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并不熟知一個人命運的確切構(gòu)成,但我相信戰(zhàn)爭肯定是最黑暗的一種塔羅牌,它代表著毀滅與罪惡。那些被日本兵用刺刀捅死的人是塔羅牌里計算好的,死神揮著鐮刀,開疆辟土,海平面像一扇緩緩闔上的天窗,把幸存者埋進沙地里,裝扮成無骨的幽靈,在白天里重復著黑暗的勾當。
幾十年來,這些場景在我的夢里反復出現(xiàn),顯然是用來適應(yīng)我九十歲高齡的記憶。
在馬來西亞生活了二十多年,我第一次來到這個島上。到島上的第一天,日本兵把抓來的人都推到海灘上,我看到的眼睛鼻子都熟悉,都是在馬來西亞生活的華人。日本兵端著刺刀,用他們綁著腿的右靴子狠狠地踢我們的膝蓋,把我們踢跪在地,亮晃晃的刺刀從我們胸前劃過,嘴里在吆喝著什么。
一九四三年的夏天,陽光很毒辣,我的腿被日本兵的靴子踢瘸了。我不想跪著,嘗試站起來,但沒有可以支撐的東西,我一動就摔了下去。一把锃亮的刺刀橫在我臉上,從額頭往下比劃著,我閉上眼睛,等著死亡來臨。想起小的時候打架,有一次被別人往鼻子上狠狠地揍了一拳,血流過我的嘴巴,滴到村里的土路上,我突然爆發(fā)出一陣狂笑,揍我的人嚇壞了,落荒而逃。
刺刀沒有往我胸口扎下來。我睜開眼,旁邊一個羸弱的男人暈倒了,日本兵把他拖出隊伍,往海里一扔,刺刀挑著這個男人的衣服。我遠遠地聽到布帛裂開的聲音。兩個日本兵接著把海里的男人拖上岸,一人架著男人的一條腿,古人凌遲的形狀。驚醒的男人掙脫了,沒命地往海里跑。兩個日本兵也沒追,只是閃到一邊,興奮得嗷嗷大叫。這時一直站在我們面前看熱鬧的日本軍官從腰里掏出手槍,把胳膊端平,閉上一只眼睛向奔跑的男人瞄準。槍聲響了,沒打中,打在華人身旁的沙礫上。飛起的沙砬像夜里的禮花,晶亮亮的。日本軍官狠狠地罵了一聲,往前走幾步,端起胳膊,又開了一槍?!芭椤保@一次,男人應(yīng)聲倒地,他在倒下的瞬間回頭看了一眼,像只夜里的麻雀。
我的腿在打哆嗦,我沒見過槍,不知道從背后把人打死之后,死人的眼睛還能從前面鼓出來。
夜里,日本兵在他們臨時搭建起來的木屋里喝酒,被抓到島上的幾個年輕女人被他們推了進去。木屋里有火光明明滅滅。我們被隔離在木屋的籬墻之外,一整夜都聽見日本兵殺豬一樣的嚎叫和女人凄厲的哭聲。有幾個青壯男子朝木屋沖過去,憤怒地喊著:“天殺的,我要殺了你們這幫鬼子!”把守在籬門前的日本兵端起胳膊,槍響了,“呯呯呯……”這幾個剛才還充滿憤怒的年輕人手高高舉著,往前一撲,就一動不動了。
到了后半夜,女人的哭聲漸漸小了下去。我想她們都哭累了吧。木屋外的華人就在沙灘上坐著,看著那幾個死在木屋前的年輕人。有細細的哭聲在人群里嗚嗚地響,聲音低沉,像是從沙灘里發(fā)出來的,悄悄地在我臉上飛來飛去。我聽得心酸,眼淚都流了出來。周圍沒有一點響動,海潮也靜靜的,只有這一個聲音,長久地在人堆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月光慘白,照得人一心的寒。
天亮時,哭聲停了。日本兵從木屋里扔出幾具尸體,我們探頭一看,昨晚被推進木屋里的幾個女人全死了,被日本兵扔出來后,橫七豎八地躺在那里,一動不動。旁邊是昨晚被日本兵打死的那幾個青壯男子,頭朝下臥著,身上蓋了一層薄薄的沙土。我們都遠遠地看,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敢去給他們收尸。
我們的肚子是空的,心也是空的,沒有希望,只有無窮無盡的死亡。華人的命在日本兵的眼里,甚至不如一只螞蟻。日本兵隨意在馬來西亞的街頭抓走當時下班回家或者在做生意的華人,婦孺和老翁也不放過。他們把抓到的人雙手反綁,扔上各色各樣的羅厘車,然后集中一起送到了這座荒島上。
