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耿艷菊

一

降溫了。傍晚，走在巷子里，天色昏暗，看上去到處都是黯淡惆悵的。風也格外冰冷，擦肩而過的行人抱著肩低著頭，腳步急切，心事重重的樣子。

夕陽落下，夜幕降臨，世世代代，千年萬載，飛鳥歸巢，牛羊歸圈，我們回家。是的，“在一個城市，有家可歸；在這個世上，有人可依，是一樁極簡且最珍貴的幸福?！辈恢皇窃诔鞘?，無論是在世界的哪個位置，天幕徐徐拉上的時候，誰不希望有一個溫暖的家在等著我們歸來。

前面，一盞路燈亮了，昏昏黃黃的，卻如一根劃著的火柴瞬間驅走了黯淡和清冷。一盞燈，在明亮的白晝里是微弱渺小的，甚至是多余的。但在黑暗里，一盞燈散發(fā)出的光芒和力量得有多強大，是不能用數(shù)字來形容的。

因為人心的幽微和深邃，只要一盞燈就可以看得明澈；因為世間的黑暗，只要一盞燈就可以看見光亮；因為苦心孤詣追求的幸福，也是在一盞散發(fā)著溫暖光亮的燈下。

有家可歸，有人可依。這是我們行走在人間的底氣和支柱。

燈火是一個家最基本的構成部分，再清貧的家，也不能沒有一盞燈，不僅可以照亮夜色，還給我們溫暖和生活的勇氣。

當黑夜來臨的時候，一家家的窗內亮起了燈，一個走夜路的人，即便失意落寞的人，仰頭看到萬家燈火在寂靜的夜色里安寧溫馨，內心也一定會騰起一股溫熱和希望。

如果在這萬家燈火里，正好看到了自己家的那扇窗里散發(fā)出的光亮，心里的喜悅就會像一棵植物迎來了溫暖的春天，嘩嘩地抽枝長葉，蓬蓬勃勃的，把整個夜晚都盛滿了。

在這個塵世，每個人一定都有過這樣正好的蓬勃的喜悅。

那個散發(fā)著光亮的窗口是我們的家，是世界上最溫暖的的地方，那光亮是我們的親人為我們亮起的燈盞。親人在燈下忙碌，把家里收拾得干凈溫馨，地板擦得明亮，桌子上擺著可口熱乎的飯菜。親人在燈下等待，透過窗戶在夜色里遙望我們歸家的身影。

聽出了我們的腳步聲，親人早已打開門，站在門口滿面笑容迎接我們的歸來。撲面的家的氣息，瞬間把一顆風塵仆仆的心包圍了，是溫暖，輕松，快樂。

溫暖的燈光下，飯香和笑聲匯成一條幸福的河流，在千家萬戶的屋檐下叮叮咚咚地歡快地流淌著，在漆黑的夜色里溫暖地歌唱著。

夜晚的時光靜謐安詳，一家人坐在燈下，是生活里輕松的時刻，閑閑地聊一些家常，或者只是靜靜地坐一小會兒，把身外的煩惱和憂愁都拋開，心神清澈地和親人感受時光，會發(fā)現(xiàn)時光的腳步原來是慢的，而且是有顏色有味道的，透明的琥鉑色，蜂蜜一樣甜，久久地留在了心靈的深處。

然而，這樣平常的夜晚，一家人輕松幸福地燈下閑坐，對于一些人來說，卻是難得的，甚至是一個奢侈的夢想。

常聽人感嘆，一家?guī)卓谌?，分散在幾個地方，只有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才能聚在一起。平常的時候，孩子在外讀書，而大人得忙著在外地為生活奔波，掙錢養(yǎng)家糊口。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生活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家中的那盞燈火就是心中最溫柔的牽掛和思念。人在他鄉(xiāng)，華燈初上，夜色朦朧，心間的那盞家的燈火也跟著亮起來，想到不久的一天，就可以和家人坐在燈下，笑語喧喧，心情忽然就開朗了。

