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 峰
“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jīng)也。”進入霜降時節(jié),遠在異鄉(xiāng)的我,又夢見母親在老家為冬藏而忙碌著,內(nèi)心深處,不覺泛起一縷酸酸甜甜的鄉(xiāng)愁。
冬藏之前,要曬。此時節(jié),已是深秋,因此,它有一個詩意而好聽的名字:曬秋!
曬秋,曬的是秋天的收獲,更是豐收的喜悅。舊年,生活在山村,不像如今,出門有超市,在家有網(wǎng)購。當大雪來臨,一夜之間,天地茫茫一片白,村莊處在大山深處,有一種“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孤寂。
此時,菜地里不多的蔬菜,已被厚厚的大雪掩埋,有的積雪竟達齊膝深,蔬菜已完全停止了生長。全家十幾口人,想要吃蔬菜,是多么得難!因此,一進入霜降,母親就開始與時間賽跑,忙著曬秋。
趁天晴,母親將過冬的蔬菜瓜果一擔擔從菜園挑回,在門前的池塘邊洗凈,開始在門前稻坪上晾曬。此時節(jié),家家戶戶都在忙著曬秋,長長的塘壟,簡直變成了一個鄉(xiāng)村集市,擺滿了帶著泥土清香的農(nóng)產(chǎn)品。人歡狗吠,好不熱鬧。池面上,漂浮著菜葉殘梗,引得魚兒唼喋不休,在水面翻出大大小小的浪花,漾開一圈圈美麗的漣漪。
遠遠望去,門前的這一口池塘,儼如一塊露天電影大熒幕,見證了蕓蕓眾生的忙碌,彌漫著濃濃的煙火氣。
稻坪上,母親鋪了一大塊蘆席,上面曬著白花花的蘿卜絲??諝饫?,飄蕩著它們特有的甜香。那年頭,蘿卜與大白菜一起,是過冬的主打菜。由于蘿卜一進入冬天會“花心”,母親不舍晝夜將它們切成條,攤在太陽下曬成蘿卜干。然后加鹽揉搓,添入茴香、花椒、八角、桂皮、丁香等調(diào)料,裝入荷葉壇壓實、密封,將美味的嬗變付與時間。此菜,在鄉(xiāng)間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茴香蘿卜絲。
當進入雪花飄飄的冬日,輕輕啟開壇蓋,一縷香氣頓時撲鼻而來。夾幾根入嘴,慢慢而嚼,感覺又爽又脆,令人回味無窮,不覺聯(lián)想起魯迅筆下《孔乙己》里的茴香豆,兩者皆是大人下酒的好物、小孩的最愛。
不遠處,正曬著薯片,紅彤彤一片,如臥了一抹緋霞。菜園在母親的精心打理下,土壤肥沃,油亮透氣,所種出的紅薯個大,通體水紅,甜似漿果。為了搶天晴,母親與鄉(xiāng)親們往往切薯片到凌晨,在寂寞的霜夜,鄉(xiāng)村到處回蕩“嚓嚓”之音,在月光下傳得很遠、很遠。躺在床上的我,聽著這樣的聲音,恍若回到了古時。切好的薯片,會冒出細細密密的漿汁,在秋光的烘曬下,漿汁會慢慢變干,形成一層透明包漿,鎖住了里面的糖分和養(yǎng)料,成為干薯片。
門前有兩株大桑樹,中間拉著一條長長的繩子,上面掛滿了洗凈的小白菜。經(jīng)晾曬后,母親一層鹽、一層菜地摞在缸里,將它們做成酸菜。小院一角,一口大醬缸暴曬在陽光下,缸里的黃豆醬正在慢慢發(fā)酵,裊裊升起一縷如夢似幻的橙霧,越曬越香——這兩樣寶貝,連同池塘里的活魚,會在過年時做成酸菜魚火鍋,成為春節(jié)期間的一大傳統(tǒng)美食。
