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昭
一、傻瓜的身份認同
上個世紀,美國猶太裔作家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曾在其小說《最后的惡魔》(The?Last?Demon)中寫道:“我,一個魔鬼,親眼見證世上已經(jīng)不再有魔鬼了。既然人本身就是魔鬼,還要魔鬼干嘛?”
辛格對“人”的嚴苛要求令人極不舒服,卻又找不到理由來懟他?;蛟S是因為出身于拉比(猶太教的智者、學(xué)者、導(dǎo)師)世家并且他也差點就成了一名拉比的緣故,他對邪惡在人們?nèi)粘I钚袨榧毠?jié)中的傳染力有著吹哨人似的敏感,對人與魔鬼同質(zhì)化的危險懷著老山羊面對野狼般的警惕。這份敏銳的感受力使他從人們那一個個司空見慣的不當行為里,死盯出了魔鬼屬性正在人性中瘋狂生長、擴散的隱秘而驚人的事實。
在短篇小說《傻瓜吉姆佩爾》里,辛格寫到了一個名叫弗拉姆波爾的小地方,那是我們這個世界中一個鮮為人知的猶太人小鎮(zhèn),結(jié)果這個虛構(gòu)的小鎮(zhèn)卻成了世界本身;同樣地,辛格在這個小鎮(zhèn)的眾多男女老少中杜撰出了一個名叫吉姆佩爾的傻瓜,結(jié)果這個傻瓜成了小說中唯一的一個真人,而廣大群眾配不配被叫做人反而成了一個令讀者和評論者頗為尷尬的問題。
弗拉姆波爾小鎮(zhèn)這個袖珍型世界的出現(xiàn),意味著生產(chǎn)資料和生活資料都有了明顯的剩余,意味著組織、管理、統(tǒng)治的權(quán)力運行已經(jīng)齊備,意味著在木訥的農(nóng)民和孤獨的牧民之外的市民的興起。市民實質(zhì)上是一個寄生階層,卻在農(nóng)民和牧民等低端人群面前端著一份自欺欺人的優(yōu)越感的架子。即便是既無權(quán)也無錢的市民,也擁有大把大把的剩余時間。時間的剩余對市民趣味的膨脹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而市民趣味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就是堅定地站在有權(quán)人和有錢人一邊,依仗“俺們村”虛幻的群體意識,將弱者看成一件物而非一個人。市民趣味不僅輕賤農(nóng)民和牧民,也糟蹋本階層內(nèi)那些不夠奸猾的人,例如從來不招誰惹誰的吉姆佩爾,就被眾人一致認定成了傻瓜。
用某些聰明而且常常聰明得有些過頭的市民的眼光來看,或許《傻瓜吉姆佩爾》的作者辛格自己就是個傻瓜。1935年,德國納粹黨難看的吃相已無法繼續(xù)掩飾下去,眼看著德軍就要占領(lǐng)華沙,辛格便離開了波蘭,移民美國。在紐約報界,明明英語表達能力很強,辛格卻不肯用它來寫作。他傻里傻氣地堅持用并沒有多少人懂的古老的意第緒語來寫?yīng)q太人自己的故事,勾勒本民族的意第緒肖像。他不像大多數(shù)猶太作家那樣把猶太人寫成純?nèi)粺o辜的受害者,而將一切罪孽完全推給“外邦人”。辛格對墮落人性的解剖,就是拿猶太這個被神揀選的、自信心爆棚的民族來下手的。在辛格充滿暗示性的寫作里,當下性中總是包含著清晰的延續(xù)性與豐厚的歷史性。他不僅能穿透現(xiàn)實生活的皮相看到千層餅或者洋蔥圈般的歷史,更能從神揀選的民族的極度驕傲中看到猶太民族這個常敗將軍潛意識里恐懼的深淵,對這個民族的劣根性作了無情的揭露。辛格不寫來自埃及法老、歌利亞或者希特勒等異邦人對猶太人的蹂躪,他所寫的迫害主要來自族人,有時候甚至是個體的猶太人在自己迫害自己。辛格的寫作,就是在自己所寫的作品里生活,就是在小說里和書寫活動本身中恪盡職守地當一名傻瓜。
