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貓

她后知后覺的感知到，生命中有那么多可以留下美好回憶的機會，都被她輕而易舉的無視掉了。

01.

滬市落雨的時候，陳晚意正舉著相機為暑假的最后一位顧客拍外景。

斗大的雨滴從天而降，陳晚意的頭上、身上都被雨水淋透。但她顧不得這些，她必須保護好手中的相機。那是她吃飯的本錢。更何況，這架相機還是向學校攝影協(xié)會借來的。

本著每做一單都要做到最好的信念，陳晚意在放假前向攝影協(xié)會借了一些她目前還負擔不起的攝影器材。

“今天就到這里吧?！笨蛻羰且晃粊頊谐霾畹哪Ｌ亟憬?，她想拍點游客照為自己的社交賬號漲些人氣。之所以會選中陳晚意，僅僅因為這家攝影工作室就在她入住的酒店樓下。而整個工作室只有陳晚意在這個時間段沒有其他預約。

當然，工作室有和客戶事先告知陳晚意是大學生暑期工的實情。但客戶在查看了陳晚意的既往作品和裝備后，爽快的簽訂了拍攝協(xié)議。為了這份信任，陳晚意拍的格外用心和賣力。

“照片我稍晚點用網(wǎng)盤傳給您，精修的3張在您選片第二天發(fā)送?！笨蛻綦x開后，陳晚意又在工作室整理了很久的照片。等她離開，最后一班地鐵也如期到達距店不遠的車站。

旅游大軍的到來讓暑假的滬市地鐵一直都是摩肩接踵的狀態(tài)。她跟隨潮水般涌過來的人群擠上駛向郊區(qū)的列車。陳晚意對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習以為常，畢竟她從小生活在這里。滬市不僅是她讀大學的地方，還是她的家鄉(xiāng)。

02.

談及離家，陳晚意并不像其他人一樣有多少不舍或者難過。她并非不喜歡滬市，她只是不喜歡繼續(xù)跟父母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

陳晚意的父母是大學情侶，畢業(yè)第一年就結婚有了陳晚意?；楹?，陳晚意的母親跟隨丈夫來到滬市扎根。但是兩人過得并不好。創(chuàng)業(yè)過程中帶來的壓力，讓陳父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古怪，每每回到家都冷著一張臉。兩個人從最初的吵鬧變成了后來的相看兩厭，久而久之陳父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甚至到了一年都回不來幾次的程度。

陳母在滬市沒有自己的圈子，所以在陳晚意出生后就幾乎把全部經(jīng)歷投注在她身上。與之對應的，就是對陳晚意超乎尋常的掌控欲。母親不讓她離開滬市，表面的理由是待在這里家里能有個照應。實際上只是害怕陳晚意的離開會帶走她在這里的最后一絲念想。

父母的婚姻對陳晚意最大的影響就是絕不相信兩個毫無血緣關系的人能夠產(chǎn)生什么真實感情。所以就算上大學后對她表示好感的人不少，她對待異性的態(tài)度卻永遠都是不理會、不親近。但此刻，她必須主動聯(lián)系一下江云生，也就是她手中相機的主人。

“你好，我是陳晚意，相機是你舍友借給我的，他把你的號碼發(fā)給我了。明天去學校直接還你方便嗎？”

睡前，陳晚意想起相機借出者的叮囑，她務必在相機用完之后第一時間歸還到江云生手中。畢竟這個價位的相機一旦出了什么閃失誰也賠付不起。

“沒問題?！标愅硪鉀]想到對方能夠這么快的回復她的短信。她又檢查了一遍相機包里的物件，確保萬無一失后才安心的上床睡去。

江云生比陳晚意大一屆，年級卻比陳晚意還小上一歲。陳晚意剛入學的時候就聽聞過他的事跡，高考跳級考生、國獎獲得者、數(shù)學建模大賽一等獎獲得者、學校數(shù)理協(xié)會最年輕的會長。最重要的是，很多人都說他雖然成績斐然又生得一張好看得不像話的臉，卻總是一副樂呵呵的模樣，性格極好。

