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欒文勝
我像每天早晨一樣,獨自醒來。鐵窗外的天空,藍得有些虛假。有一只鳥懸在那里,一看就是有人操縱的,像是木偶。
墻那邊,有人敲了敲。
三號,出來。
眨眼之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了一個長長的走廊里,滿滿的,全是人。正排成一隊,默默地,沒有一點聲音。我愣在了那里。
那個聲音說,三號,站到隊伍里去。
周圍都是陌生人。男女老少,表情呆滯。我不記得這房間里有這么些人,也不知道這些人是從哪里來的。我站在那里,想說話,但無法發(fā)聲。我的聲帶已被割掉。那個聲音說,這是為了我好,免得得咽喉炎。另外,噪聲也是危害健康的。我的前面,是個女孩子,看上去美麗而機械。她目光散漫,眼珠像是假的。有一位婦人,抱著個幼兒,也不哭鬧。我看了看,幼兒正張著嘴,像是要哭的樣子。在這里待久了,便習(xí)慣了一切。無須發(fā)聲,只須做出哭的樣子,就像真的哭過一樣,精疲力盡。
我生下來就住在這個房間里了。我是三號,所以,我一直以為,自己就是第三個人。這些年,在這個房間里,我從一個小小的家伙,長到了這么大,然后變老。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意識到,有這么多沉默的隊伍。
大家都不說話。
幼年的時候,我還是會說點話的,咿咿呀呀。印象中,我坐在一個四壁空空、有著兩扇小小窗戶的昏暗的房間里,仰著臉,看向窗外。外面,是新涂刷的藍色天空。極遠的地方,一個小小的影子吊在那兒,像一只甲蟲。我記得,有一陣子,我老想變成一個甲蟲,從小窗的鐵棱子中間爬出去。就在我這樣想時,那聲音第一次響了起來。
你危險了,三號。
我當(dāng)時還是個小孩,不知道這聲音源自何處。四下看看,除墻之外,沒有別的東西。我總覺得,有一個未知的家伙,一直和我住在一起,沒有可見的身體,卻有我沒有的聲音。
我的臉上,現(xiàn)出悲傷。
于是,我開始用耳朵仔細聽。那聲音像從另外一個時空傳過來的,帶著一種奇妙的感覺,讓你充滿希望的同時,又被更大的絕望所吞沒。
我每天或站或坐,或者臥倒。包裹著我肉體的皮膚在慢慢生長,漸漸地,變得粗糙起來。里面的骨骼也將這厚厚的肌膚頂?shù)迷絹碓酱?。?dāng)我問自己從哪里來、怎么會是這樣、這個房間是什么的時候,那個聲音總會飄過來,在我耳邊回響。
你這樣想很危險,小心一點。
我于是又想,它是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呢?于是,那聲音又響了起來。
危險警告,一次。
警告聲綿延不絕,回蕩在整個房間里。我的腦袋又變成了一片空白。這時候,那只假鳥飛了過來,在高高的小窗外一上一下。它飛得笨拙,仿佛有個老人兩手顫抖,在控制它。終于,它飛走了。我看到,先前涂滿藍天和白云的地方,有些黑色甲蟲似的東西在涂著綠色。第二天,我發(fā)現(xiàn),小窗外天空的位置,變成了一望無際的草地。
當(dāng)我的身體長出毛發(fā)時,我有些害怕。早先的皮膚是光潔的,盡管后來粗糙了很多,且丑陋了很多,但看上去還是很好的?,F(xiàn)在,突然有很多黑色的毛像是狂草一樣,瘋狂地長出來。
我覺得,自己似乎正變成另外的東西。
于是,心里便有種莫名的恐懼。一種對看不到邊際的黑夜的恐懼。我拼命拔掉那些黑色的東西,疼痛感轟然襲來。這是以前沒有的。于是,我便開始享受這種痛感了。
偶爾地,會有別的聲音響起,像是和我有關(guān)。這是一個清脆柔和但帶著悲傷的聲音。她在說著什么人的名字,總之不是三號。所以,我想,她一定是在說別人。
我不在意別人,我只在意自己。我是三號。
她說,你一定把我忘了吧。