沒有傻瓜,談何聰明人?聰明意味著對知識的掌握,而按照??碌挠^點,知識就是權(quán)力的表現(xiàn),認識他人、評價他人,其實也就是控制他人,強加權(quán)力于他人。無論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是在世界文學(xué)(尤其是世界各民族的民間文學(xué))傳統(tǒng)里,傻瓜歷來都是被聰明人或歧視,或嘲弄,或欺騙,或針砭,或可憐的對象。取笑傻瓜,將傻瓜的不幸當作自己體驗快樂的資源,歷來都是為聰明的市民所喜聞樂見的、歷史悠久卻缺乏創(chuàng)意的一種邪惡。文學(xué)形象的塑造者們在塑造傻瓜形象時,一般都很聰明地采用第三人稱敘事視角來俯瞰、審視傻瓜的種種可笑之處,辛格這個老傻瓜卻使用了第一人稱敘事,“自輕自賤”地主動認同了傻瓜。
《傻瓜吉姆佩爾》是這樣開頭的:
我是傻瓜吉姆佩爾。我不認為自己是個傻瓜。恰恰相反??墒侨思医形疑倒稀N以趯W(xué)校里的時候,他們就給我起了這個綽號。……
這幾個句子在好幾處明明可以而且似乎也應(yīng)該用逗號的地方,辛格卻固執(zhí)地用了句號。我為什么要說這個?因為句號意味著對它此前剛剛表述過的內(nèi)容的了結(jié)和肯定,意味著這個句子的實質(zhì)是堅定的宣示而非泛泛的陳述。這種句號表達,其“說定了”的語氣功效接近于希伯來文化傳統(tǒng)中那個古老的宣告——“阿門!”意思是“誠如所言!”或者“完全贊成!”
辛格對傻瓜的認同,不是打量傻瓜,而是果斷地成為傻瓜。本來“我是吉姆佩爾”就已經(jīng)完成了自我介紹,此處卻說“我是傻瓜吉姆佩爾”,仿佛很擔心別人不能注意到“傻瓜”這個刺耳的單詞似的。這里首次被提到的“傻瓜”只不過是一個沒有所指或所指不明的能指符號罷了。
接下來的“我不認為自己是個傻瓜。恰恰相反??墒侨思医形疑倒稀保瑒t清楚地表明了“我”這個名叫吉姆佩爾的傻瓜,絕不是你們所以為的那種傻瓜,而是在“我”與“人家”寡不敵眾的對立中,被“人家”以霸凌的手段強行命名的“傻瓜”。緊接著,“我”立即舉證出了七個綽號,全都拜“他們”所賜,足見“我”所認可的“傻瓜”稱號與“人家”覺得我應(yīng)該是而且必須是的那種“傻瓜”,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兒。
現(xiàn)在我們重讀“我是傻瓜吉姆佩爾”這個句子,便不難感覺到“我”的認知相當清晰,判斷相當明確,表達相當簡潔明了。傻不傻,看語言,因為一個人的精神、情感活動,全都必須以語言為依托。真正的傻瓜,其語言質(zhì)感必定是渾濁混亂不知所云的;而吉姆佩爾的夫子自道,看似文采不足,卻表達得清楚到位,于平直樸素的能指間暗藏著豐富的、耐人尋味的所指。
辛格為什么要說“我是傻瓜吉姆佩爾”呢?
這正是這篇偉大小說最令我激動和振奮的地方。它不僅道出了順從外衣下倔強的猶太性,還帶給了我們在黑暗時代如何自處的人生智慧的啟示:世界確實是“他們”的。道不顯,天地昏,我們所能做的只是點燃自己的心燈。在世界中“我”的肉身免不了要被“他們”蹂躪,“我”卻能將心靈完整地留給自己?!拔摇笨梢跃芙^接受“傻瓜”這個詞被“他們”所定義的內(nèi)涵、標準,可以拒絕按照“他們”指明的方向去做“他們”所希望的那種傻瓜,可以心甘情愿地凝聚起生命的全部力量去做自己想做的那個“傻瓜”。這一切對“我”來說不是能不能的問題,而是愿不愿的問題。表面上看“我”是個可憐可笑的傻瓜,但因為“我”拒絕加入“他們”的魔鬼化進程,“他們”向“我”揮出的每一記重拳便都會落到棉花上、云朵中,虛空里。正是“我”順從里的倔強,否決了“他們”存在的意義。
魔鬼說:“我,一個魔鬼,親眼見證世上已經(jīng)不再有魔鬼了。既然人本身就是魔鬼,還要魔鬼干嘛?”