再瞧,門前的那一溜矮冬青,被母親修剪得整整齊齊。上面曬滿了稻花魚,在秋光的作用下,漸漸變成了琥珀色的魚干。母親將它們收集起來,拌入辣子、花椒、黃酒、老姜等佐料,裝入壇中,封存起來。食用時,將它們與稻米一樣蒸熟,魚飯兩香,吃在嘴里,肉質(zhì)酥嫩,帶有嚼勁,十分下飯。
值得一提的是:在好幾只小竹匾里,母親還曬了金燦燦的苞谷、雪瑩瑩的糯米、紅殷殷的高粱、火赤赤的紅豆、粉嘟嘟的花生、烏紅紅的棗子。當?shù)搅恕芭D八節(jié)”,這些寶貝就要派上用場,被母親熬成甜甜糯糯的“八寶粥”,讓一家老小歡歡喜喜嘗個夠,同時不忘給左鄰右舍、孤寡老人送去。
那段日子,母親往往天不亮起床,踏著滿地的月光與晨霜,去采摘田壟上的小野菊。此時的菊花,開得正艷,繁密得像天上的星星,還掛著毛茸茸的、亮晶晶的白霜。趁清晨采摘下來,裝在簸箕里,置于屋瓦晾曬,曬干后,就成了菊花茶。每一年冬天,家人吃火鍋往往容易上火,就靠它來防治。
忙呀忙,就進入了小雪。眼望著一切都曬好了,冬藏已就緒,母親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坐在溫潤如春的屋子里,被曬秋保存下來的淡淡香味幸福地包圍著,內(nèi)心豐盈而充實——我感恩秋天,更感恩母親!
立冬時節(jié),村邊的那一彎清凌凌、綠綢般的小溪,又迎來了一場集體的狂歡,它,有一個詩意的名字:洗冬。
洗,是“喜”的諧音。當金燦燦的秋天過去,很快,白茫茫的冬雪就要飛臨。此時,該清掃就得清掃,該入倉就得入倉,該收藏就得收藏,這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規(guī)矩。村里人過日子,不求大紅大紫,但需干干凈凈。
洗,也是告別的意思,洗去一年的塵埃,洗去一年的霉氣,洗去一年的遺憾。以流水般的絕意、北風般的爽利、紅楓般的激情,從從容容走完第四季。
洗冬的那些日子,用“喜慶”二字來形容一點兒也不為過。當紅彤彤的旭日剛露出臉,輕柔柔的晨霧還未散去,溪邊就開始出現(xiàn)朦朦朧朧的人影。
小溪,從大山深處一路嘩嘩奔來,流到村前彎成了一張弓,清了,深了,柔了。溪兩岸,有大大小小的石頭,青的、紫的、赤的、黃的、棕的、黑的,不知被溪水與浣衣女磨洗了多少年又多少年,已變得細膩、瑩潤、光潔。溪底有草,常年深綠著,被流水梳理得柔柔順順,宛如一縷縷柔發(fā)飄飄,大大小小的魚兒自由自在穿梭其間,仿佛游弋于水下森林。岸上有樹,是高大筆直的烏桕,紅葉簌簌而下,染紅了溪面,有一種“花自飄零水自流”的韻致。
洗冬,有講究,彰顯出淳樸的鄉(xiāng)俗。上游,一般用來淘米;中游,一般用來浣衣;下游,一般用來清洗物什。身后的石灘草地,用作晾曬。隨著日頭冉冉升起,輕霧緩緩散盡,溪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碧水,不時擊出晶瑩雪亮的浪花,嘩嘩,潺潺,淙淙,唰唰,加上人們的歡歌聲、笑語聲、嬉鬧聲,合奏成一支悅耳動聽的田園交響曲。
壟上的地瓜,菜地的蘿卜,做湯圓的糯米,曬醬用的豆子,一擔接一擔、一筐接一筐、一籮接一籮,被挑到溪邊清洗。一不小心滑落的菜葉、米粒、豆殼,會引來一群群小魚。一網(wǎng)下去,會撈起密密麻麻一層,活蹦亂跳,銀銀亮亮,不時引來一陣陣銀鈴般的笑語。傍晚的木桌上,又會添一道美食。