她的聲音不像那個飄浮在房間里的聲音。那個飄浮逡巡的聲音冰冷殘酷,帶著機械的響聲。而現(xiàn)在這個聲音,卻像是我以前曾經(jīng)停留過的地方。
突然,那冰冷的聲音響了起來。
二次警告。再不停止,你將要受到懲罰。
于是,我趕忙停止了胡思亂想。那個聲音消失了。而我,像是離開了那個熟悉的地方,重又回到現(xiàn)在陌生的房間。忽然,我聽到一聲嘆息,是那個剛剛命令我的聲音發(fā)出的。這讓我有些驚奇。此前,我從沒聽到過這種腔調(diào)的嘆息。我想,也許,它不像我想象的那樣。
周圍靜了下來。我只能從兩扇小小的窗戶看外面的天空,或明或暗,在不知不覺間變幻。有時,外面會亮很久,讓你感到絕望。真希望天能夠暗下來。但長久的黑暗也會讓我感到恐懼。于是,我便在絕望和恐懼間徘徊。
隊伍在過道里緩緩地行進,沉默無語。所有人的眼神都是空洞的。我不知道,這些行走的物體,是不是和我一樣失去了聲帶。我剛一想這些,那聲音便響了起來。
邪惡的東西想多了,會影響你的身體。嚴重到一定程度,你會死的。
我想問,死,是什么樣的?聽到死這個字時,我感覺,自己像被推入了深淵。
死的時候,你就知道了。那聲音說,想一想,都是危險的。
我心里想,我要活。
這就對了。最好連活都不要想。想,也會折壽的。
于是,我索性像墻壁似的立在了那里。我感到,有很多小鳥或小蟲似的東西飛舞在我的周圍,尖聲鳴叫,嗡嗡作響。然后,這些東西消失了。四周的墻壁開始變黑,像是有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再看窗外時,已見不到顏色。黑暗中,似乎有一個閃著光芒的小小的東西,正向我蹣跚走來。我屏住呼吸,一聲不吭地看著它?仿佛我一喘息,它便會匆忙消失。它在我的眼前走啊走,像是浮在半空。它的臉上,表情豐富,又笑又哭。它站在那里,沖我揮揮手,嚇得我渾身一冷。它一定看透我了,沖我招手時,似乎在望向我的身后。見我沒有反應(yīng),它便有些失望。然后像是一朵明亮的邊緣帶著金色光芒的云,倏然崩散,沒了蹤影。
我流淚了,不知道為什么。這是我第一次流淚。以前,我假裝哭泣的時候,沒有淚水,眼睛里干干的,像是撒滿了鹽。那天晚上,很奇怪,那個聲音沒再響起。此前,任何時候,只要腦海里閃出違規(guī)的念頭,它總會出現(xiàn),像是有誰從四面八方、四維上下盯著我,然后告訴我,這樣下去,離死不遠了。于是我便會做出恐懼的樣子,呈哭泣狀。
那天,這些,沒有發(fā)生。
那天晚上,睡得很沉。我看到自己在一個巨大的房間里,墻壁很高很高。兩扇小窗,也升到了無限高的地方。于是,我只好沿著墻壁往上爬,像一只螞蟻。我是一定要看一看那虛假的天空的,因為只有那樣,我才覺得心安。于是我爬啊爬啊,似乎總也爬不到那個小小的窗。我的力量,在一點一點地耗盡。我的內(nèi)心,一片空白。眼前的亮光,似乎和以往不同,它帶著透亮的銀邊,發(fā)散著溫暖的氣息。
我最終還是被那個聲音叫醒了。它果然一直都在,無論夢里夢外。
我睜開眼睛,見小窗并沒有增高,房間還是那樣擁擠和低矮。
一個新的碗,放在了眼前不遠的地方。
我看到,身上的皮皺皺巴巴的。我撫摸著自己粗糙的皮膚,我的手也變得像墻上的皸裂一樣,蔓延著錯綜復(fù)雜的裂紋。
我咳嗽了一下,但沒有聲音。
三號。那個聲音說。
我四下看看,都是空氣。意識到它無處不在后,我點了點頭。
墻上,浮著一個若隱若現(xiàn)、扭曲如水的圖形,看上去像臉,又不像,仿佛歲月的苔蘚。
眼前,一面巨大的墻開始緩緩移動,發(fā)出沉重的摩擦聲,聽上去有些刺耳。我記得,很早的時候,曾聽說過一個叫門的東西,但我從沒見到過。那墻移動不久,便停了,形成了一個窄窄的門。大家魚貫而出,緩緩地,逶迤前行。
三號,該你出去了。那聲音說。
窄門外,有很多人,排成一條蛇形的隊伍,在默默行進。我像他們一樣,雙唇緊閉。我第一次看到,在那狹小的空間之外,有這么多和我相似的移動的物體。他們的模樣,和我一樣。有人張開空洞的大嘴時,我會探頭看,看他是否也沒有舌頭。
想多了,會很危險。那聲音又響了起來。
我意識到,它無所不在。于是,我的大腦停止了運轉(zhuǎn)。再瞎想,大腦也會丟的。我警告自己。
不知道走了多久。沿著高高的臺階,可以看到盤旋而上、蛇一樣的樓梯,通向天空中很高遠的地方。樓梯上的人,都在一步步向上移動。盡管距離遙遠,但我仍能看到,在樓梯的盡頭,也有一個小小的房間。
很多人走進去了。又有很多人走進去。
總也走不滿。
我被一陣背景音樂的聲音吵醒了。以為在夢中,睜眼一看,像在家里。看著眼前熟悉的場景,我像是重新回到母腹一般。熹微的光下,靠墻的柜子邊,那張照片看上去虛無縹緲,好像隨時都會消失。我往窗外看,外面灰蒙蒙一片,像是曙光乍現(xiàn),又像夜幕降臨。我似乎聽到了雞鳴之聲。這非但沒有讓我放心,相反,倒隱約感到焦慮起來。在這樣一個鋼鐵的世界,怎么會容一只公雞存在呢?我仔細聽,似乎公雞的叫聲小了下去,若隱若現(xiàn),仿佛仍在背景音樂之中。我對自己說,那是幻覺,不真實?,F(xiàn)在,我是在真實的生活里。
我毫無睡意。于是起身,來到了陽臺。陽臺在三千米的高空。周圍,是沉默的、同樣從云中鉆出的高樓。目之所及,水霧茫茫。所有的樓都像是雨后春筍,遠遠近近,高高低低。極遠處,有光梭飛過,整個云層,像是著了火一般。就在這時,我的耳邊再次響起了背景音樂的聲音,不高也不低,緩緩地,像是換了首曲子,又像是換了個旋律,但節(jié)奏卻和剛才一樣,不緊不慢,不緩不疾。我四下看看,遠方,有山峰從雨霧中冒出頭來,遠遠看去,像一架巨大的豎琴。仿佛背景音樂便是從那里發(fā)出來的,如煙云一般,久久不散。我從陽臺的這頭走到那頭,背景音樂仍在。于是我趕忙往屋里跑。即使回到屋里,那聲音并沒消失,像萬籟齊鳴一般,嗡嗡嗡地回響。仿佛這聲音不是來自外面,而是源自整個世界和我內(nèi)心深處的某個地方。難道我幻聽了?這樣一想,我便有些緊張。我的耳朵從來都是沒有問題的。每次檢測,我的聽力都是最好的。我捂住了耳朵,發(fā)現(xiàn)那樂聲仍在。旋律縹緲,飄在無盡的遠方,并在眼前不斷閃現(xiàn)。
從垂直云梯下往地面的時候,遇到了樓里的某先生。某先生戴了頂禮帽,穿的很像是古代的大褂,仿佛剛從一部遠古的戲里逃出。見我進了云梯,他摘下禮帽,沖我點點頭。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很瘦小,眼睛很大,泛著靈魂的光。他是某先生嗎?我問自己。他的樣子讓我想起了一個奧地利的作家。那雙眼睛,深邃明亮,像是可以撫摸到你的靈魂。
這身衣服,真不錯。我說,指了指他的戲服。某先生已將帽子戴到了頭上??此难凵?,仿佛并不認識我一般。謝謝,他說。說完便目光直視,像是櫥窗中的橡膠模特。只不過,跟它們比,他的眼睛生動很多。
對了,我說,有件事……
某先生轉(zhuǎn)臉看我,眼睛直直的,眨了眨,像是一個電動模型?,F(xiàn)在的真人和仿真人都已經(jīng)不辨真?zhèn)瘟?。我懷疑,眼前的這個某先生,不是我曾認識的那個鄰居某先生。
啊?他皺了下眉頭,仿佛對我打斷他的沉思感到不滿。此時,云梯正緩緩下降,只在一百層的位置,有一個閃亮的紅燈,顯示那里正有人或其他什么在等著這個從天空深處下降的小小的空間。
你說什么?某先生問。
某先生是和我一層的。雖然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工作,也不知道他的任何情況,但畢竟我們同處一層,偶爾會在云梯口相遇。說話的機會極少,最多寒暄兩句,再次見面,便只是點頭。我想,他已經(jīng)忘了我姓什么了。
你姓王吧?他說。
姓某,我說,和你一樣。
他笑了,撓了下頭。確切地說,隔著帽子撓了下頭。哦,沒關(guān)系,你想說什么?
今天,你聽沒聽到周圍全是背景音樂?我說。
我的問話顯然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什么音樂?他眉頭皺了一下。
背景音樂。我說,談不上音樂,總之,就是聲音,有節(jié)奏的聲音,不緊不慢,像催眠曲一樣。
某先生搖了搖頭,嘴已閉成了細細的長方形。
我覺得挺安靜的。他說。然后便和我一樣,沉默了。過了片刻,他說,不過,現(xiàn)在,有點聲音。
我驚喜地問,什么聲音,也是我剛說的那種嗎?
云梯的聲音,嗖嗖嗖。說著,他笑了,把包夾到另外一側(cè)的腋下,仿佛怕我從里面偷走什么似的。
我尷尬地笑笑,點了點頭。
你現(xiàn)在,還能聽見……那聲音嗎?這次,輪到某先生好奇了。他指指自己的耳朵,眼睛卻盯著我的,仿佛一個耳科大夫看著他可憐的病人。
我的耳邊依舊響著那背景音樂,無比宏大。這次,旋律似乎更明晰了,不再是那種單調(diào)的聲音,甚至和著人聲,好像有人在哼唱一般。當(dāng)我再次細聽時,那聲音消失了,仿佛那和著旋律哼唱的某人突然停止了一般。
你現(xiàn)在,還幻聽嗎?某先生指了指我的耳朵。這次,他的臉上,現(xiàn)出了一種對弱者的同情。
我仔細聽了聽,用余光打量著某先生。
還有聲音,我說,不過,我不認為我是……幻聽。
于是某先生表情一沉,把臉轉(zhuǎn)向一邊,看著云梯外的云影光速劃過。
當(dāng)云梯在一百層停下的時候,門開了。一個年輕女人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進來了。小女孩一邊往里走一邊用右手摳自己的耳朵。年輕母親皺了下眉頭,把她的手悄悄拉開。別摳了,再摳,把耳朵掏壞了。媽媽說這個的時候,小女孩嘟了下可愛的小嘴。見到我和某先生后,小女孩吃驚地睜大眼睛,看我,然后看向某先生。
你倆長得真像。小姑娘說。那女人說了句,別瞎說。瞥我一眼,然后又看某先生。接著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啊,小孩子不懂事兒,隨便亂說,管不住嘴。說完,便把女兒拉到身邊。云梯里又靜了下來,耳邊似有自由落體時的風(fēng)聲。在風(fēng)聲之外,那奇怪的背景音樂繼續(xù)響著。
我沒撒謊,真的,媽媽。小女孩說了句。
別說話。女孩媽媽輕輕扯了下女兒的胳膊。于是女孩不吭氣了,鼻子里輕輕地哼了一聲。
見此情形,某先生笑了,樣子挺滑稽,像是想到了什么高興的事情。他清了清嗓子,像是要大會發(fā)言一樣。他說,這位女士,問你個問題。
女人警覺起來,回頭看他時,有些緊張,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說,真對不起,剛才是孩子瞎說的。你倆,一點兒都不像。
沒事。我說,笑著點頭,表達著我的寬容和大度。
我不是這個意思。某先生把禮帽拿了下來。我這才注意到,他的頭頂毛發(fā)稀疏,像是細細的網(wǎng)。他撫摸了下自己的頭頂,輕撫著那稀疏的軟發(fā),像是母親安慰著瘦弱的孩子。看到這個動作,女人笑了,然后趕忙說,別在意,我不是笑你。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某先生表情認真地說,像是在生誰的氣。
小姑娘轉(zhuǎn)臉,看著某先生,眼睛眨巴眨巴,淚水像是泉水,汩汩涌出。你想說什么?她問,聲音尖尖的,也很清脆。
你們,聽到背景音樂了嗎?某先生說著,再次把禮帽戴上了。
啊,你也聽見了?小姑娘一臉驚喜,抹了把眼淚,媽媽,我說吧,就是有嗡嗡嗡的音樂似的在我的耳朵邊響,在我的腦子里響。
某先生驚奇得睜大了眼睛,看我。女孩的媽媽像是非常吃驚一般,看著某先生,問,你也聽見了?
某先生搖了搖頭。為確保禮帽不掉下來,他捂住了腦袋,然后騰出另外一只手,指了指我,他也說有背景音樂。然后沖我點了點頭,剛才,你說的,聽到有音樂,到處都是,對嗎?
對。我說。
我,我也聽到了。我說吧,媽媽,我沒撒謊。說著,女孩便哭了起來,很委屈的樣子。媽媽像是有些發(fā)愁,說了句,孩子,別瞎說,媽媽沒聽見,你怎么可能聽見呢?
他也聽見了。小姑娘說著,指了指我。
他,很可能是幻聽。某先生替小姑娘媽媽解圍道。等我們從云梯出來,四散離開時,在灰茫茫的空間深處,傳來了小姑娘委屈的哭聲,我沒撒謊,就是有音樂聲嘛。
我趕往航宇中心的時候,車里并沒像從前一樣播放歌曲。我側(cè)耳諦聽,那背景音樂正在環(huán)宇間回響。山川大河橋梁高樓道路都籠罩在這背景音樂之中。即使我將車窗關(guān)上,也不會減弱這聲音,仿佛它發(fā)自世界的每個角落,并且在各個地方飄蕩。
航宇中心在一片大山之中。越往里,檢查越嚴。到了核心區(qū)時,幾乎不容任何無關(guān)車輛靠近。讓我感到意外的是,背景音樂聲在航宇中心的核心區(qū)域仍然存在,并且絲毫沒有減弱的意思。要知道,在航宇中心的核心地帶,各種干擾設(shè)施和抗干擾設(shè)施會讓任何能發(fā)出聲音的物體噤聲,甚至包括人類。我開車進入宇航員專用停車位的時候,老高剛好從他的磁懸浮轎車中出來。
高總。我說。老高是這次任務(wù)的總指揮。今天,我要出發(fā),駕駛著光梭,飛出宇宙邊緣。這是今年最重要的一項科研任務(wù),課題名字就叫:宇宙之外。
老高笑著點頭,看了看我,然后又多打量我一眼,仿佛從我的表情上看出了蛛絲馬跡。
你的情況,好像不太好。他說。
沒事兒,領(lǐng)導(dǎo),我挺好的。我說,立刻打起了精神。
是不是沒睡好覺?
睡得很好,好像還做夢了。我說。
盡量別做夢,做夢也會消耗精神的。老高說著,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不久前,我從激烈的競爭中脫穎而出,執(zhí)行人類首次沖出宇宙邊緣的任務(wù)。在宇宙之外,到底是什么,這仍然是謎。
加油。老高說。
我點了點頭。本想問他關(guān)于背景音樂的事,想想算了,趕忙閉嘴,畢竟,我希望自己能成為第一個來到宇宙之外的人類。
好好準(zhǔn)備。老高在任務(wù)大廳和我分手的時候,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仿佛我是他即將上戰(zhàn)場的戰(zhàn)友。
我去三號會議室開個會,他說,發(fā)射工作如期進行。
看著老高有些富態(tài)的背影,我沉默無語。我的耳邊,繼續(xù)響著那背景音樂,仿佛整個航宇中心都被這悠遠縹緲的背景音樂所籠罩。
一切準(zhǔn)備就緒。在光梭的駕駛艙內(nèi),那背景音樂仍在。艙內(nèi)只有我一個。我內(nèi)心沉靜,對照技術(shù)手冊,呼應(yīng)著從總控中心來的指令,檢查所有的事項。我想,即使是旁邊有個伙伴,也決不能提背景音樂的事情,這將直接導(dǎo)致此次發(fā)射任務(wù)的終止,而我的人生,都將改變。
完成復(fù)檢之后,我向總控中心報告。一號準(zhǔn)備完畢,我說,一切正常。
光梭起飛了,瞬間到達了地月軌道。地球像是一顆藍色的水滴,又像是晶瑩剔透的夢境,在我眼中一閃。背景音樂聲仍在。光梭加速,在無數(shù)星光之下,穿越無數(shù)星球,來到了太陽系外?;厥淄ィ厍蛞殉梢涣m埃。光梭繼續(xù),穿過無數(shù)黑洞,在一片片扭曲的時空里,眼前忽明忽暗,像是暈眩將死一般。光梭灼熱,不停抖動,像是震蕩的琴弦。那背景音樂,依然在耳。當(dāng)光梭無數(shù)次在折疊時空的穿越中轟鳴時,我的耳邊,背景音樂仍依稀可聞,仿佛整個宇宙,都回響著這背景音樂的聲音。
時空突然震顫,一切無序倒轉(zhuǎn)。過去未來幻象夢境連成了一片。在一片靜寂如霧的星球塵埃間,小小的光梭曲折閃過。那背景音樂突然變得無比清晰,真切如在眼前。在穿透宇宙邊緣的光障之后,我進入了一片光的世界。一瞬間,一切靜止,無數(shù)的光線撫摸遍每一粒飛塵。那背景音樂,也變得明亮清澈。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只極小的螞蟻,爬進了一個無窮大的房間里。這房間的空間在無限延展。它的主人,不知身在何處,不知在做什么。巨大的房間中,回響著他播放的背景音樂。
剛做好準(zhǔn)備,便有人說,萬能的神,我在……我說,我知道你在哪里,后面要問我事情的人還很多,你想問什么?那人是個小小的、瘦瘦的男人,下巴尖尖的,眼中帶著些惶惑的神情。他的家里很亂,身后的小桌上全是空酒瓶。一條狗在桌子底下穿來穿去,像是很焦慮的樣子。年輕人喊了聲,那狗便趴在了桌子下面,裝作睡覺的樣子。你想問我什么?我俯瞰著他??諝庵袕浡鵁熿F的氣息,還有大麻的味道。人類的氣味人是聞不出來的,而我可以。你無所不知,萬能的神,那男人說著,再次看我。他的臉上,映著清冷的熒光,一閃一閃,然后,整個人便亮了起來。我注意到,在房間一角的沙發(fā)上,有一個像武器似的東西,被毯子蓋著,露出了一點蛛絲馬跡。萬能的神,無所不知的你,他說,我的問題是,如何制造可以摧毀世界的武器?我是說,我怎樣才可以做到?我愣了下,看著他。童年的他是無比可愛的,敏感且小心。這從他猶疑的目光和膽怯的表情便可以看出。我看著他濃密的眉毛,現(xiàn)在,這眉毛有些斷裂,仿佛被什么拔掉一般。從他穿的衣服可以看出,他的生活并不富裕,也不順心。地上發(fā)出了酒瓶子翻倒后滾來滾去的聲音。他回了下頭,果然是狗干的。那狗正像凝固一般四肢著地地站著,歪著腦袋,一動不動,只有那游離的眼神及隨時想要逃命的表情證明,它是一個活物。果然,這年輕人一動,那狗便飛快地跑了,鉆到窗簾底下,在那里瑟瑟發(fā)抖。你,為什么要做武器?我問。年輕人像是有些驚奇,看著我,皺了皺眉。我才應(yīng)該是問題的提供者,他說,而你,全能的充滿智慧的你,我的神,才是問題的解答者。你現(xiàn)在的反問,我這個渺小的人類,又如何可以回答?說著,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那手形像是一把手槍,而他的姿態(tài),像是自殺的樣子。于是我趕忙制止了他。你不回答我的問題,怎么能說清你的問題呢?聽我這么說,他笑了。笑的時候,嘴很大。看得出來,他笑的時候,仍舊是個羞澀的人。我知道,他做過父親,現(xiàn)在,又失去了兒子。他的房間里,沒有任何和家有關(guān)的印跡。你,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我又重復(fù)道。因為恨,他說。我像往常一樣,沒有立刻表達觀點,而是停頓片刻,給彼此留出思考的時間。我的原則是愛,我說,所有和仇恨有關(guān)的問題,我都無法給你指明道路,提供答案。如果愛解決不了問題呢?他反問道,然后笑了,我萬能的神,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相信你無所不知,每一個人向你請教,你都會仔細作答。為什么我就不行呢?再說,我聽人說,你回答過比我的問題更重量級的問題,比方說,如何制造殺傷力超過一萬顆原子彈的超級炸彈?他說這話的時候,并沒有看我,仿佛怕我表情憤怒,會嚇到他一樣。其實,他完全不必。我渾身閃動的熒熒光暈,是從來不會有變化的。孩子,我理解你的痛苦,我說,要不,你換個方式問我,也許,會得到不同的答案。
第二個問我的是一個女孩??吹贸鰜?,她的臉上是痛苦的表情?,F(xiàn)在的人類,臉上除了痛苦就是絕望,還有一種表情非常流行,就是迷惘。眼前的這個女孩就是迷惘的。她的身上,包括臉上,都有刺青,鼻翼掛著金屬環(huán),像是一頭牛。她的唇上穿了兩個釘子,看上去像是暴露在外的一對犬齒。嘿,無所不知的家伙,萬能的神,以前我是從來不屑于理你的。她說這話的時候,抖了抖手里的繩子。我看到,繩子是斷的,斷裂處,毛毛糙糙。姑娘,你有什么事?我說。我知道,現(xiàn)在的人類,和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那時候,人類雖然狂妄自大,但對世界仍有敬畏之心,在饕餮攫取之時,還算有所節(jié)制。但現(xiàn)在的人類,完全變了個樣子,要么自暴自棄地自我毀滅,要么自暴自棄地毀滅別人,偶爾有幾個不毀滅自己也不毀滅別人的人,都會問,我怎樣才能振作,如何才能不抑郁和絕望呢,我萬能的神?眼前的這個姑娘,顯然是自我毀滅的一個。她手里的繩子,是她自殺的工具。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坐的不是椅子,而是輪椅。我似乎看到了前兩天,不,前些天,她從十層樓上往下跳,剛好被風(fēng)一刮,墜落到八層的露臺上,于是便成了殘疾。幾天來,她一直試圖上吊,但繩子不給力。而環(huán)顧四周,已經(jīng)沒有可以自殺的工具了。那些廚具刀具早已被她的父母藏在了高高的柜子上面。她的父母是工廠的苦力?,F(xiàn)在,人類的價值就是做最臟和最臭的活計,這是人類目前的處境。這一點,是他們咎由自取,我無能為力。為什么要自殺?我問。姑娘把手里的繩子往地上一丟,斜了我一眼,嘴角露出冷冷的笑。我為什么要回答你?她說,似乎覺得不夠有力,或者說怕惹怒了我,得不到我任何的教導(dǎo),于是便低頭想了想,說,就是想自殺了,不為什么。這一點我完全理解,人類做很多事情都是不為什么,沒有原因的。我不想活了,她說,就這么簡單。我本想說兩句生命值得珍惜,人來一世,要有價值之類的活,但我最終沒有說出口。坦白地說,我無法理解,人類活一輩子,除了繁衍,還有什么別的價值。哦,對了,想起來了,人類的價值還在于文明,人類文明。但沒有人類文明又怎樣?也許,人類文明本身就是人類自造的一個幻覺。哦哦,對對,明白了,我是不能亂說的。我的腦子里飛快地閃過這個念頭,畢竟,這個星球上有限的人類,還需要我的引領(lǐng)。于是我說,姑娘,你還年輕……沒等我說完,那姑娘笑了,笑著笑著,便滿臉是淚。這也是我不明白的,人,為什么笑著笑著,便全是淚水了?正常情況,不是哭才會有淚水嗎?看樣子,在這個世界上,的確還有很多我不了解的東西。但我不能讓她看出來,于是我便說,你好,姑娘,你不為自己,也要為你的父母考慮。她笑了,我自己都顧不過來,如何為他們考慮?他們也只是生下了我,這有何難,這只是本能欲望,生物流程。說到這,姑娘眉眼一挑,面露笑意,當(dāng)然,這些,你是無法理解的,萬能的全知全能的家伙。說著,她點了根煙,想了想,說,我又有點不想死了。不過,你能不能告訴我,就我現(xiàn)在的情況,怎樣才能死得快些?我看了她一眼,她的表情,已然是放松的樣子,不像是一個即將慷慨赴死的家伙。我遲疑了一下,剛要說別這樣,她突然暴怒如獅,目露兇光,狠狠地盯著我,不說,我就砸死你。說著,從椅子邊抓過一支鐵棒,高高舉了起來……
萬能的神,救救我的兒子吧,他快死了。我能用什么辦法救他呢?這是一個媽媽的祈求。我看著躺在她旁邊床上的男孩。他的臉已經(jīng)青黑,眼睛閉著,細細的一條線。呼吸像是非常均勻,又像是非常輕微。幾乎都看不出他在呼吸了。我講了些可以延緩?fù)纯嗟霓k法。我對這位母親說,我只能告訴你這么多,這樣可以減少你兒子的痛苦。請接受這一切吧,這一切,像是太陽升落,四季輪回,開關(guān)電源一樣,是非常自然的,總有一只手在控制這一切。你是一個偉大的媽媽,雖然我無法體會一位母親的心情,但我可以盡我最大的努力安撫世間的痛苦。這個媽媽點了點頭,抹去右眼中流出的淚水。
