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得無
一輛拉樟木的驢車停在白頭巷口,兩個男人蹲在車斗里,躬著身子扒木頭。年輕的那個眉頭緊皺,念叨說,不會壓死了吧?年長的那個擺擺手,說,木頭壓不死人。兩個人扒了半晌,年輕的那個叫了一聲,活著呢!他從車底拎出一個瘦弱的男孩子,拍拍臉,晃晃頭,男孩醒了。年長的那個說,你睡著了?我們扒你扒了半晌。男孩說,睡著了,你們光扒,咋沒喊我?年輕的那個說,沒喊,怕你聽不見。男孩說,我是瞎子,不是聾子。我耳朵好著呢。年長的那個從車斗里跳下去,拍拍車幫說,地方到了,趕緊下來吧。男孩摸索著從車斗里溜下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年長的男人抓住男孩的肩膀,扭了半圈,說,你正對著的就是白頭巷,巷口迎頭第一家就是陸府,大宅第,老爺府,是這里不是?男孩說是。年長的男人說,那就妥了,門前有臺階,你別磕了。不待男孩說話,兩個男人就坐到車轅上,鞭子一響,驢車跑遠(yuǎn)了。
男孩叫戴盾,鳳崖鎮(zhèn)人氏。父早亡,跟著寡母生活。天生目盲,不能視物,自幼聰慧,體諒娘親。有言道,麻繩專挑細(xì)處斷,厄運只找苦命人,半個月前,戴盾的母親暴病而亡,死前囑咐,讓他來柳城尋他的舅舅馬德。世道艱難,瞎子難活。沒個親人照料,死得更快。于是乎,草草葬下母親后,戴盾搭乘驢車,倉促來了柳城。他也不知道舅舅在柳城里做什么,說是給老爺當(dāng)差,具體當(dāng)什么差,他一概不清楚。他甚至連舅舅愿不愿意收留他都不清楚,按他娘生前的意思,先來,來了再說。
戴盾摸索著上了臺階,摸到冰涼的門板和門環(huán)。輕敲三下,沒人應(yīng),重敲三下,門就開了。開門的是個老頭,老頭問,瞎子,你找誰?戴盾說,我找馬德。老頭一邊關(guān)門一邊說,這兒沒有叫馬德的。戴盾急忙說,馬德也叫馬瘸子。老頭說,馬瘸子?養(yǎng)馬的馬瘸子?戴盾沒說話。老頭就說,你等著,我去喊馬瘸子。戴盾在門口等了半天,老頭把馬瘸子領(lǐng)出來了。老頭說,這個瞎子找你,馬瘸子,這是你什么親戚?馬瘸子就是戴盾的舅舅,可是多年不見,馬瘸子不敢認(rèn)他。戴盾說,舅舅,我娘死了。馬瘸子愣了半天,才說,知道了。戴盾又說,我娘讓我來投奔你,混口飯吃。馬瘸子沒說話,老頭罵開了。他媽的,瞎子投奔瘸子,當(dāng)我們老爺是開粥廠的?什么人也敢來湊近乎?老頭罵罵咧咧走了。戴盾和馬瘸子誰也沒說話,倆人在門口愣了半天,直到風(fēng)大了,半條街的樹都嗚嗚作響。馬瘸子說,進(jìn)來吧,門檻高,把腿抬高些。
馬瘸子和戴盾住在馬號,他們那間屋子挨著馬廄,晚上睡覺能聽到馬的呼吸聲。屋子還不錯,不漏雨也不漏風(fēng),窗戶糊得嚴(yán)實。馬廄里有三匹馬和一頭驢,他們的工作,就是飼養(yǎng)這些大牲口,清掃馬廄,給老爺牽馬套車。活不算累,但馬虎不得。馬瘸子說,咱們老爺很年輕,一般下人見不著,見著了,就喊一聲老爺??纱鞫苁莻€瞎子,他怎么知道誰是老爺呢?馬瘸子說,你只管聽,老爺?shù)纳ひ袈煜码y找,你一聽就知道。
戴盾跟著舅舅養(yǎng)馬。馬瘸子照料那兩匹高頭大馬,戴盾就照料那匹懷孕的母馬和那頭大黑驢。馬瘸子指著兩匹高頭大馬說,這匹棗紅色的公馬叫葫蘆,這匹白色的母馬叫白瓜,你那匹母馬叫稻花,稻花再有七個月就要生產(chǎn),那時我們就有四匹馬了。戴盾問,驢叫什么?馬瘸子把柵欄關(guān)上,罵罵咧咧地說,他媽的,驢要什么名字,到年關(guān),就把它殺了。大黑驢盯著馬瘸子看,馬瘸子抄起鐵鍬,拍在驢腦袋上??词裁纯矗狂R瘸子叱罵它:天殺的,驢日的,剝了你的皮也不解恨。
