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啟平

一列綠皮火車跟著我。它從某個地方駛來，有著巨大的轟鳴。車頭拖著長長的白煙，在曠野里慢慢飄散。幾個巨大的標(biāo)志性的紅色輪子壓著寒光閃閃的鐵軌，向我駛來。我不知道是不是在潛意識里藏著這樣一列火車，但現(xiàn)在它經(jīng)常性地駛進我的夢里或恍惚著出神的那一刻。這列有著遙遠記憶的火車重新駛向我的時候，我并沒有拒絕它的回歸，甚至有意識地去迎合這列火車。我走上前去撫摸它綠色的車體，并爬上這列火車。它是我和父親坐過的火車?，F(xiàn)在它執(zhí)意要把我?guī)Щ啬莻€火車慢行的年代。

父親到了六月底的時候就會回家。他提著帆布提包走過村莊門口的池塘，走過延伸到家門口的青石板路，直至邁進家門。父親回來了，最高興的要數(shù)我了，因為我知道家里的農(nóng)活干完后，父親還會出門，而我恰好有大把的暑假時間。這個時候，我的奶奶就會建議父親帶著我一起出門見識見識外面的世界。一年之中也只有這么一回我可以有充裕的時間離開村莊。父親帶上我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一只飛起來的小燕子。我要飛出鄉(xiāng)，飛出縣，飛到離家很遠的一個叫九江的城市去。而去九江最便捷的方式就是坐火車。我與父親還有跟他一起出去的同村人會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趕到羅溪街，在那里坐上一輛胖乎乎的早班車。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顛簸，趕到南昌火車站，在那里排隊買票再坐綠皮火車向九江進發(fā)。在乘坐班車、排隊買票、上火車的忙碌和混亂中，我覺得這一切都是新奇的。我是鄉(xiāng)下的孩子，城市對我來說充滿了神秘感。我站在火車站前怯怯地打量著這個城市，自卑一定清晰地寫在臉上。我害怕看見一些人經(jīng)過我時，眼里有意或無意間流露出的蔑視和不屑。說實話，很多年我都因為自己是個鄉(xiāng)下人而感到自卑?，F(xiàn)在，父親與他的工友們手里捏著火車票，我跟著他們登上了從南昌開往九江的火車。此刻，心情才逐漸平復(fù)下來。我被父親安排在靠窗的位置，愉快的旅程算是正式開始了。

綠皮火車出發(fā)前總要嗚嗚嗚地鳴笛，似乎是用火車的語言告訴大家要出發(fā)了。車廂一節(jié)一節(jié)地抖動、碰撞，最終凝成一股向前的力量，火車終于從南昌站緩緩地開了出來。此刻的車廂內(nèi)是嘈雜的。有找不到座位的旅客走來走去尋找他們的座位；也有年輕母親的呵斥聲及孩子哇哇的哭聲；而父親的工友們有的盯著窗外看，有的閉著眼睛小睡。父親則幫我打開車窗。我把頭盡量往外伸，這樣視野最好。如果沒有父親的制止我甚至想把整個腦袋都伸出窗外。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街道、房舍和行人，我會把自己想象成正坐在旋轉(zhuǎn)木馬或正在晃動的秋千上，正與城里的孩子一樣在公園里玩耍。遠離了泥巴、稻草和大水牛，我已經(jīng)在一種全新的生活中找到了無窮的樂趣。那種亢奮的、幸福的感覺在許多年后依然清晰而刻骨。

