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乙彬,黃華青
自布羅代爾《菲利普時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一書出版后,學界將“地中?!钡囊庀笠霒|南亞,將其視為一個獨立的整體區(qū)域研究[1]。15-19 世紀的“貿(mào)易時代”[2]塑造了受季風影響的貿(mào)易網(wǎng)絡的新格局,使其在不同階段的全球化進程中皆扮演重要角色。這種網(wǎng)絡結構特征,受到海上貿(mào)易的技術流動以及移民殖民的技術輸出的雙重驅動,在東南亞的貿(mào)易沿線港口城市空間得到充分體現(xiàn)。在此背景下,東南亞城市史的研究對于理解“海上絲綢之路”沿線城市在社會文化交融視野下的發(fā)展歷程與營建邏輯,具有重要意義。
河仙時處阮越、暹羅、高棉1)三國交界,18 世紀初由海外華人鄚氏建立。作為中南半島海陸交通的重要港口,其地理位置優(yōu)勢吸引了不同地區(qū)的旅行者,因此被記載在諸多歷史文獻中(圖1、2),也演變出多樣的城市稱謂(表1),充分體現(xiàn)了河仙城市歷史構成的多元性與復雜性。
表1 河仙的城市稱謂考證
1 廣東至暹羅水陸道里圖,來源:臺北故宮博物院清代檔案檢索系統(tǒng)軍機處檔折件,https://qingarchives.npm.edu.tw/index.php?act=Display/image/1427808eiGJ=_I#ha06.
2 中國和新荷蘭之間島嶼和海峽的精確地圖,來源:Robert Wilkinson's A General Atlas,being A Collection of Maps of the World (1794),www.hordern.com/pages/books/4210127/robertwilkinson/an-accurate-map-of-the-islandsand-channels-between-china-and-new-holland.
鄚玖來自中國廣東雷州,因不滿清朝統(tǒng)治,1671 年前后投奔至高棉,后又投奔阮越。1708年阮越封鄚玖為河仙鎮(zhèn)總兵玖玉侯,逐漸壯大。1735 年其子鄚天賜繼位并被阮越封為河仙鎮(zhèn)都督,并受賜龍牌船2)三艘,免征稅,允許其鑄錢。鄚天賜在位時逐漸擴建河仙,勢力范圍快速擴張。
鄚氏父子清除樹林、開墾農(nóng)田、修建水利,使其能自給自足;又修筑城市,開放港口,鼓勵貿(mào)易,使這片50 年前的荒蕪之地一躍成為中南半島上的繁盛之地。但彼時河仙與暹羅多次交戰(zhàn),加之內(nèi)亂頻起,實力逐漸衰落。后代鄚子泩(1784-1788)、鄚公柄(1789-1792)、鄚子添(1800-1809)先后擔任鎮(zhèn)職,但都依附暹羅或阮越。到鄚公材(1830-1833)時,由于牽連叛亂,全家被審問判刑,便再無鄚氏主政河仙(圖3)。
3 河仙歷任統(tǒng)治者變遷(1708-1833)
有關河仙和鄚氏家族的以往研究主要集中于歷史學領域,如陳荊和[3-5]、李慶新[6-8]、藤原利一郎[9]、保羅·布德(Paul Boudet)[10]等學者從不同角度做了深入的史料挖掘,討論了關于鄚氏家史、政權更迭、海洋貿(mào)易等問題,但對其城市空間的討論所涉不深,河仙在城市史領域的意義仍有待揭示。本文將鄚氏家族的歷史置于河仙的城市空間變遷中予以考量,結合歷史學、人類學等多學科視野和方法,從多源史料中挖掘城市空間—社會相關的信息拼圖碎片,拼合早已埋沒在歷史沉積中的城市營建圖景,從中解析海外華人在空間營建中建構中國語境的“家國”身份認同的具體過程及其深層機制。
本文綜合地方城志和西方傳教士的圖文記載,與今日河仙的衛(wèi)星地圖進行比對,復原了18-19 世紀河仙的山川及城市格局。山川河流是古人城市營造的參照對象,也是定位城市區(qū)位的重要線索。如《嘉定城通志·山川志》詳細描述了河仙與附近山川河流的關系。河仙地處永濟河的入??冢轿弧白蛸恪盵11]225,西北有屏山作為后衛(wèi),東南面朝東湖。
自建城后河仙的城市范圍便較為穩(wěn)定,從1869 年法軍中尉V.d'Elbée 測繪的地圖(圖4)中可見,城墻、山脈限定的空間范圍與鄚氏時期相近,整體布局也仍保持數(shù)十年前的情形。通過歷史地圖與衛(wèi)星地圖的疊合(圖5),尤其是東湖的變遷,幫助確定了城市的準確位置。
4 包括第二道城墻的河仙(南圻)內(nèi)外區(qū)域地圖,來源:法國國家圖書館(BnF),https://gallica.bnf.fr/ark:/12148/btv1b8459408x.
