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湘

有一個地鐵站已經(jīng)沒有燈好些時候了。由于地鐵的供電系統(tǒng)復雜，列車仍然會燈火通明地駛入站臺，朝幽深中吐出一些乘客，隨后奔離，站臺便陷入幾乎全然的黑暗。有時會有事先不知道發(fā)生了這件事的乘客被眼前的漆黑驚嚇到，臨時放棄了下車的打算，乘往他站，但大多數(shù)乘客會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尋找通往站廳層的道路，再從同樣黑暗的站廳層設法去往地面，去上班、吃飯、探親、就醫(yī)，就跟在其他地鐵站出站的人一樣，都有不得不履行的人生。他們帶著點點星光在龐大而又錯綜復雜的黑暗的站廳層尋找諸多出口，猶如深海中的磷蝦和鞭毛藻，如果走錯了出口，在地面上要從這里走到那里則相當不便，有著種種難以跨越的障礙，令人迷惑而疲勞。

有乘客摸索到服務臺，詢問怎么回事，地鐵工作人員會和和氣氣地說已經(jīng)反映情況、正在等待處理云云。隨后該名乘客致電市民熱線投訴，半天以后接到同一位地鐵工作人員來電答復，和和氣氣地說已經(jīng)反映情況，正在等待處理。乘客聽出了地鐵工作人員的聲音：“還是你。”地鐵工作人員無奈地說：“是的，你打市民熱線，市民熱線又找到我，還是到我這里。”“那么什么時候可以修好呢？”乘客問，像提了一個無理要求那樣?！耙呀?jīng)反映上去了，在等處理?！钡罔F工作人員和和氣氣地說。如果要經(jīng)常說這樣的話，地鐵工作人員也會感到疲勞，不過實際上問的人并不多，誰還沒有手機呢？開一下手電筒又不難，所以地鐵工作人員覺得還好。

在黑暗中，我的有些同事會從工位上飄浮起來，隨著人流，飄升到地面上，并在那之前換掉身上的工作服，以免隨后被人發(fā)現(xiàn)；適可而止地休息之后，回到地下，帶來一點上面的消息，比如：“下雨了?！蔽視X得這消息很重大，也很新鮮，值得一聽，有點向往那雨，又會慶幸自己在地下，淋不著雨，十分干爽，希望下班時不下雨了。地面上也是很無聊的，我怎么會不知道呢？我在地面上生活了那么多年。但他們還是會勸我上去曬曬太陽，也許是想人人有份地翹班。

于是有時我坐在地鐵站附近的街心公園里打發(fā)時間，想象我找到了一份工作，比如地鐵站里的工作，想象自己在黑暗中，想象自己是一條沒有燈的雄鮟鱇魚。

只有失業(yè)是真實的。

選自《小說界》

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