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子龍
一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我竟然以全鎮(zhèn)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城里第一中學。當年我們鎮(zhèn)近十所小學一共三百多名小學畢業(yè)生,僅有三名學生考上了這所全市唯一的省重點中學初中部。那三年的初中生活,就像做了一場夢。
當爸爸一手提著行李一手拉著我站在校門口時,我們還是被寬闊的校園震撼了。一條石板鋪砌的樓梯延伸開來,一眼望不到盡頭,就像站在田壟上,望著秋天一片無邊無際的金黃的田野,讓過往的風吹鼓了褲腳。我們拾級而上,經(jīng)過了教學園地區(qū)、教職工與學生宿舍區(qū)、數(shù)理化實驗樓、校園運動場。足球、籃球、羽毛球場應(yīng)有盡有,而且足球場上竟然鋪滿了綠草。旁邊主席臺上還掛著一條鮮紅的橫幅:“2002 年海天市中學生足球聯(lián)賽”……石梯的盡頭是教學樓。我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仰頭一望,巍峨的大樓像老家屋后的大山擋在前面,回頭一望,樓宇樹木層層疊疊盡在腳下,有種一覽眾山小的感覺。
“爸,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先到宿舍區(qū)?”那年,我十二歲,一想到自此要離家住宿舍,心里就充滿了對未知的恐慌。
“我們不住宿舍,我們住二叔家?!卑职置业念^說。原來車站就在市第一中學對面,我們一下車,爸爸就情不自禁地帶著我先到了學校。這個壯觀的景象也成了他日后多年在村里大樹下閑坐時的談資。
二叔住在城里南邊的郊區(qū),從學校過去要走十幾分鐘的大路,到了一個丁字路口,然后往左邊拐入一條小路。一邊是一排低矮的房屋,另一邊是雜草叢生的空地,車輛過處,塵土飛揚。走了差不多十分鐘后上去一個小坡,就到了二叔一室一廳的家,這是一片自建房和工廠宿舍雜糅的地方。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事情。后來才知道的事情還有,在二叔家寄宿,讓我成了一個邊緣人。我既無法與其他鄉(xiāng)鎮(zhèn)考上來的同學打成一片,又無法融入城市當?shù)赝瑢W的圈子當中,就像夾心餅干中間的夾層,看起來黏著餅干,其實兩不靠。
“來,來,大家再干一杯?!表樦嚅L鐘華的聲音,我也拿起酒杯站了起來,一飲而盡后又悄悄地坐下。這種邊緣人的狀態(tài)伴隨了我整個中學生涯,直到現(xiàn)在。今天,是我們初中畢業(yè)二十周年聚會。多年未見,大家忙著尋找熟人,抱肩擊掌,交頭接耳。只有我安靜地坐在一個角落的位置上,茫然四顧,不知所措?;蛟S,他們已經(jīng)忘記了曾經(jīng)有過這么一位同學。
二
“我們班目前混得最好的應(yīng)該是肖吉了吧?”班長鐘華的聲音再次響起。
“哪里,哪里?!币粋€穿著灰白休閑裝的同學站起來,一邊謙虛地說著一邊敬了大家一杯。他就是肖吉。聽說他畢業(yè)三五年就買了房買了車,現(xiàn)在擁有的更多。對于我們這些從零打拼的人來說,這確實不錯,至少比我不知道強了多少倍。當然,我關(guān)注他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優(yōu)秀,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是我的同桌。我盯著燈光下的肖吉:瘦高的個子,秀氣的臉龐,兩抹淡淡的眉毛下面的眼睛炯炯有神。這么多年了,他的外形變化了很多,但唯一不變的是那份從容的氣質(zhì)。
