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尤二姐之死——夢中殺人、風(fēng)箏清賬、牛百歲和白蘭度

平兒最后悔的事，是從下人口里聽到“新奶奶”一詞，稟告王熙鳳，以致害死了尤二姐。學(xué)會審訊技巧，可省了跑腿調(diào)查。六十七回，王熙鳳審問賈璉的下人興兒，擺出姿態(tài)，她已調(diào)查清楚，問你話，是要你補充細節(jié)，檢驗?zāi)愕恼\實程度。

誠實，以后還可以用。

審訊，是使詐，詐出話來。

一九八七年風(fēng)行的小說《血色黃昏》，展現(xiàn)農(nóng)場審訊，跟王熙鳳一致，更詳細，令我們這些中學(xué)生開竅，知道怎么對付老師了。發(fā)生打群架、違反住宿規(guī)定的事，老師找學(xué)生分別問話，說別的同學(xué)都交待了，不說實話的就剩你了……是同一套技巧。

興兒中計，一五一十說了。興兒退下后，王熙鳳盯著自己的下人旺兒三五句話的時間，才說：“好旺兒，很好，去罷！外頭有人提一個字兒，全在你身上。”

旺兒是王熙鳳出嫁時從娘家?guī)淼呐惴?，下人們的閑話，他該比平兒更先知道。難道他被賈璉收買，或者油滑了？忠心下降，聽到不說。

拿眼睛直愣愣看，王熙鳳這次不是使詐，是真看。像我們的大學(xué)同學(xué)，時隔三十年，哪怕他修煉成了職業(yè)騙子，對別人有效，騙不了你，你熟悉他的微表情。其實也不是分析出來的，四目一對，便知他的真?zhèn)巍?/p>

王熙鳳用了三五句話時間，因懷疑自己遭背叛，心亂了，判斷不準，看一會兒后心定了，白紙黑字般，清楚他不知情。是呀，他是我的人，正是興兒等賈璉手下重點防范的。于是高興，而稱“很好”，要他監(jiān)督下人們不走漏審訊一事。派活兒了，表達對你依舊信任。

賈璉在外省辦事，要兩月才回。

王熙鳳定下計謀，先是假裝真誠，以妻妾和睦為由，騙尤二姐進榮國府住，鬧得府內(nèi)人都知賈璉在熱孝期間納妾了。賈敬一生白丁，皇帝賜官五品，提高葬禮規(guī)格。民間在葬禮期間，子弟亦不許婚配，況且皇帝欽批的。

以賈母看人的眼力，認為尤二姐是人才，可培養(yǎng)。折中辦法，是宣布“過了一年再同房”，當(dāng)然做不到，讓大家都這么說，萬一受朝廷糾察，有話敷衍。

做實賈璉違反禮法的事實后，王熙鳳安排人告發(fā)賈璉。告發(fā)者是尤二姐幼年的訂婚對象——張華，他家境落敗，染上賭博惡習(xí)，尤二姐嫁賈璉前，已退婚，給了毀約賠償。王熙鳳讓旺兒給他撰詞，說沒收到賠償，等于婚約仍在，賈璉是強搶人妻，主要揭發(fā)他國孝納妾。

王熙鳳做足理由，跑到寧國府鬧事。

她曾主持秦可卿葬禮，為賈珍出力，賈珍將自己相好尤二姐轉(zhuǎn)給賈璉，是忘恩。賈蓉是她心腹，撮合尤二姐和賈璉，是背主。尤氏是王熙鳳閨蜜，同父異母的妹妹嫁給賈璉，知情不報，是叛友。

他們本不是有道德的人，登門講理，讓他們慚愧，是無效的。王熙鳳的懲罰落實在錢上，大哭大罵后，說自己為平事，給了衙門五百兩好處費。寧國府理虧，當(dāng)然趕緊給她補上。