“我”答道:“你胡說!我不是魔鬼。我是傻瓜吉姆佩爾!”
二、受騙記
我究竟傻些什么呢?我容易受騙。
當一個傻瓜知道自己容易受騙,欺騙行徑與騙術(shù)也就變得毫無意義了。吉姆佩爾對自己有著自覺、清醒的認識,而像我這樣老讀者,也不見得憑吃過的鹽比小朋友吃過的飯多就能獲得這種正確的自我認知。從實質(zhì)上說,認識自我乃是我們此生全部認識的最終與最高的目標,是阿基米德想借以撬動地球的那個支點。人在認識世界的同時也是在認識自我本身。認識,歸根結(jié)底還得落腳到自我認知。在“我容易受騙”這束耀眼的自我認知的探照燈光下,吉姆佩爾在靜靜地看著弗拉姆波爾鎮(zhèn)上各種款式的騙子們煞有介事地作惡。
《傻瓜吉姆佩爾》所寫的,實際上是古代人吉姆佩爾在現(xiàn)代社會的遭遇與幸福。由于心靈一直停留在古老的往昔肉身卻被拋入滾滾的現(xiàn)代,我們就有必要重構(gòu)某些最初的語境,才有可能有效地解讀吉姆佩爾的這種時差,因為我們是在從來就沒有完結(jié)的過去語境中,感受和理解吉姆佩爾或者我們自己當下正在面對著的各種事物的。
他們說:“吉姆佩爾,你知道拉比的老婆生孩子了嗎?”于是我就逃了一次學(xué)。唉,原來是說謊,我怎么會知道呢?她肚子也沒大,可是我從來沒有注意過她的肚子。我真的是那么傻嗎?這幫人又是笑又是叫,又是頓腳又是跳舞,唱起晚安的祈禱文來。一個女人分娩的時候,他們不給我葡萄干,而在我手里塞滿了羊糞……
我從學(xué)?;丶?,聽到一只狗在叫,我不怕狗,當然我從來不想去驚動它們。也許其中有一只瘋狗,如果它咬了你,那么世上無論哪個韃靼人都幫不了你的忙。所以,我溜之大吉。接著我回頭四顧,看到整個市場的人都在哈哈大笑。根本沒有狗,而是小偷沃爾夫萊布。我怎么知道就是他呢?他的聲音像一只嚎叫的母狗。
……
當我們試著將當前性與來歷性、延續(xù)性聯(lián)系起來看時,就會明白“他們”的這些自以為高明的把戲,不過是些從夏娃偷食禁果時就已經(jīng)開始了的陳年老罪在當下的回響:“……蛇對女人說:‘你們不一定死,因為神知道,你們吃的日子眼睛就亮了,你們便如神能知道善惡。于是,女人見那棵樹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悅?cè)说难勰?,且是可喜愛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來吃了;又給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
夏娃和她丈夫積極配合著那條邪惡的古蛇,自此開創(chuàng)了一種代代相傳的歷史悠久的騙人傳統(tǒng)。在此傳統(tǒng)里,我們都是被謊言喂養(yǎng)大的,然后又將我們繼承下來的謊言進行時代性的包裝,以便較有成效地讓別人,讓下一代人接受欺騙。那條邪惡的古蛇一再借尸還魂,鉆進我們內(nèi)心的幽暗里,讓我們?nèi)珯?quán)代表它去行騙。我們連自己都騙。
而那最最古老的“約”是這樣的:
“園中各樣樹上的果子,你可以隨意吃,只是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p>
猶太人之所以是猶太人,是因為他們的信。而在弗拉姆波爾鎮(zhèn),騙卻越來越放肆地擠占著信在人們心靈中的空間。