雖然同處一個學校，陳晚意和江云生卻就讀在城大教學區(qū)離得最遠的兩個院系，江南的藝術學院和江北的數(shù)理學院。所以他們從未產(chǎn)生過交集。陳晚意也沒什么興趣跟這樣的“顯眼包”產(chǎn)生交集。畢竟在母親時不時的控訴中，父親在大學時代就是這樣一個騙人騙心的“惡人”。

直到江云生的舍友加入攝影協(xié)會，并且拿著江云生那個對大學生來說價值不菲的相機四處惹眼，被陳晚意無意間注意到并借用之后。她不得不跟這個人扯上關系。

“抱歉，昨天被雨水打濕了一點，你需要我怎么賠付或者清理都行?！标愅硪庹故局鄼C包一角的水痕，誠懇的向江云生致歉。對方伸手接過相機，再三表示不用在意。至此，陳晚意認為他們的交集到此結束。她和江云生禮貌的道別，然后頭也不回的消失在城大數(shù)理學院的自習樓前。

然而開學一周后，城大數(shù)控協(xié)會的招新宣傳板在學校的官方論壇上爆火。陳晚意自然也注意到了這條消息，但她發(fā)現(xiàn)對方使用了她拍攝的城市照片作為背景。而她作為創(chuàng)作者竟然毫不知情。況且這張照片是她準備用來參加不久之后的城市攝影展的參賽作品，就這么提前曝光出來，對她而言無異于放棄了比賽沖獎。

陳晚意沖到數(shù)控協(xié)會的活動室前，怒氣沖沖的給江云生打去語音電話。對方卻對她的控訴一臉不解。很快，事情的來龍去脈被理清。是陳晚意在借用江云生的相機后忘記刪除照片備份，而江云生那個加入攝影協(xié)會的舍友為了炫耀技術，冒認了照片拍攝者這個名頭。

雖然江云生一再表示是他沒有調(diào)查清楚就貿(mào)然使用照片的過錯。但是陳晚意知道，沒有刪干凈備份才是整件事最大的失誤。至于那個冒認照片的人，以后在協(xié)會里少接觸就是了。

“那你的比賽怎么辦？”

“不如這樣，你拿我的相機再去拍一些？”

作為理工男的江云生怎么知道，要拍出一張令評委一眼驚艷的參賽照片，是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以及攝影者當時極佳的抓拍技巧。陳晚意很難有第二次那樣的機會。就算有，也不可能在參賽三天前。

“算了?！标愅硪馐悄欠N自己的責任自己承擔的性格。既然事實就擺在眼前，她也沒有理由揪住江云生不放。但她不與追究的態(tài)度顯然沒有得到江云生的認可，他表示一定要想辦法幫陳晚意按時交上參賽作品。

就像現(xiàn)在，他背上相機帶陳晚意來到了滬市很少有人關注的一隅?！霸谶@里拍照大概率能拍到別人沒拍過的照片?！薄澳銋⒓舆^攝影展？”江云生搖頭，“但我媽媽是攝影師?！?/p>

難怪對攝影沒什么興趣的江云生能夠擁有這么貴重的相機。

當天傍晚，陳晚意在江云生推薦的地點拍下了幾張從任何角度講都令她滿意的作品。雖然可能仍然比不過她之前無意間抓拍的那張，但參加比賽應該是足夠了。

03.