“哪里,哪里?!焙芏嗄昵埃斝ぜ谟⒄Z課上用流利的英語回答老師提問而得到大家稱贊時,他也是這樣回應(yīng)。每次英語課后,不少同學都會圍上來請教學習英語的方法?!岸嗦牰嘧x多說?!毙ぜ⑿χ呎f邊伸手從抽屜的書包里緩緩掏出CD 播放機。我伏在桌子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這臺天藍色的圓形的稀罕物。只見肖吉輕輕地把一張英文名著朗誦CD 放進去,一手塞上耳塞,一手壓下按鈕,他便走進了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周圍的同學跟我一樣滿眼羨慕,然后他們知趣地散去了。
突然有一天,大家意識到了我的存在。這是在初一開學三周后的事情了。
那是一節(jié)英語課前,剛當選班長的鐘華過來請教幾個單詞的拼讀。我一樣百無聊賴地伏在桌子上。他看了我一眼,冒出了一句:“小坡,你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啊?!蔽乙粫r沒有反應(yīng)過來,跟著“嗯”了一聲。雖然鐘華也是來自鄉(xiāng)鎮(zhèn),但我當時一直對顯得過于成熟的他沒有好感。“這么說,你英語成績也不錯了?”鐘華這話倒是嚇了我一跳。我整個人挺直坐了起來,但馬上又像一只泄了氣的氣球一樣慢慢癟下去,然后擺著手說:“沒有,沒有,我都沒有怎么學過英語?!蹦莻€時候,英語是鄉(xiāng)鎮(zhèn)學生的噩夢,我們是從五年級才開始接觸,小學畢業(yè)考試的時候只算語文和數(shù)學兩科成績。
沒想到哪壺不開提哪壺。接下來的英語課上,在朗讀課文時,老師的目光掃了全班一遍后,落在肖吉身上。但是她又遲疑了一下,顯然想給其他同學一個嘗試的機會。我沒有想到老師竟然點到了我的名字。我站起來時,感覺臉像被火烤了,心像一匹野馬一樣狂奔起來。我硬著頭皮讀了兩句后,教室里突然爆發(fā)出了一陣哄笑。我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勾著頭,眼睛都快看到了衣服上的第一顆紐扣。
我不再出聲了。在無聲的靜默中,老師鼓勵的耐心消失殆盡,只好叫我坐下,還是叫肖吉站起來朗讀了課文。事后,肖吉跟我說,我竟然把最簡單的“哈嘍”都讀成了“卡嘍”。
三
肖吉的優(yōu)秀與我無關(guān),但作為同桌這個身份,卻讓我備受煎熬。我本來可以躲在一個黑暗的角落里,觀察一切,慢慢地讓自己成長,現(xiàn)在卻突然被明亮的聚光燈照射到了,暴露在大家的視線下,慌里慌張,無處可逃。
英語課上我“一戰(zhàn)成名”后,便多了一個綽號:卡嘍。不過我倒是覺得這個綽號挺洋氣的,至少比我鄭小坡這個名字洋氣多了。
“卡嘍,幫我把這件球衣拿回教室去?!?/p>
在足球場上,有同學喊我。
“卡嘍,給我去買瓶可樂?!痹诨@球場上,有同學喊我。
我樂此不疲。以鐘華為首的來自鄉(xiāng)鎮(zhèn)的同學主要是踢足球,而以肖吉為首的城里同學主要是打籃球。一方面是物以類聚,另一方面是先天條件的影響。
“村里沒有籃球場,還是踢足球方便?!?/p>
鐘華一撥一扣,過了人后一腳勁射,球進了。
鐘華的球技與他的組織能力一樣優(yōu)秀。
“踢球太容易弄臟衣服了?!毙ぜ粋€瀟灑的過人后上籃,投進了。肖吉投籃的姿勢跟他的英語一樣帥。
身材矮小的我來自鄉(xiāng)鎮(zhèn),自然是跟著鐘華踢足球了。
在黃昏來臨,云霞染紅天際時,足球場上,往往有一個孩子在飛奔,姿勢還有點怪。
有時候,他是在跑道上跟著球傻跑,有點像被一串香蕉引誘著的猴子;有時候有了上場的機會,他就會玩命地奔跑,即使沒有多少人給他傳球,他還是在不知疲倦地堅持著,就像一頭固執(zhí)的小牛。這個小孩就是我了。
“走,卡嘍,一起去吃飯吧。”鐘華頭發(fā)一甩,揮揮手招呼在場踢球的同學。六七個要好的“呼啦”一下圍過來。
鐘華的邀請讓我受寵若驚,但我還是猶豫不決。在一群喧鬧聲中,我被裹在人群里不由自主地往校門口的小餐館走去,就像老家屋后那條小溪中隨波逐流的浮木。
大伙兒一番狼吞虎咽之后,我最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鐘華望著我說:“怎么樣?請大家撮一頓?”