家里的笨重家什,一般由男人們在下游清洗。那一方水域最歡騰。竹床,木塌,春臺,櫥柜,槅門,窗欞,八仙桌,太師椅,棗木箱,堆在溪岸,儼如一個古董世界。還有,隨著秋收已過,“刀槍入庫,馬放南山”,那些農(nóng)具,也要清洗、晾干、歸倉。有些男子嫌在岸上洗不過癮,干脆將家什拋入溪中,“撲通——”,緊跟著跳入。大家在溪中一邊清洗家什,一邊插科打諢。此時的洗冬,猶如一場集體的狂歡。
被清凈的物什,一一晾曬在石灘草地。琥珀色的秋光,慷慨地灑在每一寸土地,讓滌去污垢的每一樣東西顯露包漿,閃閃發(fā)亮。風,從遠方吹來,捎來了那一種入冬時分特有的清蒼疏曠,將一張張散發(fā)陽光味道的床單鼓蕩,如帆嘭嘭作響。
洗冬之后,屋舍儼然,家庭整潔,井然有序,煥然一新。轉眼一晃,就進入了小雪時節(jié),冬天真的來了。坐在明凈溫暖的屋子里,遵循四時之序,內(nèi)心祥和而安寧,漸漸抵達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一年一年的洗冬,不但洗去了事物的塵埃,而且滌凈了生命的鉛華,給冬天以溫情,予歲月以靜好……
汪曾祺在《葡萄月令》中寫道:“葡萄窖,一個一個長方形的土墩墩。一行一行,整整齊齊地排列著。風一吹,土色發(fā)了白……”一瞬間,我又想起了家鄉(xiāng)的那一口窖,如夢如煙的往事,如老電影般浮現(xiàn)。
那年頭,為了能讓收獲的蔬菜瓜果保鮮,在大雪紛飛的冬天能隨時嘗鮮,村里決定挖一口大窖!趁天晴,大伙兒開始了選址,選來選去,一致看中了村中央的一片地,它地勢高,背風向陽,土壤結實,土質(zhì)干燥,即便挖深一些,也不會滲水。最為關鍵的一點是:它就在大伙兒的眼皮底下,可防偷盜。
“挖——”,隨著一聲令下,一剎那,彩旗招展,鑼鼓喧天。一把把鐵锨齊齊切下,大地為之一顫。根據(jù)分工,女的負責挖土,男的負責挑土,老人負責做飯,小孩就當下手。三天過后,一口深達十米的大圓坑展現(xiàn)在大家面前,猶如大地之眼。
當沿著一道斜長的臺階走下去,就來到了窖底。仰頭而望,發(fā)現(xiàn)天空變得又圓又小,如同坐井觀天。令人嘆為觀止的是,村人在壁上開鑿了洞穴,讓人不禁聯(lián)想起了原始人類的穴居生活。
一時間,村里像過節(jié)似的,大家一窩蜂地奔向菜地,將蔬菜收回,經(jīng)挑選后,一排排晾在地窖周圍?!跋陆选保S著隊長一聲令下,人們歡天喜地,有條不紊,分門別類,挑著蔬菜,走下臺階,將它們整整齊齊碼在洞穴四壁。
冬曦如村釀。只見金黃色的陽光,從蒼穹直直瀉下,透過半明半暗、半紫半藍的光線,可以看見青鮮的蔬菜。有大白菜、卷心菜、馬鈴薯、白蘿卜、胡蘿卜、山藥棍,還有紅薯、土豆、芋頭、生姜、洋蔥、芫荽,它們仿佛冬眠了似的,靜靜地臥在那里。
“封窖——”,隨著隊長的再一聲令下,十幾根粗長的木柱橫跨窖頂;待牢固后,在大木柱之間嵌入小木柱;接下來,在小木柱之間再釘上木條;最后,覆上葦箔,蓋上稻草,壓上土,只留一扇帶鎖的窖門,其上貼有一副紅紅的對聯(lián):糧豐天下暖,窖足人心安。橫批:別有洞天。
因地窖深入地下,一年四季保持較低的恒溫狀態(tài),儲藏在地窖里的食物,能夠很好地抑制其自身的呼吸,減少了有機物的分解。如此一來,儲藏的時間、保鮮周期可以更長久。
整整一個冬天,村里人家,灶火紅紅,炊煙裊裊,一棵棵新鮮的蔬菜,被定時取了出來,走向餐桌。
后來,村里分田到戶,開始有了大棚菜,集市有了四季蔬。富裕起來的人們,紛紛添置了冰箱,再也不用為冬季保鮮蔬菜而發(fā)愁了。漸漸地,這一口地窖閑置了下來。
然而,懷舊的人們,依葫蘆畫瓢,遵照挖大窖的法子,在自家院子里紛紛建起了小窖。我家也不例外!