高考前的陳晚意對未來的職業(yè)規(guī)劃非常模糊。那時候的她一心只想逃離滬市，參加藝考也是聽從了遠房小姨的意見，為了以后能夠不拘泥于工作地點自由選擇。上大學之后，她才發(fā)現(xiàn)攝影師是她內(nèi)心深處最渴望的職業(yè)。

好在藝術設計所學的內(nèi)容對攝影幫助很大，陳晚意把全部業(yè)務時間都用來精進攝影技術，加入攝影協(xié)會、當上副會長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只是沒想到江云生會來他們這里參加活動。

“如果是因為我攝影展作品落選的事，大可不必。”大多數(shù)時候，陳晚意對異性都是恭敬有禮的，但在察覺到對方似乎有刻意靠近的嫌疑后，她就會警鈴大作，豎起渾身的刺包裹自己。

“是我自己想學一學?！?/p>

“數(shù)控協(xié)會平時很清閑？”

“……”

江云生被陳晚意咄咄逼人的態(tài)度搞得一頭霧水。明明上周拍照結束的時候她還是高高興興的，怎么自己來了攝影協(xié)會就把人給氣成這樣了？

“以后有什么事盡量去找會長。我這邊不帶新人?！?/p>

“我不算新人?！苯粕严鄼C里他拍過的照片給她展示，陳晚意看得出，他的水平比協(xié)會里面大多數(shù)業(yè)余學攝影的人都強。見正要再次出口回絕的陳晚意被人喊走，江云生沒再追上去。他找了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大二會員，問了下他是否了解他們的副會長。

“陳學姐看起來比較溫和，但好像跟誰也算不上親近?！?/p>

江云生心下了然，看來陳晚意是誤會自己是故意接近她了。他仔細一想，她倒也不算完全誤會，他加入攝影協(xié)會確實有私心。

“特約接不接？我媽媽的工作室。時間充裕，價格公道?！?/p>

陳晚意看著手機里的消息，越發(fā)好奇江云生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鞍⒁滩痪褪菙z影師？”

“這次她拍不了?！?/p>

“那你為什么覺得我能拍？”

“直覺?！?/p>

這下?lián)Q陳晚意啞口無言。她對江云生不感興趣，但是對江云生所說的“價格公道”感興趣。畢竟賺錢才是自力更生的第一步。

“好?！标愅硪鈶陆粕难s。暑期實習結束后，她正琢磨著去找另一家攝影工作室兼職，可是問過幾家，都不接受像她這樣邊上學邊工作的。雖然她手里攢了一些錢，但是一直沒有收入，仍舊令她不安。

很快陳晚意就知曉了江云生媽媽不能親自拍攝的原因：她是被拍攝的主角之一。

舉著相機的陳晚意看著保養(yǎng)得宜、一襲婚紗在身的女主角和一位身著西裝、風度翩翩的男士從化妝間走出來，小聲詢問站在一旁的江云生?！澳愀改傅慕Y婚紀念日？”

“是我媽媽的新婚?！苯粕_口更正，然后向一臉震驚的陳晚意解釋，“我爸媽十年前就離婚了，旁邊那個叔叔是她現(xiàn)在的丈夫?！?/p>

言畢，江云生就開始招呼工作人員布景、打光，為兩個人的婚紗照忙前忙活。陳晚意也被他的這份積極感染，拍得極其認真專注。

在眾人的一道努力下，整個拍攝過程非常順利?；貙W校的地鐵上，陳晚意翻看著相機里新人幸福洋溢的臉，嘴角也不自覺勾起一個弧度?！昂芘浒?？”江云生一臉驕傲的插話讓陳晚意嘴角的笑意瞬間收了回去。她搞不明白江云生在自己媽媽嫁給其他人這件事上有什么可開心的。

“我很小的時候，就希望有一個人能像叔叔一樣愛我媽媽?！苯粕萑雽ν舻幕貞洝ｊ愅硪庖矎乃拿枋鲋兄懒私粕改傅倪^往。旅行途中一見鐘情、不顧雙方父母反對火速閃婚。很快激情褪去，原本憧憬的浪漫生活變成了一地雞毛。生活上的不順心讓江云生的父親開始頻繁的酗酒、吵架、摔東西置氣，甚至發(fā)展到動手打人的地步。在江云生上小學那年，江母果斷提出了離婚，自己獨自帶著兒子來滬市打拼。

