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灝
在豫東平原廣袤的土地上,我故鄉(xiāng)的小村莊只能算是一個小小的黑點。村莊雖小,周邊卻環(huán)繞著大片的麥田,這里有我兒時成長的所有記憶,那些過往的圖景鐫刻于心,永遠鮮亮如初。
那時候土地承包到戶還沒幾年,我家五口人,分了10 多畝田地。父親在縣城有份工作,不到節(jié)假日,平時很少回來,家中里里外外的重擔幾乎都壓在羸弱的母親身上。母親除了照顧三個孩子,還要操持10 多畝田地的耕種播收,那時候沒有機械化設(shè)備,干農(nóng)活全靠鐮刀、鋤頭、犁耙這類老工具,其中勞累艱辛可想而知。
偏偏母親是個要強的人,農(nóng)忙時節(jié),所有農(nóng)活都不肯落在別人家后面。在最繁忙的麥收季節(jié),勞力多的人家,白天鉚足勁割完一塊地的麥子,晚上可以回家好好酣睡休整。而母親一個人不抬頭地忙一整天,也只是割完半塊地。匆匆扒點晚飯,母親就又趁著夜色去地里繼續(xù)搶割,一直干到天蒙蒙亮,把整塊地的麥子全部割完,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家稍微躺一會兒,再起來給孩子們做點簡單的早飯,接著又去收割另一塊麥田了。這讓白天去地里干活的鄰居們都格外驚訝,昨兒個天黑前明明看到我家那塊麥田還剩一半沒割完,今天一早居然全部收拾利索了!在母親超負荷的付出中,我家的麥收和別人家的幾乎能同時完成,從未耽誤過接下來的秋耕秋種。
母親的勤勞能干也由此傳遍全村。在母親的影響下,我、姐姐、妹妹很小就開始幫父母干農(nóng)活了。6 歲時,別的孩子還在玩耍,瘦小的我已經(jīng)站在高高的麥秸垛上幫家里垛麥秸了。麥收最忙的時候,父親有時也會請假回來。
麥秧在場里晾曬,用石磙一遍遍碾過,再用木锨細細揚一遍,把麥粒和麥秧分離開,麥秧就變成了麥秸。父親用木杈子一杈杈把碾好揚過的麥秸挑到麥秸垛上,我用另一把小一點兒的木杈子接著,再一層層打散、鋪開。麥秸垛逐漸增高,高高的垛頂淹沒了我小小的身子,這時父親也看不到我,只能憑感覺往上甩,甩上來的麥秸差不多都會先蓋在我的頭上,我用手撥開,再用木杈將它們挑到垛頂邊緣,此時感覺自己就是一株麥秸,要和麥秸垛融為一體了。我又累又餓又有些害怕,全身濕透。透過縫隙,我能看見麥秸垛下面不遠處已收割完只剩下麥茬的麥田,它們像一條條寬闊整齊的道路延伸到遙遠的天邊。“能沿著這些‘道路’走出麥田,走到一個沒有勞累,只有快樂的地方嗎?”我心里默默幻想著,直到麥秸全部垛完,我才會踩著父親伸過來的木杈桿,小心滑下來。
現(xiàn)在想起來,那么小的年齡就能上垛垛麥秸,我的本心就是想讓平日辛勞的母親能喘口氣,歇歇腳,而且她恐高,也不敢站那么高的地方。
除了垛麥秸,還有割麥子。我至今忘不了跟著母親一起下地割麥子的情形。站在地頭,放眼望去,原野上大片的麥田壯美遼闊,金色的麥浪在風中如波浪般起伏。烈日如火,熱氣蒸騰,母親彎下腰,伸出鐮刀,開始割麥,一壟壟麥子快速地在她懷里倒下。從第一鐮開始,母親就保持著半彎腰的姿勢,快速前移,一直割到田地盡頭,不曾抬頭歇息過。
我也學著母親的樣子,開始下鐮,只一會兒便覺腰酸背痛,手臂酸麻。麥秧下彌漫著腐葉腐草混合成的灰塵,鼻子里很快便全是黑垢。成片的麥芒摩擦著肌膚,臉、脖子和手臂上起了一片片紅斑,汗水浸過,又癢又痛。我時不時抬頭看看遠在前面的母親,想著平日里她一個人都是這么拼命干活的,心里一陣酸楚,就又咬牙堅持著,一直堅持到割完整塊地的麥子,和母親一起收工。我的韌性也讓母親有點吃驚,她原以為我會受不了割麥的苦,早早回去。后來,在麥田里養(yǎng)成的韌性成了恩澤我一生的特質(zhì)。長大后,無論遇到多難的事,吃多大的苦,我都不覺得有什么,都會堅持到底。
麥田于母親,是她的全部。無論播種、收割的過程多么辛苦勞累,她總是面帶微笑,從未抱怨過。那沉甸甸的麥穗仿佛是發(fā)給她的金獎?wù)拢么植诘碾p手小心呵護著,欣喜異常。母親為什么一點兒都不怕耕種的辛苦以及烈日下的麥芒?我常常在心里疑惑。
長大后,像一粒蒲公英的種子,我被命運的風吹散到離家千里之外的一座熱帶濱海城市,落地生根。記得大學畢業(yè)后的三年里,由于種種原因,都沒有回過老家。這對于從小就特別戀家的我來說,思鄉(xiāng)之情如大河之水,日日夜夜總是滿溢著。一個午后,我在城市一隅,偶然聽到一兩聲布谷鳥的啼叫,人瞬間就石化了,忍不住掉下淚來。兒時,每到麥收時節(jié),我總能聽到布谷鳥的叫聲,這聲音太熟悉了,深入骨髓。在我的潛意識里,布谷鳥只屬于故鄉(xiāng),它的啼叫回蕩在我生命的原鄉(xiāng)里,如母親的呼喚,溫熱悠遠。
第四年夏天,我終于回到故鄉(xiāng),又見豫東大平原,車窗外掠過一望無際的金色麥田,像一幅巨大的油畫,那些和麥田有關(guān)的往事在腦海中一一掠過,讓我忍不住又熱淚盈眶。
父母依然在種麥子,只是割麥的鐮刀換成了現(xiàn)代化的收割機。麥田整齊排列著,好像在等待一場盛大的儀式,收割機轟鳴著,在麥田里來回穿梭,騰起一團團煙塵。母親站在地頭靜靜地看著這一切,若有所思,仿佛在懷念她一個人不眠不休搶收麥子的從前。
“娘,小時候收麥子那么累,那么苦,怎么見你都是笑呵呵的,一點兒都不覺得累呢?”我終于向母親問出了藏在心底的疑惑?!暗胤N三年親如母啊!”母親這樣說著,隨手抓了一個麥穗:“你看,這麥粒多飽啊,有了好收成就能吃上白面饃,就能養(yǎng)活一家人,磕頭還來不及呢,咋會覺得累哩。”
我常想,如果這世上有些東西值得廝守終生,無法割舍,麥田肯定算其中一個。就像母親和我,最終都沉淀為對麥田的刻骨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