如拍電影，表演上不能一味表現(xiàn)王熙鳳狡詐。她有她的委屈，中間幾次哭，雖然都是來之前設(shè)計好的，但一哭起來，便是真哭，她被這家人辜負了。

刮得錢，王熙鳳出了一半氣，向賈蓉交底：國孝納妾，讓尤二姐成了燙手山芋，榮國府里留不住她了，最便利的解決方式，是讓張華將她領(lǐng)走，履行婚約。但我沒法辦，二姐是我熱情接來的，我要面子，你去辦。

王熙鳳早做布局，尤二姐下人被驅(qū)走后，換上自己心腹丫鬟，教唆她奴大欺主，言語不敬，甚至總給餿飯。在賈母前面說尤二姐壞話，讓賈母覺得自己看錯了人，從此不搭理她。長輩不喜，下人不敬，造成尤二姐覺得“在這兒活得沒意思”的局面，張華來領(lǐng)她，只能跟著走。

王熙鳳如電影導(dǎo)演一樣，給人物設(shè)計心理，賦予他們行動的理由。她嘴上喊打喊殺，其實對尤二姐沒有殺心，搞得賈璉和尤二姐顏面掃地，不好繼續(xù)，是她的目的。

誰想賈蓉沒辦成，張華一類底層流氓，害怕貴族，敢告發(fā)榮國府，全是旺兒威逼利誘，到底心慌，等拿到好處費，就帶著老爹逃了。

王熙鳳端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不能讓賈璉真獲罪，只得用娘家關(guān)系，平了國孝納妾的事。賈璉也回來了，尤二姐卻沒打發(fā)出去，真成了燙手山芋。

張華和尤二姐在京城完婚，在自己眼皮底下，不敢亂說。逃到外省，人會管不住嘴。王熙鳳起了殺心，讓旺兒追到外省，殺了張華父子，永絕禍源。旺兒不想殺人，謊報張華父子路遇強盜，已死。

王熙鳳相面，看出他在撒謊，但也沒追究。殺人之念，是一時恐慌，王熙鳳視人命如草芥，是觀念上的，能出殺人的主意，畢竟不是能殺人的人。

大鬧寧國府，是兵行險招，讓賈珍感到理虧，才能治住他。賈珍畢竟是個將軍，武人蠻橫，還是讓王熙鳳忌憚，如果讓他知道打官司是自己背后策劃，不知將怎樣耍蠻，寧國府資源，鐵定對自己屏蔽。

就算張華領(lǐng)走了尤二姐，平穩(wěn)過日子，出于對賈珍的恐慌，王熙鳳也會一年對他倆起幾次殺心。雖然不會實施，畢竟心理負擔(dān)重，想到了，便心悸。

京城老話，不要害人，害得了人，承擔(dān)不了害人的麻煩。一件害人事，要用十件事才能掩蓋。掩蓋也是白忙，一時得逞，最終真相會以想象不到的方式呈現(xiàn)給當(dāng)事人。所謂“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沒法行騙。人間，能活明白。人間特別像電影，疑惑只是上半部，下半部里，所有情節(jié)都會向觀眾交代清楚。

賈璉歸來，辦事有功，父親賈赦賞給他一個丫鬟。之前賈蓉說賈璉跟父親的姨娘有染，沒交代是誰，姨娘是正式關(guān)系，此丫鬟跟賈赦有男女事，但沒提升為姨娘，留著賞人。丫鬟無名無分，不沾倫理。

她跟賈璉相互看對眼，苦于無機會偷情，沒想到可以名正言順，兩人都很高興。曹雪芹的交待技巧，是用一事證一事，不就著一個事講，借此丫鬟，證明賈蓉未說謊，賈璉曾瀆母。

住外宅期間，賈璉哄女人的信口開河，尤二姐當(dāng)真了，已立志，成為榮國府一個合格的當(dāng)家人。那是她人生的好日子，愛情美滿，還有理想。她努力提高修養(yǎng)，將外宅管理得上下稱道。

何為當(dāng)家人素質(zhì)？崔瑗發(fā)明的座右銘文體，便是寫此內(nèi)容。他是前文談過的狠批康有為書法的人。作為東漢人，狠批民國人，發(fā)生穿越，可想是氣壞了——