在我還支支吾吾模棱兩可時,旁邊的陳力打了一個飽嗝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大聲喊了起來:“就這么定了,這頓飯小坡請我們吃,大家感謝他啊。”陳力是少有的幾個沒有喊我綽號的同學。他的話引起了在場同學的掌聲和哨聲。我深刻地理解了“騎虎難下”這個成語。
“不會是舍不得吧?期末的學校足球聯(lián)賽我讓你首發(fā)出場?!辩娙A的眼睛盯著我。我已經(jīng)無處可逃,顫抖著從書包里摸出五十塊錢:“我只帶了這么多,不知道夠不夠。”其實我口袋里還有幾塊錢。鐘華一把扯過去,說:“行了,不夠的我再補?!?/p>
這頓飯吃完了,我發(fā)現(xiàn)我還是我,鐘華和陳力還是鐘華和陳力,我們并沒有親近多少。而且這頓飯最終花了多少錢,對我來說一直是一個謎。就像今天的聚會,據(jù)說是肖吉請客,那么最終消費了多少估計對我來說也會是一個謎。這個世界有著太多令人不解的事情。
四
那個傍晚,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眼睛望著西邊天空中夕陽最后的余暉,開始懷疑剛才所發(fā)生的一切是不是真的,仿佛只是做了一個夢。不知道多少次在同樣的霞光下,我跟著爸爸在山上挖大樹樁:我負責用鏟子挖土,爸爸用斧子斬斷一條又一條在泥土下面交錯的樹根……從下午忙到傍晚,需要兩天,我們才能把一個大樹樁挖出來,報酬一百元左右。我當然不會知道這些大樹樁會成為城里人喝茶的桌子。當時,我只是用心地把樹根周邊的泥土挖干凈,累了就坐下來休息,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無意識地折斷,或者從草地上拔斷一根草含在嘴里,風徐徐地吹著,偶爾有鳥叫的聲音……
夜幕漸漸地降臨了,天暗了下來。兩邊的高樓大廈,就像一個個巨大的籠子。在汽車的鳴笛聲中,我奔跑起來,風在耳邊呼呼吹過,不一會兒就回到了二叔家。
日子就像耳邊跑過的風,一天一天地過去了。
天冷了起來。這是我離家在外的第一個冬天,也是初中生活的第一個冬天。我覺得自己需要一件新外套。我瞅瞅肖吉的休閑運動服外套,上面繡著一個“L”符號,看起來挺漂亮的,摸起來感覺也很好。很多年后,我才懂得那個叫版型合身,質(zhì)感上乘。
休息日,我專門挑了一家大型的運動服專賣店,在門口磨蹭了一會兒,趁著沒有人注意,連忙閃進一排衣服里,盯著牌子挑選帶“L”符號的運動服。終于找到了,我拿下來一件,還沒有來得及試一下,里面掛著的價簽就露了出來:媽呀,沒想到要三百多。我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
“同學,要買什么衣服?”背后一個女銷售員的聲音嚇了我一跳。
“沒,沒……”像做賊被抓到了一樣,我說話的聲音顫抖得連我自己都覺得討厭。
“你手上的這件剛好在搞活動,六折哦。”
我依然無動于衷,因為即使六折也要二百出頭,我口袋里只有一百塊。女銷售員顯然看出了我的窘態(tài),身上皺巴巴的衣服把我出賣了。她上下掃了一遍后,像是把我脫光看明白了,貌似自言自語又像跟我說話一樣:“嗯,有一件應(yīng)該適合?!彼D(zhuǎn)身走進里間,拿出了一件運動服外套,塞到我手上:“過季衣服,特價,八十塊?!蔽铱吹搅艘路夏莻€“L”符號,馬上付款,落荒而逃。