從南昌站駛出來沒有多久，火車就要經(jīng)過贛江大橋?；疖嚱?jīng)過這座橋的時刻，是我坐綠皮火車的一個興奮點。我看過電影《南昌起義》，電影里就有火車經(jīng)過贛江大橋的鏡頭。而我知道火車在經(jīng)過贛江大橋的時候，不僅僅是“況且況且”的單調(diào)聲音，因為贛江大橋有許多拱型結(jié)構(gòu)鋼柱支架，火車經(jīng)過的時候，仿佛在穿越一扇扇彎曲的拱門，火車與橋梁之間便會發(fā)出巨大的動人心魄的聲音。而下面滔滔的贛江泛著白光，讓我覺得火車是在白光中行進。父親會再次提醒我，不要把頭伸向窗外，因為支起整個橋梁的鋼柱看起來離火車很近，似乎在他心里是個潛在的危險。而且，贛江大橋跟別的橋不一樣，實際上它是由兩座橋構(gòu)成的。中間有一塊很大的綠洲叫揚子洲，那里的居民都是些菜農(nóng)，專門為南昌市提供新鮮的蔬菜。綠皮火車過了第一座贛江大橋后，須在揚子洲上行走一段時間才到了第二座贛江大橋。父親坐在火車上面無表情，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一次次的行程，只有我的內(nèi)心波瀾起伏。我坐在綠色的車廂內(nèi)，仿佛進入了一場美好的夢境?；疖囈宦仿朴频亟?jīng)過昌北、永修、共青城、德安、沙河才開進最終的目的地九江站。這其間有五個小時，五個小時之后我才在父親不停地催促下依依不舍地離開這列綠皮火車。

在九江的日子里，我跟著父親住他與工友們擠在一起的工棚，和父親一起拿著洋瓷碗去食堂排隊打飯。天熱了，父親會卷起草席子帶著我爬到通風(fēng)的樓頂去睡覺。滿天的星星在天空中閃爍，不一會兒，勞累了一天的父親就發(fā)出了鼾聲。而我盯著天空，我還停留在綠皮火車上。我曾有一次是跟著父親坐夜火車。那時候外面的燈火是黯淡的，也是稀疏的。我的臉貼緊車窗玻璃，目的是盡可能讓自己的目光看得更遠。我在火車上努力尋找著曠野里的燈火。遠遠的一盞、兩盞、三盞……我在火車上捕捉著這些曠野里一閃而過的燈火。無論這是哪一家的燈火，它們在曠野里都是我發(fā)現(xiàn)的星辰。一路上我不停地數(shù)這些在曠野里蹦出來的星辰，猜測這一路上它們會蹦出來多少顆。但曠野里的星辰少得可憐，有時候從這顆到下一顆要隔很長的時間，這是一段令人心焦的黑暗，除了火車在鐵軌上跑動的聲音，我在期待下一粒星辰的出現(xiàn)。當(dāng)下一盞燈火涌來的時候，我才會長長地舒一口氣。仿佛在黑暗的天空閃現(xiàn)出了一粒久違的星辰，瞬間在我的內(nèi)心涌現(xiàn)出了令人激動的光明。直到火車開進某個縣城，眼前出現(xiàn)了一條星河，我才會結(jié)束這樣的數(shù)星辰的行為。

跟著父親在九江的日子，我常常是一個人坐在工棚里發(fā)呆。有時候也一個人膽怯地到外面走走，但在生疏的地方走了一段路我又很快地躲進了工棚。我就像一只時時刻刻都想隱藏自己的小貓咪。眺望外面的世界，我想到的仍是綠皮火車。對我來說，火車才是安全的，父親就在身邊，像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樹。

父親見我呆在工棚里一直悶悶不樂，便在一天的傍晚時分從他的兜里掏出兩本小人書遞給我。我曾在周興全那里見到過小人書，那是他叔叔給他買的，他給我看了一會兒，我就有點愛不釋手了。父親遞給我小人書的舉動，在我眼里簡直就是在遞給我兩件寶貝。此后，父親會不時地從他的衣兜里掏出小人書。一本本小人書讓我忘記了身在工棚的寂寞與無聊。而父親僅有的陪伴只在他下班之后。但倦怠與勞累讓他不太愿意再跟我說什么，再加上父親原本就是個沉默寡言，不善表達之人，我們沒有太多的交流。只是當(dāng)他默默來到我身邊的時候，我才有踏實感。在九江的這段日子里，除了小人書陪我打發(fā)時間之外再沒有其他有意思的事情發(fā)生。甚至在心里暗暗想讓父親快點送我回家，這樣我又可以坐上火車。在火車上度過五個小時漫長而快樂的時光。跟著父親來九江幾乎就是沖著綠皮火車來的。如果沒有火車，一個人呆在工棚里的日子絕對不會讓我留戀。父親忙碌與疲憊交織的生活，讓我實在產(chǎn)生不了多少美妙的感受。而火車就不一樣，它的旅程完美且令人回味。一來一去，在火車上的十幾個小時的時光，算得上是我在這個暑假最好的經(jīng)歷。

