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海塵
2023年12月4日,美國洛杉磯,黃阿麗出席美國影評人選擇獎頒獎典禮
2024年1月15日,美國洛杉磯,第75屆艾美獎,《怒嗆人生》劇組主創(chuàng)大合影
黃阿麗(Ali Wong),創(chuàng)造了歷史。
當?shù)貢r間2024年1月15日,她憑借《怒嗆人生》斬獲第75屆艾美獎限定劇/電視電影最佳女主角獎,成為首次獲得此類獎項的亞裔演員。而在此之前,她還憑借此劇拿下金球獎的最佳限定劇女主角獎項。
頒獎現(xiàn)場,她隆重地感謝了已經(jīng)離世的父母。
“如果沒有我了不起的母親和父親,我就不會站在這里,我非常希望他們能活著與我分享這一刻?!苯舆^艾美獎最佳女主角的獎杯時,她這樣說道。
這也許是一種隔著生死,向過去的大聲呼喚。在黃阿麗的脫口秀生涯初期,她曾開了一個“非常骯臟的玩笑”,突然向觀眾宣布她的父親也在場。被女兒“偷襲”的阿道弗斯,則順勢站了起來,自豪地向人群揮手,就好像他“剛剛贏得印第500強(美國方程式錦標賽)或征服了珠穆朗瑪峰”。
正是這樣的支持,讓她即便多年來都在小舞臺垂死掙扎,但仍堅持著脫口秀事業(yè)的初心。也正是這位與傳統(tǒng)亞裔父親不同的男人,開明地引導了黃阿麗走出一條屬于她的“怒嗆人生”。
在2016年,穿著緊身短裙、紅色平底芭蕾舞鞋,戴著紅色貓眼鏡框,挺著七個月孕肚的黃阿麗,威力十足地岔開她的雙腿,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架勢,全面“掃射”了觀眾席。
那部由網(wǎng)飛出品的脫口秀作品—《眼鏡蛇寶寶》,讓曾經(jīng)只能在Groupon(網(wǎng)購平臺)上提供折扣演出的黃阿麗,一年后就能在家鄉(xiāng)的舊金山共濟會禮堂成功售罄八場演出。她演出時穿的那條價值8美元的H&M條紋連衣裙,則被史密森尼學會永久收藏,并在美國歷史國家博物館進行展出。
只為自己說話,或是直白地展現(xiàn)自己的生活,是黃阿麗在舞臺上最與眾不同的特質(zhì)。事實證明,即便很多笑話極具“冒犯性”或“政治不正確”,觀眾也愿意為其埋單。
她曾開了一個“非常骯臟的玩笑”,突然向觀眾宣布她的父親也在場。
脫口秀《眼鏡蛇寶寶》劇照
黃阿麗的朋友們曾這樣描述她:“有些表演者會扮演一個角色,但她在臺上和臺下非常相似?!薄八龔牟贿^濾,總是給你真實的一面?!边@樣的狀態(tài),讓極能調(diào)動情緒的她,與觀眾形成了一種特殊的“親密感”。
在她的第二場脫口秀專場《黃阿麗:鐵娘子》中,她以絕對坦誠的狀態(tài)探討她那段看似美滿健康的婚姻關(guān)系。這個曾直白表示自己不想“l(fā)ean in”(向前一步)、只想“l(fā)ie down”(躺平)的女人,在反思那些顯而易見卻未被充分討論的雙重標準時,總能透過那些看似“污穢”的段子,展現(xiàn)出一種舉重若輕的感覺。
婚姻關(guān)系中的身不由己,對于局外人來說,無論窺探到多少細節(jié),也只是管中窺豹。但黃阿麗對現(xiàn)代女性心中未說出口的怨恨和不體面欲望的直言不諱,仍在男性主導的脫口秀舞臺劈開了一道縫。
如今的黃阿麗,離開了曾被她視為“獨角獸”的丈夫賈斯汀,并與他以朋友的身份繼續(xù)共同照顧兩人的孩子。她的兩個女兒,也成為了她新的“人生伴侶”。