5 1863、1985、2020年河仙東湖范圍變遷
在確定城市位置的基礎上,進而復原出河仙的山川形勢(圖6)。河仙的城市選址綜合了地理、經(jīng)濟、軍事等多方面的考慮,順應地形地勢與河流走向,構建了便于防御與交通的城市格局。同時,城市外圍如蘇州山、鱸溪等山水景勝又為后續(xù)的城市營造傾注了豐沛的文學想象,交織形成自然與人文統(tǒng)一的空間意象。
6 18世紀河仙山川形勢復原
7.8 鄚氏時期(約1708-1771年)與后鄚氏時期(約1811-1869年)河仙城市復原
這種城市格局,一方面出于商業(yè)的需要,東南臨近水域,交通便利,利于貿(mào)易;另一方面也因河仙與地處西北的暹羅交惡,城防成為城市營建的重點。城墻主要是早期鄚玖在位時修建的,據(jù)傳教士Poivre Pierre3)的記載,鄚玖曾到過巴塔維亞及菲律賓,學到了歐洲城防技術[12],可能是V.d'Elbée 地圖中西洋式城堡的來歷。
鄚玖王鄚天賜繼位后,“乃分設文武衙屬,揀補軍兵,建公署,起城堡,區(qū)畫街市”[11]152,基本參照中國城池的功能分區(qū)完善了河仙的城市格局。1757 年又兼并真森、柴末、靈瓊、芹渤、淎?4)五府之地,后又設立堅江道和龍川道,進入鼎盛期。至此鄚氏形成了以河仙、堅江、龍川等城鎮(zhèn)為核心,統(tǒng)率若干村落的空間形態(tài)。
河仙的城市格局此時也趨于完備。城市營建充分利用了地勢的特點,陸地一面依靠群山建立城防,臨水三面溝通江河大海;入??谔巸砂抖加谐钦?,最南端還有金嶼炮臺、富國島等前哨,形成犄角呼應的形勢。因此《大南一統(tǒng)志》中贊嘆河仙城市的盛況:“實南圻一險惡門戶也,其都會也”[13]339-340。
1771 年河仙被暹羅攻破,城市格局受到極大破壞。直到1802 年,葉鎮(zhèn)裴文明開始“整理官銜軍寨,招流民、集商賈,設學倉、墾荒田,經(jīng)畫街市,次序區(qū)別”[11]166,試圖重建河仙;鄚氏被封葉鎮(zhèn)(協(xié)鎮(zhèn)),遷移到城北的五虎山下。從V.d'Elbée 地圖看,原中心區(qū)域的內(nèi)城(Fort/城堡)已被廢棄(Ruines/廢墟),在臨水區(qū)域的舊市鋪設置新的行政機構(Mairie/官衙)管轄,與原城堡形成對峙。鄚氏的權力空間逐漸遠離城中心,政治地位也從正統(tǒng)的“公署”下降到輔助性的“葉鎮(zhèn)”;越南官方逐漸掌控了城市格局的核心,構建起新的空間秩序。
基于以上信息,筆者主要考慮鄚氏統(tǒng)治時期和衰落后的城市營建特點,復原了河仙兩個歷史時期的城市空間格局(圖7、8)。在鄚氏時期(約1708-1771 年),河仙城市格局完備,規(guī)制齊整,分區(qū)明確;而后鄚氏時期(約1811-1869 年)舊有格局雖在,但發(fā)展趨于停滯,甚至部分區(qū)域逐漸廢棄。
在城市物質遺存和歷史資料的拼圖碎片之中,如何認知河仙城市營建的過程和機制?本文嘗試從3 個維度切入其城市空間的內(nèi)里:鄚氏家族的權力空間、多元族群的居住空間與文學傳說的信仰空間,從城市實體空間與社會政治因素的密切糾葛中揭示其城市形成的基本邏輯。