座右銘擴充字數(shù)，便是家訓(xùn)。后世仿作，不再談持家，變成表達個人志向，成流行款式，讀書人都會給自己寫一個。

座，不是座位，指硯臺。座右銘是放在硯臺之后一物件上的題字，寫于紙板、瓶子，甚至墻上，后來也刻于硯臺底部、古琴底部和寶劍刃根。劍琴是書房用品，掛于墻壁。人用筆是右手，硯臺放右側(cè)，提筆寫字，即會看到，時時提醒自己。

我們這一代的小學(xué)，寫在鉛筆盒內(nèi)蓋上，有的是“對得起人民，對得起紅領(lǐng)巾”，有的是“為中華崛起而讀書”。

當(dāng)家人素質(zhì)，是做好事的能力。家和國不一樣，沒法嚴懲，只能“隱惡揚善”，壞事不追究，盡量做好事。好事是大家都得益，壞人為利益，也做好事，便消除了壞事。寶釵給下人們發(fā)年底補助，遏制了之前屢禁不止的半夜賭博之風(fēng)，深得崔瑗之法。

中小學(xué)教師搞教育，也得是座右銘式的，沒法懲罰小孩，小孩受罰會心理變態(tài)。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引入歐美淘汰機制，讓強者先富起來，成為社會共識。但一九八三年拍出一部《咱們的牛百歲》，牛百歲將五個遭淘汰的人變成生產(chǎn)能手。他們偷竊、偷情、偷懶，屬于壞人。壞人變好，鼓舞人心，也達成社會共識，覺得不該淘汰，應(yīng)大家一起前進。

截然相反的共識，引發(fā)報紙討論，結(jié)論是，都對。淘汰不淘汰，關(guān)鍵看你們單位有沒有牛百歲這樣的人才。牛百歲的做法，當(dāng)年報紙叫“農(nóng)村倫理”，其實就是座右銘——封建大家族式管理。

“封建帝制”一詞，九十年代遭部分學(xué)者批判，認為是錯誤詞匯，推翻封建制才有帝制，是封建就不是帝制，是帝制便不是封建，怎能連用？漢朝之后，政體完成帝制，家族一直是封建制。賈家是封建大家庭，行會、幫會、地下秘密組織、海外的華人商會，也都是封建制，實行不了帝制。

成員當(dāng)面對會長說：“你以為你是皇帝呀?！笔窃诹R他。背后議論會長“他想當(dāng)皇帝”，便是可以推翻他了。封建制在政體上，被歷史反復(fù)證明是戰(zhàn)亂之源，必須被取代，帝制才能長治久安。在民間相反，帝制危險，封建制安全。

崔瑗《座右銘》開篇為：“無道人之短，無說己之長。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這句話，京城小孩太熟悉了，你有了弟弟妹妹后，爺爺姥爺便會教給你這句話，因為你從大人那兒得的禮物，不再是獨享了，要分給弟妹，并且很快要跟親戚家小孩、父母同事的小孩交往，送他們禮物了。

養(yǎng)成把自己的東西分給別人的習(xí)慣，小孩心理不容易過這道關(guān)，長輩要提供名言，讓小孩服氣，覺得有道理。說別人壞話，是人類天性，四五歲便呈現(xiàn)，小小年紀被認為是個“是非人”，沒法在大家族里生存，各親戚聽聞后，會低看他，長大后沒人幫。所以，爺爺姥爺要趕緊讓小孩改口。

尤二姐符合“無道人之短”的標(biāo)準，受丫鬟欺負，為她隱惡，不向王熙鳳告狀，免得王熙鳳懲罰她。等賈璉回來，也不提自己遭遇，免得賈璉以為是王熙鳳沒做好。賈璉移情別戀，她無怨言，新寵以她為敵，常出言不遜，她也不與之對罵。

當(dāng)家人玩的是另一套游戲，受屈受誤解，等你上位的一天，曾經(jīng)欺負損害過你的人，害怕你報復(fù)，但你不報復(fù)，他們將產(chǎn)生“畏威懷德”的心理而成為你的人。忍了，不是懦弱，是為日后攢本錢。