黃阿麗曾說過:“我認為我在單口表演中談?wù)摰囊磺?,即使它不是關(guān)于我的孩子,仍然根植于母親角色?!?/p>
成為母親,往往被視為職業(yè)脫口秀女演員的絆腳石,但在黃阿麗這里,她用愛與力量將“母親”這一角色融入了自己的生命體驗中。對于黃阿麗來說,事情不僅關(guān)乎“發(fā)生”和“到來”,她將經(jīng)歷變成由自己界定的“所有物”。
面對更加不可控的職業(yè)發(fā)展,黃阿麗也無所畏懼。在她看來,“出色的職業(yè)生涯”并非人生目標,擁有“精彩的生活”才是樂趣所在。接下來,黃阿麗將繼續(xù)做著她“世界上最喜歡的東西”—脫口秀,這個世界也將繼續(xù)為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而鼓掌。
“原生家庭”這四個字,如今已經(jīng)成為探討亞洲人心理問題難以繞過的存在。
在《怒嗆人生》這部半自傳式的劇集中,黃阿麗飾演的女主角艾米,從未在原生家庭中感受過無條件的愛,所以執(zhí)著于靠努力獲得愛,這使她陷入自我厭惡的旋渦中。
劇中,因脫口秀演員身份而被大眾熟知的黃阿麗,展示出了讓人驚異的表情控制能力與情緒爆發(fā)力。當艾米向心理醫(yī)生問出那句“你真的認為可以無條件愛一個人嗎?”觀眾透過她的表演,看到了一個擁有成功生活的女人幾乎繃不住自己的假面。
黃阿麗(上)小時候與她的兄弟姐妹、父親
美劇《怒嗆人生》劇照
黃阿麗曾說過自己有“不同尋常的亞洲自豪感”,這來自她的父母。
有趣的是,這個在劇中與角色相融的脫口秀演員,在現(xiàn)實中的成長故事卻一點也不符合關(guān)于亞裔家庭的刻板印象。
黃阿麗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她還有三個比自己年長很多的兄弟姐妹。有人曾問過黃阿麗的母親塔米,小女兒是不是一直都很搞笑,她的母親則回答:“我不知道,我有四個孩子,我一直很忙。”
“我會說我在成長過程中很多時間都在傾聽。我對細節(jié)、人們說的話以及他們說話的方式有著生動的記憶?!痹邳S阿麗小的時候,她并不是一個引人注目的孩子,相反,她是一個安靜的觀察者。
這樣的性格,讓她早早地察覺到家庭的不易,并敏銳地感知到自己面孔的“特殊性”。
她的父親阿道弗斯在美國長大,是一名華裔麻醉師,她的母親塔米是一名在越南出生的社會工作者。
據(jù)黃阿麗回憶,她的父親小時候生活在“唐人街一間沒有自來水的一居室公寓”,因為他努力學習,并當上了麻醉師,才能為黃阿麗和她的兄弟姐妹們提供盡可能好的生活。她的母親則是因為越南戰(zhàn)爭爆發(fā),在20歲的年紀孤身一人來到美國,在最開始一點英語也不懂。
對于阿道弗斯和塔米來說,在美國組建一個大家庭并不容易,但他們愿意盡己所能,為孩子的健康成長提供一種相對自由的環(huán)境。
黃阿麗曾形容父親是一個“極不刻板”的人。每次阿道弗斯從急診室回家時,都會把他看到的一切告訴自己。她記得,有一天晚上,父親開玩笑說他接待了一個病人,身體里塞著五十個芭比娃娃頭,父親給她畫了一張示意圖,展示了這些洋娃娃部件如何擠壓在病人的大腸。
“他對藝術(shù)有一種吸引力,但是出于他的責任,他不能這樣做。”對于黃阿麗來說,父親的責任感是一種支撐,也是一種遺憾。她一直希望了解阿道弗斯成為父親之前的樣子,可惜他還沒來得及回應(yīng)她,便在2011年因癌癥辭世。
