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
怪人很怪,怪人也不怪。
八大山人是孤獨的。獨立的山峰,高高地聳立,是供人仰望的。也因為這樣,八大山人略顯寂寥,一個人在大雪紛飛中行走,是寒冽,是傲霜雪,是孤鶴……
幾百年來,山也老,水也老。唯有畫中的山水、飛禽、花木、竹石里浸透著孤獨意味,踽踽前行。
心里的空寂、孤絕是一個人經(jīng)歷了風(fēng)吹雨打之后,留給心靈的一塊棲息的冷清。年少時,可以鮮衣怒馬,過眼之處盡是人間霞光,滿眼山水皆不寒不瘦,你笑,世界皆跟著笑。王孫貴族,錦衣玉食,這是年少時的八大山人身上所攜帶的標簽。所好之物,無有不得的;所愛之嗜,無有不如愿的。而所好所愛之物,只是琴棋書畫。浸染了書畫文墨的人,也會腹有詩書氣自華。
八大山人學(xué)書畫,好書畫,擅長書畫,一身才華,鋒芒畢露。一身繁華,可他卻愛惜極了自己的羽毛,有著才華、有著鋒芒而不紈绔的羽毛。身處王朝更迭、山河易主的歲月,王孫貴族命薄如紙,活著都顯得那么艱難,在黑夜、在深山、在古寺吶喊、奔走。
我去南昌的那日,恰逢下了一場雨,雨下得痛快極了,雨簾如瀑,我在八大山人故居聽雨,屋外大雨滂沱,屋內(nèi)冷瑟寒涼。此刻,八大山人的畫呈現(xiàn)出一片寂靜,空氣中也透出孤絕的涼意。這場景讓我聯(lián)想到八大山人在大雨瓢潑的晚上奔走的樣子。
那一夜,八大山人燒掉了袈裟,一個人在風(fēng)雨里狂奔,朝著故園一刻也不停息,是喜,是超脫,還是失心瘋?那些都不重要了,世俗的眼光哪比得上內(nèi)心的澄澈和故園給予的暖意。在大雨滂沱的黑夜,一個人在狂奔,雨撲面而來,好似生命中無數(shù)的凄風(fēng)和苦雨。
在八大山人故居聽雨,雨一重跟著一重,撲面而來,如生活的冷瑟寒光迎面襲來。恰逢明末清初,山河更迭,昔日王孫貴族流落街頭,為了妻兒活下去,八大山人放下身段,拄著拐杖沿著街巷一路乞討,等到回頭再見時,已是天人永隔。
是該哭之,還是笑之?八大山人選擇遁入空門古寺,心底歸于沉寂。古寺的孤寂,寒山與瘦水,他隱跡于此,做個山人,遠離人世的喧囂紛爭,攜一身才華于青燈古佛下修煉。他不能在古寺中拾掇人世間的寧靜,因為他身上有著昔日王朝的標簽,他貪念人間呀,他貪念一世才華得不到釋放。
世人只見過八大山人哭之、笑之、失心瘋之,可是誰能洞悉他心中的悲苦與胸中的炙熱。一個人在夜晚的大雨紛飛中肆無忌憚的悲苦、狂笑。那個瘋僧人,有人這樣說。可是誰又能領(lǐng)會歷經(jīng)劫難的悲苦?
八大山人恨,冷眼地看世界,給千萬個撲面而來的劫難一個白眼。他畫的鳥、魚、鷹、飛禽紛紛翻起白眼,可是看著一點也不令人覺得違和,那是屬于八大山人的另眼看世界,是放縱,是恨意,是寒冽著的孤寂,在孤絕中放肆地綻放。
八大山人畫呀畫,畫完蓮花畫古松,畫完古松畫鳥獸飛禽。這樣一畫,就是一生。他把想說的話都說給了畫里的鳥、魚、鷹、枯荷和孤松……那些魚飛在空中,鷲棲在孤梅上,飛禽冷瘦孤絕地佇立在荒涼中。殊不知,那些畫都是他的心跡,他的國破山河、妻離子散。
八大山人一個人在懸崖上歌唱,聲嘶力竭的吶喊,有一種孤獨,又有一絲動人,薄情極了,而又深情動人,在一陣陣雨中蔓延,直至靈魂深處。
我在八大山人故居聽雨,在屋檐下、文墨畫前凄意冷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