尤三姐說不怕跟王熙鳳打架，是勇敢，真較量，立刻給玩死。手段上技不如人，就不玩手段了，否則死得快。日久見人心，尤二姐開始受蒙蔽，之后明確知道幕后害自己的人是王熙鳳，所以會夢見尤三姐拿劍勸自己殺王熙鳳。

白日里，她對王熙鳳實行的是《座右銘》“受施慎勿忘”，千般不好，都不記，只記得王熙鳳來接自己時的熱情友好，搬入住榮國府最初幾日，她上下張羅介紹，給予自己的體面和榮耀。

現(xiàn)實里，看不到解決辦法，尤三姐是念彌陀，尤二姐是遵循《座右銘》，認為是當(dāng)家人必經(jīng)的歷練。

她死后，那些欺負過她的丫鬟、瞧不起她的男傭，普遍想到一個以前不會想到的問題：這人要當(dāng)了主子，會比王熙鳳更有水平，我們把她欺負死了，等于把自己的好日子給搞沒了。

尤二姐搬入榮國府后，沒機會做事，卻讓下人們認為有管理才能。因為心有所想，氣質(zhì)上會有所顯。她在外宅時期，已將氣質(zhì)修好，以致一入榮國府，便得賈母喜歡。賈母還給她看了手相，認為有貴婦樣，評為“齊全孩子”。

賈母看手相，不是現(xiàn)在的看掌紋，是看手型?！睹赡塞惿肥俏鞣降馁F婦手，我們的貴婦手看《永樂宮壁畫》，會發(fā)現(xiàn)是同一標(biāo)準，骨俊指長。齊全——不是身無殘疾，是福祿雙全。福，是人生基本，長壽、相好、聰慧、有財?shù)取５摚枪龠\，女人的官運添在丈夫身上。舊時代算命，一個沒官運的男人，娶個有官運的夫人，便能有仕途運。

《紅樓夢》第二回即交待，賈璉官運不佳，因而落回家里忙活兒，尤二姐對他尤為重要。這是賈母接納尤二姐的主要原因，可以不計較她名聲不佳。

越是高貴的人，越看重她，寶玉及眾小姐均對她有好感，還引得平兒跟她親近，姐妹相稱。她其實得了人緣，如能挺過一年，會情況轉(zhuǎn)好。不知會怎么轉(zhuǎn)，也許王熙鳳變了想法，也許賈璉膩了新寵，回歸于她，或是寶玉無意說了什么話，令賈母又寵起了她……

華人相信“驟雨不終日”，什么事重復(fù)多了，便會改觀。可惜她沒挺過，被庸醫(yī)誤診以為沒懷孕，給疏通氣血，墮了男胎，產(chǎn)后抑郁，吞金自殺。

她老娘在，有退路，受不了，可一走了之。堅持不走，是賈璉情話所害，給了她一個當(dāng)家人的夢。王熙鳳的迫害，是飯菜日用低待遇、唆使人語言攻擊，屬于心理打擊的冷暴力，畢竟不是殺害，讓她覺得可忍住。

導(dǎo)演做劇本的思路，一個家庭的每一人，都是主人公的一個性格側(cè)面，這樣容易寫，也方便給演員講戲。不敢對照現(xiàn)實，怕發(fā)現(xiàn)老天也用同樣思路造人間。

能有尤三姐這樣的妹妹，是尤二姐性格里本有剛烈一面。忍字頭上一把刀，忍也是剛烈。夢中勸她殺王熙鳳的尤三姐，是她自己心理的變現(xiàn)，快忍不住了，她對王熙鳳起了殺心。