對藝術(shù)感興趣的不只有黃阿麗的父親。黃阿麗曾表示,他們一家都很喜歡王家衛(wèi)的電影,還會經(jīng)常一塊光顧藝術(shù)家朋友們的展覽。在她看來,如果自己只消費主流流行文化,而不對自己的文化或是其他非主流的文化進行探索,就很可能會陷入一種低人一等的感覺。
2023年2月21日,美國舊金山,黃阿麗離婚近一年后與前夫賈斯汀重聚
高中畢業(yè)后,黃阿麗選擇前往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主修亞裔美國人研究,出于對母親所屬文化的興趣,她參與了在越南學習語言的富布萊特計劃。
在越南的學習生活很有趣,但黃阿麗認為他們的文化缺乏那種諷刺、開玩笑的傳統(tǒng)。而從事諷刺性喜劇創(chuàng)作,是自己更感興趣的人生規(guī)劃。
家庭對黃阿麗的影響,不僅是在藝術(shù)層面。在過去那些默默無聞的日子里,家庭也給予了她對所愛事業(yè)的尊重,而她的父母也期望看到她在這個領(lǐng)域大放異彩。
23歲時,黃阿麗仍和父母住在一起,但一到晚上,她就會鉆進那些“觀眾”數(shù)量很不穩(wěn)定的俱樂部和酒館。
黃阿麗并沒有讓自己變得更“純潔”,她還更成功了。
在這些時不時爆發(fā)出一陣歡笑聲的小地方里,總會出現(xiàn)一些熟悉的面孔—阿道弗斯和塔米??紤]到黃阿麗的脫口秀風格,以及她提到生殖器官的頻繁程度,這絕非大多數(shù)亞裔父輩所能欣賞的節(jié)目,阿道弗斯和塔米卻愿意做自己女兒忠實的觀眾。
黃阿麗曾說過自己有“不同尋常的亞洲自豪感”,這來自她的父母。考慮到她的成長環(huán)境,這一點也不令人意外。
只是,在美國這個脫口秀行業(yè)發(fā)展很成熟的地方,并不缺好玩的段子和有天賦的表演者。在最開始,黃阿麗確實積攢了一批粉絲,但遠遠不夠讓她在美國闖出自己的名堂。在開放麥舞臺苦練的她,曾在相當長的時間中在“糟糕的段子”與“糟糕的男人”中打轉(zhuǎn)。
也許,對于當時的她來說,是時間去花點心思找點新樂趣了。
除了脫口秀事業(yè),黃阿麗給自己找到了另一個“投資品”,一位長得像基努·里維斯的高學歷富二代。在她看到賈斯汀·柏田的第一眼,她就暗下決心,要把這個“獨角獸”搞到手—她在段子中是如此直言不諱地講述自己與前夫的故事。
賈斯汀是日本和菲律賓混血兒,他父親是商業(yè)大亨和電視名人肯·柏田。與他的父親一樣,賈斯汀也進入了哈佛商學院并獲得了MBA學位,并在畢業(yè)后開辦自己的公司。
黃阿麗從不避諱地表達那時的賈斯汀對自己的吸引力,雖然她與賈斯汀等到第五次約會才接吻。針對這一絕非自己風格的“克制”行為,黃阿麗在《眼鏡蛇寶寶》中是這樣解釋的:
“好吧,阿麗,你得讓這家伙相信你的身體是一個秘密花園。而實際上,它是一個舉辦過許多雷鬼音樂節(jié)的公共公園,偶爾讓……(她在心里數(shù)了數(shù))兩個無家可歸的人進來。我以為他們是嬉皮士。”
這顯然是一種欲擒故縱的姿態(tài),但女人完全也可以在男女推拉過程中玩一些“小把戲”。當黃阿麗講述她的“小心思”時,她輕微地扭動身體,以一種狡黠的神態(tài),瞇著眼睛掃視著觀眾席,仿佛在用肢體動作去“拿捏”那些妄圖回避的觀眾—不要裝作你沒聽懂的樣子,你明白我在說什么。
電影《兩大無猜》中的黃阿麗
如果采用童話故事的敘事方式,當年輕帥氣的精英人士無法抵抗一個幽默女人的魅力,兩人的結(jié)合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理想情況下,只要黃阿麗想,她便可以毫無顧慮地“l(fā)ie down”(躺平)。