戴盾喂了三個月馬,只見過老爺一次。馬瘸子去給老爺套車,戴盾跟出去,就聽見了那天下獨一份兒的聲音。那聲音不似男人那么粗厚,也不像女人那么尖細(xì),干干凈凈的,聽了心底清涼。戴盾知道,這就是老爺。戴盾弓著身,喊了一聲老爺。老爺沒有理他,舅舅也沒有。馬瘸子趕著馬車走了,戴盾回到馬廄,蹲在地上聽稻花和黑驢吃草的聲音。稻花吃草靜靜的,像木匠用刨子,木花滑下來,散發(fā)出草木的香氣。黑驢吃草像土匪,呼呼嚕嚕一通塞,把草料和水?dāng)嚨靡粓F(tuán)糟。
有人走過來,腳步聲很輕。你是喂馬的?是個年輕的女人,聲音甜脆,音調(diào)很高。戴盾站起來,低下頭說,我舅舅是喂馬的,我也是。女人湊過來,一股子清香撲到戴盾臉上。稻花還有幾個月下崽子?女人說,我走了幾個月,稻花的肚子都這么大了。戴盾說,再有四個月,它就要生了。女人說,你是新來的?我沒見過你。戴盾點點頭,我來了三個月了。女人說,我走了四個月,那咱倆沒見過。戴盾不知道該說什么。女人打開柵欄,走進(jìn)馬廄。她摸著稻花的頭,咕咕噥噥說了些什么。女人只待了一小會兒,就悄悄走了。從這天開始,女人隔三差五來馬廄。有時候馬瘸子在,喊她七夫人。戴盾才知道,這個年輕女人是老爺?shù)钠咭烫qR瘸子告訴他,七夫人進(jìn)門不到一年,大多時候住在娘家。七夫人姓孫,娘家在石佛街,離白頭巷幾里地。聽說七夫人娘家是走鏢的,因為爹爹走鏢死在土匪手里,家道沒落了,不得已嫁到陸府來做妾。她只有十七歲,可能還不到。
有一次,這個女人又來馬廄看稻花,正巧馬瘸子不在,戴盾坐在臺階上曬太陽。女人拍了拍戴盾的肩膀,戴盾連忙站起來。你坐下。她說,我閑得無聊,來逛一逛。聽說你是從鳳崖鎮(zhèn)來的?戴盾點點頭。她又說,鳳崖鎮(zhèn)緊挨著秦嶺,我去過幾次。你姓什么?戴盾說,我姓戴,叫戴盾。她問,戴盾?哪個盾?戴盾就在地上寫那個盾字。她走過來看,蠻吃驚地說,你竟然會寫字,念過書?戴盾說,只念了兩年。她說,我沒念過書,不識字,你寫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叫孫鶯兒,是那個夜鶯的鶯,一種鳥,你知不知道?戴盾點點頭說,我知道,叫起來好聽極了,長川河灘上就有這種鳥,躲在矮樹叢里,輕易不出來,我們都叫它黃脖子。孫鶯兒說,是了。戴盾想了想說,你聲音也很好聽,跟夜鶯似的。孫鶯兒嚇了一跳,連忙讓他噤聲。你膽子不小,敢說這樣的話。孫鶯兒輕聲說,這府里雖然規(guī)矩不大,但你一個下人對我說這樣的話,叫人聽見了,準(zhǔn)得吃棍子,以后不準(zhǔn)說了。戴盾點點頭。
常來馬號的,還有一個二夫人。二夫人也很年輕,二十出頭的年紀(jì),輕易不說話,讓一個丫鬟傳聲。二夫人相中了稻花,準(zhǔn)確來說是相中了稻花肚子里的馬駒。陸府里,除了老爺,只有七夫人能騎馬。老爺話少,對夫人們也好,對下人們也好,都很冷淡。唯獨對七夫人,很是寵溺。女人家騎馬,是要遭非議的,可老爺對此很贊賞。孫鶯兒是鏢局出身,有習(xí)武的底子,馬騎得很好。她大多時候在后院騎,偶爾也略作打扮,盤起頭發(fā),戴上圓頂帽,在大街上騎。二夫人也想學(xué)騎馬,她相中了稻花肚子里的馬駒。丫鬟對戴盾說,養(yǎng)馬的,二夫人問話,這匹馬什么時候下崽子?戴盾說,四個月后。丫鬟問,可看得出來,母馬肚子里的馬駒,是公是母?戴盾搖搖頭,說,看不出來,得生了才知道。