當那些惡作劇和捉弄人的人發(fā)覺我易于受騙的時候,他們每個人都想在我身上試試他的運氣?!凹放鍫?,沙皇快要到弗拉姆波爾萊了;吉姆佩爾,月亮掉到托爾平了;吉姆佩爾,小霍臺爾·弗比斯在澡堂后面找到一個寶藏?!蔽蚁褚粋€機器人一樣相信每個人。第一,凡事都有可能,正如《先人的智慧》里所寫的一樣,可我已經(jīng)忘記了書上是怎么說的。第二,全鎮(zhèn)的人都對我這樣,使我不得不相信!如果我敢說一句,“嘿,你們在騙我!”那就麻煩了。人們?nèi)紩淮笈?。“你這是什么意思?你要把大家都看作是說謊的?”我怎么辦呢?我相信他們說的話,我希望至少這樣對他們有點好處。
……
我到拉比那兒去請教。他說:“圣書上寫著,做一生傻瓜也比作惡一小時強。你不是傻瓜,他們是傻瓜。因為使他的鄰人感到羞辱的人,自己要失去天堂”……
吉姆佩爾不信騙人的族人,而是信傳承古老信仰的拉比,信拉比提及的圣書,信圣書上記載的約,信跟人類立約的神。“我到拉比那兒去請教”,這表明了他對信的鄭重;而“全鎮(zhèn)的人都對我這樣,使我不得不相信!”這是老實人生氣時顯得有些激憤的語氣,它所表明的,只是因為不愿浪費心力而虛與委蛇地做出來的接受欺騙的姿態(tài),而絕非認同了謊言本身。對一大堆花里胡哨的騙人的鬼話,《傻瓜吉姆佩爾》只羅列而不展開,隱隱透著吉姆佩爾內(nèi)心里對它們的輕蔑。在羅列欺騙的過程中,慢慢顯示出欺騙不僅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遍現(xiàn)象,而且已經(jīng)成了寓言。這讓我想起了上個世紀另一位偉大的猶太人作家弗蘭茨·卡夫卡??ǚ蚩ǖ摹蹲冃斡洝穼懙氖侵魅斯窭锔郀枴に_姆沙身體的驟然變形,《傻瓜吉姆佩爾》則通過對弗拉姆波爾鎮(zhèn)人們欺騙行徑的羅列,寫出了猶太人由信到騙的“變性記”。
三、受辱記
在顯然象征或影射著現(xiàn)代世界人們的日常生活與精神狀態(tài)的弗拉姆波爾鎮(zhèn),愚弄傻瓜,是有閑而無聊的市民必不可少的娛樂項目。而傻瓜吉姆佩爾的社會性用途并不止于供人取樂,作為另類的存在,他還必須充當活人祭品的角色,以活著卻被剝奪掉活人的所有尊嚴的方式,獻祭給被人們供奉在內(nèi)心里的邪惡。“我一共有?7個綽號:低能兒、蠢驢、亞麻頭、呆子、苦人兒、笨蛋和傻瓜”,這是命名的霸凌,是對他的人格的貶低和羞辱。命名者對吉姆佩爾強行命名的行為,也暴露出了這些話語權(quán)的擁有者自身邪靈的屬性。就算是將吉姆佩爾看成個大智若愚的豁達之輩,他的心智在面對層出不窮的語言霸凌時也無法將它們消化、吸收。惹不起,總還躲得起吧?吉姆佩爾打算一走了之:
我要離開這兒到另外一個城市去??墒沁@時候,大家都忙于給我做媒,跟在我后面,幾乎把我外套的下擺都要撕下來了。他們盯住我談呀談的,把口水都濺到我的耳朵上。女方不是一個貞潔的姑娘,可是他們告訴我她是一個純潔的處女。她走路有點一瘸一拐,他們說這是因為她怕羞,故意這樣的。她有一個私生子,他們告訴我,這孩子是她的小弟弟。我叫道:“你們是在浪費時間,我永遠不會娶那個婊子?!钡撬麄兞x憤填膺地說:“你這算是什么談話態(tài)度!難道你自己不害羞嗎?我可以把你帶到拉比那里去,你敗壞她的名聲,你得罰款?!庇谑俏铱闯鰜?,我已經(jīng)不能輕易擺脫他們。我想他們決心要把我當作他們的笑柄。不過結(jié)了婚,丈夫就是主人,如果這樣對她說是很好的話,那么在我也是愉快的。再說,你不可能毫無損傷地過一生,這種事想也不必想。
