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談
張未然死了。
胡曉曉很傷心,她腦海中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會有這樣的結(jié)局。
按說張未然的命運應(yīng)該是掌握在胡曉曉手中的,但如今的胡曉曉卻陷入一種極度的無力感,這種感覺慢慢地、一寸一寸地侵蝕著她的身體。她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助。
胡曉曉也曾試圖挽救過,那是在第三十八個章節(jié)時。哦不,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劇情進入第三十章以后,胡曉曉就逐漸意識到不妙,整部書的情節(jié)走向完全脫離她的控制:趙四爺娶走了玉米,錢鴻背起行囊乘一葉扁舟劃過溱水河,這些都不是胡曉曉的本意。在她的寫作大綱中,玉米應(yīng)該跟隨錢鴻安家在溪水橋頭,以打魚煮茶為生,這一切卻因玉米的一意孤行而發(fā)生改變,即便如此也無大礙,比起張未然的死,這些都微不足道,無非是世界上少了一對癡男怨女罷了。
可如今,張未然死了,胡曉曉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起初,胡曉曉并不怎么待見這個小角色,但她寫著寫著,逐漸覺得這個女人太可愛了,她就像一顆立體的水晶,折射出一道道炫彩斑斕的光。
每每夜深人靜時,胡曉曉都會情不自禁地與張未然對話,向其訴說衷腸,就像一對老朋友,有聊不完的話。有時,胡曉曉會問,未然呀,你說玉米這個人圖啥呢,非要嫁給趙四爺?有時,她也會向張未然談起自己的人生與理想,會抱怨單位中的一眾同事以及她與丈夫之間的林林總總。張未然總是雙手捧著下巴,歪著腦袋含笑望著胡曉曉,做她忠實而虔誠的聽眾。
胡曉曉曾向丈夫提及過張未然,說張未然是她塑造的最完美的角色。丈夫連正眼也不看她一下,說,以后你和張未然過吧,和她結(jié)婚,再生一個女兒,你們一家三口過著仙女般的生活。
瞧瞧,這該是一個多么無趣的人說出的話。
胡曉曉也不贊同女兒的觀點。女兒認為張未然其實就是一個觸摸不到的影子。女兒說,媽媽,你掏心掏肺又搜腸刮肚地塑造這個人,不就是另一個你嗎?
不是,根本不是,除了身高、體重、長發(fā)及一雙大眼睛,她再也沒有和張未然一致的地方了。女兒不懂她,和她丈夫一樣,連她本人他們都沒有讀懂,怎么可能讀懂張未然?胡曉曉喃喃自語,張未然可不會為家庭的雞零狗碎煩憂,不會為社交障礙自擾,不會殺生,不會在公交車上吃韭菜合子,更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打嗝放屁。張未然就是張未然,我們是兩個世界的兩個人,怎能混為一談?
書的情節(jié)進入第四十五章,那是玉米嫁給趙四爺?shù)牡诙€年頭,芒種節(jié),人們都在焚香祭祀,餞行花神。張未然并沒有像胡曉曉原先設(shè)計的那樣,像林妹妹一般淚眼汪汪地建冢葬花,而是在痛快地跳一支“鴛鴦劍”后,懸梁自盡。她走得如此干脆,不留一點念想。
一切美好都隨著張未然的三尺白綾化為灰燼。胡曉曉覺得,此時再用任何的挽救之法都是徒勞和生硬的,隨她去吧。但這不能說明胡曉曉釋然了,截至目前她依然無法接受一個如此完美的人就這么死去。胡曉曉像是中了魔一樣,不住地喃喃自語,胡曉曉呀胡曉曉,你怎么這般無能,這般自私,這般冷血,這般見死不救?
悲嘆,胡曉曉肝腸寸斷。她曾聽一位作家說過,當(dāng)一個作家寫到連自己都無法控制情節(jié)走向的時候,那是最暢快的事。鬼話,全是鬼話,連自己筆下人物的命運都無法控制,還何談暢快?快意何來?
胡曉曉突然淚流滿面,痛苦不已。
其間,丈夫來過一趟書房,見她這個狀態(tài),轉(zhuǎn)身離開,半句安慰的話都沒說。丈夫早已與她過成了路人,無非是住得近一點的路人,整天無話可談,連日常寒暄之詞也顯得敷衍,實在磨不開了,就委托女兒向她傳話:該吃飯了;該體檢了;該看望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了。
適才,女兒也進來一次,給她送些水果。女兒問,媽,你是不是不舒服了?咱去醫(yī)院吧。胡曉曉擺了擺手,示意女兒出去。這又是爸爸的意思,哪里是來送水果的,分明是來刺探情況的。
她好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在張未然尸骨未涼的時候:
如今是千呼萬喚喚不回
上天入地難尋見
可嘆我
生不能離別話幾句呀
死不能扶一扶七尺棺
一曲《寶玉哭靈》還未唱完,胡曉曉就聽到門外丈夫和女兒因要不要撥打急救電話送她去醫(yī)院而喋喋不休,看樣子還要爭辯好一陣子。
愛咋咋地吧,你們總是愛在這無謂的事情上勞心費神,又有誰真正關(guān)心過張未然的死活?胡曉曉心中暗想。
選自《百花園》
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