丫鬟還問,七夫人可常來此處?戴盾愣了一下,隨即說,來過幾次,好久沒來了。丫鬟攙扶著二夫人走了。晚上,馬瘸子喝了酒,醉得厲害。戴盾打來洗腳水,伺候他洗腳。邊洗邊問,舅舅,老爺是干什么的?官人還是商人?馬瘸子說,老爺不是做官的,也不是經(jīng)商的。老爺雖然是咱們的老爺,但在外頭,也叫人低看一眼。老爺是唱戲的,是方圓八百里,最好的角兒。戴盾又問,老爺有多大年紀(jì)?我聽著,似乎不大。馬瘸子說,老爺年紀(jì)不大,估摸著,也就是三十出頭。老爺長得漂亮,男人扮女人,把滿城的女人都比下去。柳城里的權(quán)貴,都是老爺?shù)膽蛎浴qR瘸子瞇著醉眼,用手挑起戴盾的下巴。嘖嘖嘖,馬瘸子笑說,細(xì)看來,你小子長得也很漂亮,就是命賤,不然去學(xué)戲,保不齊也能成角兒。馬瘸子搖搖頭說,算了,你小子也就是下人的命,能在這里養(yǎng)馬,造化已經(jīng)不淺了。馬瘸子把腳抽出來,等戴盾用破布擦干凈水漬,就翻身上床,很快睡著了。戴盾去倒洗腳水,聽見有人走動。腳步聲很輕,是個女人。戴盾,過來。是孫鶯兒。她問,你舅舅睡了嗎?戴盾說,睡了。孫鶯兒把燈籠掛在楔子上,趴在柵欄上看稻花吃草。你聽,她說,稻花吃夜草呢。戴盾不敢湊太近,把洗腳水倒在溝渠里,站在七八步外聽著。戴盾說,那頭驢聲音太大,我聽不見。孫鶯兒笑著說,也不知養(yǎng)驢干什么,有三匹馬了,還要養(yǎng)驢。戴盾說,驢是常用的,廚房買菜買炭,都要套驢車。孫鶯兒不說話,戴盾也不說話。愣了半晌,孫鶯兒走過來,對戴盾說,你知道老爺去哪兒了嗎?戴盾連忙退開些,說,不知道。孫鶯兒說,老爺去趙督軍家里唱堂會了,今晚不回來。戴盾不說話。孫鶯兒接著說,大夫人、三夫人和四夫人去黃公館打麻將,五夫人有個相好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滾一起了,六夫人回娘家探親,只有二夫人,我不知道她躲到哪里去了。戴盾聞到那股熟悉的清香。孫鶯兒走到哪里,這種香味便從哪里彌漫開。二夫人奇怪極了,孫鶯兒自言自語,她出身名門大戶,父親是柳城的委員,母親家里開銀行,有權(quán)有錢,竟肯給陸白芝做妾。戴盾終于忍不住,說,夫人您該回去了。孫鶯兒不理他,接著說,你看不見這府里的人和事,真該慶幸。我才進(jìn)來一年,卻已經(jīng)惡心透了。陸白芝早晚是要完蛋的,柳城的權(quán)貴們今日能捧他,明日就能捧別人。一個戲子,終究是上不了臺面的。孫鶯兒說完,就去摘燈籠。她對戴盾說,我今天說的話,你不要對別人講,你舅舅也不行。戴盾點點頭。孫鶯兒提著燈籠走了。
第二天一早,二夫人帶著丫鬟來馬號。戴盾正在給馬兒和料,馬瘸子已經(jīng)套好了驢車,準(zhǔn)備去城外拉柴。丫鬟給二夫人傳話,她問馬瘸子,馬瘸子,這兩天老爺怎么回來得這么晚?馬瘸子說,唱完堂會,趙督軍總要留老爺吃個飯,推杯換盞的,自然晚了些。丫鬟說,平常去潘委員、王會長家里唱堂會,也沒見回來得這樣晚。馬瘸子說,總是有早有晚的,去趙督軍、儲司令、方會長家唱堂會,一向要晚些。二夫人輕聲對丫鬟說了句什么,丫鬟便指著戴盾,問道,那個小瞎子,七夫人最近可常來?戴盾說,前些日子來過一次,看了看稻花就走了,有些日子沒來了。丫鬟還想說話,二夫人攔住她,開口問,你叫什么?戴盾說,小的叫戴盾。二夫人沒說話,帶著丫鬟走了。等二夫人走遠(yuǎn)了,馬瘸子把戴盾拉到一邊,問他,小子,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戴盾搖搖頭說沒有。