“阿姨后來都是一個人？”陳晚意聯(lián)想到自己家里那種表面風平浪靜實際卻壓得人透不過氣的窒息感，反而羨慕起江云生媽媽這種當機立斷的勇氣。

江云生點點頭，“這些年她一個人帶著我，生活得很辛苦，所以我才一直希望有個人能夠陪伴她、照顧她?！?/p>

“她決定答應叔叔的求婚，一方面是為了她自己未來的幸福，另一方面也是害怕我會因為她的緣故不愿意走吧?！?/p>

“你要去哪兒？”

陳晚意比較好奇，他才剛上大四，難不成這么早就規(guī)劃好畢業(yè)后的去向了？江云生沒有接話，陳晚意也識趣的沒再追問。

回到學校后，江云生突然向學校遞交了出國交流的申請，他跟陳晚意發(fā)消息說以后他們可以郵件交流。陳晚意沒有在意，她沒有看郵件的習慣，更不認為交際圈很廣的江云生能夠給僅有幾次交集的她發(fā)郵件。

04.

畢業(yè)三年后，陳晚意成立了自己的攝影工作室。雖然她終于在小姨的幫助下逃離了滬市，但是母親對她的掌控欲卻并未減弱。每天一通視頻電話以及事無巨細的“關心”成為壓在陳晚意心上的沉重負擔。

久而久之，她開始出現(xiàn)失眠、多夢、焦躁不安的癥狀。醫(yī)生建議她適當?shù)淖鲆恍┬睦硎鑼?。但是在陳晚意看來，只要那雙無形的手還在，她就不可能有自由呼吸的一天。

“媽，您能不能有一點兒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每天只盯著我？”陳晚意的情緒終于在一次長達兩個多小時的視頻通話中徹底崩潰。她看到一向強勢的母親在視頻那頭愣住、發(fā)抖、繼而眼角帶淚的咆哮著控訴她人生的諸多不幸。直到陳晚意又一次陷入到自責內(nèi)疚中不斷的向她重復著“對不起”。

掛斷電話的時候，墻上的時鐘已經(jīng)指向深夜12點。陳晚意在黑暗中抱緊自己，她感覺海水正透過門縫漫進屋子，漫過腳背、胳膊、口鼻，最后她整個人都在水中逐漸下沉，沉入更加深不見底的黑暗。

陳晚意是被激烈的敲門聲吵醒的。她頂著一頭亂發(fā)煩躁的拉開公寓門，抬頭就看到了一張無比熟悉的臉。對方看起來比她還憔悴上幾分。

“你一直沒接電話，物業(yè)讓我過來看看?！?/p>

陳晚意掃了一下自己手機上赫然顯示的5條未接來電，想不明白大周末的物業(yè)為什么如此焦急的給業(yè)主打電話。

“什么事？”

“樓下的熱水管爆了，就在咱們樓前面。物業(yè)怕出問題，挨家挨戶的在通知?！?/p>

時隔五年，與江云生再次相遇并成為鄰居，是陳晚意完全沒有料想過的事情。她看到對方頂著一頂完全不符合年齡的黑帽子，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的樣子，根本不能將這個人和大學時代那個意氣風發(fā)、一臉陽光的江云生聯(lián)系到一起。

“你也來這邊工作？”陳晚意給他遞上一瓶飲料，被對方順手放回到茶幾上。

“兩個月前剛做完手術，醫(yī)生不讓亂吃?！笔中g兩個字讓陳晚意立刻明白了江云生來首都的原因。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索性就不再說話。

“你那張城市掠影，拍得真好?！苯粕_口，打破二人的尷尬。陳晚意沒想過，自己隨意放在微博上的作品，竟然能被江云生看到。“你的作品我一直都有看。”江云生曬出自己微博界面的鐵粉標識，說他很早就關注了陳晚意的微博。

“大概八年吧。”

八年前，陳晚意大一的時候，她為了放攝影作品剛剛開通微博。江云生從那么早就知道她了嗎？

“剛開始只是搜附近的人無意發(fā)現(xiàn)‘晚意隨風’這個名字，覺得名字好聽，曬的風景照也好看，隨手關注的。”“后來你借相機，我才把這個微博和你聯(lián)系起來?！薄岸冀型硪猓€都會攝影，我想不出不同的人怎么會有這么多巧合?！?/p>