建筑的形態(tài)與區(qū)位,在相當程度上反映了營造者的權力話語訴求。河仙城內(nèi)的政治與宗教建筑布局規(guī)劃,體現(xiàn)出營造者所受的中國營建思想影響,可見《嘉定城通志·城池志》的描述:
“中為公署、望宮又當署前,左右布列軍寨。前庭津石橋,左接使館,右公庫。葉鎮(zhèn)營于五虎山之麓。望官外左,鎮(zhèn)市聚焉。公署之左關帝殿,署后三寶寺,寺左鄚公祠 ?!盵11]225-226
從筆者復原的營建結構示意圖中可見(圖9),河仙的主要建筑規(guī)整排列在城內(nèi)中心區(qū)域,可分為兩類。第一類是公署、軍寨、使館等政治軍事建筑。公署是處理政事之地,使館則是各國使節(jié)駐辦處,該類建筑按照中軸對稱原則分布在公署、望宮一帶,凸顯了鄚氏統(tǒng)治的權威性。鄚氏的初期城市營造明顯仿照了中國都城的樣式,暗示其不甘寄人籬下、建構異邦之國的訴求。第二類建筑是望宮、鄚公祠等禮制建筑。望宮是重要的祭祀場所,“以行正旦、端陽、朔望之禮”[11]205,祭祀孔子或家族祖先;鄚公祠是鄚氏的祠堂,地處屏山山麓,山上是鄚氏家族墓地(圖10)。屏山區(qū)域還有社稷壇、山川壇,會同廟等舉行重要祭祀儀式的建筑。以鄚公祠為核心的禮制建筑群構筑了鄚氏政權的祭祀序列,凸顯了家族統(tǒng)治的色彩。
10 屏山鄚公祠及鄚氏家族墓地平面,引自參考文獻[3]
作為東南亞地區(qū)的重要貿(mào)易節(jié)點,河仙城內(nèi)匯聚著來自亞洲各地的商人與移民,形成多元族群的居住空間,對河仙的城市空間營建產(chǎn)生了顯著影響。1810 年越南的宋福玩、楊文珠出使暹羅時,在《暹羅國路程集錄》中記錄下途徑河仙的印象:“河仙鎮(zhèn),多庸市,各色民居稠密,唐人商麒所聚”[14]。此時河仙的居住結構形成以數(shù)個集市城鎮(zhèn)為核心、若干個附屬村落的聚落群體,散布在沿海一帶5)。
中國移民是河仙城市早期營建的主體力量。該地區(qū)原無土著,所有居民都處于不斷遷徙的狀態(tài)。以鄚氏家族為代表的中國移民,以沿海為據(jù)點,逐步向內(nèi)陸逼近,占據(jù)有利地理位置。而隨著城市經(jīng)濟貿(mào)易活力的不斷提升,河仙逐步吸引了各色族群,包括從事農(nóng)業(yè)種植的本地族群,以及從事航海經(jīng)商的外來族群。
不同族群的居住空間呈現(xiàn)出顯著的聚集和分化現(xiàn)象。中國商人在港口區(qū)域形成了唐人六“庯市”(即商業(yè)市場),分布在河仙城南與東湖南岸;越南人與高棉人分別散落在河仙的東南與西南沿海,此外還有一些阇闥人6)。城內(nèi)“胡同穿貫,店舍絡繹,華民、唐人、高綿、阇闥類聚以居”[11]225-226,各色族群聚居于各自社區(qū)之內(nèi)。華商占據(jù)了市場的核心地帶,華人社區(qū)主要分布于城市中心地區(qū);其他族群則相對散布在城市邊緣。這反映了各個族群在城市經(jīng)濟活動中的不同角色和地位。