但在婚禮之前,黃阿麗不得不簽署婚前協(xié)議。那時候的她遠沒有現(xiàn)在這么成功,而賈斯汀則是物質(zhì)條件更為優(yōu)越的那一個,這促使賈斯汀的父母對他們的結(jié)合提出了條件。
后來證明,這份協(xié)議是一份“恐懼的禮物”。黃阿麗在寫給女兒的書—《親愛的女孩》中寫道:
“我非常有動力去賺自己的錢,因為我簽署了一份具體概述了我不能依賴我的丈夫多少的文件。我父親一直贊揚這是‘恐懼的禮物,但那份婚前協(xié)議把我嚇壞了。最后,被迫簽署那份婚前協(xié)議成為我和我的職業(yè)生涯中發(fā)生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p>
只是,在現(xiàn)實世界中,光鮮故事的背后可能不只有現(xiàn)實的算計,還有更加難以預見的復雜狀況。
在《眼鏡蛇寶寶》中,黃阿麗以戲謔的態(tài)度,透露了自己曾幫助賈斯汀還清了學生債務(wù)。
她說,“我發(fā)現(xiàn)我那漂亮的、受過哈佛大學教育的丈夫欠了7萬美元的債。我用自己辛苦掙來的錢還清了所有債務(wù)。所以,事實證明,他就是那個陷害我的人。他是怎么做的?他是怎么騙我的?噢!也許是因為他上了哈佛商學院,那里是白領(lǐng)犯罪的中心?!?/p>
這確實有些讓人哭笑不得。不過考慮到黃阿麗蒸蒸日上的事業(yè)發(fā)展,如果是本著靈活的原則,“供養(yǎng)者”的角色可以跟隨現(xiàn)實的變化進行調(diào)整。然而,“男人的自尊”仍如鯁在喉般嵌在了黃阿麗與她的脫口秀事業(yè)之間。
黃阿麗曾在接受采訪時說過,對于她來說,沒有什么話題是禁區(qū)的,關(guān)鍵在于“能否把它變得搞笑”。然而,當時仍在婚姻關(guān)系中的她,會認為讓賈斯汀聽聽這些笑話很關(guān)鍵。
在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她坦誠地向記者表示:“他可是個亞洲獨角獸,沒人比得上他。我得先跟他過一下關(guān),要不為了一個搞笑的笑話就丟了婚姻,那就太不值得了?!?/p>
當時這么想的黃阿麗,在幾年后與賈斯汀宣布分居,并在2023年12月正式向法院提交了離婚申請。即便她的婚姻關(guān)系是脫口秀內(nèi)容的重要素材,那時外人也很難明白這中間發(fā)生了什么具體變化。
關(guān)于黃阿麗真實的婚姻生活,二人分開后才有了更多細節(jié)填充。
黃阿麗在分享《怒嗆人生》的幕后花絮時提到,艾米家里的有些設(shè)計源自自己的家,制作設(shè)計師格蕾絲根據(jù)黃阿麗家中的一些布置,將木質(zhì)的板條,按一定的間距安裝在樓梯旁邊,以及其他的一些角落。在她看來,“雖然貌似很有禪意,但實際上感覺像一個牢籠”。
與此同時,這部劇的編劇李成真還曾透露,多虧了黃阿麗細致入微的觀察力,才能寫好“艾米的婆婆”這一角色。他表示,“她告訴了我很多故事,基本上都是她前夫的母親的事情。”言下之意是,那絕非一個善茬。如果你看過這部劇,便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位典型的東亞式婆婆—嚴苛守舊、百般挑剔,想要掌控兒子生活,艾米只得竭盡所能地順從。
離開脫口秀的語境,人們似乎也只能從這些只言片語中窺見婚姻生活的真相。