父親在九江做了很多年工，幾乎他的大半生都圍繞著九江這座城市轉(zhuǎn)。我自然也成了這座城市的?？?。我坐的火車也越來越快，后來變成了一個小時之內(nèi)從南昌就可以到達的動車。而我的父親也在慢慢地老去，他最好的人生歲月停留在綠皮火車的年代。當(dāng)我還在祈禱父親慢些老的時候，他的身體卻出了狀況。父親說話的聲音突然嘶啞了，這種嘶啞的情況持續(xù)了好幾個月也沒有恢復(fù)。母親便帶他去醫(yī)院做了個檢查。檢查的結(jié)果是父親得了喉癌。在叔叔的聯(lián)系與打點下我陪著父親去上海治療，但治療的效果并不好。父親咳嗽得越來越厲害了，曾經(jīng)健碩的身體日漸消瘦。2011 年的8 月，在堂弟的安排下，父親住進了湖北省腫瘤醫(yī)院。其實，我們心里都明白，父親已經(jīng)進入了他生命的倒計時。主治的醫(yī)生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告訴我須做好最壞的打算。而我除了想方設(shè)法安慰父親之外，便是偷偷蹲在一邊抹眼淚。我在祈禱奇跡在父親身上出現(xiàn)，祈禱老天能夠歸還我一個健康的父親。9 月5 號的晚上，他離開了我們。握著他漸漸冰冷的手，仿佛看見他正在坐著一列綠皮火車獨自走遠。無論我怎樣呼喊，父親的火車都沒有停下來。

第二天，當(dāng)我捧著父親的骨灰盒走出武漢市殯儀館的時候，炙熱的陽光也沒有把我從寒冷的冰窟中拽回來。父親這個在我生命里山一樣的男人走了，他默默撐起來的天空也隨之坍塌了下去。我抱著父親的骨灰盒默默流淚?，F(xiàn)在，我必須帶他坐最后一程火車，把他帶回自己的故鄉(xiāng)。每次去九江的時候，我總是跟在他的后面，工友都說我是他的影子。和他在一起坐火車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被父愛籠罩著的孩子。而此時，我只能抱著父親的骨灰盒。我在心里悄悄地對他說：爸，我?guī)丶伊?。只是沒有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陪父親坐最后一次火車。如果父親僅僅是睡著了，就像在去九江的火車上一樣，閉著眼睛安詳?shù)乜吭谧紊?。那時，我希望為了生活而奔波的父親，多打一會兒盹，并卸下身上所有的疲憊與艱辛。如今，我內(nèi)心渴望的是父親重新坐在我的身邊。我們無須說話，只靜靜地與火車呆在一起，就好。

恍惚中，這列慢行的綠皮火車，還在燈盞的晃動下繼續(xù)前行?；疖嚿衔业母赣H默默坐在那里。而我在拼命地尋找我的位置，那個與父親在一起的位置卻消失不見了。我的父親在火車上向我揮手，他說這列火車不屬于你，你不要上來。我說，這是去九江的火車嗎？我要跟您一起去九江。父親笑了笑，就和火車一起不見了。我拼命地喊，喊這列火車開回來，把我也帶上。我要與父親一起坐上火車去九江。我要坐在父親的身邊，而不是讓他一個人坐著火車悄悄地離去。此時此刻，我孤孑得像個孩子，我什么都不想要了，只祈求還有一趟載著父親的綠皮火車，在人間慢慢地行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