小窖,在院中,是村里老窖的微縮版。當時間一長,掀開蓋子,只見一方玻璃般透明的陽光斜斜地切入窖底,一縷帶著淡淡堿味的陳年氣息飄浮上來。俯身,可見光溜溜的窖壁、用于上上下下的壁窩、白白硬硬的窖底,以及壁孔里一盞爬滿銅綠的小小煤油燈——這一盞小燈,在老家有著“神燈”的美譽,它除了照明,還用作測量窖底的含氧量。一旦發(fā)現(xiàn)燈火微弱,奄奄一息,就要注意趕緊撤離,加強通風,以保生命安全。
趁天晴,父親將水井上的轆轤移來,一家人齊心協(xié)力,將一筐筐晾干后的蔬菜瓜果吊入窖底。父親力大,負責在窖上運送;母親靈巧,負責在窖底堆碼;我個子小,負責在一旁裝筐。一直干到月兒靜靜爬上樹梢頭,在地上灑下細細碎碎的影子,全家人一個個汗流浹背,才算大功告成。
大雪一夜悄悄降臨,清晨開門,眼前一片銀裝素裹??蓚}中有糧、垛上有柴、窖里有薯,一家人一點兒也不慌張。直到此時,一家人才真正懂得地窖的價值——它,真乃一個“聚寶盆”,有著“整存零取”的妙用!
猶記寒冷冬夜,窗外積雪瑩瑩,屋內(nèi)炭火紅紅。一家人以火作燈,圍爐而坐,父親結著草繩,母親織著毛衣,我借著火光滋滋有味地讀書,小花貓有滋有味地打著呼嚕。見我餓了,父親悄悄起身,“吱呀”一聲輕輕推開門,閃入小院風雪中。一地銀白里,只見父親將窖蓋慢慢掀開,宛如一只豹子鉆入了進去,不一會兒,壁孔間的小燈亮了,橘紅紅的、迷離離的、清暖暖的;倏地,小燈兒滅了,雪光迅疾抹平了一切。
就在那一瞬間,父親浮出了窖口,懷里緊緊抱著一筐紅薯。
當撥開紅殷殷的火燼,將一只只紅薯埋好,不一會兒,一縷縷烤紅薯的香味撲鼻而來。當剝開赤褐色的皮兒,只見里面杏紅紅、軟膩膩、熱騰騰的。輕輕咬一口,又甜又糯又香,讓人吃了還想吃,不知不覺,將肚皮撐得像個西瓜。
地窖,藏著鄉(xiāng)間的光陰,藏著生命的溫度,藏著人們的憧憬。一窖養(yǎng)人生,一窖養(yǎng)天年,一窖養(yǎng)血脈。不變的,是淳淳的鄉(xiāng)間哲理、是濃濃的煙火味道、是釅釅的至愛親情,教人眷戀、教人溫暖、教人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