然而,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但又說不清楚。這件“L”外套穿起來松松垮垮,橫在陽光下,薄得可以看得見燦爛的陽光。我只能歸結(jié)于自己身材矮小,穿的時候在中間多加一件衣服了。直到坐在后排的譚堅元從后面拉著我的衣領(lǐng),勒著我的脖子,在我難以動彈時,喊了一句:“卡嘍,你這個是什么鬼牌子?‘L’不是這個樣子的啊,這是山寨的?!边@時,剛好眾星拱月般圍繞肖吉請教英語題的幾個同學,目光“唰”地一下看過來,然后我就聽到了哄堂大笑。
在雙重打擊下,我突然力氣暴增,雙腳一蹬,肩膀頂著后排桌子向譚堅元倒過去,他被嚇得松開了手。我跑出了教室,來到了空曠的校園。上課鈴聲響起后,我才脫下外套,仔細辨認了一下。我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山寨版。肖吉的“L”比我的“L”尾巴更加從容而飄逸,就像他和我,或者說我們根本沒有可比性。
五
譚堅元是城里人,他也是我初中生活的一個噩夢。
那個家伙現(xiàn)在就在我的斜對面,喝多了。
粗糙的臉龐紅得像猴子的屁股,歪歪斜斜地躺在椅子上打呼嚕。在刺眼的燈光下,恍惚中,我站起來,走過去,拉起他的衣領(lǐng),“啪啪”
給了他兩巴掌。他臉上先是顯出驚訝的表情,然后連連跟我求饒……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又在做白日夢了。十七年前,我還是初一,上課時背后突然感到一陣刺骨的痛,我就知道又是坐在后排的譚堅元用手指戳我了。有時候,是一根手指,有時候,是兩根或者三根,甚至更多?!案蓡??”安靜的教室里傳來了我的吼聲。
大家的目光“唰”地射過來,正在寫板書的老師也轉(zhuǎn)過身望著我,眼睛里寫滿了不解。
“老師,譚堅元用手指戳我?!蔽仪忧拥卣f。
“老師,我不小心的?!弊T堅元回答得鏗鏘有力。
老師看看我,又看看他。然后說:“先上課吧,放學后你們來我辦公室一下?!?/p>
最后,這事卻不了了之。
之后,譚堅元時不時就用手指在背后戳我。他戳了我,我除了疼痛之外,還經(jīng)常被嚇得膽戰(zhàn)心驚,但苦于沒有證據(jù),最終都不了了之。我曾經(jīng)想過跟譚堅元打一架,但他長得很結(jié)實。如果跟他打架,一拳換一拳,我覺得比較吃虧。我又一直懷疑他是不是在練習一種指法,武功高強,后來才聽說可能是他父母離婚刺激到他了。不過除了偶爾像“L”外套事件那樣的輕微反抗外,我大多數(shù)時候沉默不語。
我開始往圖書館跑,整天泡在里面看書??吹慕^大部分是武俠小說,我開始幻想成為一個大俠,行俠仗義。當然,最重要的是先痛打譚堅元一頓。那是我那段日子經(jīng)常做的白日夢。后來,我開始寫一些蹩腳的故事,內(nèi)容大多數(shù)也是痛打譚堅元,而且是先打肚子還是先打屁股,都描寫得繪聲繪色,煞有介事。當然,我不會蠢到在文字里面提到他的名字。這讓我后來逃過一劫。
這大概是快到學期末的事情了。譚堅元值日時,竟然翻了我的抽屜,看到這本寫著亂七八糟故事的筆記本狂喜不已。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拿著本子笑嘻嘻地對我說:“你做的好事?!蔽乙婚_始還以為他發(fā)現(xiàn)了其中秘密,正想奪路而逃。沒有想到他蹦出了第二句話:“趕緊給我去買瓶飲料,要不我就曝光你的日記?!?/p>
我釋然了。以他的智商,估計當時翻開筆記本除了暗罵一句“什么鬼”外,并沒有多看,以為是一本私事日記。但是,我還是表現(xiàn)出很害怕的樣子,讓他趕緊還我。他高舉著不肯給。正在僵持之際,沒有想到坐在我前排的女同學蘇麗說話了:“譚堅元,你這樣的行為很惡劣,知道嗎?你拿了別人日記算什么?”