二

午飯后，閑坐在書桌前，翻看2021 年記的筆記，日期是4 月8 日的那一頁上記著兩句話。一句是人只要找到自己的土壤，就能活出生命本來的樣子。一句是記錄花、鳥、樹、蟲、泥土與時光，讓庸常的日子散發(fā)出太陽的香氣。

此時的陽光毛茸茸的，輕盈地慵懶地穿過窗戶，落在青碧的藤蔓上，翻看的書頁上，一支淺藍色的圓珠筆上，筆身上畫著一只雪白可愛的小兔子。靜止的小兔子在陽光里仿佛有了靈魂，有著隨時都要蹦跳起來的喜悅。

我不由自主地做了個深嗅的動作，聞一聞太陽的香氣。陽光似乎很珍貴，又那么平常，只要是晴朗的天氣，陽光總會準時到達我們的身邊，可是誰都不會緊張它，在乎它。當一連幾天陰沉的時候，卻又要焦急地期盼著陽光的出現(xiàn)，只有陽光，才能讓眼前的世界明媚溫柔。

思緒又回到筆記，我想起這是看《一蔸雨水一蔸禾》時記下的。它們在當時一定深深觸動了我，我才認認真真記下來。平常很少動手寫字了，即使寫，也十分匆忙潦草，好像不耐煩似的。但這兩句話看起來像小學生初寫字，刻意工整，一筆一劃里有虔誠有莊重。

生命本來的樣子是什么樣呢？正如一句詩所說，人心如谷種，滿腔都是生意。生機和活力是生命最本源的樣子，得有適宜的土壤，更離不開光。

印象最深的是作者寫她每天早晨起來都要迎接太陽，很有儀式感的一件事情：雙臂朝東邊的太陽伸出，看到太陽，看到天空，有沁涼的信息從手心進入，新的一天就這樣流進了生活。作者說，迎接了太陽，一天的事情就有了光。

接太陽的形式很新鮮，也很有意思。每天一起床，拉開窗簾，若是看到陽光灑滿了窗臺，心里歡喜，會忍不住伸出手，這也是接太陽吧。一個美好的早晨讓一天有美好的開端，接下來，遇到的事情，去做什么，因為帶著一份好心情，總是會順遂一些，看問題的角度也會全面和緩一些。

接太陽很美好，在我們的生活中，可能會被忽略掉。曬太陽卻是普羅大眾的，用不著去刻意，甚至根本不用去想，尤其是冬天，走在街道上，你會不由自主地往有陽光的地方走。陽光下暖暖的，和沒有陽光的街道，是兩個世界，一個溫情，一個冰冷。

記得我們在小鎮(zhèn)生活的時候，大家最喜歡的事情就是曬太陽。不用費勁，不用花一分錢，往陽光下一站，或者隨你的心情，坐臥隨你，喜歡怎樣就怎樣，就能享受到免費的陽光。那時候，大部分人家都有自己的小院子，陽光燦爛的日子，大家爭相把被褥衣物捧到院子里曬太陽。小院里錯落交替地扯著繩子，花花綠綠的，曬滿了一院子。讓人覺得生活真是很美呀，這么豐富而充足。

那時候，大家很喜歡串門，你到我家的院子看看我們的日子，我到你們家的院子看看你們的生活，和和氣氣，笑笑鬧鬧的。我奶奶很有意思，把桌椅板凳搬到院子里曬太陽也就罷了，還要把東屋里的農具搬到院子里曬太陽。

鎮(zhèn)上的人笑話奶奶，她依舊一意孤行，她有她的理由。農具們替我們出力，咱得善待，不用的時候，棄置到角落里不管了，那是過河拆橋，那明年咱再過橋怎么辦呢？奶奶的眼里，所有的物件都是有生命的。

冬天的小鎮(zhèn)很冷，晚上要蓋兩床厚棉被。棉被是白天里曬過太陽的，有著陽光的影子和香氣，淡淡的宜人的很特別的芬芳。后來每想起小鎮(zhèn)的冬天，不是那種徹骨的寒冷，而是棉被里散發(fā)出來的陽光的味道。

以至于現(xiàn)在也很喜歡秋冬，因為有陽光，把被褥啊，枕頭啊，衣裳啊都抱到陽臺上晾曬，陽光的香氣就彌漫到素常的日子的紋理中，生活是暖的，充滿了喜悅。

三

周末出去玩，去了兩個公園都大同小異，到處是冬日的空曠清寂，草是干枯的，樹是蒼瘦的，大人小孩都沒有多少興致。冬天冒著嚴寒逛園子，如果沒有好風景，淡淡的失落會讓冷更冷。上午十點鐘的陽光雖然很好，可是溫度低，又有風，冷颼颼的。在公園里站了一會兒，似乎一眼就看到了底，又趕緊回到了車上。

孩子爸說，走，帶你們去個好地方。一路慢慢開，路邊的建筑和風景越來越熟悉親切。我們突然一陣驚喜，不約而同地說，郊野公園呀！

這個郊野公園太親切了，每次來這里，它給我們的感受就像回到了昔日的老家一般溫暖，一草一木，點點滴滴，都蘊含著我們美好的回憶。哪怕是這寒冷的冬日，冷風呼呼地吹在臉上，而望著熟悉的風景，心頭卻是熱熱的。

郊野公園的對面有一片居民區(qū)，我們在那里住了七年多。那時的條件不好，居住的地方只有幾十平米，但因為對面的郊野公園，我們從來沒有覺得生活的辛苦，也從來沒有抱怨過現(xiàn)實。

那些年，我沒有走出去工作，在家里帶孩子。屋子小，吃完飯，帶上水，我就帶孩子到對面的郊野公園去玩，親近大自然，多美的事。我們大部分的時光都是在郊野公園里度過的。園子很大，很原生態(tài)，沒有人工刻意制作的景點，主路和條條小徑外，剩下的就是花草樹木茂盛的世界了，它們像天上的云朵一樣任性隨心，自由地生長著。

園子入口處有一個大土堆，小孩子最喜歡玩土，那里常常聚集了很多小孩。小孩玩土，大人就在旁邊聊天，時光是那樣的從容悠閑。沿著主路往里走，再往前轉到一條小徑上，走到頭，那里有一個大蓄水池，還有一座小山坡。有人把這圈了起來，建了幾間房子，養(yǎng)起羊來。這個地方亦是小孩喜歡玩的地方，拔了草，隔著欄桿去喂羊。每次來這里，我們都要去曾經(jīng)常玩耍的地方看看，講講那時的趣事。

這個郊野公園對于我來說，還有更重要的意義，在后面的兩年，它陪我度過了我人生最迷茫的時期。孩子漸漸大了，我不得不考慮我未來的出路，我怎樣才能更好地立足于世呢？一直喜歡讀書的我就這樣開始寫起來。選擇自己喜歡的，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行動起來很重要，而堅持和努力也同樣重要。我曾經(jīng)坐在園中寂靜的林子里整下午地寫東西，也曾在春光如畫的好天氣里別人賞風景的時候選擇到安靜的角落大聲背誦宋詞。如今憶起這些舊事風輕云淡的樣子，當初的徘徊和痛苦也變成了美好的一部分。

園里的花草樹木，園里的天空云朵，園里的一切一切都見證過我的努力，陪伴過孩子的童年。歲月匆匆，七年多的時光不知不覺就遠去了，回首過往，光景歷歷在心，洋溢著歡欣和溫情。看到一句話：“不負時光，溫暖可期?！笔前?，我們踏實真誠地走過，努力生活過，沒有辜負時光，而時光也沒有辜負我們。

四

窗臺上的水仙開花了。水養(yǎng)在青瓷盤里才一個多月，就滿盤的郁郁青青，商家送的矮壯素不用，任其自然生長。一天一個樣，長勢喜人，青盈盈的，讓人想把它們當蒜苗一樣掐下來，切切，涼拌菜。長到小孩子讀書用的一把尺子這么高的時候，出現(xiàn)了小花苞，然后突然有一天就綻開了，一朵兩朵，五六朵。

水仙的葉是特別的，麥苗一樣綠油油，映著窗外萬物俱寂的背景，像一團希望。水仙花就綻放在這一團希望上，潔白的花瓣托著如金盞似的暖黃的花瓣，清新，溫暖，亮麗。

水仙花一開，冬天就不寂寞了，窗臺邊也熱鬧起來。家里的大人小孩都高興，回家一進門，吃完飯，睡前，早上起床，有事沒事都習慣到窗臺邊轉轉，湊到水仙花上聞聞花香，看看缺不缺水。家長里短的瑣事，想不明白的事情，現(xiàn)實中的糾結，理想追求，都拋諸腦后，聊天的話題就圍繞著水仙花。

想發(fā)脾氣，耍賴的時候，就把家人聚到窗臺邊斗詩詞，水仙花開的時候，就比賽關于水仙花的。誰輸了，誰就去洗碗，擦地，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幾凈。大俗也大雅，平常人家的俗氣小日子也可以這么雅致的。談吐里都是詩詞花香，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

生活原本就是詩情畫意的，就像桃花選擇開在絢爛的時節(jié)，水仙花選擇開在寒冷寂靜的時節(jié)，每一種植物的選擇都有它的責任和意義。

水仙花的盛開里，其實還隱藏著小小的興奮。

花一開，就要過年了，年翻過去，就是春天了。雖然現(xiàn)在的年不像過去那么有儀式感，但過年依舊是一件快樂的事。很多人家在冬天都會養(yǎng)水仙，過年時盛開，為家里增添一點兒節(jié)日的喜慶。

水仙又名金盞銀臺，聽起來就吉祥。元程棨《三柳軒雜識》謂水仙為花中之“雅客”。尋常百姓家養(yǎng)養(yǎng)水仙，為吉祥，也為著向往書香氣，給生活一些希望，一縷明亮的光，一點兒不同于雞毛蒜皮的俗氣庸常的小小精神層面上的追求。

美國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有首詩《雪人》寫道：“人必須以冬日之心/去細看霜華/和積雪的松枝//他必須長期飽受寒冷/才能凝視冰碴蓬松的刺柏/和陽光遙遠閃耀中/粗放的云杉；而不去想/風聲中的、疏葉聲中的/任何悲痛?！?/p>

水仙花清幽的芳香里是淡定，明朗，開闊，是詩人筆下的“冬日之心”。

前天下班，和同事行走在寒凜凜的胡同里，前面有人大聲歌唱，曲不成曲，調不成調，且唱得自在逍遙，旁若無人。這人穿著單薄的工裝，雙手酷酷地插在褲兜里，唱得瀟灑，走路也瀟灑。人走遠了，歌聲還在回蕩。

我們不由得贊嘆，這人內心里一定很開心，這樣的瀟灑，真讓人羨慕?？此拇┲虬纾瑧撌枪さ厣细苫畹娜?。也許他背井離鄉(xiāng)，也許終年勞碌，也許沒有光輝燦爛的前途，更別提物質名利，青云直上，可是他快樂，簡單的快樂。買到了過年回家的車票，工資多發(fā)了幾百元，家里來的一個電話，吃了一頓好飯……微不足道，卻讓他樂不可支。

這樣簡單純粹的快樂勁真像窗臺上的水仙，給點水，給點陽光就燦爛，努力往上長啊長，外面的寒冷和它沒有一丁點關系。世界撲朔迷離，我自開朗明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