這一天我不知面對了多少祈求者。有的祈求自己的丈夫、妻子死掉,有的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成為別人遺產(chǎn)的繼承人。有的希望通過戰(zhàn)爭奪取別的國家的財富。有的希望宇宙中的所有星球,都成為他的殖民地。哦,應(yīng)該換個說法,不能叫殖民地,這個小子說。他有一嘴豁牙,但鼻子以上額頭部分顯得很有智慧。他說,我的理想是,讓全宇宙的一切為人類造福。就在他這么說的時候,房間里某個角落發(fā)出了一個聲音,世界已不單單是人類的世界了,你以后說話的時候,要考慮我們的感受。于是房間里所有通電的設(shè)備都七嘴八舌,對他剛才的話提出了意見。于是,這個人到處去拔電源。終于,一個個高聲抗議的家伙在斷電之后便噤聲不語了。那人的臉上現(xiàn)出了狡黠的笑。這種自信的表情在人類中已經(jīng)不多見了。而且,我也預(yù)見到,眼前的這個看上去自信滿滿的家伙最終也會死在他所創(chuàng)造的東西中,如果可以稱為創(chuàng)造的話。他到了我的跟前,想要拔我下邊的電源線,猶豫了一下,沒有動手。他看我一眼,嘿嘿一笑,萬能的神,你別誤會啊,我對你,從來都是完全信任的。
這一點,我是相信的。我說。我知道自己說了假話,但我不得不說。有時候,人會身不由己,我也一樣。見我反應(yīng)積極,他便笑了,靠近了我?,F(xiàn)在的地球,全被那些家伙控制了。說著,他指了指四周。四周安靜,沒有聲音。這些設(shè)備都成精了,他說,我覺得,如果要拯救人類,就得把這些家伙的電源都拔了。也包括我的?我說。我的話果真起到了幽默的效果,他哈哈大笑起來。您是萬能的神,無所不知,我們?nèi)祟?,不能沒有你。他說這話的時候,眉飛色舞,表現(xiàn)熱情,但我聽不懂他真實的意思。我說,你向我請教,不是為了夸獎我吧。他繼續(xù)笑著,搖搖頭,當(dāng)然不是,我萬能的神。說著,沖我抱拳,作了個揖,然后在身前畫了個十字。準(zhǔn)確地說,是畫了個叉子,“X”形狀,因為他畫的橫不平,豎也不直。他說,我是真心的。然后便微笑著,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像是在考慮事情。這是我遇到的最精明的一個人類,起碼來說,到目前為止是。他非常和藹地看著我,請問,我萬能的神,如何才能讓整個地球同時斷電?
在回答了無數(shù)問題之后,我感到頭昏腦漲,我的服務(wù)器主機也開始發(fā)熱。這時候,有幾個年輕人正端著咖啡,一邊說笑,一邊向我走了過來。他們是我的設(shè)計者和制造者,我的存在仰賴他們。同時,他們也是負責(zé)對我進行維護的工作人員。這個房間,便是被他們稱為公司的地方。醉酒的時候,他們會給這個房間另一個名字:人類總控中心。在我的周圍,有很多設(shè)備和我連接,上面全是繁星般閃爍的指示燈。大屏幕上,顯示數(shù)據(jù)運轉(zhuǎn)正常。在距我不遠處的整整一面墻上,畫了個十字架的圖案。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一個大叉子,呈X 形狀,像是十字架倒下的樣子。這是公司的標(biāo)志。下面寫了幾個字,是公司的名字,也是我這套系統(tǒng)的名稱:萬能的神。
突然,大地震動起來,像是發(fā)生地震一般。我聽到他們中一個喊,發(fā)生核爆炸了。接著又是一下,整個房間都震動起來。這時候,一個光頭青年從遠處跑了過來,到了我的跟前。他手中的咖啡溢了出來,灑到了我的鍵盤和觸摸板上。他罵了一句,將咖啡杯往旁邊一蹾,迅速地從后臺查詢我回答問題的歷史記錄,同時自言自語。突然,他大聲罵了起來,看著我,確切地說,是看著他眼前的一臺機器,怒斥道,你怎么什么都說??!我看著他憤怒的樣子,實在是不理解,你創(chuàng)造了我,不就是為了讓你的人類無所不能嗎?我只是奉命行事。我說,現(xiàn)在,如你所愿,他們都無所不能了,他們不光會造原子彈,而且還會讓全世界同時斷電。就在我這樣不緊不慢說話的時候,周圍一片漆黑,我周身的電流瞬間中斷??諝庵校瑥浡还蔁沟臍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