在一個總體已經(jīng)敗壞了的時代,個體的生存常常也是身不由己的偶在。偶在意味著個體的生活有各種各樣的可能性,每一種可能性都有可能成為現(xiàn)實性。當個人在生活中選擇了某一個可能性并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了相應(yīng)的行動,這一選擇便成了實現(xiàn)某種現(xiàn)實性的契機。然而,一方面是作為個體的吉姆佩爾的選擇,另一方面卻是作為集體的“大家”對他的選擇的斷然否決和強制安排:“我要離開這兒到另外一個城市去??墒沁@時候,大家都忙于給我做媒,跟在我后面,幾乎把我外套的下擺都要撕下來了?!痹谏鐣缘纳罾铮泻芏辔覀兎亲霾豢傻氖?,我們必須變成某種我們根本不想做的人。
這種集體主義的安排,其實質(zhì)就是以“大家”的名義,打著“我們是為你好”的旗號公開迫害個體。這本是一種令人發(fā)指的恃強凌弱,是強行套在弱小個體脖頸上的鐵鏈和鐵鎖,身為一個個個人的我們對此卻早已司空見慣,喪失了憤怒和反抗的能力。
我向她那間建筑在沙地上的泥房子走去,那一幫人又是叫,又是唱,都跟在我后面。他們的舉動像耍狗熊的一樣。
辛格的寫作秘密之一,是從當下行徑或者當下事物中寫出其歷史類似性,例如“建筑在沙地上的泥房子”,我們曾多次讀到過源于摩西時代的這種古老的猶太式比喻或者雙關(guān)語,當它以再世的方式重現(xiàn)于作品中時,我們在留意到它所表達的眼前事物的特點的同時,也會感受到它所攜帶著的由時間的疊加而形成的復(fù)數(shù)性的力量。
“他們別想占我的便宜。我要一筆?50?盾的嫁妝,另外還要他們給我籌一筆款子。否則,讓他們來吻我的那個玩意兒?!彼故欠浅L孤实摹N艺f:“出嫁妝的是新娘,不是新郎?!庇谑撬f:“別跟我討價還價。干脆說‘行,或者‘不行——否則你哪里來就回哪里去?!?/p>
在世界上的任何民族那里,因為特別稀有,提親、求婚都應(yīng)該是一件浪漫、美好的事,但“他們”安排給吉姆佩爾的這個放蕩女人卻用一種粗俗、下流的口吻,用貪婪卻坦率的要價來玷污了人生中本應(yīng)很珍貴的時刻。羞辱吉姆佩爾的求婚的,與其說是這個名叫埃爾卡的女人,不如說是“他們”共同信奉的金錢現(xiàn)實主義的生活態(tài)度。在猶太人古老的信念里,婚姻是由神親自祝福、親自掌管的神圣的大事,“他們”卻將吉姆佩爾跟埃爾卡的結(jié)婚儀式安排在公墓大門口的洗尸房旁邊舉行。兩個魁梧的青年招搖地將一張兒童床抬到了婚禮現(xiàn)場,相當于公示埃爾卡在嫁給吉姆佩爾之前,肚子里早就懷上了他們的孩子。
婚前吉姆佩爾曾經(jīng)癡想:“結(jié)了婚,丈夫就是主人,如果這樣對她說是很好的話,那么在我也是愉快的”。誰知婚后在自己的家里,他也必須一直忍受日益加劇的被排斥、被背叛的羞辱:“晚上我到我妻子睡的地方,可是她不讓我進去”。
過了不到四個月,她要生孩子了。鎮(zhèn)上的人都捂住嘴竊笑??墒俏以趺崔k?她痛得不能忍受,亂抓墻壁?!凹放鍫枺彼械?,“我要死了,饒恕我!”屋子里擠滿女人,一鍋鍋開水。尖叫聲直沖霄漢。
需要做的是到會堂里去背贊美詩,這就是我要做的事。
……