譚堅元被?得無話可說。嘴里嘀咕了一句,他就把筆記本扔到了教室后面。
六
蘇麗是我們班的學習委員,瘦瘦的,戴著一副黑框的眼鏡,平時說話輕聲細語的,文靜中顯得有點柔弱。她學習成績好,總體比肖吉好一點吧,當然,英語口語還是肖吉厲害。不過與肖吉的驕傲不一樣的是,蘇麗平易近人,有同學來問不懂的題目,她會很耐心地講解,所以在班里很有人緣。或許,蘇麗認為寫日記也屬于學習范疇,幫了我一個忙。無論她出于什么目的幫我說了這句話。當時我很感動。
今天聚會卻沒有見到蘇麗。我已經(jīng)反復(fù)地確認過三遍了。但我又不好意思輕易開口問別人。其實蘇麗不來也正常。因為她當時念完初一就轉(zhuǎn)學了。班長鐘華可能找不到她的聯(lián)系方式了?;蛘撸蠹乙舶阉?。當然,我會永遠記住她,一個叫蘇麗的女孩子,以及與她同班的那段生活。
那天之后,我開始留意蘇麗的一舉一動。我發(fā)現(xiàn)她回家竟然是與我同一個方向,但是到了丁字路口后,我往左邊拐入那條塵土飛揚的小路,而她那輛天藍色的女式自行車卻慢悠悠地往右邊繼續(xù)行駛。通過幾次精準的計算,我發(fā)現(xiàn)只要提前七分鐘回家,就能在丁字路口遇到騎車歸來的蘇麗。剛好她每周二下午放學后參加書法興趣班,我開始密謀一次偶遇。
好不容易熬到了周二,從下午下課鈴聲開始后,我便開始坐立不安。我知道書法興趣班要上半個小時,但還是忍不住去書法興趣班窗外晃悠了幾次,其間還跑了兩趟洗手間。等教室里的同學走完后,對著窗玻璃練習已經(jīng)在心里默念了上百遍的一句話:這么巧啊,蘇麗。
總算剩下最后七分鐘了。我拎起書包“咚咚”地跑下樓去。這個時候天色已晚,冬天的風不緊不慢地吹著。我卻覺得全身熱血沸騰,心怦怦地跳著,喉嚨癢得難受。真要命,我是多么羨慕肖吉的那份從容啊。我靠著大馬路右邊走著,快到丁字路口了。扭頭一看,蘇麗果然騎著車慢悠悠過來了。
然而,蘇麗慢悠悠地又從我身邊過去了。我沒有發(fā)出一丁點聲音。我的喉嚨好像被誰勒住了一樣,一點聲音都發(fā)不出來,急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我眼睜睜地看著沒有戴眼鏡的蘇麗騎著那輛天藍色的女式自行車慢慢從我面前駛過。她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幸好她沒有發(fā)現(xiàn)我,要不她看到一個男生站在大馬路上淚流滿面,還以為我身上發(fā)生了多么悲慘的事情。
我并不氣餒。等到下一個周二,我依葫蘆畫瓢又做了一遍,一切順利。我終于說出來了:“這么巧啊,蘇麗。”當時僅僅是出了一點小意外:蘇麗突然聽到路上有人跟她打招呼,還以為遇上了壞人,嚇了一跳,自行車往大馬路左邊歪了過去,幸好最終穩(wěn)住了。她回過頭瞇著眼睛看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是我。
“你好啊,鄭小坡?!碧K麗說完又騎著車揚長而去。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我怎么能在回家路上交叉路口偶遇她呢?打完招呼后她往右,我往左。大家又各奔東西了。我當時就像老家一只在荒野走失的小雞,茫然而沮喪。
七