美劇《怒嗆人生》里艾米的婆婆
她將一個個讓人“心驚膽寒”的比喻拋向觀眾,這是一種冒險,但讓黃阿麗熱血沸騰。
婚姻關(guān)系本就是一種摻雜多種情緒的復雜關(guān)系。但這種復雜,往往因“愛”而模糊,那些本應(yīng)該被說清的東西總會因“愛”而消解,女性的犧牲被融進了浪漫愛的糖水中,變得無影無蹤。
對于黃阿麗來說,離開是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的答案,而喜劇表達和創(chuàng)作、對生活提出直言不諱的意見,也始終是她的權(quán)利。
黃阿麗是一個真實的人。
婚姻內(nèi),婚姻外,舞臺上,舞臺下,黃阿麗選擇將最貼近本真的感受放在第一位。在她身上,你能感受到一種原始的力量感,這是一種接受人生起伏的生命力。
她的生活本身,就是她最好的創(chuàng)作素材。
作為一個天生的表演者,黃阿麗在舞臺上擁有一種魔力,你仿佛可以看到她拋出的段子在空氣中爆破。
但在她走向更大的舞臺前,她拋出的段子,在尷尬的氣氛中凝固,則是一種常態(tài)。對于一個脫口秀表演者來說,可能需要經(jīng)歷十場開放麥才能提煉出來一個成熟的新素材。
黃阿麗曾在洛杉磯的家中接受電話采訪時說:“有時候我會想:‘我真的不知道我能不能一輩子這樣做下去。你知道,在那些汽車旅館住宿,拿那么一點錢。我肯定是無法忍受的。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p>
做自己喜歡的事當然好,但當理想無法為每日的生活埋單時,不少人會傾向于從自己身上“找問題”,希望通過改變自己來改善境遇。所幸,黃阿麗沒有這么想。
在那部讓她的事業(yè)再攀高峰的美劇《怒嗆人生》中,黃阿麗飾演的艾美渴望觸碰真實的感受,一場因路怒癥引發(fā)的鬧劇陰差陽錯間成為她的“解放時刻”。
擁有真實生活的實感并不容易,《怒嗆人生》整部劇都在追尋一種活著的感覺。它曾在第二集的片頭點出過這一主題—“The Rapture of Being Alive”(生而為人的狂喜),這句話出自美國作家約瑟夫·坎貝爾在1988年受訪的內(nèi)容。
脫口秀《黃阿麗:鐵娘子》海報
在坎貝爾看來,生命的意義不在于追求的目標,而在于“生存的經(jīng)歷”,他認為這種“在純粹物理層面上的生活經(jīng)驗將與我們自己最內(nèi)在的本質(zhì)和現(xiàn)實產(chǎn)生共鳴,這樣我們才真正感受到了生而為人的狂喜”。
事實證明,黃阿麗不光掌握了成功的訣竅,還懂得如何真正地享受生活。這種享受并非總源自好事的發(fā)生,而是像坎貝爾所言,在于一種真實的感受。
當黃阿麗初次嘗試喜劇時,很多人勸告她縮窄尺度?!斑@個行業(yè)的人一直告訴我:‘你很討人喜歡,很可愛,但你的笑話太污穢了,如果把它們變得更純潔點,你會有更多的工作排期?!彼@樣說道。
所幸現(xiàn)實是,黃阿麗并沒有讓自己變得更“純潔”,她還更成功了。
《紐約客》曾這樣評價黃阿麗:“她并不是第一個講臟笑話或者談?wù)撔缘呐韵矂⊙輪T,但讓人覺得不同尋常的是她堅持輸出這樣一個觀念:在生物層面,女性與男性一樣令人反感?!?/p>
隨著社會風向的變動,女性在公共領(lǐng)域大膽談?wù)撔缘目臻g也被不斷放大,但流行的話語總是充滿精英氣息的體面表達。為什么女性的欲望是難以言說的存在,為什么公開談?wù)撆陨砩狭鞒龅囊后w和分泌物仍然是一種禁忌?