按民間迷信說法，夢中的劍，不能接。這種夢有實效，等于僧道做法，比什么詛咒都厲害，夢里殺了王熙鳳，現(xiàn)實里的王熙鳳會得怪病，以蹊蹺方式死去。

現(xiàn)實里王熙鳳迫害尤二姐，夢里的尤二姐饒了王熙鳳一命，認為在修德行的過程中，如果被王熙鳳害死，就當(dāng)給以前淫蕩生涯清賬了，這輩子負負得正，干凈了，下輩子重新開始，一切改觀，比如不會再經(jīng)歷外宅入府的事，直接投生府內(nèi)當(dāng)小姐。

這輩子萬難做到的，下輩子重建，能一步到位。一九九七年的《春光乍泄》，張國榮和梁朝偉之間的臺詞“不如我們從頭來過”，外國人理解成“重新開始”，華人則知道，是當(dāng)兩人死過一回、再投生的意思。從頭，是從死亡開始。

在賈母的概念里，國孝未完，賈璉和尤二姐還未完婚，不能入賈氏墓地，只能葬在亂墳崗。不是人情冷漠，是貴族家規(guī)矩如此，不遵守，會遭平民笑話。亂墳崗不是野地，也是正經(jīng)墓地，亂墳是姓什么的都有，入不了家譜者的歸宿?，F(xiàn)在叫公墓。

尤二姐不能從正門出殯，那是正室夫人的待遇，也不能從東側(cè)門出殯，那是未嫁小姐和有名分的姨娘待遇，無名無分，只能走后門。流氓真仗義，賈璉破了東墻，造出個臨時出口，算是對得起她。

賈璉還發(fā)誓給她報仇，是觸發(fā)了外宅時期的美好回憶。當(dāng)時感情是真的，但注意力轉(zhuǎn)移快，過幾天就忘了。

尤二姐的“清賬”觀念，貴族放風(fēng)箏也是。平民階層放風(fēng)箏，斷了線，走失風(fēng)箏，是不祥之兆。張學(xué)友《吻別》歌詞“就像風(fēng)箏斷了線”，明確不是好事。貴族家怪事多、壞事多，所以觀念不同，主動剪斷線，讓風(fēng)箏隨風(fēng)而去，祈禱帶走家里晦氣。

七十回里，林黛玉等小姐們劈了啪啦地斷風(fēng)箏，場面震撼，可想小孩們近期的心理壓力之大。看到家里種種禍因，希望不要結(jié)果，借風(fēng)箏來清賬，別兌現(xiàn)成現(xiàn)實。

電影里的大場面，不是畫面，是觀念上的反常。貴族斷風(fēng)箏，不符合平民習(xí)俗，因而形成震撼。電影是視覺藝術(shù)，其實是在做觀念。純粹的視覺追求，觀眾會說拍得很棒，但累眼。

刺激了腦子，眼睛就不累了。大腦需要看清楚。

尤二姐吞金而死，想的是上吊會大小便失禁、五官猙獰，自刎會血污己身，吞金能保個體面。她是閑話里聽來，未及多了解，不知吞金是胃出血而亡，急性的二十分鐘死，也有情況得疼幾小時。不知她是否幸運，死前閃念，有沒有尤三姐再遞劍？疼痛中，有沒有接劍？

尤二姐葬禮不久，王熙鳳患上血山崩，三十天出血?；蛟S是尤二姐死前一念刺出了劍。

王熙鳳自知短板是沒文化，管理水平上，永遠達不到探春、寶釵日后的高度。她去外宅，騙尤二姐跟她走，用上了這輩子所有的文化，把“仁義禮智信”講得格外動人。尤二姐正在提升修養(yǎng)，一聽對路子。兩人談了半日，成了閨蜜，尤二姐才隨她走的。

此半日，是王熙鳳人生的高光點，她把她不能理解的，演得真切。作家和演員都會出現(xiàn)此情況，我們一代認為巴爾扎克對資本主義進行深入調(diào)查，他的小說具史料價值。法國評論界有另一種聲音，認為巴爾扎克沒花那么多時間走訪，筆下的金融、工商詳情，是舉一反三，甚至舉一反十，令讀者誤以為他是記者型作家，得稱頌他偉大的想象力。