譚堅元的“一陽指”,與生俱來的自卑、懦弱……這些我都能忍受,憋著一口氣,我總覺得在某一天可以一鳴驚人。初一第一學期期終考試終于來臨了。但現(xiàn)實很殘酷,我的成績出來了:二十三名。在班里中等偏上的位置。當時以全鎮(zhèn)第一名的成績考上這所中學,我以為人生開了掛,現(xiàn)在是掛了,就像在空中昂首挺胸地散步突然踩空了,跌得鼻青臉腫。雖然說天外有天,這兩者并沒有可比性,但確實讓人很失落。
“你故事寫得還不賴嘛……”蘇麗跟我說這話時,已經(jīng)是春天的事情了。那時,我經(jīng)過重新觀察加上精準計算,一個月內(nèi)在上學路上偶遇了蘇麗很多次,她終于習慣了我的存在,然后就讓我跳上自行車后座。一個瘦弱的女生騎著自行車載著一個矮小的男生飛奔,這個場景讓人膽戰(zhàn)心驚,也讓人尷尬。不過她不在乎,我也不在乎。當看到我情緒低落,像一條絲瓜一樣蔫蔫地掛在后座上隨風飄蕩時,蘇麗終于說話了,“以后我是否可以做你的第一個讀者?”
正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我覺得蘇麗就像是拯救我的光,給我打開了另外一扇窗。我更加勤快地跑圖書館,筆記本買了一本又一本,寫了自己覺得滿意的故事就拿給蘇麗看。我們雖然都愛好文科,但是卻約好以后一起考理科——為了找一個好工作。我依然坐在她自行車的后座上,從涼爽的春天到炎熱的夏天。一旦我扶著車想載她時,她都顯得特別激動。她說這個車子是她爸爸買給她的,誰都不能動。背后的故事我還沒有了解,初一結(jié)束時,蘇麗就轉(zhuǎn)學了。
當這個消息像一片烏云一樣飄到教室上空時,我很平靜。等初一最后一節(jié)課的下課鈴聲一響,我跑去買了一本天藍色封面的筆記本,上面有一個女孩子推著一輛自行車在走著,路邊開放著五彩繽紛的花朵。然后我花了三天的時間,把我覺得寫得不錯的她也贊揚過的故事,認真地謄寫在新的筆記本上。
我們約好了在她離開這個城市的前一個傍晚見面。我拿著那本嶄新的筆記本,站在丁字路口一家小賣部的門口,等到所有的燈光都熄滅了。我記得那天紅中帶紫的云彩,也記得那天昏黃的路燈,還記得夜晚暗中帶藍的深邃的天空。但最終沒有記住蘇麗——她沒有來。多年以來,蘇麗的面貌在我不斷的回憶中,就像一張不斷復(fù)印的紙張上面的字,越來越模糊。
然后,就沒有了然后?,F(xiàn)在回想起來,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比如初二或者初三,我的日子過得沒有痕跡,就像白云飄過天空。最終,初三畢業(yè)時,我考砸了,到了另外一所高中。后來,我考上了一所三本大學,大家各奔東西。
八
“卡嘍,聚會了?!卑嚅L鐘華電話打過來時,我正和爸爸坐在村口的那棵大樹下,看著村里的人進進出出,以及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的金子一樣的陽光。旁邊也坐著幾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但大家都有默契地沉默不語。爸爸老了,他引以為傲的兒子正在失業(yè)中,當年他記憶中那壯觀的學校景象也模糊了。鐘華的電話就在這個時候來了,打破了平靜。我一看陌生的電話以為是廣告就按掉了,一直到第三次響起時,我才接了。
“你是?”很久沒有人叫我卡嘍了,我一下子沒有反應(yīng)過來。
