有代位權制度將第三人拉進具有相對性的債權債務法律關系中進而保護債權人的利益,侵權責任制度適用范圍的擴張實屬無益。此外,如果將公司個別債權人的債權賦予對世效力,可能會波及公司及其股東或其他債權人的利益,或將有違公司法的立法目的以及公司的風險分散機制。因此,僅從行為法角度將董事對公司債權人的賠償責任性質可以解釋為一種侵權責任,主張董事承擔賠償責任尚存在可行性方面的障礙。
(二)董事信義義務的重塑
為進一步解釋行為法角度公司債權人受損害的權利到底是何種權利,有必要厘清董事對公司債權人負有注意義務的來源?!缎鹿痉ā返谝话侔耸畻l第一款規(guī)定了“董事、監(jiān)事、高級管理人員對公司負有忠實義務,應當采取措施避免自身利益與公司利益沖突,不得利用職權牟取不正當利益”,第二款規(guī)定了“董事、監(jiān)事、高級管理人員對公司負有勤勉義務,執(zhí)行職務應當為公司的最大利益盡到管理者通常應有的合理注意”,該條款在修改之前只是簡單地規(guī)定了董事對公司負有忠實義務和勤勉義務,因此從法律條款的字面意思來看,傳統(tǒng)理論一般認為在公司處于正常經營狀態(tài)下,董事僅對公司負有信義義務,信義義務的對象并不包括公司以外的第三人。然而,當董事利用職權操控公司獲取更大利益導致第三人利益受損時,董事因沒有違背實現(xiàn)公司利益的忠實、勤勉義務而免責,債權人也無法通過代位權制度向董事追責,此時重申董事的信義義務對落實《新公司法》一百九十一條規(guī)定下的“賠償責任”則意義重大。
首先,公司利益最大化的經營目標涵蓋了考慮經營活動對債權人等第三人利益的影響。傳統(tǒng)理論認為公司追求利潤最大化必將與社會公共利益的保護發(fā)生沖突,社會責任的承擔將減損股東利益可實現(xiàn)的份額。然而,公司長期經營的目標本就應該包含對社會公共利益的考量,社會責任的承擔反而會促進公司被社會大眾認可,更有利于公司的長久發(fā)展。因此,公司利潤最大化的實現(xiàn)過程應當是建立在能夠維持公司基本運營目標的基礎之上,綜合考慮債權人等其他民事主體的利益以避免公司為了追求法人利益濫用權利損害社會公共利益。
其次,公司利益最大化的目標有賴于董事信義義務的履行?,F(xiàn)代公司治理結構中,董事的商業(yè)決策以及對公司經營活動的控制權將對公司發(fā)展起著重要作用,董事信義義務的遵守將直接影響公司利益最大化的實現(xiàn)。實際上,英國早已在立法中明確規(guī)定了有關董事在履行職務時需要同時考慮公司、股東利益與債權人等第三人利益的內容,其《公司法》(Companies Act,2006)第一百七十二條規(guī)定了董事負有促進公司成功的職責,即董事不僅要為了公司及其股東的整體利益履行信義義務,還要同時考慮供應商、消費者等其他利益相關者的利益以及企業(yè)社會責任等,以實現(xiàn)公司長遠發(fā)展的經營目標。因此,公司及其股東的利益與債權人及社會公共利益不應當是此消彼長的沖突關系,為實現(xiàn)公司長期穩(wěn)定發(fā)展就意味著衡量多方利益的協(xié)調統(tǒng)一。鑒于此,對于目前《新公司法》有關董事信義義務的規(guī)定可以做出如下解讀:《新公司法》第一百八十條規(guī)定的忠實、勤勉義務是董事對公司負有的可以強制實施的法定義務,而第二款規(guī)定的管理者通常應有的合理的注意義務包含考慮對公司債權人等其他利益相關者的利益的影響,以實現(xiàn)包括承擔社會責任在內的公司利益最大化的目標。因此,董事對公司債權人的信義義務其實已經隱藏于《新公司法》的法律規(guī)定中,從組織法的角度來解釋,董事在履行職務時因故意或重大過失造成公司債權人損失的,應當承擔賠償責任,也是董事違反其對公司債權人注意義務的法律后果。綜上,結合行為法上的侵權責任制度與組織法上的信義義務,《新公司法》第一百九十一條規(guī)定董事對公司債權人的賠償責任在理論上具有正當性。
五、結論
綜上所述,侵權責任的歸責原則以及董事的信義義務足以詮釋《新公司法》第一百九十一條的內在邏輯,此次立法層面的修改不僅為法官裁判提供了直接的法律依據,也會防止董事濫用職權利用公司為自己謀利,有利于保護公司股東及債權人的整體利益,以免出現(xiàn)公司無法向實際控制公司的董事追償?shù)睦Ь场?/p>
Analysis of the Legitimacy of Directors Liability to Companys Creditors
??????—Drawing on English Case Law
Guo Junqing
Shanghai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Shanghai
Abstract: In the process of modern corporate governance, with the expansion of the directors control over the company, there have been cases where the director abuses his power to make profit for himself in the name of the company to the detriment of the companys creditors, and it will be difficult for the company controlled by the director to realise the recovery of compensation from the director at fault, and the companys creditors cannot directly claim indemnification from the director. However, the director will not bear any responsibility in such cases, which would violate the principle of fairness. Principle of fairness. With the latest revision of the Company Law, the issue of directors liability to companys creditors has gradually surfaced. This paper will analyse the jurisprudential basis for directors liability to company creditors by reviewing English case law, as a reference, and argue the legitimacy of Article 190 of the revised Companies Law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tort liability and directors fiduciary duty.
Key words: Directors fiduciary duty; Joint tort; Limited vicarious liabi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