演員用想象力完成的角色，令觀眾覺得他體驗了生活，毫厘真切?！恶R龍·白蘭度自傳》，講他演了教父后，一位真正的教父深感共鳴，認為有相同經(jīng)歷，非要見面。白蘭度為表示自己沒體驗過生活，只是一個活潑可愛的演員，給教父表演了魔術(shù)。太緊張，以至于活潑過頭，說如果你哪天窮了，可以用我今天教你的，養(yǎng)活你自己。

看到教父手下嚇白了臉，白蘭度才意識到這話的侮辱性。他做好了被殺的準備，幾天后教父派人傳話，說理解你的幽默，見面是愉快的。但再沒找過白蘭度，畢竟是教父，比一般人有心眼，明白了他不是電影上的那個人。

王熙鳳是同樣情況，不理解仁義禮智信，但可以演出仁義禮智信。尤二姐要談半日才走，是有疑惑，眼前的王熙鳳跟賈璉描述的完全不是一個人，得多談?wù)?，確定她真假。

賈璉說讓尤二姐在榮國府當(dāng)家，是愛情驅(qū)使，男生給女生畫大餅，顯示他能力強，能給予你前所未有的東西。當(dāng)家人王熙鳳是他夫人，王熙鳳一死，當(dāng)家人還會是他夫人——不了解榮國府內(nèi)情的尤二姐，才會信。王熙鳳病逝，輪不到尤二姐當(dāng)家，是李紈當(dāng)家。

為將大餅畫得真實，賈璉教尤二姐管理技巧，作為舉例，詳說了王熙鳳種種行徑。尤二姐掌握王熙鳳大部分信息，騙取她信任，得演成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這個難度太大了。好在王熙鳳曾有秦可卿這個閨蜜，舉一反三，先得有個一，表演靠想象力，也得有個最初的形象來源。王熙鳳這半日，秦可卿附體。

讀者遺憾，所有人都稱秦可卿是大才，但沒見過她辦事。六十八回里，王熙鳳的語言風(fēng)格都變了，明顯是在演別人，曹雪芹給讀者補上這遺憾。王熙鳳是接不走尤二姐的，秦可卿可以。

文化的本質(zhì)，是去除自私心。沒文化的危險，是容易狹隘。壞，是損少，害人一定自損。好，是增加，共榮共益。學(xué)壞容易，學(xué)好難——犯壞的成本低，破罐子破摔，就能犯壞。成就好事，需要心胸和高度技巧。

王熙鳳演了半日秦可卿，演得過癮，如能想到：“這樣不挺好嗎？這樣下去，不挺好嗎？多令人舒服，干嗎不這樣？”《紅樓夢》將是另一番結(jié)局。

她身邊的人不行，為之付出的賈珍、尤氏、賈蓉、賈璉都背叛了她，而尤二姐提高修養(yǎng)后，已具秦可卿雛形，并且不信口碑惡評、不信賈璉壞話，相信王熙鳳本人，這是個好朋友的料呀。

王熙鳳如能與尤二姐結(jié)盟，將雙贏互益。可惜陷入妒意，一葉遮目，未能擺脫狹隘。等看到她一百一十四回慘淡死去，讀者感慨，她迫害的尤二姐，其實是能幫她的人。

回想兩人談成閨蜜的半日，王熙鳳是假戲真做，真的所談甚歡，才能讓尤二姐信?？煽偨Y(jié)出一個人生經(jīng)驗，對某事感到愉快，便要以它為準，重新想一切。所談甚歡，別理解成自己演技高，陰謀得逞，騙過了他人。那是上天在搭救你。