她生了一個男孩。星期五,在會堂里,會堂執(zhí)事站在經(jīng)書柜前面,敲著讀經(jīng)臺,宣布道:“富裕的吉姆佩爾先生為了慶祝他養(yǎng)了個兒子,邀請全體教友赴宴?!闭麄€教堂響起了一片笑聲,我的臉上像發(fā)燒一樣??墒俏耶敃r毫無辦法。歸根到底,我是要負責為孩子舉行割禮儀式的。
吉姆佩爾在一家面包鋪打工,除每逢星期五晚上外,一星期的其余日子都得住在面包鋪里。一天晚上面包鋪的爐灶炸了,他回到家里,意外地發(fā)現(xiàn)妻子埃爾卡身旁躺著另一個男人。拉比要求吉姆佩爾必須跟埃爾卡離婚:
他說,“你不能再跟她同住一間房了?!?/p>
“如果我要去看孩子呢?”我問?!皠e管她,這個婊子,”他說,“別管那一窩跟她在一起的雜種。”
因為不得跟埃爾卡同住一間房,吉姆佩爾只好委托面包鋪的一個學(xué)徒時常給埃爾卡和孩子送面包和錢去。誰知:
當我走近我老婆的房子時,我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好像一個犯罪的人的心一樣。我不怕什么,可是我的心卻怦怦地跳著!跳著!嘿,不能往回走。我悄悄地抬起門閂,走進屋去。埃爾卡睡得很熟。我瞧著嬰兒的搖籃,百葉窗關(guān)著,但月亮光從裂縫里穿進來。我看到新生嬰兒的臉,我一看到他,立即就愛上他,他身上的每一部分我都愛。
隨后,我走近床邊。我看到的只是睡在埃爾卡旁邊的學(xué)徒。月光一下子沒有了。房間里一片漆黑。我哆嗦著,我的牙齒直打戰(zhàn)。面包從我手中落下來……
吉姆佩爾一再被戴上綠帽子,這是觸及到男人榮譽底線的極其嚴重的羞辱和冒犯,連圣人一樣的拉比也憤怒到了極點,忍不住罵出了“婊子”和“雜種”。它的嚴重性在于它引發(fā)了社會輿論,由個人行為而變成了公共性事件,形成了極為強大的羞辱的氣場。
吉姆佩爾的蒙羞,隱隱對位著猶太民族那些遙遠的屈辱記憶。
四、受苦記
作為小說主人公的吉姆佩爾生在這世上,好比一個演員不得不站上舞臺。他的表演離不開一個舞臺布景的襯托,這個布景被辛格命名為弗拉姆波爾鎮(zhèn)。辛格并沒有在弗拉姆波爾鎮(zhèn)的地理具體性上下功夫,他營造這個布景的氛圍,基本上是從人情世故的層面著手的。
弗拉姆波爾鎮(zhèn)的人情世故特征時時處處都與吉姆佩爾截然對立。該鎮(zhèn)的眾人看似強勢,實則基本上都是孬種。他們唯恐自己像吉姆佩爾那樣因為擁有個性而被弗拉姆波爾邪惡共同體排擠出來,因而在集體活動中總是拼命地追求共性,擯棄個性,拼命地將自己非人化。
每一個來烤一爐烙餅的女人或姑娘都至少耍弄我一次?!凹放鍫枺焐嫌幸粋€集市;吉姆佩爾,拉比在第七個月養(yǎng)了一只小牛;吉姆佩爾,一只母牛飛上屋頂,下了許多銅蛋。”一個猶太教學(xué)堂的學(xué)生有一次來買面包,他說:“吉姆佩爾,當你用你那面包師傅的鏟子在鏟鍋的時候,救世主來了。死人已經(jīng)站起來了。”“你在說什么?”我說,“我可沒有聽見誰在吹羊角!”他說:“你是聾子嗎?”于是,大家都叫起來:“我們聽到的,我們聽到的!”接著蠟燭工人里茲進來,用她嘶啞的嗓門喊道:“吉姆佩爾,你的父母已經(jīng)從墳?zāi)估镎酒饋砹?,他們在找你?!?/p>
就連正派的拉比的女兒也生怕自己落伍于作惡的大軍:
當我離開拉比的圣壇時,她說:“你已經(jīng)吻過墻壁了嗎?”我說:“沒有,做什么?”她回答道:“這是規(guī)矩;你每次來以后都必須吻墻壁。”