不同族群居住空間的形態(tài)和類型亦產(chǎn)生明顯差異,與其各自的生產(chǎn)方式相關,體現(xiàn)在V.d'Elbée 的地圖中(圖11)。該地圖描繪的居住空間形態(tài)可大致分為三類:東部近湖的大街胡同、西部山麓散布的種植莊園及南部沿海棧橋的水上浮屋。東部區(qū)域毗鄰望宮與東湖,是河仙的商業(yè)中心(Marche/市場),西部內(nèi)陸山麓是種植經(jīng)濟作物的莊園(Betel/檳榔),這些區(qū)域道路寬闊,規(guī)劃整齊,華人經(jīng)營的色彩濃重。南部的臨水區(qū)域(Pont en bois/木棧橋)的建筑形態(tài)類似越南芹苴的船屋或柬埔寨洞里薩湖的浮屋,建在木筏或船上[15]103-104,是東南亞常見的民居類型。多元族群居住空間形態(tài)的差異也構成了城市形態(tài)的多樣性。
11 河仙的居住空間a、b、c-V.d'Elbée地圖局部;d-西貢城區(qū)內(nèi)的中國城景色,1866年Emile Gsell拍攝,藏于大都會藝術博物館,www.metmuseum.org/art/collection/search/ 288180;e-1881年Favre繪制的西貢地圖,來源:法國國家圖書館(BnF),https://gallica.bnf.fr/ark:/12148/btv1b53062212t;f-柬埔寨洞里薩湖船屋,來源:www.deviantart.com/slecocqphotography/art/Cambodia-Tonle-Sap-140014911.
信仰空間是鄚氏家族建構海外華人身份、同時融入本地文化以鞏固其統(tǒng)治地位的重要手段。河仙的信仰空間最初源于鄚氏家族的營建,在后代的維護和重建中又融入當?shù)鼐用竦膫髡f與信仰及其他宗教崇拜,形成風格雜糅的建筑文化。本文重點討論的鄚氏家族相關信仰空間主要分布于城市西郊屏山、五虎山一帶,與城市中心的權力空間、居住空間組合互補,構成了河仙城市營建不可或缺的部分(圖12)。
12 河仙信仰空間遺存分布
河仙地位最高、鄚氏色彩最濃厚的信仰空間是鄚公廟,又稱鄚公祠(圖13)?!逗酉涉?zhèn)葉鎮(zhèn)鄚氏家譜》記載:“朝廷敕派省臣,立祠于屏山腳下,祀我先公,許以春秋祭祀,敕名其祠曰忠義祠 ”[16]248。背后的屏山上還有鄚氏家族墓地,形制按照中式風水格局建造。
13 鄚公廟
三寶寺(圖14)則是鄚玖為其母親修行所修建,它的建立加快了佛教信仰在河仙的傳播。自此,城內(nèi)外芙蓉山、地藏山、云山等紛紛修建寺廟,如“蕭寺晚鐘”成為河仙十景之一。
14 三寶寺
當?shù)亓曀住俺鐏π盼祝嘀嘏瘛盵13]344,促成了獨特的關于女性的信仰空間。芙蓉山7)附近的芙蓉寶塔(圖15)又稱芙蓉寺,原是佛教寺廟,但在本地傳說中加入了鄚天賜及夫人阮氏的故事。據(jù)記載,阮氏率婦女協(xié)助鄚天賜抵抗高棉入侵,后被越南加封賞賜[17];而在本地傳說中,芙蓉寺被認為是為被阮氏妒忌迫害的一位女子所建。又如鄚姑廟(圖16),祭拜的鄚姑娘傳說是鄚天賜的小女兒,故事原型應來自鄚氏家族墓地里的“小姐鄚湄姑”[4]。與芙蓉寺的故事相比,鄚姑娘的傳說更加傳奇8)。鄚天賜的夫人夢見仙女抱著女孩飛來,于是懷孕,然而這個女孩很快夭折。這一傳說被認為暗示著鄚氏的衰落。
15 芙蓉寶塔
16 鄚姑廟