但守不住好事，是人性規(guī)律，無論多么美好，人都會滑開。

黛玉國音——陰陽相續(xù)法

四十七回，黛玉謀劃跟寶玉疏遠，跟寶釵親近，很快認了寶釵母親薛姨媽為干娘，薛姨媽還一度搬來黛玉處居住。寶玉感受到疏遠，再見黛玉，也說不出什么話。

至七十回，寶玉見了黛玉最新詩作，睹詩思人，不禁落淚。寶琴謊說是自己做的，寶玉認得真，咬死是黛玉。

傳來賈政歸家的消息，寶玉功課荒疏，將挨罵，眾姐妹紛紛寫書法，幫寶玉湊書法作業(yè)，唯黛玉模仿寶玉手跡最像。

疏遠的兩人，卻深知彼此，傳統(tǒng)小說技巧叫“陰陽相續(xù)法”，茶館里說書，講到分離，上此招，煽情效果好，常使聽眾淚滿襟。也可以是生前死后，一個人死后，其遺留的事還在發(fā)生作用，從而得知其性格的另一側(cè)面。繼續(xù)完成性格，逝者等于活人。

秦可卿亡后托夢，展示出的韜略，是生前未有的，可稱為陰陽相續(xù)。尤三姐死后，尤二姐夢到她，和生前性格一樣，只能稱為“信息延續(xù)”，而未到“陰陽相續(xù)”的程度，變化不夠。

寶玉認準是黛玉作詩，因為黛玉獨有的哀音。

沉痛悲切，為國音。國家級的典禮奏樂，祭天祭祖祭社稷，封王封侯，起兵打仗，都是沉痛悲切。小津安二郎電影中，婚禮如喪禮，喜樂似哀樂，以表達人生大事的莊重。

古琴是哀音，在唐朝受冷落，北宋恢復(fù)后，構(gòu)成琴棋書畫的士大夫藝術(shù)。琴，哀音。圍棋九品，第一品入神、第二品坐照，都是祭祀狀態(tài)。書法五品，第一品神品，要“偶和神交”，偶不是偶然、偶爾，是相對之意，與神的牌位相對，得到神的授意。宋元明清文人畫追求蕭索空寂之相，是視覺的哀音。

黛玉的哀音，是正道。不哀，不足以為詩。

一九○五年的《定軍山》，作為中國電影的開山之作，拍的是京劇，須生泰斗譚鑫培出演。梅蘭芳的策劃、編劇齊如山說其唱腔減哀音為婉約，現(xiàn)代觀眾好接受，畢竟還是哀音，上一代程長庚的哀音重，山西梆子般慘烈。

郭寶昌拍出《大宅門》之前，電視劇代表作是一九九一年的《淮陰侯韓信》和一九九四年的《大老板程長庚》，后者得京劇界贊為內(nèi)行。

貓王嘆氣、笛音脫俗——點睛法

七十四回，賈珍以“不忘騎射”為由，召集子弟練射箭，很快變成聚賭喝酒的游樂場，一次玩至深夜，聽到有人嘆氣，祠堂內(nèi)還有響動，嚇得眾人以為祖宗顯靈。

我們一代童年對此熟悉，所謂“夜半聽得鬼嘆氣”，小孩寫功課超過九點，大人睡了，他還沒睡，窗外“唉”一聲，嚇個半死。大人會說，沒事沒事，沒有鬼，是貓王。貓王唉聲嘆氣的，像成年人口氣。

京城屋頂上的野貓里有貓王，獅王一樣，打服幾只野貓，組成團隊，給它打獵找吃的。貓王，京城人稱為“猞貍”。猞貍避人，能聽見它嘆氣，你眼睛反應(yīng)再快，也看不見它。它看到小孩讀書，會嘆氣。傳說動物的王者，都對人讀的書好奇，嘆氣，在表達：“我什么時候也能讀上書呀?！?/p>

現(xiàn)場所有人都聽到墻下陰影里有嘆氣聲，賈珍呵斥誰在那里，原文寫“只聽的一陣風(fēng)聲，竟過墻去了”——據(jù)此可確定是猞貍，活物的動靜。

京城的猞貍，不是紀錄片里拍到的非洲歐洲猞貍，那是拿我們的名詞給外國物種命名。就像西方生物學(xué)定義的“猿”，跟華人的猿不同，華人的猿是半仙?？趥髦?，猞貍是從河北山區(qū)來的，像南美人說的大腳怪、登山運動員說的雪人，猞貍作為貓王，也如此，沒人看見過，卻都說有。