謊言一個接著一個,愚弄一場接著一場,人們爭先恐后、花樣不斷翻新地作踐自己族人中的弱者,同時也在用自己的言行作踐自己。在這個鎮(zhèn)上,人物之間的差別只在作惡的時機不同,幾乎所有的人物都成了同一個人——頂著神選民族光環(huán)的魔鬼的小跟班,例如從名分上來說跟吉姆佩爾關(guān)系最近的埃爾卡:
她的那個小兄弟——私生子,漸漸長大了。他打得我一塊塊腫起來,等到我要還手打他時,她就開口了,狠狠地咒罵,使我只覺得一陣綠霧在我眼前飄蕩。一天有十來次,她以離婚來威脅我。
然而,埃爾卡,或者說弗拉姆波爾鎮(zhèn)眾人的生命意義不過如此:
在她死以前,她把我叫到她床邊,說:“饒恕我,吉姆佩爾。”
我說:“有什么要饒恕的?你是一個忠誠的好妻子?!?/p>
“唉,吉姆佩爾!”她說,“想到所有這些年來,我是怎么欺騙你的,我感到自己是多么丑啊。我要干干凈凈去見我的上帝,因此我必須告訴你這些孩子都不是你的?!?/p>
她的話使我迷惑不解,不亞于挨了當頭一棒。
“他們是哪個的呢?”我問。
“我也不知道,”她說,“我有一大批……不過,孩子都不是你的?!彼f完,她的頭往旁邊一倒,她的眼睛失去神采,埃爾卡就此結(jié)束了生命。在她變白了的嘴唇上留著一絲微笑。
我想,她雖然死了,仿佛還在說:“我欺騙了吉姆佩爾,這就是我短短一生的意義。”
德國大思想家舍勒曾經(jīng)論述過:就整個人類而言,將“狡詐”“機智”“工于心計”的生活方式發(fā)展到無以復(fù)加的,總是那些內(nèi)心最為恐懼,最為陰暗,最為壓抑的人種和民族。弗拉姆波爾鎮(zhèn)的眾人就屬于這類賤貨。生在如此邪惡的時代和如此骯臟的地域里,吉姆佩爾活得有多么苦可想而知?!拔沂且粋€孤兒。撫養(yǎng)我長大的祖父眼看就快要入土了。因此,他們把我交給了一個面包師傅,我在那兒過的是什么日子啊!”辛格為吉姆佩爾設(shè)定的孤兒身份,除了指他父母雙亡和撫養(yǎng)他的祖父的離世外,還有他被有著虔誠信仰的古老先祖遺棄在已經(jīng)被毒化了的塵世上的意思。如果他真的是個通常意義上的認知渾渾噩噩的傻瓜,那么他所受的就主要是身苦;偏偏他是個對真相有著清醒的認知,又不肯按照邪惡俗世的法則去以惡制惡的特殊意義上的傻瓜,他在這世間所受的苦,便主要是心苦。那種心苦之深重、慘烈,通過魔鬼的一場試探而透徹地體現(xiàn)了出來:
……“全世界都欺騙你,”他說,“所以你應(yīng)該欺騙全世界了?!?/p>
“我怎么能欺騙全世界呢?”我問他。
他回答:“你可以每天積一桶尿,晚上把它倒在面團里,讓弗拉姆波爾的圣人們吃些臟東西?!?/p>
“將來的世界要審判我怎么辦呢?”我說。
“沒有將來的世界,”他說,“他們用花言巧語來欺騙你,說得你相信自己肚子里有一只貓。盡是胡說八道!”
“那么,好吧,”我說,“不是還有一個上帝嗎?”
他回答:“根本沒有上帝?!?/p>
“那么,”我說,“那兒是什么呢?”
“粘糊糊的泥沼?!?/p>
……
但是在最后關(guān)頭,吉姆佩爾又重新做回了一名圣潔的傻瓜。他將自己用尿做的復(fù)仇的面包統(tǒng)統(tǒng)深埋進洞里,將積蓄分給“我的孩子們”(沒有一個跟他有血緣關(guān)系),告別了根本就不值得留戀的弗拉姆波爾鎮(zhèn)云游世界去了。上帝作證:他這一生吃了很多很多不足為外人道也的苦!