日本兵毫無人性,殺人花樣百出,并且以殺人為樂。他們有著極強的生命力,在島上,他們每天只需要少許的食物就能過活,他們的腰間掛有藏著白米的鐵盒,再配些大豆和咸魚,也就足夠了。在島上,日本兵無事可做,每天醒來,他們就在空地上進行劈刺操練,島上的華人成了他們操練的靶子。每刺一次,他們都會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吶喊聲。刺中要害的人死了,直挺挺地躺在沙灘上。有不聽命令的,日本兵就把他反綁起來,逼著他向海邊走,在他行走過程中,日本兵用機關(guān)槍對著他掃射。被射中倒下了,日本兵要上前確認,用腳把死去的人踢來踢去,然后刺刀戳下去,直到看見血汩汩地噴出來。
日本兵不打算埋葬他們殺死的那些華人的尸體,任由海水把海灘上的尸體沖上沖下。有一些尸體開始腐爛了,發(fā)出酸臭的霉味。海面上浮著一層白白的泡沫。我們說是那些亡魂顯靈了,再從海里汲水時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
島上的尸體越來越多,活著的華人越來越少。到這時候沒有人會認為自己能活下來,隨時做著被刺穿肚膛、拋尸荒灘的準備。
事實上,是之前那個被殺男人鼓出來的眼睛救了我。經(jīng)歷了那么多恐懼和絕望,我達到了一個可以鳥瞰這個荒誕世界的高度。
戰(zhàn)爭的進程如何,沒有人知道,我們在島上,天天面對的是日本兵的機關(guān)槍和亮晃晃的刺刀。還有一批又一批的華人被反綁著送到島上來。
一天夜里,我在一批新抓上島的人群中看到了移居馬來西亞十多年的舅公。
后半夜,日本兵睡著了,舅公悄悄地挪到我身邊。舅公被砍過的膝蓋流血不止,后來就生了奇臭的蝕爛癥。他痛苦到了極點,面部表情亦喜亦悲,眼睛也忽睜忽閉。他使勁地攥著我的手,嘴大張著,仿佛癢絲絲地要抓撈什么。
被抓之前,舅公正在自己臨街的米鋪里賣米。日本軍隊占領(lǐng)馬來西亞以后,糧食越來越缺乏,一些走投無路的人為了活命開始搶劫。那天舅公的米鋪里也來了三個搶米的人,這亂世里活命是唯一的主旨。舅公沒敢阻止,只是靜靜地看著。后來日本軍隊過來了,一陣胡亂掃射,把那三個搶劫者都殺死了,把他們的頭砍下來,并排懸掛在舅公米鋪門楣上。
日本兵以搜查為名,進入舅公鋪子內(nèi),把所有的白米都搬走了,舅公身上的鋼筆和手表也被日本兵生生奪走。舅公本能地大喊“救命”,日本兵拔出刺刀就砍了過來。舅公閃了一下,刺刀砍到膝蓋上。這一次,這個日本兵沒有再砍第二刀,舅公活了下來,被五花大綁著送到了這個島上。
舅公帶來的消息讓我絕望,被看成救星的盟國軍隊并沒有顯出多大的威力,當時日本軍隊在海上節(jié)節(jié)勝利,不久之后,日軍在陸上的勝利超越了海上,馬來半島與英國在新加坡的龐大海軍基地被輕而易舉地征服。
舅公看著日本軍隊的木屋,嘆了口氣:“英國人應(yīng)該感到悲哀,這是他們在軍事史上蒙受的奇恥大辱。那些英國軍隊士氣低落,一被日軍圍困就棄甲而逃,想要戰(zhàn)勝是難了,等死吧?!?/p>
二
一九四三年。九月十三日,炮聲響了,是從海上傳來的。一炮一炮之間,我們看到了遠遠駛來的船只。早晨的陽光漸漸散開,島上活著的華人都向海上看去,我們清晰地看到了桅桿上掛著的骷髏旗。舅公興奮地喊了一聲,說“開仗了,開仗了”。誰都不能夠相信,我們會遇上海盜,然而畢竟是要開始另一場戰(zhàn)爭了。我們也許能在日本兵和海盜開仗的間隙逃離這個死亡島。
島上的日本兵迅速地列好了隊,步槍上的刺刀在陽光下亮晃晃地,刺得人眼睛生疼。但島上的日本兵只有步槍,沒有炮的日本兵在海盜面前顯得無力了。日本兵的槍聲“突突”“砰砰”地響,海灘上揚起一地的沙粒。有幾顆子彈落到海面上,卷起一柱柱的水花。海盜的船只還在往島的方向靠近,船頭架著高射炮,流彈不停地飛過來,尖銳地轉(zhuǎn)換著幾聲長叫,“吱呦呃呃呃……”,在我們頭頂上繞了一圈,然后“砰”的一聲落到島上。那一聲聲尖銳的長叫撕裂了空氣,撕碎了沙砬,撕毀了神經(jīng)。陽光被斯扯成一條一條的,在島上輕飄飄地掛著。日本兵搭建的木屋被炸裂了,木頭碎屑落了一地,在風中卷成濃煙混淆視線。風里同時飄著無數(shù)剪斷了的神經(jīng)末梢。
島上的華人都沒命地往海盜船的方向奔跑。一具具橫著的尸體腐爛后,島上的空氣里彌漫著酸臭的霉味。即使去了海盜船上也是死,但總歸是死在海里的,干干凈凈。
身后的槍聲越來越緊。中了彈的人嗷嗷亂叫,和受傷的野狼沒什么兩樣。嗷嗷亂叫的聲音越來越密,我往后一看,突然撲倒在地的華人起先是一個一個的,沒多久就連成了一片,像北方女人納的鞋底一樣,一層疊著一層。那些凄厲的叫喊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心里一陣一陣地冒寒氣。
迎面的炮火逐漸猛烈。好在島上的木屋才是高射炮注意的焦點。我拉著舅公在濃煙里奔跑,海盜高射炮的炮彈與日本兵步槍里射出的子彈似乎在我的頭頂上短兵相接了,“轟”,我眼前是炸彈爆炸后猝然閃爍的火光和彌漫整個世界的黑煙。
我只道自己沒命了,誰知還活著。一睜眼,只見滿地焦黑的沙礫,滿地橫著的尸體,滿地的太陽影子。舅公死了,死了還緊緊地抓著我的手。舅公睜圓了眼睛,脊背上有一灘血,那地方又濕又燙,我用手一摸,血還在流,從我指縫流出去,滲到了沙土里。我豁出去了,掙扎著爬起來,再跑。
又聽到“轟”的一聲,我感覺自己像一座被臺風肆虐過的廢墟一樣倒下了。留在我記憶中最清晰的印象仍舊是那一團火光和黑煙。
醒來時,我躺在海盜的船上。我面前是一張西方人雕塑般年輕英俊的臉,這和我想象中胡子拉碴的海盜形象是完全兩樣的??吹轿倚堰^來,這張英俊的臉轉(zhuǎn)過頭去,用英語對著他的同伴興奮地報告我活著的消息。自從買了船來做生意后,我就學會了很多種語言。年輕人看我聽得懂他說的話,有些激動,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端來一個大盤子,是一大塊烤焦的雞腿和一大塊面包。
我開始狼吞虎咽。這是我被日本兵抓到島上后近一個月來吃到的唯一有質(zhì)感的食物。我吃著吃著就哭了。半個多月喝海水,吃生的東西,我的臉都吃腫了。到這時候死活已經(jīng)不重要,能在死之前吃上雞腿和面包也就夠滿足了。
因為我會說好幾國的語言,海盜們決定留我在船上當翻譯。我活了下來。
我開始做噩夢。夢里都是那耀眼的火光和濃濃的黑煙,還有島上橫七豎八的尸體,它們仿佛我身體的某個部分一樣伴隨著我。每一次醒來,我都淚流滿面。有時我強烈地渴望把它們遺忘,但它們一到夜里就像扭曲的蛇,把我整個人都箍起來,幾乎要把我整個吞噬。第二天早晨起來,我的眼睛也總是需要很長的時間來掙扎適應(yīng)。當初爆炸后的黑煙和舅公睜圓的眼睛在我眼前久久散不去,它們駐扎在我的瞳孔中,就像黑夜里的噩夢,對我永無止境地進行糾纏。
后來我還常常夢見我的老母親。她還是當年在渡口時給我送行的樣子,慌里慌張的,沒了力量支撐的身體像篩子掉到了地上。關(guān)于母親的夢總是固定的場景,除此以外,我什么也看不見。醒來時,我感到寒冷和恐懼。我的眼睛大睜著,但什么也看不見,世界呈現(xiàn)的是一片黑暗。我擔心母親是遇到劫難了,我感覺自己身上的某種東西在破碎,錐得生疼。我想我可能也要死了,昏昏沉沉的,生命從那個破碎的缺口悄悄地流出去。
我還想到了村莊里那個嬌小可愛的女孩,不知道她嫁人了沒有,是不是過得很幸福??墒俏蚁肫疬@些時便覺渺茫,原本就隔了千山萬水,現(xiàn)更如同隔世。從荒島上日本兵的刺刀下逃生,累累荒尸切斷了我所有溫暖的記憶?,F(xiàn)在的這一段,看海盜們有時對一些“獵物”殘忍的屠殺,我便覺得自己不在原來那個世界上,更與過去的村莊毫不相干。
三
和海盜在同一艘船上相處了五天,沒有人問我的過去,我就像他們搶來的一個物件被拋擲在一個固定角落。海盜們天天喝很多的酒,放聲狂笑。船上沒有女人,喝了酒的海盜們,常常把衣服脫光,赤身裸體地在船艙里走來走去。吃飯的時候,那個有著雕塑般臉龐的英俊年輕人會在盤子里裝滿各種食物給我送過來。
在遠古的傳說中,海盜們往往被描述成英雄般偉大,生活也充滿刺激和浪漫,但我看到的海盜并非如此,冒險幾乎是他們生活的全部,他們的生命大都短暫,一只腳踏進棺材里,一只腳撐在船頭桅桿上。
那個英俊的年輕人會在半夜里找我聊天。他告訴我他叫杰斯,在還沒開始學會記憶的時候,就被一群海盜抱走了。后來,有一些海盜說,他是他們在一次洗劫英國商船時的戰(zhàn)利品。
杰斯在海盜船上長大,船上的海盜換了很多茬,杰斯把每一個人都叫父親,每一個人聽到小杰斯的叫喚時都特別興奮,掏出他們最貼身的禮物,掛到小杰斯身上,大聲嚷嚷著抱起小杰斯狠命地親。船上的海盜們沒有機會娶妻生子,但人類最樸素的情感仍然深植于他們的生命當中,和常人并無不同。
小杰斯最初叫的第一個父親是海盜們的首領(lǐng),是那艘船上的船長福森。福森船長年紀有些大了,原來也是一個普通的英國商船上的船員,幾個人合伙做生意,在海上航行了幾個月,福森得到的分成最豐厚,有很多的錢和珠寶。然而,回到家時妻子已經(jīng)成了鄰居那個雜貨店老板的妻子。這個可憐的人失魂落魄回到船上,兩個生意上的伙伴陪著喝酒,喝著喝著,這兩個伙伴的臉變綠了,眼露兇光,接著福森感到自己的后腦勺被一個堅硬的東西重重擊了一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過來后,當時還是年輕船員的福森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丟在一艘海盜船上,他們自己的船被海盜洗劫一空,那兩個同伴被海盜打死了,扔了海里。被同伴們搶去的珠寶和錢海盜們沒有拿走,還裝在那個簡陋的小木盒子里。海盜們把它隨意地丟在福森的腳跟前,像是扔去一袋毫無用處的廢銅爛鐵。
接下來的日子里,這個年輕的英國商人成了海盜。因為知書達禮,福森很快得到了船上海盜們的尊敬,他們甚至推選他出任船長,給了他這艘船上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
我從杰斯嘴里聽來的關(guān)于福森的故事像一部彩色電影,和當年的海南毫無瓜葛,一點點可以聯(lián)想的空間都沒有。當福森們在海上掠劫的時候,我也許剛剛學會騎著家里的那頭黑豬去上學,或者站在父親面前背《三字經(jīng)》,中國的歷史就這么在我乏力的背書聲中沉沉老去。
福森當了船長以后,這艘海盜船去過很多地方,美洲的加勒比海、西太平洋、印度洋都去了,但當年的這些路線已經(jīng)不似十八、十九世紀一般屬于海盜的黃金地盤,福森和他的海盜們也少有能劫到那些豐厚的“寶船”。后來海上的商船拉的金銀珠寶也少了,煙草、絲綢、咖啡等都成了當時商人最為喜歡的物品。那個時候的歐洲男人,對于煙草和咖啡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喜愛,而女人則是對中國的絲綢情有獨鐘。
福森和他的同伴們后來都成了生意場中的紳士。他們從商船上掠劫來大量的貨物和錢財,錢財大家就地分了,長年在海上漂,海盜們的生命都只爭朝夕,對于錢財,大家都沒有過分的欲望,不會因此對同伴產(chǎn)生殺機。掠劫的財物達到了一定數(shù)量,海盜們就把船駛回自己的據(jù)點,然后打扮成商人的模樣,通過另一途徑把貨物轉(zhuǎn)手賣出去。這些貨物都珍稀,動物的皮毛、煙草、棉花、胡椒、糖酒、咖啡等,海盜們總是能狠狠地賺上一筆。
福森后來老了,能自然老去的海盜極少,福森就幾乎成了海盜們眼里的上帝。海盜們常年在外航海,除了掠劫,一生就只有一件事情可做:生存在天空與浩瀚大洋之間,與狂風,與敵船,與命運獨立作戰(zhàn)。無論你愿不愿意,來到海盜的船上,就意味著要征戰(zhàn)四方,大洋上硝煙彌漫。對于喜歡冒險的人來說,海盜的生活也許是極富誘惑力的,世界版圖好像會被自己重新描繪。在海盜的歷史上,海盜船隊有著許多傳奇,是除了古代國與國的戰(zhàn)爭之外最激蕩人心的歷史記憶。