陳晚意靜靜的聽他講述，然而對方卻話風一轉，把話題扯回到她身上。

“但我感覺你最近的心情不太好。從你的作品能看得出?！?/p>

此時的江云生已經(jīng)摘下帽子，露出完整的額頭。他發(fā)覺了陳晚意在看到他仍舊有一頭秀發(fā)后，如釋重負的微表情?！拔易龅氖切呐K手術，不是癌癥?！?/p>

陳晚意輕咳了一聲以掩飾自己被看穿心思的尷尬，不過她依然被“心臟手術”這幾個字嚇到。在她不大的人際交往圈里，胃病出血已經(jīng)是最嚴重的病癥。沒想到江云生竟然能夠輕描淡寫的說出這么令人震驚的事。

他的坦誠讓一向封閉自己的陳晚意破天荒的放下了心中的戒備。

“最近確實不太好?！?/p>

05.

陳晚意沒打算把自己的事對江云生和盤托出，她一向習慣自己消化一切，況且她認為她和江云生的交情僅限于在同一座城市里偶然重逢的大學同學。

但母親病倒的消息讓陳晚意強撐的精神世界，啪的一聲繃斷了。她反感母親的控制，卻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牽掛還是母親。陳晚意買了張機票火速趕回滬市，沒想到面對的不僅是病倒的母親，還有為了所謂的愛情向母親遞上一紙離婚協(xié)議的父親。

“熬了這么多年，你一直在等這一天吧？”陳晚意聲音顫抖的質(zhì)問父親，她不僅為母親，還為他們這個早已支離破碎的家。

“這對我和你媽都好?！标惛笇@他所做的一切感到理所當然。他一直覺得，和妻子這段貌合神離的婚姻，兩個人都巴不得從中脫身。所以陳晚意母親的突然病倒并不在他的意料之內(nèi)。但此時的他已經(jīng)無暇顧及這個名義上妻子的情緒。

陳晚意清楚，她的父親是一位自負且自大的人，如果問他誰要對他們失敗的婚姻負責，他一定不會承認他自己難辭其咎。她拗不過父親，只能轉頭去勸母親放過彼此。卻沒想到看起來對這段婚姻已經(jīng)不甚在意的母親，這次卻態(tài)度堅決的不肯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字。陳晚意只能暫時先把母親接到自己身邊。只覺得自己的生活像一個越系越死的結，永遠沒有徹底解開的一天。

時隔兩個多月，江云生竟然還沒有搬走。陳晚意驚訝的看著他從對面的房門里走出來。氣色和他們剛重逢那時候相比，已經(jīng)有了質(zhì)的改變。陳晚意甚至懷疑他是不是吃了什么靈丹妙藥。

“醫(yī)生說手術看起來很成功，以后再也不是病人了！”江云生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里是掩飾不了的得意。陳晚意終于從這個人身上找回到大學時代那個江云生的影子。他果然還是這么積極樂觀，生活中的任何一樁喜事，都能讓他的精神滿血復活。

陳晚意在恭喜過后，忍不住提醒他不要情緒波動過大，以免影響痊愈。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今天該高興就高興?！?/p>

江云生揚了揚手中的相機，顯然他今天是要出去拍照散心。“一起去吧，帶上阿姨?！标愅硪馀宸粕臏贤芰?，即便和自己的母親才有一面之緣，就能夠說動她一起去公園里拍照。

陽光、草地、熱鬧的人群。除了工作永遠把自己鎖在家里的陳晚意，已經(jīng)太久沒有感受過外面真實的世界。她開始慶幸在這種看不見光亮的日子能夠與江云生重逢。哪怕她仍然沒有把江云生當成多親近的人。反而是陳母和江云生的關系日漸親近，沒事總是招呼他來家里做客。

交往的次數(shù)多了，陳晚意也知曉了江云生大四那年的去向。在一次毫無征兆的暈倒后，他被查出了先天性心功能不全。遠在國外的祖父母和他媽媽商量將他送往那邊治病。本來是想治好病再回來完成大學學業(yè)，但沒想到他的病情過于復雜，治療兩年都沒能好轉。

他不甘心就這樣從大學退學，三年前冒險從國外回來完成了畢設并順利保研。但這也導致病情的進一步惡化。隨后他一直邊做科研邊輾轉各地看病，直到遇到了首都醫(yī)院的一位教授，愿意承擔失敗風險，接手他這例具有世界級難度的心臟手術。

“從手術室出來以后，我就像重活了一次。尤其是在看到你微博發(fā)的晨曦照片之后，我覺得這是上天給我的暗示?！?/p>

陳晚意沒想到自己隨手拍下的作品能給江云生帶來這么大的鼓勵，她不由得感慨人與人之間的奇妙緣分。在一次晚歸后并沒有受到對方的質(zhì)問后，陳晚意吃驚發(fā)現(xiàn)母親的心態(tài)也在江云生的影響下慢慢改變。

“他經(jīng)歷那么大的事兒都能過去，我們家的事也沒什么過不去的?！?/p>

在陳晚意陪伴母親回到滬市與陳父和平分手后。陳晚意告訴江云生他們倆扯平了，“我?guī)土四阋淮?，你也幫了我一次，我們互不相欠?！?/p>

當時的江云生還并不知道這個互不相欠的涵義，直到他發(fā)現(xiàn)陳晚意搬離了首都那間公寓。

06.

滬市的春天正式到來之前，寒氣依然占據(jù)著主導地位。陳晚意的父母離婚不久，她就把工作室從首都搬回了滬市。只是這次她并不是在遵循母親的意見，而是她自己的決定。

她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唯一的束縛就是曾經(jīng)的那個家。后來，家不在了。她反而開始慢慢體味到家鄉(xiāng)在心中的分量。父親離婚后不久就迎娶了其他人進門。母親在結束了一段壓抑的婚姻后，也逐漸開啟新的生活。

只有陳晚意像一個停轉很久的擺輪，日復一日的困在那里。身邊的朋友不是早已成家就是正準備步入婚姻的殿堂。他們每每和陳晚意相聚，都免不了開玩笑的說她是不是在等哪位白馬王子。

是在等誰嗎？陳晚意的內(nèi)心沒有答案。這些年，她拍過無數(shù)對夫妻和愛侶。有正熱戀的、有新婚的，也有結婚許多年后又來拍紀念照的。她也會在推脫不掉的情況下去接受家人和朋友安排的相親。但是不管對方是怎樣的英俊瀟灑、事業(yè)有成，還是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她的內(nèi)心從未產(chǎn)生過一絲波瀾。

陳晚意依然會把自己拍的風景照曬到微博賬號上。她的粉絲增長了不少，留言自然也多了起來。但她沒有回復別人留言和私信的習慣，久而久之整個微博基本只剩下了點贊和轉發(fā)。

唯有一個連頭像都沒有的賬號卻固執(zhí)的堅持在每個月的1號給她發(fā)私信，稱贊她照片拍得很好，生活也一定會變得更好。

陳晚意起初總懷疑這個人就是江云生，可是多次詢問后對方都沒有回復，加上江云生的社交賬號也已經(jīng)很久聯(lián)絡不上。陳晚意不得不承認，這個人可能只是一個過分喜歡她照片的小粉絲罷了。

她發(fā)覺到了自己內(nèi)心深處機不可察的失落。她開始迫切的想獲知那個人的消息。她甚至開始后悔半年前自己因為害怕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情感而從首都落荒而逃的決定。

天氣也暖起來之后，陳晚意終于接到了一通來自首都的電話。打電話的是江云生的母親，她邀請陳晚意來做江云生婚紗照的攝影師。陳晚意問為什么江云生不親自打電話邀請她，得到的答案是，他想保持點神秘感。