“我呀,鐘華,初中班長鐘華,謝天謝地,你終于接了,每個人都這么難聯(lián)系?!?/p>
“噢?!?/p>
“那就這么定了,鄭……卡嘍,到時候一定要到啊,時間地點我等下發(fā)信息給你?!?/p>
“噢?!蔽覜]有答應(yīng)也沒有拒絕。但很顯然,鄭小坡這個名字已經(jīng)被他遺忘了。
鐘華的電話促使我回了一趟自己的母校,當?shù)氐牡谝恢袑W。這是一個平常的周末,校園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個人。二十年了,一樣還是一條石板鋪砌的樓梯延伸而上,兩邊是教學園地區(qū)、教職工與學生宿舍區(qū)、數(shù)理化實驗樓、校園運動場……眼前什么都沒有變,但是又感覺什么都變了。當年被寬闊的校園震撼到,如今卻已經(jīng)覺得它很小。足球場旁邊的主席臺上依然掛著一條鮮紅的橫幅:“2022 年海天市中學生足球聯(lián)賽”……生活好像只是一個輪回。
然后,我竟然看到了陳力。這比發(fā)現(xiàn)新大陸還讓我驚訝。他正帶著一個十多歲的小孩在校園里逛,不時指指點點,說話的聲音還如當年響亮。如果我聽爸爸的話正常生活,結(jié)婚生子,估計我小孩也這么大了。一陣悲傷隨著過往的秋風涌上心頭。
我正在猶豫要不要跟陳力打招呼的時候,他也發(fā)現(xiàn)了我,遠遠地喊:“鄭……”
“鄭小坡?!蔽蚁群傲艘宦暋?/p>
“對,鄭小坡,你怎么在這里?”陳力為忘記了我的名字有點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腦勺。
“沒事來看看,你呢?”
“帶小孩來參觀,給他點動力考上這里讀書,過了年就要準備考初一了。來,小南,叫叔叔?!眲偛胚€站在陳力身旁的小孩閃到了他的屁股后面,陳力伸手抓了一個空,有點歉意地說,“這個孩子從小膽子就這么小,見到生人就害羞?!?/p>
我笑了笑,看到那個小孩從陳力背后探出了頭,那雙明亮又躲閃的眼睛里充了慌張和怯弱。我宛如看到了當年的我。我連忙轉(zhuǎn)移了話題:“鐘華給你打電話了嗎?同學聚會……”
“不去了,我就不去了……”陳力頭低了下來。聽說陳力讀到高二時因為身體原因退學了,回到了鄉(xiāng)鎮(zhèn),一邊治療一邊打點零工,后來很早就結(jié)婚生子了……
“來,繼續(xù)干,酒不要停?!卑嚅L鐘華的聲音不時響起,席間觥籌交錯。在喧鬧中,不知從誰開始在傳閱肖吉的手機,上面有一段他小孩參加全國英語口語比賽的視頻,只見一個小孩面朝觀眾,侃侃而談,那份從容的氣勢縱橫千里,激蕩江山。這一刻,我不由想起了那天僅有一面之緣的陳力的兒子。我希望他能考上那所重點中學,更希望他能遇到一個沒有消失的蘇麗。
蘇麗,或許她是唯一記得我名字的人。當然,對于這點,我也不敢肯定。我默默地離開了座位,走到了外面。大都市撲面而來的輝煌燈火,讓我惶恐不已,宛如當年。我趕緊把耳機塞到耳朵里,進入一個自己的世界:
有些故事還沒講完
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歲月中
已經(jīng)難辨真假
如今這里荒草叢生
沒有了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