此外,河仙還有北帝廟、山川壇、社稷壇(圖10)等,與鄚氏家族的相關建筑共同構建起完備的信仰空間體系。鄚氏家族代表的中華文化主導著河仙城市信仰空間的象征表達,體現(xiàn)了以鄚氏為核心的華人移民群體在河仙城市營建過程中的核心地位。
信仰空間的變遷還與鄚氏在河仙的統(tǒng)治興衰息息相關。鄚天賜在位后期,河仙屢遭戰(zhàn)亂,城市建筑受到極大破壞;其后代遠離城中心,對城市的影響逐漸減??;越南族群占比上升,華人群體縮減,河仙的信仰空間也逐漸本地化。鄚氏的中國文化特征與越南本地的文學想象交織在一起,構成不同時期城市身份認同的依托,其建構路徑看似不同卻并不矛盾。或者說,正是身份建構的差異性,重構了河仙城市空間的在地性和日常性。
身份建構是指個體或群體在不同的空間場所、結構和符號中通過互動不斷建構和重構身份認同的過程[18];同時,身份認同也會影響主體對空間的感知與塑造。
河仙處于不同族群之間的邊緣地帶。在流動多元的移民空間中,如何在不同族群之間形成穩(wěn)固的共同體是個值得探討的難題。鄚天賜在城市營建中將中國人的身份與在異鄉(xiāng)的統(tǒng)治緊密關聯(lián)起來。他效仿中國城市理念,以中國都城的軸線布局來規(guī)劃河仙,如史料記載:“有城以木為之,宮室與中國無異。自王居以下皆用磚瓦服物制度仿佛前代”[19]。同時他也崇尚教化,以中國文學營造河仙的文化空間。如蘇州山與鱸溪,時人認為蘇州山形似中國蘇州虎丘,故又稱姑蘇山;鱸溪則寄托著對故國的追思。這種中華情懷與政治思想集中表現(xiàn)在鄚天賜與眾文人創(chuàng)作的詩集《河仙十詠》和河仙十景9)中,在《金嶼攔濤》中他寫道:“一島崔嵬奠碧漣,橫流奇勝壯河仙……風聲浪跡應長據(jù),濃淡山川異國懸”,抒發(fā)自己營建河仙、成為海外華人之庇護地的志向。
鄚氏在河仙的營建也得到時人的認同,當時的海圖便標記河仙為“中國的殖民地”(a Chinese Colony,圖17);清朝文獻亦稱其“文章自本中原氣,事業(yè)留為異國香”[20]。無一不將其視為海外之小中華。他們的種種經(jīng)營,使得華人移民在河仙建立起共同的認同感與歸屬感,推動了河仙歷史城市空間的形成。
17 海圖中對河仙的標注,來源:Laurie &Whittle Biography,London,1794,https://www.raremaps.com/gallery/detail/27282/the-coast-of-india-from-pulo-timonto-pulo-cambir-comprehend-laurie-whittle
在鄚氏家族式微后,河仙城市空間的意涵逐漸為越南本地居民所重塑。不同族群之間的話語權力和身份認同的差異,不僅影響著河仙城市空間生產(chǎn)的價值導向,也重塑了族群的身份認同,彰顯了城市空間變遷與族群身份建構的復雜互動過程。阮朝統(tǒng)一后,鄚氏的營建史被“遺忘”在歷史中,直到20 世紀才被重新“回憶”起來。如詩人?ng H10)試圖重述這段歷史以激發(fā)越南人民的民族情緒與認同,他認為“盡管鄚玖是中國人,但他的事業(yè)都與越南息息相關,并且有助于越南的國家民族統(tǒng)一”[21]。?ng H的觀點也影響了另一位女詩人Mng Tuyt11),她以鄚氏和河仙為素材,創(chuàng)作了許多以鄚氏家族的故事傳說為基礎的文學作品。鄚氏家族的記憶與營建的城市空間,經(jīng)過文學的轉寫,轉變?yōu)樵侥纤茉熳陨韲逭J同的敘事載體。