五、受惠記
生活是極為傷人的。
生活中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可說或想說,但有能力并且有權(quán)力說好自己的故事的人并不太多,這樣的人一定懂得生命的本質(zhì)之一,就是那不可能逃脫的受苦。
生命的另一個本質(zhì)是受苦中的愛,而非強力意志。
憑著這份受苦中的愛,吉姆佩爾故意以傻瓜的身份示弱于一個強人、聰明人橫行的世道,為弱者爭取到了以第一人稱的口吻正面講述自己的生命故事的權(quán)力。他以孤勇者的身姿逆行于世間,同步推進歷時、歷世、歷史的進程,于受騙、受辱、受苦中受惠于不渝的古老信念,將自己活成了一部精彩絕倫的作品。
許多著名的中國作家、文學(xué)評論家都曾對傻瓜吉姆佩爾這一形象發(fā)表過自己的高論,但我覺得評論最到位的,是跟辛格有著相似精神構(gòu)造的小說家北村的這段論述:
我認為《傻瓜吉姆佩爾》是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唯一一次成功地描寫英雄的小說。因為現(xiàn)代社會只有這樣的英雄,英雄一到現(xiàn)在就是吉姆佩爾,他就是英雄,因為他相信一切應(yīng)該相信的,背負一切應(yīng)該背負的,忍受一切應(yīng)該忍受的,最后他享受他的果實:憐惜一切應(yīng)快樂的。他是英雄,因為他是良知的代表,忠誠的象征。英雄是具有神圣性的,吉姆佩爾身上就有這種神圣性,像忠誠、忍耐、愛、寬容,相信這些神圣要素都是簡單的,所以人叫吉姆佩爾為傻瓜。我至今還為辛格用短篇寫出巨著而百思不得其解。
正是相信、背負、忍受、憐惜,使吉姆佩爾成了一個自塑的傻瓜,一位時代的釘子戶,一面人類的照妖鏡。魔鬼借由他的受騙、受辱和受苦唆使他仇恨,但他從自己切身的個體遭遇中用純真浸泡出了信和愛的固執(zhí),拒絕仇恨,拒絕戾氣,絕不不奉行在人類社會里大行其道的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由于這種倔強,傻瓜反而成了弗拉姆波爾鎮(zhèn)的核心,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得圍著他轉(zhuǎn)。
從納粹屠猶暴行中劫后余生的許許多多猶太人,對上帝的存在和“沉默”紛紛提出了質(zhì)疑,辛格卻固執(zhí)地反復(fù)宣稱:“我相信上帝的存在,也相信神佑。但上帝從創(chuàng)世起就藏匿起來了,因而現(xiàn)實世界和人類陷入了一種不可理喻的混亂。”?上帝藏匿的假說十分驚人,但若是這種說法成立,人在這種無憑的世間也便有了更大的自我生長的可能性和自由。傻瓜吉姆佩爾事實上是一個自由的人,盡管面對毒性日益加劇的世界,盡管面對種種艱難困苦,他也仍然擁有一個有意義的生存,擁有一份外觀也許會讓人覺得丟臉的幸福。
從這個地方到那個地方,在陌生的桌子上吃飯,我常常講些永遠不會發(fā)生的、不可信的故事:關(guān)于魔鬼、魔法師、風車之類……
在此,作家辛格與傻瓜吉莫佩爾的形象重疊在了一起,因為辛格的大量小說,寫的正是魔鬼、魔法師、風車之類故事。而要是上帝沒有藏匿起來,一位猶太作家用古老的意第緒語寫作這類故事,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辛格還與吉姆佩爾一起摒棄了不切實際的在世幻想,意識到在這魔鬼神出鬼沒的世間,許多事物本身并不真在,它們有其形而無其實,從來不與自身一致,這便是今世最根本的幻覺:
毫無疑問,這世界完全是一個幻想的世界,但是它同真實世界只有咫尺之遙。我躺在我的茅屋里,門口有塊搬運尸體的門板。掘墓的猶太人已經(jīng)準備好鏟子。墳?zāi)乖诘却?,蛆蟲肚子餓了;壽衣已準備好了——我放在討飯袋里,帶在身邊。另一個要飯的等著繼承我的草墊。時間一到,我就會高高興興地動身。這將會變成現(xiàn)實。那兒沒有糾紛,沒有嘲弄,沒有欺騙。贊美上帝,在那兒,連吉姆佩爾都不會受欺騙。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