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明華
山路崎嶇,坡陡難行。
一頭牛,一架破舊的平板車,車上裝著一皮囊水,顛簸中咣當咣當響。
牛很老很瘦,每走一步都四蹄打戰(zhàn),但它頭顱高昂,奮力前行。
牽牛的是娟,駕車的是貴。他們均頭發(fā)灰白,滿臉褶皺。
走了一陣,牛和人都呼呼直喘,通身是汗。車速逐漸慢了下來。
前面是一個陡坡,娟抖抖韁繩,嘴里喊著“駕駕”驅(qū)趕著牛,牛四蹄揚開拼力往上沖,貴全神貫注腳和手一起使勁,努力支撐著車的平衡。
這個坡叫半壁坡,一面靠山,一面是懸崖,稍有不慎就會連人帶車掉進山谷??墒沁@次,無論人與牛怎樣賣力,這個陡坡還是沒能上去,他們只好小心翼翼地退回到了坡下平緩地帶。
娟心疼牛,就對貴說:“歇歇再走吧!”
貴點頭,伸手摘下掛在車把上的軍用水壺,擰開蓋,遞給娟說:“瞧你熱的,喝點水?!?/p>
娟接過水壺,抿了兩口,又遞給貴。貴抓過水壺仰頭猛灌了兩口,然后用手背抹了下嘴,四處張望。
娟問:“踅摸啥呢?”
貴說:“兵娃子們說往山上通了水管,也不知道水管在哪里?!?/p>
娟說:“是哩!”
兩人便開始尋找,找了一陣,沒有找著,貴便掏出煙袋蹲在地上神情黯然地抽煙。
幾只碩大的蒼蠅嗡嗡地飛過來,落在牛的左前蹄子上,牛哞地叫了一聲,抬起左前蹄子,朝地上抓了抓,又放回了原處。
娟一檢查,發(fā)現(xiàn)牛的左前蹄子蹄甲處滲出了血。
“哎喲!”她不由得驚叫一聲。
“怎么了?”
“牛蹄子出血了?!?/p>
貴跑過來。蒼蠅看見有人來,嗡地一下飛走了。貴盯著出血的蹄甲處說:“沒事,是剛才上坡時踩到碎石了。”
“咋辦?”娟問。
貴沒有回答,扯下水壺,朝牛的傷口處澆了點水,給傷口做了清洗,然后從煙袋鍋里摳出一些煙油抹在傷口上。
“能行?”娟不無擔心地問。
“煙油能消腫,蒼蠅也怕這個味?!辟F說著,返回到車旁,拿下一個水桶,從皮囊里放了半桶水給牛喝。
起初,牛不喝,抬頭看了看娟和貴,又低頭看了看水。
“喝吧,這山上雖然缺水,但不差這一點?!本贽壑2鳖i上稀疏的毛說。
牛就把頭伸進桶里,聞了聞,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還是沒喝。
貴也湊過去,撫摸著它的頭說:“喝吧,老伙計。山上通水管了,這是我們最后一次往哨所送水,以后,你再也不要勞累了,我們一起努力站好最后一班崗?!?/p>
牛仿佛聽懂了,哞地低吟一聲,把頭埋在桶里,使勁喝水。
“看來它也是渴壞了?!本瓴蝗炭磁#煅手f,“這十多年來多虧了這頭牛?!?/p>
“不,是二十年。如果沒有它,光靠咱倆哪行?記得那年我在山上發(fā)現(xiàn)這個哨所用水都是從山下營地靠人背上來的,我就打算給哨所送水了??吹竭@些兵娃子,我就想起了咱兒子。”
“那年,正好是咱們兒子犧牲。所以,你就把這些兵娃子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了?!本暾f,“我記得你也是當過兵的,對部隊有感情呢?!?/p>
貴說:“那當然,好男兒就是要當兵,不然會后悔一輩子!”
娟說:“咱兒子要不是因為救人犧牲在了部隊,現(xiàn)在也該快五十歲了吧?”
“四十八歲。不然,咱孫子都該當兵了。”貴說著,眼睛濕潤了。
娟見狀,急忙跑到貴面前,撩起衣襟給貴擦眼淚說:“別這樣,兒子為國捐軀光榮著呢,咱不說這個?!?/p>
貴把頭一偏說:“我眼窩哪有這么淺?是風刮的咧!”
“不淺就好?!本暾f,“自從你決定給哨所義務送水,部隊也沒少照顧咱老兩口,國家還給咱們好多榮譽,咱們應該知足?!?/p>
“這些年,兵娃子們走了一茬又一茬,每走一茬我都好難過,可是這次卻是輪到咱們走了。他們再也不需要咱們送水了?!辟F無比傷感。
娟說:“我也舍不得呀!俗話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何況我們是民。不送水,我們也可以為他們做點別的?!?/p>
“你說得對,軍民一家親嘛!”貴高興起來,頓了一下,他又對娟說,“可我們應該為他們做點什么呢?”
娟說:“送完這趟水,回家慢慢想……”
娟和貴這樣說著,又開始重新上路。
只見娟牽著牛,貴駕著車,隨后,娟一抖牛繩,喊了一聲:“駕!”但見那牛弓腰塌背,拼盡全力朝山上沖去……
只是讓娟和貴沒想到的是,在群山里潛伏著不少當兵的人,他們不約而同地朝水車移動的方向,敬了一個軍禮。
選自《安徽文學》
202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