馬瘸子說,二夫人問了你的名字,你就要小心些。別看二夫人病殃殃的,手段卻很厲害。去年有個姑娘得罪了她,竟被剝?nèi)ヒ路?,送去老鼠巷。老鼠巷是什么地方?一群餓狼似的漢子,怕已經(jīng)將那姑娘生撕了??傊?,你萬事小心些,這府里是有規(guī)矩的。戴盾點點頭,馬瘸子就趕著驢車走了。馬瘸子走后,孫鶯兒來了。她問戴盾,你舅舅走了?戴盾點點頭。二夫人剛才來過?戴盾點點頭。二夫人問什么了?戴盾說,二夫人問我舅舅,老爺為何回來得這樣晚,還問我,夫人您是不是常來。孫鶯兒笑說,她倒是關(guān)心我,恨不得找八個人盯著我。戴盾,你怎么回她的?戴盾想了想,說,我說你好久沒來了。孫鶯兒咯咯笑起來。你竟然會撒謊,我小瞧你了。孫鶯兒說,下午陸白芝要去方會長家唱堂會,又得受些苦,半夜才能回來,你牽著稻花,陪我去城外轉(zhuǎn)轉(zhuǎn)。戴盾一千個不樂意,但說不出口。孫鶯兒等了一會兒,見他沒話,就說,等陸白芝走了,我就來找你。
下午飲完馬,馬瘸子就開始套車,他對戴盾說,老爺要去方會長家唱堂會,得晚些回來,你記得填料加水,把廄里的糞便清理了。戴盾點點頭。馬瘸子走后不久,孫鶯兒就來找他。她說,牽著稻花,咱們走吧。孫鶯兒一手牽著馬,一手牽著戴盾的竹杖,兩人一馬穿過四五條街,出了南城門。天氣很好,有點微風(fēng)。戴盾能聽見不遠(yuǎn)處的曠野里,有一群野鴿子在飛。孫鶯兒很高興,邊摸著馬肚子,邊說,從前我想走就走,想騎馬就騎馬,出了城,一口氣能騎上二三十里?,F(xiàn)在卻像綁了腿似的,干什么都不自在。戴盾沒話,仔細(xì)著腳下的溝坎,生怕跌倒了。孫鶯兒說,你知道陸白芝唱堂會為什么回來得這么晚嗎?戴盾說不知道。孫鶯兒冷笑幾聲,欲言又止,末了還是說了句,他陸白芝能在柳城立足,不全靠嗓子。戴盾聽不明白,還是不說話。兩個人走累了,就找了一塊斜坡歇息。稻花難得出來一次,孫鶯兒就把韁繩摘了,放它去吃草。戴盾坐在草地上,聽得見風(fēng)聲和孫鶯兒的呼吸聲,聞得見草香和孫鶯兒的清香??墒撬床灰姟K芟肟匆豢刺焓鞘裁搭伾?,地是什么形狀的,還有孫鶯兒,他也想看看孫鶯兒。孫鶯兒說,戴盾,你長得很漂亮,有點像陸白芝,有人說過你長得漂亮嗎?戴盾想了想,搖搖頭。孫鶯兒說,那我就是第一個告訴你的。說實話,要不是你眼睛看不見,唱戲也是條出路,總比喂馬強。雖然免不了要爬權(quán)貴的床,但好歹穿金戴玉,吃香喝辣。戴盾說,我沒這個命。孫鶯兒笑了,湊過來揪住戴盾的胳膊。戴盾嚇了一跳,忙不迭站起身來,躲到一棵棗樹后頭。孫鶯兒跟上來,偏要揪住他。她說,跑什么?我拿你當(dāng)朋友,你卻躲著我。戴盾不知所措,臉燙得像灶膛。他說,叫人看見,我會被打死的。孫鶯兒笑說,荒郊野外哪有人,我只是揪你胳膊,又不是要親你嘴巴,躲什么躲?戴盾身子酸軟,抖得篩糠一樣。孫鶯兒見狀,也就不捉弄他,讓他安穩(wěn)坐下。孫鶯兒說,你膽子太小了,我也不瞞你,你猜五姨太的相好是誰?是給老爺梳頭的男伴兒,那小子才十七歲,就敢爬五姨太的床。比你的膽子大多了。話說回來,陸白芝的姨太太們也是倒霉,如花似玉的年紀(jì),偏偏丈夫是個……戴盾見她議論老爺,不敢說一句話。天色漸晚,風(fēng)也涼了。戴盾把馬喚回來,套上韁繩。孫鶯兒問,這就要走了?戴盾堅定地點點頭,說,到了喂馬的時候了,馬廄里還有葫蘆和驢要喂,稻花也得吃點精料,喝點熱水。孫鶯兒不情愿地起身,走在戴盾和馬前面。走了一會兒,她突然說,我不想走了,我想騎馬。戴盾急忙搖頭,他說,稻花懷著小馬駒呢,馬瘸子說了,不宜騎乘。