對于那些未被充分言說的男女雙重標準,黃阿麗在《眼鏡蛇寶寶》的舞臺上,用自己獨特的語言風格引爆了“禁忌”的泡泡。有人說黃阿麗的爆紅是因為掌握了“女性+亞裔”的成功密碼,黃阿麗對此不屑一顧?!八麄儗ξ业膽B(tài)度說明了他們?yōu)槭裁慈狈Τ晒?。如果你認為這是成功的制勝法寶,那你就有麻煩了?!?/p>
黃阿麗的出現(xiàn)確實填補了“市場空白”,但這一空白并非被靜靜地等著任意一個人來填補,這是黃阿麗與“環(huán)境”頑強搏斗后才拼出的空間。即便仍很微小,但她至少讓人們意識自己真正所處的環(huán)境是什么樣的。
當黃阿麗的生活不斷變化時,她的脫口秀專場的內(nèi)容也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在《黃阿麗:鐵娘子》中,她用大部分時間來列舉懷孕和分娩對女性身體和心靈所造成的摧殘。當她睜大眼睛掃視面前的觀眾時,你便知道,除了要引起共鳴,她還希望散布一種不適感—即便你強行對她的言論充耳不聞,你也無法回避那銳利的目光。
在這一專場中,黃阿麗將男性單口相聲的常見元素—男性生殖器的笑話—轉(zhuǎn)變?yōu)椤胺置淇赡軙ε陨称髟斐珊畏N摧殘”的內(nèi)容,你幾乎能聽到觀眾在座位上扭動。
當然,與此相伴而生的,還有對育兒責任的探討:“我丈夫偶爾給孩子換尿布,人們簡直不敢相信—‘多么慈愛的父親!我和我的女兒貼著皮膚互相接觸,想要加強母女感情:結(jié)果她在我胸前拉屎了。我的獎杯呢?”
這確實是老生常談的話題,但當黃阿麗選擇用最直白的語言陳述這一雙重標準時,即便觀眾的第一反應(yīng)是爆笑,但開始思考的第二秒,便有可能會嘴角向下。
脫口秀《黃阿麗:風流女子》劇照
你知道男性脫口秀演員做不到什么嗎?他們不能懷孕,也不能在懷孕時演出。
如果要點出《黃阿麗:鐵娘子》中最激進的地方,可能是她對母親“天然”義務(wù)的反叛。她在舞臺上花了五分鐘咬牙切齒地講述關(guān)于母乳喂養(yǎng)危險性的段子,她將哺乳描述為一場“野蠻祭禮,提醒你除了哺乳動物你什么都不是”。
黃阿麗說,她最終理解了《給樹的禮物》這本書的含義,“是關(guān)于一個曾經(jīng)有著美麗樹枝和蘋果的媽媽,因為有個吃霸王餐的小家伙進入她的生活,拿走她所有的東西,然后她變成了一顆悲傷的樹樁,掛著干癟的乳房”。在舞臺上,她將一個個讓人“心驚膽寒”的比喻拋向觀眾,這是一種冒險,但讓黃阿麗熱血沸騰。
至于觀眾能不能接得住,是他們需要思考的問題。在社會思潮風起云涌的當下,黃阿麗的脫口秀是對大膽者的獎勵。
這樣激進姿態(tài),在她最新的脫口秀專場《黃阿麗:風流女子》(2022)中有了一絲改變,在某些時候,黃阿麗試圖從個人經(jīng)歷中挖掘普遍真理,當她試圖代表“所有女性”時,她獨特的個人魅力也被掩蓋。但當她把包袱設(shè)置在私人感受時,比如戲謔自己的丈夫一點也不在乎自己在舞臺上說什么,因為他正忙著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時,又能將現(xiàn)場氣氛推向又一個高潮。