一位老哥，胡同拆遷，搬入樓房，夜里看書，聽到窗外一聲嘆氣，不恐反喜，甚至喜極而涕。胡同的猞貍跟著大伙搬過來了。

七十六回，賈母玩到半夜，命樂師在桂樹下，遠遠地吹笛，也是凄涼哀音，卻讓眾人有解脫感，稱贊賈母懂得多，讓大伙享受了。賈母要求樂師以極慢速度吹，此種情況下，笛子竹腔，跟大腦產(chǎn)生共鳴，似乎能改人的思路。

一曲過后，恍若隔世，之前的人生顯得那么不真實。

慢速笛音，超越旋律，古琴需要彈奏技巧，練到自己能享受，得花三年。沒時間，也能玩古琴，彈一個音就行，享受余音繞梁，叫“素琴”。不會彈，更有范兒。

去人家作客，見墻上掛著古琴，你肅然起敬，問學(xué)哪個流派，主人以不會彈為榮，說我是素琴。你還得恭維，說技巧、流派都太俗，您當(dāng)然超越了這些。

電影配樂師坂本龍一，早年代表作《戰(zhàn)場上快樂的圣誕節(jié)》《末代皇帝》，旋律動人。確立影壇地位后，便放棄了旋律，《一命》《荒野獵人》均如此，以作能哼唱出調(diào)子的音樂為恥。一次回光返照是一九九九年的《御法度》，大島渚導(dǎo)演患癌癥，此生最后一部電影，坂本龍一給面子，作了旋律。

再次聽到坂本龍一的俗手，是影壇盛事。

賈珍帶子弟玩樂，夜空里傳來的嘆息聲，拍成祖宗顯靈，表達他們是不肖子，為點題。賈母一直玩粗魯，猝不及防地展示高雅，竟然有出世之心，為點睛。

北宋禪學(xué)大盛，從此禪為詩之眼，所謂“詩眼倦天涯”，以禪超越人間。點題是總結(jié)描寫之事，給其定性。點睛，是超越事件，從詩詞、昆曲來的做法，第五回交待，“紅樓夢”是昆曲之名，《紅樓夢》小半是昆曲寫法，脫離了小說。

西方現(xiàn)代主義也有點睛，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一九六二年的《蝕》，男女主人公在股票大廳，見到一人賠光，擔(dān)心他自殺。他去酒吧小歇，找紙要寫些什么。男女主以為在寫遺囑，走近發(fā)現(xiàn)他在畫一朵花，沉浸在畫畫的樂趣中。

您不是要批判資本主義嗎，這在干嗎？

安東尼奧尼回答，中國人懂，“詩眼倦天涯”。

賈母歇息后，黛玉和湘云繼續(xù)聯(lián)句，給妙玉聽到，說過于悲傷凄涼，會影響你倆命運——妙玉錯誤，不礙命運，詩詞是借機抒發(fā)，浮光掠影，不落因果。京劇悲腔，難道會把自己唱衰唱死嗎？聽眾因悲腔而得心靈解脫。

妙玉修禪未通，之后她面對不祥之兆，因為自己的俗見，不作抗?fàn)帲P接受，果然遭受厄運。不是俗見對了，是她非要踐行。

俗骨未改，畢竟學(xué)禪日久，知道理論，妙玉說寫詩要回到“本來面目”。黛玉、湘云，你倆學(xué)古詩很到位，但你倆是黛玉、湘云，不是杜甫、蘇東坡，回到你倆本身，作出的詩才對。

浪漫派代表德拉克洛瓦，寫文章批判別人直接從米開朗基羅的《西斯廷天頂畫》里移植人物姿態(tài)，是賊喊捉賊，他自己總這樣，成名作《但丁之舟》中但丁的身姿手勢，便是照搬《西斯廷天頂畫》中的基督。

《西斯廷天頂畫》共三百四十三人，是西方戲劇姿態(tài)的寶庫。對此不熟，只能拍現(xiàn)實主義電影，按傳統(tǒng)導(dