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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車大師

2024-03-10 11:39侯磊
美文 2024年5期
關(guān)鍵詞:點兒胡同

侯磊

有一陣子,車淋了雨,轱轆轉(zhuǎn)得不利落了,總有點歪,我又推來去找大點兒。

我們那片胡同里有個修自行車的,小兒麻痹后遺癥,走路有時要拄拐,臉上還有一顆不小的痦子,街坊們覺得直接叫瘸子沒有禮貌,就叫他“大點兒”,一來二去也忘了他真名。那時候老街坊之間,都相互叫外號兒。

大點兒家所在的胡同是東西向,路北就是他家,比別的地方都癟進去一塊,形成了一塊窩風(fēng)之地,他在此架上幾根竹竿搭起塑料棚子,布置了一個修車攤兒。后來他把臨胡同一面的墻拆去不少,打通成了套間,在里間那個小塌塌兒(塌塌兒:隔斷的單間,源自滿語)蝸居,這外間正好修車,攏共沒多大的地方。冬天掛上棉門簾子,夏天掀起塑料布,耷拉著竹簾子,倒像個簡易的工棚,凍不著也熱不著。具體營業(yè)時間看他心情,推車過去指不定開不開,沒事的時候又見他在門口守株待兔。往南的一條胡同里有家古玩店,老板姓劉,八十多了,說是他爸爸傳下來的,我在他那兒看過清版的《三國演義》。大點兒的修車攤兒比劉爺爺?shù)墓磐娴觊_門的時間更沒準(zhǔn)點??赡阏嬗屑笔氯ピ宜议T,他沒準(zhǔn)也會起身來披上衣服,彎腰就給你修。

20世紀(jì)80年代,北京的自行車打氣要二分錢,等同買一張《北京晚報》;90年代時打氣兩毛,相當(dāng)于買一根紅果冰棍;補內(nèi)胎是兩塊,拿龍一口價十塊;后來打氣三毛時,補內(nèi)胎已經(jīng)到了五塊,外胎二十塊。忽然間有那么一陣子,打氣不收錢了,好像那三毛錢不屑于要。而車轱轆的內(nèi)胎、外胎叫白了,就叫內(nèi)袋、外袋。

這天來修車的人不少,我推車來到大點兒的攤位時,有個初中生正來給他花哨的新車打氣。這熊孩子把大點兒給氣著了,原來,學(xué)生問他打氣多少錢時,那意思竟然是讓大點兒親自給他的車打氣。大點兒火了,張嘴就要:“兩塊!”

兩塊錢不少了。學(xué)生伸手從鼓鼓的真皮錢包里掏出兩塊錢來,干等著大點兒來動手。大點兒眼睛往邊上一瞟,不由得小聲念叨:“這都不自己動手,將來還能干點什么。年輕輕的小伙子,什么德行!”

大點兒真遞了葛,攤位上有張?zhí)梢?,他往躺椅上一靠,身邊有很小的板凳,板凳上放個話匣子,再陪襯把紫砂茶壺。話匣子聲原本很小,他伸手就給擰大了,把單田芳的評書送到耳朵里,抄起紫砂茶壺嘴對嘴先嘬上一口,沖著放工具的鐵盤子上一努嘴,示意把錢放在那里,又沖著旁邊的氣筒子一努嘴,自己打吧。他的另一只手原本很閑,突然間不知從哪掏出倆核桃,開始揉。明眼人能看出,他并不經(jīng)常盤核桃。

學(xué)生往工具盤里滿不在乎地掉下兩塊錢,見大點兒沒動靜,就自己伸手了。至于大點兒對他的態(tài)度,他要么沒看出來,要么全不在意——再揉核桃,你也是個臭修車的。

學(xué)生走后,大點兒對其他顧客都黑著張臉,有人在補內(nèi)外胎,換車條時,他說:“你幫我扶著點。”那顧客正穿著襯衫西褲戴白手套,捯飭得呲兒啪的(形容穿著皮鞋打扮得閃光),如歸國華僑的一身行頭,不由得忍著摘了手套,蹭得滿手油泥。

不一會兒沒人修車了,輪到了我。大點兒一看我的車,眼睛里閃了一下光:“永久13型,錳鋼二八,1980年前后買的,得一百八九十塊?!?/p>

還真對,我爹跟我說過,是他當(dāng)知青回來,拿他十年知青攢的津貼買的。那時候,我爹冬天穿著軍大衣騎著車,人工羊剪絨的雷鋒式棉帽子,到什剎海去滑冰,后來約我媽出去玩就騎著這輛車,過紅綠燈時一高興騎快了,轉(zhuǎn)身把我媽就給丟了。

“七幾年的車,你家老爺子的吧?”

“是啊,委托商店前的空場買的,我拿它換煤氣罐。”

我跟大點兒一下子近乎起來。他開始控訴剛才指著他打氣的闊學(xué)生,他不由自主地憤怒:“那要是我兒子,真想給他松松皮子,拿拿龍?!?/p>

估計那孩子不知道什么叫“拿龍”吧。

大點兒雙手扶著我的二八大杠把掂了掂,“后軸磨損,珠子也該換了,騎得夠狠,天天帶人,當(dāng)初買的是二手的吧?二手也就便宜個一二十塊,就我這兒修得好。”他動手把車給卸了,把擋拆下來,軸碗擰下來,磨損的車軸取出來,不時轉(zhuǎn)身去找各種盒子、鐵盤、瓶瓶罐罐里,找他攢了多年的螺釘螺母,墊片、車珠子、黃油,鐵盤里還有一個老式自行車上手捏的喇叭,早已銹跡斑斑。他先換了車軸,再轉(zhuǎn)轉(zhuǎn)鏈條敲了敲,沒卸鏈套,就把鏈條截下來一小骨節(jié)再接上,說這樣防止掉鏈子。

他說我車的后架子不是原裝,太細,帶煤氣罐直晃悠。二話不說就給換上個熟鐵電鍍的原裝架子,這才配得上二八大杠。架子白送不要錢,就當(dāng)給他騰地方。我交錢時有些愧疚,就工時而言,他這單生意賠了。按他的工價,每月不過能在烈日或寒風(fēng)中賺得兩三千。

“嘿,我掙錢的地方不在這兒。這就當(dāng)玩兒。”

大點兒瀟灑地把扳子往工具盤里一放,發(fā)出輕微的咔的一聲,不像很多修車人似的哐地一扔。

大點兒是60年代初出生的人,是附近唯一一位手上不算臟的修車人,其他修車人的指甲里都存著厚厚的黑泥,吃燒餅都帶機油味兒。他上過高中,因殘疾沒有分配出去,就職業(yè)干了修車。干修車是因為他父親是修鐘表的,手上多少有點仙氣兒。有個初中同學(xué)十五六歲,滿北京犄角旮旯地轉(zhuǎn),攢了輛自行車,大點兒動手給做了個商標(biāo)。再有是中學(xué)勞技課教過修車,沒教過別的。他把住房和修車攤兒搞成了里外間,里間有十二寸的電視和一個窗式小空調(diào),還有些書本,墻上掛滿了幾件幾筆嫻熟又不在體的書法條幅,貼著已故領(lǐng)導(dǎo)人的畫像和從報紙上剪下來的老北京圖片。前來修車的人忍不住往里屋探探頭,瞇縫著眼去遠觀發(fā)黃的標(biāo)題。人少的時候,他把電視從里間搬到外間,邊修車邊看電視。外間擺放著幾個老式陶土的大魚缸,各種大個兒的金魚在缸里甩著尾巴,有制氧機往缸里打氧氣。既觀賞,又販賣,都是他自己個兒曬水草分的(繁殖的)。他跟我講:“賣不動沒關(guān)系,自己看著舒坦。陶土魚缸為了防漏,你得先用米湯在里面漫一遍?!边呎f邊用雙手比畫出撐著魚缸來回搖晃的樣子。外間還掛了個鳥籠,養(yǎng)了只八哥,會說“你好”“恭喜發(fā)財”和“八格牙路”。過路人來逗逗八哥,大點兒一臉的不高興,再給教臟了口兒。

大點兒總是拄著拐在里外間的雜物堆里穿梭,每一下都永遠拄在幾個固定的點上,很有準(zhǔn)頭,從不多走一步路,也不多做一個動作。他很忌諱自己的殘疾,你伸手幫他拿個東西,披個衣裳之類的,他拒絕,還勁兒勁兒的。

有一次,胡同里路過一對父子,正是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父親數(shù)落兒子:“你暑假作業(yè)找不著了?那可是瘸子的屁股——斜門兒了!”

“爸爸,什么叫斜門兒?”

“你瞅那個修車的瘸子,咱們等會兒再走。一會兒你看他站起來走兩步,走兩步,看看是不是斜門兒?說,你作業(yè)丟哪去了?”

大點兒可能是聽見了。他繼續(xù)往躺椅上一靠,稍微往里側(cè)身,要迷瞪一覺似的,偏不告訴這對父子什么叫斜門兒。有想修車的,不知大點兒是否還在營業(yè),該不該把車推過來。

大點兒是懷舊型人格,總在追憶自行車的輝煌,那也是修車人——他自己的輝煌。

當(dāng)年西佛爺在世時,京城就有自行車朝頂?shù)南銜?,也相?dāng)于愛好者的行會。那時的車沒有鏈子套,參與者都歪戴著帽子,扎著青色腿帶子,防止褲腿剮蹭鏈條,挽起長衫的前后襟,翻身蹬上一輛自行車。他們有的把辮子里拴上根細白銅絲,把辮子稍翹起來,拴個小響銅鈴鐺,甩起來叮鈴叮鈴的。身上揣把扇子,寫滿了中文擬音的英文,見面打開扇子飆英語:“喲,今年的費伯瑞(February,二月),美利堅那個伯理璽天德(president,總統(tǒng))……”——那便是清末京城的五陵少年。民國時小朝廷里的皇上瞧見他們,要為了自己騎車,下令把故宮的門檻都鋸了。凡是行會皆供祖師爺,如煉鐵的供太上老君,修鐘表的供利瑪竇,賣酸梅湯的供朱元璋,而玩自行車的,供哪吒三太子,腳底下踩倆輪嘛!

從20世紀(jì)50年代起,在北新橋十字路口西南角往南路西,把角第一家是銀行,第二家是冷飲店,第三家這門臉就這么點,是兩米寬的西藥房,跟著西藥房邊上就是國營的修車店,歸北京市二商局管。就那會兒,一條街上能有三家國營修車店,擺攤兒的更多了。金魚胡同東口往北路西,有一家是北城這片兒最有名的,專修加快軸和進口車。各大商場里都有柜臺賣自行車零件。1985年以前,北京的男女老少,全民都騎自行車。大早上起來,長安街由東往西排滿了自行車,人潮滾滾流動著一大片,八點半,九點就沒了,都上班了。那時早晨起來由北京出德勝門,騎車到北面郊區(qū)的沙河第一閘鋼廠上班的,住東邊的通縣,在西邊首鋼上班的,都不新鮮。每天來回幾十公里四個鐘頭,連鍛煉身體,還能天天長安街上看升旗。周末休息一天,禮拜天早上起來頭一件事就是修車,不修也查一遍,不能給自己扔半道上,那還指著全勤多拿兩塊錢獎金呢。坐公共汽車?那會兒車少,擠著多不舒服啊,還不方便帶飯。坐車要個兩三毛,吃食堂再花個兩三毛,一個月才掙多少錢?兩三毛錢一斤面,一斤豬肉五毛六,家里孩子大人等著吃喝呢。再說了,男的會修車,這不還多了搞對象的機會了么?

就工廠上班那個人群里,騎個鳳頭?絕對沒有,也不絕對,極端少,誰有輛鳳頭全廠都知道,不是廠長就是老工程師。

直至90年代那會兒,修車還挺賺錢,跟每人多要幾毛,或者晚點收攤,周日再不歇著,肯定比普通工人掙得多??墒悄阋嵌嗍斟X,可得有人給呀!大點兒修車要價是一絕,他特會看人,有錢的多要,沒錢的少要。凡是有穿西褲皮鞋,露著皮帶扣上的金屬商標(biāo),舉手投足都用白手絹擦汗的,多要他個三塊五塊,十塊八塊的,絕不含糊。因此他比一般修車的賺得多,也從沒想過退休的事,揚言能修車就自力更生,街道給他補助他不要。他把修車當(dāng)成對自己的某種測試,就當(dāng)個體戶,看自己成不成!

有時我不修車,路過胡同口時,也去看看大點兒的魚和八哥,聽他侃大山,長見識。有附近的幾個閑人聚過來一起侃,二鍋頭花生米地喝上兩口,也免不了發(fā)發(fā)牢騷,罵現(xiàn)在自行車質(zhì)量多么不如從前?!艾F(xiàn)在都在健身房里騎車,騎得原地空轉(zhuǎn),不能朝前走的,這不有毛病嗎?”“連男帶女都穿得那么省布,一邊騎還一邊嗷嗷叫,還那么大聲兒哼唧?!薄艾F(xiàn)在這二道販子什么火倒騰什么,我是不能什么火修什么,修汽車咱也得會?。俊薄澳且话俣嗄昵?,騎那種一輪大一輪小的高輪自行車,還得上駕校呢!”“就那騎賽車的,不犯前列腺也要得痔瘡……”侃得亢奮了,大點兒總是梗著脖子或昂著頭,那意思在說,我是東城區(qū)北片最高貴的修車大師,兼管附近胡同的輿論導(dǎo)向,想打聽點什么事,先求他。

按他那意思,他希望社會永遠跟中世紀(jì)似的,挺好。既有辮子,又有禮法;既有蒸汽機,又有手藝人。

我去逛以賣古玩字畫知名的琉璃廠街,那天街邊上有人支起攤位,現(xiàn)場寫福字和對聯(lián),很少的錢就可以請走,人來人往很是熱鬧。

就在圍觀舞動筆墨的人群不遠處,出現(xiàn)了三個電影《老炮兒》里那樣的人,都穿著過去年代的衣服。兩邊的每人身邊停了一輛古董自行車,中間的人騎了一輛滿鑲著銅活裝飾的三輪車,翹著二郎腿坐在車座子上海闊天空地哨著。有不少路人圍著拍照片,那些人既有鏡頭感又有些漫不經(jīng)心。懂行的對著他們的車圍觀、贊嘆、捧場,更多的探著頭掃一眼就走了。

有人問:“您是干什么的?”

中間那個為首的人說:“玩兒,拿出來諞諞,顯擺顯擺。您有敞篷跑車,我這是敞篷三輪。我自己攢的?!?/p>

“玩兒”,在北京話里,萬事萬物,皆可作“玩”。玩文學(xué)藝術(shù)好似對文藝不大尊重,但在我們這里講得通,是生活中的文化物件把在手里。北京人能把一切嚴(yán)肅的事情游戲化,又能把一切游戲嚴(yán)肅化,搞得規(guī)矩比天大。

我走過去看,為首的居然是家門口修車的大點兒。他的瘸不影響他蹬三輪,從東城騎到宣武,二十幾里地,多少也有些距離了。

有路人上去看了說:“邊上那兩位,一個人一輛鳳頭?!?/p>

鳳頭,英國的。翹把,全鏈套,前后脹閘,加快軸車頭還帶摩電燈,車身深綠。車標(biāo)上部的圖案與鳳凰的頭相似,便俗稱為鳳頭。英國車是右手后閘,高車架者居多都用鋼絲帶,外袋內(nèi)一圈鑲有鋼絲,現(xiàn)在已經(jīng)為數(shù)不多了。這車就是載重能力差,單人騎行輕快,在舊貨市場上怎么也得萬八千的,品相好的、百分百原裝的就上不封頂了。追捧鳳頭能展現(xiàn)出北京人特有的思維方式,你說你開寶馬,我說我姥爺新中國成立前騎鳳頭,怎么著吧?

鳳頭的架子角度特合理,材料好,噴漆也好,車珠子、車擋和軸碗一輩子幾乎都不用換,鋼絲帶的質(zhì)量也特好,磨不出毛病來。那輛二八永久錳鋼的車型與之相仿,車架子學(xué)的就是鳳頭的架子。有人在捧哏:“嘿,就這鳳頭60年代在缸瓦市委托商店,460塊?!?/p>

我上前聽他們談話,大點兒捏了一下他自攢三輪車的喇叭,滋啦……滋啦……地叫了兩聲,仿佛是另一個世界向我打開了閘門。

“當(dāng)年我們一語文老師,住東單新鮮胡同,騎一輛羚羊;變速賽車,那是法國進口的,細瓦圈;飛利浦(PHILLIPS),大路貨,英文名在輪盤上,那車便宜;日本車是左手后閘,用壓邊帶,外袋靠近瓦圈處比較寬,還相互疊壓著,有倒輪閘,精細,座桿比較低,矮、寬,能載重,騎起來輕快。三幾年特流行,伙計、學(xué)生、職員,都騎日本車。德國車?混混兒們才愛騎呢,可它是真能載重的……”

老自行車很多零件不兼容,維修不便。大點兒四處搜集老零件,也會攢了車去賣,有不少零件都是他拖著殘腿,四處在臟土堆里淘的。有幫專門玩車的,都奉他為“大拿”。當(dāng)年,京南安次、武清的農(nóng)村專門編掃帚和笤帚以貼補家用。他們自己用鋼管焊大梁,做了一款骨架比普通車大一號的自行車,恨不得前趴著騎。先把綁了幾百把掃帚的自行車推上卡車的車廂里,搭卡車進城,而后到東西城的胡同穿悠著賣掃帚,聚齊到西城太平橋吃上兩大碗炸醬面,再購買點北京的各種日用貨物慢慢騎車回村子。有一次有輛車壞了回不去,誤打誤撞找到大點兒,大點兒修好了車,還少收了農(nóng)民們的錢。閑談中,賣掃帚的把做自行車的技術(shù)傾囊相授,使得大點兒修車、攢車的技藝一路暴漲。

京城里有許多能工巧匠,有的熱衷于玩無線電,自己做收音機乃至做電視機的人都有,他們最看重的不是手藝的高低,而是對自己手藝的熱愛——那可能是他們唯一自尊、自信的本錢。每當(dāng)談到此時,大點兒很自傲,仿佛掌握了獨門秘籍??烧劦接泻脦讉€玩家想辦自行車博物館,但都苦于沒有地方,又有些悲傷。有位把收藏的自行車放在地下存車處,有一年下大雨進水了,百十輛一百年前的寶貝車都泡了,他一輛一輛地搬,一輛一輛地擦,直至傷了腰,趴在床上起不來了。

大點兒的祖上就是他所講的舊京五陵少年,好玩自行車,兼帶斗雞走狗無一不精,晚年了拍個照片,得悠著雙杠,倒掛著拍。五幾年時老了沒飯吃,竟然去倒騰自行車對付著過日子,被當(dāng)投機倒把的給抓了。他折戟沉沙的地方,也是我爹當(dāng)年請回二八大杠的圣殿——委托商店前的空場。

我們胡同東口出來有個委托商店,前有塊空地,我從上學(xué)放學(xué)路過時起,都會看到有人在交易二手自行車,新舊都賣,兼顧銷贓,幾十年來不曾間斷。記得有一次,我路過委托商店前,看到有個穿校服的女學(xué)生在買車。她死死地攥著拳頭,拳頭里露出了人民幣的邊角。幾個老油條圍著她說相聲,一捧一逗還有膩縫兒地打哈哈,隨時抖個包袱,在用語言的綢子把女學(xué)生團團圍住。為首的離得最近,他扶著一輛粉色的破舊自行車。那輛車從車鈴到車閘,都掩蓋不住銹跡,他一手扶著車把,把車往女學(xué)生身上塞去。就那破車,除了鈴不響哪都響。

那女學(xué)生沒有主意,嫌貴又舍不得,但她還是把緊攥的錢遞了到了對方手中。

身后一陣滋啦滋啦的喇叭聲,那喇叭就是大點兒的車鈴。他騎著自己攢的敞篷三輪到了,他的拐杖像大爺一樣斜躺在座椅上,仿佛是他蹬車?yán)照融s來了。

他轉(zhuǎn)身下車,伸手拿拐,有人遞給他,他使勁抓住搶到自己懷里。他拄著拐杖,過去伸手摟那個領(lǐng)頭賣車的人,在耳邊對那人說:

“兄弟,要多少?”

那人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女學(xué)生,也往旁邊走了兩步,跟大點兒咬耳朵。我所在的位置離得不遠,大約能看到,百元的票子要了兩張。

大點兒一使勁,摟著他的手更加用力,臉上的痦子幾乎貼到那人臉上,更仿佛是要把人家的耳朵咬下來。

那人趕緊退回了一百給大點兒。大點兒掏出自己的錢包,把一百的破成十塊。轉(zhuǎn)身退給女學(xué)生八十,叫她快走吧!

女學(xué)生推車走了,大點兒又轉(zhuǎn)身,把二十塞到那個為首的手里,啪的一聲,“給你個二十,留著買煙吧。這筆夠肥的,別欺負女學(xué)生!”

大點兒拄著拐從人群中走過,每個泡在這里的人都沖他點頭,好像他是這兒的居委會主任一般。他又騎上那輛自制的三輪,當(dāng)對面有輛自行車逆行駛來時,他探出頭,用那顆大痦子頂向騎車人喊:“逆行!”

事后,我跟大點兒提起那天的事,他說,“嘿,就那小子,就他賣的那輛車,進價都不到三十,賣人家一百還不夠?賣二百,太黑了。”

后來,我去讀了大學(xué),有一陣子不住胡同了,見大點兒的時候也少了。畢業(yè)工作一忙,幾乎把他忘了。忽然某一天,我為朋友們當(dāng)北京地陪,無意中走過那條胡同,又看到了大點兒的攤位。

大點兒留起了白胡子茬兒,頭發(fā)也白了不少,臉色青紫發(fā)暗,痦子也不明顯了。看到他冬日里破舊的羽絨服都帶著補丁,黑得看不出本色是什么。原來干凈精神的人怎么老了竟然如此?這才想起來,以前一條胡同能有三個修車的,現(xiàn)在三條胡同也見不到一個,我們這一大片方圓幾里地,只有大點兒一個人修車。他始終是個體戶,上了年紀(jì),心臟搭了個橋,八哥沒了,魚盆也空了。他當(dāng)然知道修車不賺錢了,還在修車的話,只能說明一點,他依舊愛修車;或者是干不了別的,只能讓這門他苦練了多年卻又有些過時的手藝陪著自己。他的固執(zhí),最終不能抗拒社會的發(fā)展。

我上前問去,方知道大點兒遭到了舉報。有人嫌棄他整天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修車礙眼,舉報他侵占公共土地。舉報者可能就是倒賣自行車,看來多年來大點兒沒少得罪人。結(jié)果有一天來了城管組織檢查,要他限期把自行車棚給拆了。大點兒不同意,居委會也管不了,只好上報街道派人來調(diào)停,他又跟街道的人杠上了。

此時,我眼前想象出這樣的畫面:大點兒擋在修車棚前揮舞著拐杖,像一只八爪魚在揮舞著它軟綿綿的觸手。然而,大點兒不傻,他才不硬杠,他有他的智慧:每天不停地打12345熱線,“告御狀”。

每次打熱線,大點兒都如實地表達對街巷整治的理解和支持,更多的是表達自己得修車,這是他的生活來源,人總得干點什么吧?不一會兒,就開始大談自己的修車手藝來,接線的工作人員不知如何回復(fù),只好嗯嗯啊啊地,聽他隔空開百家講壇。

等到一定的時間點,他再打電話,街道立刻組織人來,說帶他去福利旅游,把管片里愛告狀的都組團運到郊區(qū)的酒店里,好吃好喝好招待,反正你先別告狀。不少胡同里愛告狀的人也很乖巧,吃上這一方,每逢收到通知就提早打包,等著街道派人派車來送他們酒店游。大點兒剛?cè)チ艘粌商?,就第一個鬧著要回來,他保證自己不告狀不鬧事,絕對不住酒店了。因為吃白食那種事,他干不出來,還是家里舒坦。

于是,居委會也想辦法,幫助大點兒辦手續(xù),買了一輛殘疾人專用的三輪摩托車——俗稱三蹦子,諢名叫“瘸×樂”。大點兒千恩萬謝,他不再犯葛了,他真心感謝街道,但又覺得,他要面對殘疾的現(xiàn)實。

有一天,我又路過了大點兒家門口,猛地一驚:“你哪弄了輛日本蹦子?”

原來,大點兒改造了三蹦子。那三蹦子本來是后面開門,他竟然改成了側(cè)面的推拉門,里面打上隔斷,擺放滿了各種工具。他每天把三蹦子推出來,當(dāng)做修車的工具房。他靈巧地駕駛著三蹦子,在很狹小的地方一上一倒地拐彎、掉頭,收攤后他再把三蹦子給開走,存到一處地下存車處,每年交五百塊錢存車費。他沒有擺攤,而是把攤位擺在了車?yán)铩?/p>

又過幾年,大點兒終于修不動車了,也折騰不動三蹦子了。

普通自行車從90年代至今都是幾百塊一輛,修車成了最不賺錢的營生,沒什么量了。人們嫌換轱轆、修鏈條之類,再漲錢都不如買新的。共享單車日漸發(fā)達,講究騎私家車的人少了,修車的人更少了。我的二八大杠也扔到了角落里,除了倆月都用不到一次的換煤氣罐,它都在生銹、吃土。只有那個結(jié)實的原裝架子,算是大點兒留給我的紀(jì)念。

再往后,政府就殘疾人方面給他發(fā)了補貼,差不多夠填上他修車的窟窿了。這些浮財,大點兒足以安度晚年了。

他把三蹦子又改裝了回來,金盆洗手,修車攤兒正式關(guān)張了。

大點兒在這時關(guān)張最是時候。從前修車,補內(nèi)胎都是在廢胎上剪下來一塊,拿個鋼刷刮薄了,用點膠粘后再用錘子打幾下,打氣再放水盆里試試?,F(xiàn)在像創(chuàng)可貼一樣,撕下來直接貼了。日本車的內(nèi)胎是棕紅色,再也沒人特意把它剪下來當(dāng)皮筋,也沒有孩子再用廢棄的車鏈子做鏈子槍。外胎漏了不用補了,直接扔了換新的。大點兒的手藝沒處耍了,想多要點錢更沒地方。另一面,是高檔賽車愛好者人數(shù)暴漲,一輛幾十萬的都有,往往一只手就能拎動,這類賽車大都不用鎖,車主去飯館吃飯時都拎到桌邊,保養(yǎng)維修更是去對口的地方,不可能找修車攤兒來對付。

自行車剛流行時,馬的價格下降了,除了賽馬以外;如今自行車也便宜了,除了賽車。這玩意的歷史有二百來年,自行車賽也有一百五十年,它算老還算年輕呢?

我又少了一個修車的地方,也沒有人諞自行車的老黃歷了。雷霆風(fēng)雨,日月寒暑,修車大師大點兒就在這里,在滿街都是熟人、親戚、朋友、街坊鄰居的地方住了一輩子。我每逢看他騎著改裝過的三蹦子出門時,三蹦子里的大點兒,多少都有點悵然若失。

我還記得他的話:“就跟在家門口修車,你把我換個地方,就沒人看得見我啦……”

(責(zé)任編輯:龐潔)

侯 磊 北京人,作家、詩人、昆曲曲友,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曾供職于《財經(jīng)時報》等多家單位,著有散文集《聲色野記》《北京煙樹》《燕都怪談》,長篇小說《還陽》,中短篇小說集《冰下的人》《覺岸》等,熱衷于傳統(tǒng)文化研究。有部分作品獲獎,改編成影視或譯為外文。現(xiàn)于北京文學(xué)期刊中心從事文學(xué)編輯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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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在胡同中流逝
最不像胡同的胡同
Preserving and Honoring Beijing’s Hutongs
胡同兇案
你那點兒拼,真的不算什么
東明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