孫鶯兒說,你懂個屁,我從小騎馬,臨產(chǎn)還有四個月,騎一騎怕什么。孫鶯兒翻身上馬,很快把戴盾甩在后頭。戴盾支起耳朵,最初還能聽到馬蹄聲,可很快聽不見了。他失去了方向,只能站在原地,等待孫鶯兒騎回來。天似乎是黑下來了,涼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吹來,鉆進(jìn)戴盾的身體里。他站在原地等了好久,仿佛有一年那么長。他甚至以為,孫鶯兒不會回來了。她就把他這個小瞎子,撇在荒郊野地里,等土匪和郊狼,把他殺了??蓪O鶯兒回來了。他聽到馬蹄聲,越來越近。先是那股清香撲過來,接著是一只細(xì)嫩的手。孫鶯兒把韁繩遞到戴盾手里,她說,抓緊了,我們回城。
馬瘸子一大早就在打那頭大黑驢。戴盾聽到聲音,走出門去。馬瘸子一邊叱罵,一邊用鞭子抽驢。驢不住地慘叫,三匹馬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戴盾喊了幾聲舅舅,馬瘸子沒聽著。戴盾走近了喊,馬瘸子才停下,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戴盾問,舅舅,打驢干什么?馬瘸子恨恨地說,這頭淫驢,總想著騎母馬,去年總想騎稻花,現(xiàn)在又想著騎白瓜。天殺的,驢日的,今天我一起來,看見這頭淫驢正支棱著驢鞭,在白瓜屁股后面轉(zhuǎn)悠。幸好我起得早一些,不然就壞事了。要是白瓜生了騾子,管家非要扒我的皮。這可是上等的好馬,一匹馬值五十塊大洋。馬瘸子說完,還不消氣,掄起鞭子,接著抽驢。馬廄里只有一匹大公馬,那就是葫蘆,稻花懷的就是葫蘆的種。稻花的肚子越來越大,再有兩個月,就要生小馬駒了。馬瘸子抽完驢,把鞭子掛在楔子上,邊脫衣服邊囑咐戴盾,我去騾馬市問問價,你看好這頭驢,別把稻花給蹬了。要是價格合適,我回來請示管家,把驢賣了,換頭騾子也好。
馬瘸子走后,戴盾在馬廄邊上坐下。他聽到馬在吃草,驢在呻吟。風(fēng)徐徐地吹,水車轱轆吱吱呀呀地響。他想到,孫鶯兒好久沒來馬號了。大約有二十天,或者二十一天。二夫人來得也少,有時候只是派丫鬟來,簡單問幾句話。戴盾想,孫鶯兒或許是回娘家去了。馬瘸子說過,孫鶯兒娘家不遠(yuǎn),她?;厝プ≈?。戴盾坐了半晌,起來往石槽里填料。孫鶯兒不知什么時候走到了戴盾后面。你舅舅呢?她問。戴盾沒回頭,一邊填料一邊說,馬瘸子去騾馬市了,他要賣驢。孫鶯兒問,為什么賣驢?戴盾臉紅了,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孫鶯兒催著他說。他就說,驢想騎白瓜,想讓白瓜生騾子。孫鶯兒一愣,隨即笑開。她說,驢也是可憐,沒有母驢作伴,可不就想著騎漂亮的母馬嗎?戴盾填完料,放下鐵鍬,轉(zhuǎn)過身來對孫鶯兒說。你嗓子不舒服,我聽出來了。孫鶯兒說,是嗎?戴盾說,你腳步輕了,好像是瘦了,腿腳沒力氣,說話音量也小。戴盾問,你怎么了?孫鶯兒半天沒說話,拽著戴盾進(jìn)馬棚。馬棚里囤著干草,兩人就坐在干草堆上。孫鶯兒還沒張口,眼淚先掉下來了。她說,我懷孕了。戴盾低下頭,小聲說,這是好事,恭喜了。孫鶯兒說,不是陸白芝的。戴盾渾身一顫,抬起頭來,想去尋找孫鶯兒的眼睛,可看到的只是黑暗。陸白芝有七個老婆,卻沒有一個孩子。孫鶯兒冷笑說,他不能人事,當(dāng)然生不了孩子。五夫人有自己的相好,我也有。戴盾沒說話,孫鶯兒抹抹眼淚,接著說。我有一個師哥,比我大幾歲,是我爹的二徒弟。嫁給陸白芝之前,我就和他好上了。我倆一直好著,不成想懷孕了。