但老去的海盜福森對于從英國商船劫來的小杰斯沒有說這些。他用掠劫來的財物換來許多書,在沒有敵情的時候,老福森就教小杰斯認認真真地讀書、認字。老福森的床頭一直放著一本《圣經(jīng)》,每天海上出現(xiàn)第一縷陽光時,老福森就把小杰斯叫起來,教他誦讀《圣經(jīng)》中的某個章節(jié)。到了夜里,臨睡前,老福森會要求杰斯和他一起,把手放在胸口,背誦一遍早晨讀過的那些段落。杰斯說,老福森在誦讀《圣經(jīng)》的時候,臉上安寧祥和,似乎沉浸在某種美好的回憶當中。
老福森說,他希望杰斯記得自己并非出身海盜,而是英國紳士的后代。老福森也許讀過很多很多的書,學識淵博,到了后來,他會給杰斯講述關(guān)于海盜船隊的傳奇、冒險和征服的歷史,但更多的時候,老福森講述的是英國紳士的故事。老福森擅長演繹,表情豐富,杰斯說他傾聽的過程就像在翻閱書本,一頁一頁古老的歷史開始被喚醒,他在不由自主中就踏上了海盜們經(jīng)歷過的那些傳奇之旅。而對于老福森說的關(guān)于英國紳士的部分,他的記憶一直模糊,沒有具體的印象。因為從小生活在海盜船上,天天面對著死亡,對于守時、謙遜、悲憫、謹慎、保守秘密、談吐優(yōu)雅等諸如此類關(guān)乎英國紳士的品質(zhì),杰斯覺得過于飄忽疏離了,想起來時都茫然,沒有踏實的安置。
在杰斯長到十五歲那一年,老福森死了。老福森是投海自殺,在發(fā)現(xiàn)自己患了瘧疾之后,老福森也許就策劃了這次死亡。那天夜里,他和往常一樣,臨睡前給杰斯誦讀了《圣經(jīng)》中的一些章節(jié),然后微笑地看著杰斯入睡。杰斯做了個夢,醒來時卻到處找不著老福森。船上的海盜們都知道,老福森已經(jīng)死了,大部分海盜最終的結(jié)局都是如此,來時不問出處,走時了無痕跡。
四
杰斯的講述讓我回到了無數(shù)巨艦在世界大洋上熙熙攘攘的時代。那樣的歷史我并不熟悉,我小時候熟讀的《三字經(jīng)》里沒有切近的記載。這些關(guān)于人類探索求知的歷史,承載著生于大海死于大海的時代。在那個時代里,幾乎所有的人都往而不返,無論商人、海盜或水手。海盜天天都要遭遇死亡威脅,最可怕的不是剿滅海盜的軍艦,而是颶風和疾病。颶風呼嚎,再結(jié)實的船只最終也不過是幾塊木板,風過木板就沉了海底,直至朽爛也不一定被人發(fā)現(xiàn)。而疾病更甚,與船上的人如影隨形,長年在海上漂流,淡水極度缺乏,蔬菜和水果幾乎吃不著,每天都要和發(fā)霉的面粉、吃膩了的咸肉打交道。杰斯說,他有時看到那些咸肉就想吐,但不吃活不下去。更恐怖的是,壞血病流行,而船上沒有任何醫(yī)療條件,生活狀況極其惡劣。杰斯說,老福森的死讓他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它并不像岸上的人想象出來的那么浪漫,而是沾滿了死亡的腥味。
老福森死后,杰斯學會了喝酒。船上的酒只有一種,是長年依附于冒險家身上的朗姆酒。杰斯說在海上學會喝酒不是什么壞事,海盜們都喜歡,天天當飲料喝。
在很多文學作品里,朗姆酒充滿了野性和浪漫,它充當過德國哲學大師叔本華宣揚唯意志論的道具,美國文豪海明威當年在哈瓦那出海時還以此來換取船票。它甚至在100年前就已成為古巴革命軍對抗西班牙殖民者自由呼喊的代表。
我并不是個好酒的人,但對于朗姆酒我充滿興趣。在和杰斯一起喝酒的時候,我能暫時地忘卻自己的將來和生死。而且朗姆酒能消毒傷口,能驅(qū)寒,還能壯膽。朗姆酒喝到興濃的瞬間,整個人也會變得野性,充滿了活力。這是一種具有冒險精神的人都喜歡的酒,有著明顯粗獷的男人的氣息。
五
我最后一次和杰斯喝酒時,我們遇上了日本軍隊的船。那時候天已黑了,三艘日軍的船把我們圍在中間,而曾經(jīng)和我們并肩前行的另一艘海盜船卻不知去向。
這是一場異常慘烈的戰(zhàn)斗,海盜們都悍不畏死,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狂野,只有我和杰斯抖抖瑟瑟地躲在船艙里。日軍的武器過于先進,槍炮聲密集。海盜們不能再遵守古老的傳統(tǒng),在船頭搭上跳板,然后依次上場單挑,但他們依舊像以往的每一次交火一樣,把衣服脫了往海里一丟,赤裸著上身,發(fā)著粗野的獅吼,迅速地投入了戰(zhàn)斗。
槍炮聲持續(xù)地與海風糾纏,海和天空似乎都要被撕裂了。我蜷縮在船艙里,用被子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了起來。杰斯什么時候跑出去的,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必須這么做,在海盜的傳統(tǒng)中,放棄戰(zhàn)斗資格的人與死者無異,從此連家人都會忽視他的存在。他們只能忘情地享受戰(zhàn)斗的酣暢,他們每一個人都知道,腳下的跳板浸透著他們祖輩的鮮血,自己的后代也會落腳在同一個地方。
這艘船上的海盜最終都死了。我被日本士兵從船艙里揪出來的時候,看到甲板上到處都是尸體,血流了一地,潮乎乎地發(fā)出燥熱的惡心氣息。
我的臉和額頭被日本兵用刀劃了幾下,血一滴一滴地落到甲板上。我咬著牙忍著疼痛,不出聲就有可能存活。我一定要活下來,一定要尋找機會把這些毫無人性的日本兵都消滅掉,哪怕只能殺死一個,也是值得的。
四五個日本兵因為我沒有嚎叫最終放棄了他們的這場死亡游戲。后來怎么到了底層的船艙里,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從額頭滴下來的血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的手被扎扎實實地反綁著,像個球一樣被日本兵踢來踢去地取樂。
在底層的船艙里,人很多,都是被日本兵隨處抓來的華人和馬來西亞人。我聽到了久違的漢語,甚至還有人在說海南話。那一瞬間,死亡似乎離得有些遠了。我興奮地用海南話大聲呼喊。有人捂住了我的嘴巴,船艙里變得死一般地寂靜。我知道我闖禍了,因為過度興奮,我的叫喊聲惹來了日本兵,他們持著槍,對著我們作掃射的姿態(tài)。在這艘船上,我們就是日本兵腳底下的螞蟻,隨時興起,就可以一腳踩死,尸骨無存。
死亡的氣息越來越重,日本兵卻突然收起槍,離開了。
六
這天晚上,我胸口很悶。從額頭滴下的血跡干了,我看得見船艙里的人臉上的傷痕和愁苦,一個個在濃重的咸腥味里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我算計著自己活不了幾天,也許明天就輪到我去死了。幾年來在槍炮和尸體堆里混,我倒不怎么怕死,只是覺得自己死得不明不白實在冤,我可憐的母親和剛剛過門的妻子都不知道我死在何處。
在我旁邊把頭壓在我腿上的志方,也是從海南過來的。他在馬來西亞沒待到一年,日本兵就來了。他的小貨鋪被冼劫一空,他自己也被日本兵用刺刀抵著背趕到了集中營里。后來集中營里的華人都被日本兵用機槍掃射死了,不知道為什么他卻活了下來。被丟到這艘船上以后,他一直覺得餓。船上的日本兵有時候會丟一些生米進來,我們就用生米沾著海水吃。吃了幾天的生米,我們的臉都腫了,腿腳發(fā)虛,志方伸出舌頭舔舔嘴唇,對我說:“我想吃家鄉(xiāng)的米粉了?!?/p>
志方在這船艙里已經(jīng)被囚禁了近一個月,這一個月里沒有接觸過一絲陽光。我心里有模糊的哀戚,一絲不掛的黑夜令人驚慌,陸地上的空間都被隱藏了起來。我不是個喜歡冒險的人,在經(jīng)歷了這么多恐懼和絕望之后,我達到了可以鳥瞰一切苦難的高度,我的太陽穴附近感覺到了命運的呼吸。
第二天中午,我們被集合到船頭甲板上,整整齊齊地坐著。原來船已經(jīng)靠岸了,我們活著回到了馬來西亞。我們自動排出了五個隊形,一個挨一個地上岸。沒來得及看一眼岸邊有沒有吃的,就又被日本兵塞進了一個黑屋子里。
有一些新抓來的華人也被抓到黑屋子里,他們帶來了一些令人振奮的消息:戰(zhàn)爭的局勢已經(jīng)開始改變,日本開始節(jié)節(jié)敗退。但也因為如此,強弩之末的日本兵更加瘋狂地肆虐控制在他們手里的華人。
黑屋子里一百多個被日本兵“驗證”出來的華人被這群野獸用釘子釘在了黑屋子的墻壁上。那兩天,黑屋子里哀嚎聲此起彼伏,釘在墻上死去的華人面部表情都是扭曲的,眼睛都大睜著。整個黑屋子泛著陰森森的冷氣,活著的人像是來到了陰曹地府。這種慘狀在我后來的生活中成為永遠的惡夢,周期性的,隔幾天就要爆發(fā)一次。
志方也被釘死了。我因為會說馬來西亞的語言,逃過了這一劫。
1945年8月15日,我們從黑屋子里被放了出來,據(jù)說受降儀式也是在那天舉行的。
我直奔馬來西亞的家里。院門敞開,幾個木椅子橫倒在地板上,臥室的木門被劈成了兩半。我的妻子不見了,屋里空空蕩蕩的。我喊著妻子的小名,跌跌撞撞闖進妻子的父母家里。
老人的家也被洗劫一空??吹轿?,兩位老人就呆住了,岳母顫顫巍巍地走到我面前,兩條腿僵住似地站在那里,隨后身體往下一傾暈倒了。我知道妻子一定出了事,就拼命地喊著:“媽媽,你快醒來?!?/p>
喊了幾聲,岳母的眼睛睜開了,岳父卻嚇得癱在了我身上。
我被抓走后的第三天,妻子就知道兇多吉少,日本兵持著刺刀四處晃悠,燒殺淫掠,沒有什么是能夠幸免的。因為擔心被強奸,在我被抓走后的第五天,妻子給岳父岳母送來一筆錢,高高興興地和老人一起吃了飯,當天晚上回家后就上吊自殺了。
那年秋天,我成為馬共組織的一名地下交通員。為了方便與組織聯(lián)絡(luò),也為了供養(yǎng)岳父岳母,我開了一家小餐館。有一天,我接待了一位特殊的顧客,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臉色蒼白,手在發(fā)抖,兩只腳看起來有些局促,以致站立的姿勢像失去支撐的枯木,而他的神情,仿佛永遠處于一種極度焦慮的狀態(tài)中。
他說他叫陳衛(wèi),是我的同胞,很早就離開了家鄉(xiāng),在新加坡一家罐頭廠里打工,直到日本兵進駐,新加坡淪陷。幸虧他命大,后來從日本兵的槍子眼里逃了出來。他的一口閩南音和類似的經(jīng)歷讓我相信了他的陳述。
我把他安頓在店里當個幫手,這樣他至少不用顛沛流離。
1948年,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馬共開始轉(zhuǎn)入反殖民運動,發(fā)動了罷工和騷亂,與英國當局矛盾激化。這一年,英國殖民政府推行的馬來西亞聯(lián)邦憲法對非馬來族群很不利,因此遭到以華人為主的馬共的強烈反對。這一年的6月16日,馬共在霹靂和豐的一次行動中殺死三個歐洲種植園經(jīng)理。這個事件成了英國殖民政府與馬共之間斗爭的導火索。英國殖民政府由此宣布馬共為非法組織。
我的身份一直對外保密。組織有秘密會議要在店里召開時,我就提前一天把陳衛(wèi)支開。陳衛(wèi)有時候會顯得有些迷惑,但他從不探問。這一點讓我很是欣賞,同時也放心許多。
時光流逝,陳衛(wèi)在店里一住就是一年,這其間我們相處和諧,我把他當成了來自家鄉(xiāng)的親人。我陷在對家人愈來愈強烈的思念當中,因為我知道了很多冒險的行動,我了解自己一直處于危險之中。但我無法預(yù)知敵人要采取的行動將如何發(fā)生,我能清晰地想象出隨時可能到來的打斗、抓捕——有人如颶風一般抓住我,而我則像木偶一樣,在那些強硬的手里被扭來扭去,衣服撕得咔嚓作響,眼睛被碩大的拳頭直擊,腫得什么都看不見,頭暈?zāi)垦#詈?,被獄卒的鐵腕緊扣,投入大牢,嚴刑拷打,甚至被送上斷頭臺……我不希望牽連我的同胞們,我算不上是為人民而死的國家英雄,我只是履行了自己的職責。如果不幸死了,那也只是為了我自己而死,為了我自己心中的信仰——那個善與真與美的世界。