江云生好像一直以來都是一個非常特別的人，他總能在生活中找到一點點的快樂并且無限放大。陳晚意想象著江云生新娘的模樣。是活潑開朗的妹妹，還是成熟穩(wěn)重的知性姐姐？

思緒在腦海里亂飛，卻始終無法想象出，江云生會為怎樣的女孩動心。

在首都郊區(qū)的一棟別墅里，陳晚意見到了盛裝打扮的江云生。他穿著得體的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連妝容都細致得過分。

“為什么現(xiàn)在拍照？”陳晚意看了一眼四周。北方的初春，到處都是光禿禿的，連一顆發(fā)芽的樹都沒有。這讓她這個受邀前來的攝影師不得不感到發(fā)愁。

“因為著急?！苯粕?。

“把你的新娘喚出來吧?！辈还軆?nèi)心里有怎樣的糾結，她始終記得自己的身份是婚紗照攝影師。

“沒有新娘?！苯粕钟幂p描淡寫的語氣說出了令她目瞪口呆的事實。

短暫的驚訝過后，陳晚意終于意識到了事情的蹊蹺，她開口詢問江云生身上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對方沉默的半晌告訴她，“手術失敗了?！?/p>

“你當時不是說……”

“那時候排異反應還不明顯?！?/p>

陳晚意的眼圈瞬間紅了。她手里的相機幾乎都拿不穩(wěn)了。她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這樣的局面。對面的江云生卻擺出了招牌笑臉?！俺梦椰F(xiàn)在還沒走，咱們抓緊時間啊。大老遠的請你過來是想讓你給我媽媽留下點兒回憶。她一直盼著能看到我結婚。”

雖然不想破壞這對母子最后的溫暖時刻。可是在最后一次摁下快門后，陳晚意仍舊沒有忍住的失聲痛哭。她的心比以往的任何時刻都要疼，那一刻，她突然就明白了“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背后的悲愴。

江云生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故作輕松的說，“還是你說的對，凡事不能高興得過早，誰知道明天是不是有壞事發(fā)生呢?！?/p>

07.

陳晚意作為摯友參加了江云生的葬禮。雖然他們僅有的兩段人生交集加起來，還不足一年的時光。

當陳晚意打開那個近乎廢棄的郵箱賬號，幾十封帶著未讀標記的郵件靜靜的躺在那里。郵件大多數(shù)都集中在江云生出國的第一年內(nèi)，有他拍的風景，有他講國外生活的不適應，有他某個時間的心情寫照。在始終未得到陳晚意的回復后，發(fā)件時間也在那一年的新年祝福后截然而止。

但最后一封定時郵件卻發(fā)送于江云生去世后的某一天。這封讓陳晚意淚眼婆娑的長信里，字里行間都訴說著江云生對她深藏在心底的情感。在學校講座上的一見傾心、偷偷關注她的微博賬號、鼓動舍友加入攝影協(xié)會慢慢接近她、求自己的媽媽把拍婚紗照的任務交給她、在發(fā)覺她的防備后假裝兩個人的相識都是偶然，以及在得知手術失敗后痛苦地決定從她的世界退出。

陳晚意看著黑白照片上那張帶笑的臉，才后知后覺，生命中有那么多可以留下美好回憶的機會，都被她輕而易舉的無視掉了。

她把那天天空中拍到的火燒云放在了微博上，并且第一次為照片配文，“你也會變成這么美麗的云彩吧?！彼叫盘崾韭曧懫?，她看到了那個熟悉賬號的留言，“我是云生的媽媽，謝謝你的照片，給云生帶來過那么多快樂。祝你以后的每一天都更美好?！?/p>

三個月后，滬市的一條梧桐巷里多了一個叫“晚意隨風”的心愿小店。店主是一名攝影師，聊起天來總是滿臉笑意。你可以在店里拍照片，也可以在時光墻上留下自己對未來的期許。

有人問店主她對未來的期許是什么。店主笑笑，告訴對方，她的期許很早就來過了，只是化作了天邊的云，從她的世界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