經(jīng)過從官方至民間不同層面的轉寫,以鄚氏家族營建為代表的城市空間,今天已成為越南文化遺產(chǎn)的重要組成部分12),逐步融入本地居民的日常生活。鄚氏描述河仙景觀的詩文也不再只是家族功業(yè)的紀念碑,而塑造了當代越南人追溯傳統(tǒng)與歷史的空間。這或許是很多東南亞華人聚居地的普遍命運。
河仙的城市史,折射出海外華人在東南亞乃至更廣泛的海上絲綢之路沿線城市營建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及其城市營建策略背后復雜糾葛的身份建構過程。以鄚氏家族為代表的華人移民,通過對河仙政治、社會生活與信仰等諸方面的城市空間營建,建立起以華人移民的群體認同為導向的城市空間,書寫了一段海外華人建城史的傳奇。
鄚氏時期,河仙的華人移民占據(jù)主體地位,當?shù)鼐用衽c其他族群處于邊緣地位,表現(xiàn)在城市空間中:鄚氏家族的行政機構處于河仙中心,華人把控著商業(yè)貿(mào)易的主導權,中華文化塑造了城市的空間形象。在鄚氏衰落后,當?shù)刈迦褐饾u掌握話語權,對城市的歷史空間遺存進行解構與重構,以重塑當代越南民眾對本土歷史的記憶和城市遺產(chǎn)的認知——“異邦之鄉(xiāng)”成為華人與本地人共同追溯的故土,正隱喻著當代東南亞多元族群社會不可割舍的開放和包容。
注釋
1)阮越指越南南北朝時的廣南國,越南古國名;暹羅是泰國古國名;高棉是柬埔寨古國名。
2)據(jù)《大南實錄前編》卷10,龍牌是免稅貿(mào)易許可證的稱呼,免稅是河仙港口貿(mào)易的重要優(yōu)勢。
3)Poivre.Pierre(1719-1786),法國傳教士,在1750年左右到訪過河仙并寫下游記。
4)維基百科“烏迭二世”詞條中,多出尋奔、楓龍、香澳三地,少淎?一地;《大南列傳前編》卷6《諸臣列傳四》中記載先獻“尋楓龍”一地,后又割讓正文所述五府之地。
5)據(jù)《嘉定城通志》,河仙的附屬城鎮(zhèn)有龍川、堅江等;村落按族群分,有越南19村社、中國6庯市、高棉26滀,阇闥1隊。
6)在越南文獻中,華民指越南人;唐人指中國移民;高棉指今柬埔寨人;阇闥,亦稱“阇婆達”或“阇婆”,泛稱今馬來半島人。
7)今芙蓉寺1846年重建于屏山,據(jù)“芙蓉山距鎮(zhèn)西北一里余,巖谷蒼古。芙蓉寺在西麓西南,鐘杵雜鯨音,偈聲喧市語,參半僧半俗之界”,舊芙蓉寺應在芙蓉山。引自參考文獻[9]105。
9)《河仙十詠》又稱《詠河仙十景》,所指十景為:東湖印月、南浦澄波、屏山疊翠、石洞吞云、金嶼攔濤、珠巖落鷺、蕭寺晚鐘、江城夜鼓、蘆溪漁舶、鹿峙村居。參見李文雄.越南大觀[M].西貢:越南堤岸偉興印務局.1963:74。
12)參見越南文化、體育和旅游部1989年1月21號第100-VH/QD號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