這一年的冬天,我生了一場大病。在臥床療養(yǎng)的這個萬物蕭瑟的季節(jié),我心情有些灰暗,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撐得過去。早年經(jīng)歷的那些逃亡生活,嚴重影響了我的身體健康,陳衛(wèi)讓我不用太操心,自己就想好好放松一下,跟人玩玩紙牌,店里的活,都交給他,他能經(jīng)營得很好。
這一年來,我發(fā)現(xiàn)陳衛(wèi)做生意的能力要遠超于我,把店交給他管理,我也樂得討個清閑。
1949年1月20日這一天,是我們中國人節(jié)氣里的大寒。早晨起來,我就覺得心里悶著,胸口鼓起,仿佛鼓起了那些痛苦的過去。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拽著我。我決定去店里看看。
天色尚早,店里還沒開始營業(yè)。我自己開了門進去,坐在黑暗中,我一邊喝著蘇打水,一邊揪心而憂傷地回憶過去。我痛惜逝去的青春年華,那些與死亡擦肩而過的瞬間。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陽光從窗葉的裂口透進店里,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影子。這其實是一個明媚的清晨,路邊高聳的樹上有鳥兒啁啾。店里進來三個人,是英國殖民政府的人——我的馬共地下交通員的身份暴露了。
直到我被帶走,日夜值守店里的陳衛(wèi)都沒有出現(xiàn)。我隱隱地明白了什么,我心里的憤怒和悲哀,比當年被日本兵折磨時更甚,因為他是我的同胞,我傾注了我所有的悲憫和親情。
我又被關(guān)進一處密閉的空間里。在我進來之前,這里已經(jīng)關(guān)了五個人。我沒有跟任何人說話的欲望,這些年因為見過太多的死亡,我對于人性之惡,不再像從前那樣,隨隨便便從哪個人身上都能獲取到一種高度濃縮、未經(jīng)稀釋、滿滿地裝在一個大瓶子里的密封起來的惡。
當我重獲自由時,時光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年。陳衛(wèi)把我的小餐館變成了一個享譽當?shù)氐男羌壌缶频?,法人是陳衛(wèi)的名字,他也自然成了當?shù)匦侣劺锱e足輕重的著名商人和企業(yè)家。他有時候會參加當?shù)匾恍╇娨曉L談節(jié)目,西裝革履,正襟危坐,從一些迂腐的詭辯者那里學一些冒牌格言,轉(zhuǎn)手塞給電視機前的觀眾。他試圖表達出讓人類幸福是他至高無上的理想,但他最終塞給人們的,是沒有真實內(nèi)容的空殼。然而,他憑著這些虛假的智慧,仍然贏得了一眾的追隨者,或者,更確切地說,他自己就是大眾。
我決定離開這片土地。因為每一次從報紙或者電視里看到他,我的心里就充滿仇恨,生活幾乎被仇恨淹沒了,連起碼的快樂也沒有。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頭腦清醒,手腳自由——如果這片土地需要的是和我不一樣的人,我就該甘心承認自己對這片土地毫無意義,離開也算是履行自己的職責。
我常常想到普羅米修斯,他盜了天火,卻被發(fā)怒的諸神弄瞎了眼睛。這個事件背后的真相很可怕,沒人敢去尋找真正的答案。世間萬物,總是各有其妙,天空再遼闊,每個個體也都是孤星一顆。我們站在地平線上,鉚足勁仰望,終究只能窺得一些模糊的星辰,一些無從知曉的腳注。所以,我要踮著腳尖離開,向曾經(jīng)的夢想告別,夢想一個秩序被重建的世界,同時,也是夢想按自己心意來重建一個世界。
我無法抑制回溯過去,那是一部關(guān)于苦難的編年史,而非一首集合浪漫情懷的交響樂。
楊道,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天涯》《北京文學》《青年作家》《四川文學》《詩刊》《揚子江詩刊》等,出版散文集《終古凝眉》、史地集《珠崖碎影》。獲南海文藝獎文學獎、曉劍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