不過,這并不代表黃阿麗本身發(fā)生了變化,當脫口秀演員登上更大的舞臺時,他們總會思考如何迎合更多觀眾的口味,但同時又想保留自己最獨特的部分。這樣糾結(jié)的時刻,本就是難以回避的發(fā)展階段。
如今經(jīng)常能售罄常駐演出的黃阿麗,仍然選擇更親密的場所,比如劇院?!皩ξ襾碚f,3500人的容量感覺太大了。”在她看來,那些地方會讓她“失去與觀眾的親密感”。如何在如今的事業(yè)高度,以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創(chuàng)造與觀眾的連接,也許對于黃阿麗來說,又是一件趣事。
黃阿麗為雜志《名利場》拍攝的寫真
在去年接受《好萊塢報道者》采訪時,黃阿麗曾向當時懷有身孕的記者投去羨慕的目光,并直白地表示,自己也很想懷孕,因為“有時候在舞臺上沒有孩子感覺有點孤單”。
黃阿麗是少有的選擇結(jié)婚并生育的女性脫口秀演員??紤]到她在舞臺上的大膽言論,甚至敢于拿女權(quán)主義開涮,她的生活方式好像應(yīng)該更“酷”一點。但實際上,黃阿麗只是想做自己罷了。
關(guān)于女權(quán)主義的玩笑確實引發(fā)了爭議,但黃阿麗并沒有很在意?!斑@是一場喜劇表演,不是ted演講,”她說,“我真的只是想要更多的錢,付出更少的努力?!?/p>
這一回應(yīng)未免過于誠實了,但也正因為黃阿麗的坦誠,她不必在意是否“正確”。
花式吐槽照顧孩子是黃阿麗脫口秀中的亮點所在,也是很容易引發(fā)女性觀眾共鳴的部分,但在這兩年的采訪中,黃阿麗又表現(xiàn)出了新變化。
黃阿麗表示,雖然她可能會對母愛進行嘲諷,但她對專門講關(guān)于孩子的笑話并不感興趣。“我覺得我必須征得她們的同意,她們才5歲和7歲,她們還不完全理解我的工作。而且,在她們還是嬰兒的時候,有很多事情要抱怨,太辛苦了,但現(xiàn)在卻很老套,因為我太愛她們了,喜歡和她們在一起,任何抱怨都會讓我覺得陳詞濫調(diào)、矯揉造作。”
也許有人會覺得,黃阿麗言論的轉(zhuǎn)變,可能是因為她更適應(yīng)母親這一角色了,但更合理的解釋可能是,兩個孩子的“社會化”程度更高了,她們自理能力的提升,或者說,更像是個“人”,才能讓母親的存在變得更具“母性”。
當有志成為喜劇演員的人問及黃阿麗如何處理母親這一身份時,她告訴他們,不要把這些視為障礙?!澳阒恍柁D(zhuǎn)變你的角度,想一想:等等,我是個女人!而大多數(shù)單口喜劇演員是男性。你知道男性脫口秀演員做不到什么嗎?他們不能懷孕,也不能在懷孕時演出。所以我的態(tài)度是,利用所有這些差異。不要認為你受到壓迫?!?/p>
“喜劇需要冒險”,這是黃阿麗信奉的準則。同樣,人生也需要冒險精神,在最樸素的層面,冒險是一種成熟的姿態(tài),去面對人生的變化。
黃阿麗一直有這份底氣,因為她就是這樣生活的。也正因為這份底氣,才能讓她說出“一切看上去會對女性事業(yè)造成毀滅性影響的存在,對我來說都是錦上添花”。
作為生活的勇敢者,黃阿麗的新故事永遠都是現(xiàn)在進行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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