戴盾又把頭低下,撿了一根干草在地上畫圈。他耳朵很靈,能聽到馬棚里老鼠的聲音。孫鶯兒嘆了口氣,她說,要是叫陸白芝發(fā)現(xiàn),他會把我殺了。我知道他的手段,又狠又毒。戴盾心想,等馬瘸子回來,得讓他去買幾包老鼠藥,老鼠一多就成了害,早早殺光才好。孫鶯兒說,師哥去走鏢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我想著去藥店抓副藥,把孩子打了。戴盾,孫鶯兒問他,戴盾,你能不能幫我去抓藥?戴盾站起身來,摸到一把鐵鍬,輕聲走到一旁的草堆里。側(cè)著耳朵聽了聽,一鍬拍下去。他把草撥開,一只小老鼠已經(jīng)被拍扁了。戴盾對孫鶯兒說,好,我去給你抓藥。
稻花這兩日就要生產(chǎn),馬瘸子和戴盾輪班盯著,生怕有什么閃失。驢已經(jīng)賣了。賣給了屠狗巷的羅屠夫。羅屠夫當(dāng)街殺驢,驢鞭賣給了儲司令的廚子。賣了驢,又買進(jìn)一頭黃毛騾子。這騾子像被騸了似的,老實巴交,悶不吭聲,干起活來很賣力氣。兩個月來,孫鶯兒來馬號的次數(shù)很少。有時候她來了,戴盾也躲出去。稻花是孫鶯兒的馬,臨產(chǎn)這幾日,來得很勤快。昨天她來了,把戴盾堵在屋里,問他為什么躲著她。他不吭聲。孫鶯兒冷笑幾聲,罵他,明明是個瞎子,卻裝啞巴,干脆連聾子一塊裝,去要飯指定有人扔一兩個銅子兒。戴盾聽了很難過,但他打定主意不理她。二夫人最近來得也很頻繁,對稻花的關(guān)心令戴盾感到詫異。丫鬟替二夫人傳話,說二夫人是最喜歡動物的,動物里邊最喜歡貓,可老爺怕貓,只能來馬號瞧瞧馬。咱的馬俊俏,丫鬟笑著說,養(yǎng)馬的也俊俏。二夫人聽罷,扭頭走了。丫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連忙追上去。戴盾聽了倒沒什么,一個瞎子,除了討飯算卦,能干什么呢?養(yǎng)馬已經(jīng)是很好的營生了。戴盾喜歡養(yǎng)馬。這天夜里,戌時二刻,稻花要生了。上半夜是馬瘸子值班,戴盾睡得昏沉,聽見馬瘸子大喊幾聲,就穿衣服出門。馬瘸子已經(jīng)點起火把,在馬廄角落里生起一堆火。戴盾聽到幾個男人說話,有廚子,有門房,還有給老爺侍弄花的小花匠。小花匠見戴盾出來,就湊過去和他說話。小瞎子,馬要生了。小花匠說。戴盾點點頭。你看不見,可惜了。這馬跪在地上,屁股后面冒出一團(tuán)胎衣。我看著,那似乎是小馬駒的腿。小花匠話多,揣著袖子,扒著柵欄給戴盾解說。稻花肚子里的小馬駒個頭不小,半天沒生出來。馬瘸子急得罵娘,門房老頭笑話他:他娘的,馬下個崽子,跟你老婆生孩子似的,急個屁!可稻花似乎已經(jīng)用完了力氣,躺在地上,一聲比一聲低。馬瘸子說,完了,生不下來,得幫幫它。廚子問,怎么幫?馬瘸子說,用繩子拽出來,咱們幾個一起拽,興許能行。馬瘸子早就準(zhǔn)備好了繩子,他把繩子系在馬腿上,分成兩股,馬瘸子、門房、廚子、小花匠四個人拽繩子,不敢使莽勁,都聽馬瘸子的號令。戴盾聽他們拽了半天,似乎是成功了。四個人沒聲沒響,戴盾問,怎么樣了?生下來了嗎?門房老頭罵罵咧咧地走出來,邊走邊說,真他媽晦氣,為了生一頭死騾子,搭上一匹好馬,可憐我這一身衣服,還是前天剛換的。廚子跟著門房走了,小花匠走到戴盾身邊,對他說,幸好你瞧不見,滿地的血,生是生出來了,不是馬駒,是頭騾子。我說什么來著?早該把驢換成騾子,省得折騰一遭,馬也死了。小花匠也走了。馬瘸子和戴盾誰也沒說話,愣了有那么一盞茶的時間,馬瘸子說,戴盾,過來,稻花就要咽氣了,你摸摸它。戴盾摸索著走進(jìn)馬廄,蹲在稻花身邊。血還熱著,蒸騰出一股腥味。稻花還有一口氣,喉嚨里發(fā)出輕微的呼哧聲。戴盾摸著它的頭,感受它的情緒。馬瘸子問,死了嗎?戴盾說,還沒。過了一會兒,馬瘸子又問,死了嗎?戴盾說,死了。馬瘸子說,出來吧,去打水,把血都洗干凈。明天一早,我拉去賣了。戴盾點點頭,走出馬廄,鞋已經(jīng)濕了。他問馬瘸子,老爺會把咱們趕出去嗎?馬瘸子沒說話。他又問,七夫人和二夫人明天來問,我怎么說?馬瘸子還是不說話。戴盾說,我去打水吧。馬瘸子說,去吧。
第二天一早,馬瘸子套上騾子,把稻花和稻花的孩子一齊拉走了。二夫人聞訊,第一個趕來。她沒帶丫鬟,親自同戴盾說話。她問,稻花死了?戴盾說,死了。她問,聽說生了個騾子?戴盾說,是。二夫人說,你也別難過,死了便死了,老爺不會怪罪的。戴盾彎腰說是。二夫人走后不久,孫鶯兒來了。她繞著馬廄轉(zhuǎn)了兩圈,才過來和戴盾說話。稻花呢?她問。戴盾說,馬瘸子拉走了。孫鶯兒問,你親眼看著它死的?戴盾點點頭。孫鶯兒說,那很好,死了就死了吧。孫鶯兒站在那兒,一點動靜沒有。戴盾說,你別難過。孫鶯兒笑了兩聲,說,別傻了,誰會為個畜生難過?她說完就走了,走得很慢,腳步沉了些。吃過晚飯,馬瘸子被管家叫去訓(xùn)話。戴盾躲在屋子里,想稻花的去處。馬瘸子說,剛死不久的馬,自是有人要的。馬肉酸了些,但總歸是肉。賣了馬,馬瘸子和他的罪責(zé)就小一些。門外面來了人,輕聲叫他,聽聲音是二夫人的丫鬟。戴盾出門,丫鬟就說,跟我走一趟,二夫人讓你去屋里送些炭。送炭不是戴盾的活計,戴盾也從沒去過二夫人的院子。丫鬟說,快些,著急使呢。戴盾用竹筐提了炭,跟著丫鬟去二夫人院里。走了半刻鐘,拐了七個彎,進(jìn)了四道門,就到了二夫人的院子。聽丫鬟的指示,戴盾在一間屋子門口站定,聞到一種幽香,他知道這就是二夫人的房間。戴盾把炭放在地上,就要走。丫鬟說,別犯懶,都到地方了,不差這兩步,把炭提進(jìn)去,省得我沾手。戴盾猶豫不定,他說,夫人的屋子,我不敢進(jìn)的。丫鬟說,夫人不在屋里,沒人看見,怕個什么。戴盾聞言,就提著炭邁進(jìn)了屋。丫鬟等他進(jìn)去,就把門關(guān)上,從外面上閂。戴盾急了,把炭筐子撇在地上,忙去開門。急拽了幾下,門牢牢不開。屋里有人說話,別拽了,招來人就不好了。戴盾聽出來是二夫人,就跪下說,夫人饒命,我上了丫鬟的當(dāng),不是故意進(jìn)來的。二夫人摸著他的頭說,你別害怕,我不怪你,讓你來是有事找你。戴盾跪在地上不起來,也不說話。二夫人的手冰涼,從頭摸到臉,兩個手指頭捏著戴盾的耳垂。你多大了?二夫人問。戴盾說,十七。二夫人說,是想要女人的年紀(jì),怪不得和孫鶯兒那么好。起來,你左手邊有把椅子,坐在那兒。戴盾摸到椅子,就坐在椅子上。二夫人坐在他旁邊,說,把手給我。戴盾伸出手,二夫人捏著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二夫人的臉是溫?zé)岬?。二夫人引著他的手,往脖子、胸脯、小腹上去。戴盾這才發(fā)現(xiàn),二夫人不著絲縷,裸著身子在等他。戴盾知道二夫人想要什么,他也知道該怎么做。不等二夫人說話,他就站起來,把二夫人緊緊抱住。二夫人說,往前走兩步,抱我去床上吧。
從二夫人院里出來,夜已經(jīng)深了。戴盾支起耳朵,躡手躡腳地出了院子,沿著墻邊往回走。他記得路,拐七個彎,進(jìn)四道門,聞見馬糞馬尿的味道,就走對了。他拐了四個彎,卻停下腳,站在墻根底下,一動不動。他聽到孫鶯兒的聲音,她哭喊著,嚎啕著,嘶吼著,這聲音從院墻內(nèi)傳出來,傳到戴盾的耳朵里。戴盾沒有猶豫,走進(jìn)院子,循著聲音走到窗戶底下。他貼著窗戶,聽到老爺?shù)穆曇?。那道聲音真好聽,即使獰笑著,也悅耳極了。孫鶯兒似乎是被綁住,老爺不知用什么,把孫鶯兒折磨得如此痛苦。聽了半晌,戴盾從地上摸到一塊磚。他溜進(jìn)屋子里,站在老爺身后。他不說話,老爺竟也沒發(fā)現(xiàn)他。孫鶯兒看見他,就不再哭喊,反而沉靜下來,淡淡地說,把他殺了。老爺愣住,沒聽清,問她,你說什么?孫鶯兒說,把他殺了。老爺問,殺誰?一聲悶響,鮮血從老爺腦門上流下來。孫鶯兒冷笑著說,殺你。老爺回頭瞧了瞧,只看到一個瞎子,白瓷似的眼珠子,五官比女人還漂亮。好漂亮的小子!老爺由衷地贊嘆,話沒說完,倒了下去。戴盾知道該怎么做,蹲在地上,補了幾磚。孫鶯兒說,差不多了,他已經(jīng)死了。戴盾把板磚扔到一邊,站起身來,卻不知所措。孫鶯兒說,過來幫幫我。戴盾走到床邊,問,怎么幫?孫鶯兒說,你往下摸,幫我把那東西拔出來。戴盾聽她的指示,摸到一根溫?zé)岬奈锸玻馁|(zhì)像玉。拔出來!孫鶯兒咬著牙說。戴盾把那東西拔出來,孫鶯兒發(fā)出痛苦的呻吟。那東西似乎沾著血,熱中透著涼,戴盾把它扔在地上。戴盾給孫鶯兒解綁,孫鶯兒問,東西呢?戴盾說,扔地上了。孫鶯兒在床上坐了一會,然后站起身來,檢查陸白芝是否還活著。她說,還有一口氣。戴盾慌了神,想去撿磚。孫鶯兒說,別動。她撿起那根玉杵似的東西,插在陸白芝嘴里。找了根繩子,套在陸白芝脖子上。她說,過來,和我一起拉,把他吊起來。戴盾過去幫忙。陸白芝身子不重,輕易就吊起來了。孫鶯兒用涼水洗了洗身子,把衣服穿上,又收拾了一些金銀細(xì)軟。她說,快走吧。戴盾問,去哪兒?她說,去哪兒都行,就是別在這兒。兩個人悄悄出了院門,來到馬號。馬瘸子還沒睡,在臺階上坐著。看到戴盾和孫鶯兒急匆匆趕來,嚇得一句話也不敢說。孫鶯兒說,你可以走,也可以不走。明天軍警來了,多半認(rèn)為是我殺的。戴盾說,我走。兩人進(jìn)馬廄牽馬,臨走時,戴盾對馬瘸子說,舅舅,我走了。馬瘸子瞪大了眼,摸著那條瘸腿,面色慘白,他說,走吧,別回來。戴盾說,不回來了,你保重。
兩人騎一匹馬出城,戴盾坐在后面,緊緊抱著孫鶯兒。夜風(fēng)大得出奇,像箭矢一樣從戴盾耳邊嗖嗖穿過。不知騎了多久,孫鶯兒剎住馬,停了下來。戴盾支起耳朵,聽到流水聲,他問,這是哪兒?孫鶯兒說,河灘。兩個人把馬牽到荒草甸里,鋪開一個空地。孫鶯兒說,睡一會兒,天不亮就走。她把韁繩綁在胳膊上,找了塊草地躺下。戴盾也躺在草地上,嘴里銜了根干草。孫鶯兒出奇得沉默,戴盾也無話可說。風(fēng)從河面上吹來,呼嘯著漫上堤岸,把荒草吹得傾斜。黃脖子從矮樹叢里飛起,在風(fēng)中打旋。孫鶯兒突然說,你身上有股香味,是二夫人的。戴盾沒說話。孫鶯兒問,你和她睡過了吧?戴盾還是沒說話。孫鶯兒也不再問,變得毫無聲息。過了有一個時辰,孫鶯兒站起身來,翻身上馬。戴盾也緊跟著站起來,伸出一只手??蓪O鶯兒沒拉他,騎著馬往河灘去。戴盾跟在馬后頭,等出了荒草甸,他才問,你要把我扔在這兒嗎?孫鶯兒說,是的。說完她就揚起鞭子,抽到馬屁股上。馬疾馳而去。戴盾像一根木頭似的,站在原地發(fā)愣,兩顆白瓷眼珠泛著閃閃的光。沒讓他久等,馬蹄聲漸近,孫鶯兒又折返回來。她伸出手,輕輕地說,上來,天快要亮了。
責(zé)任編輯???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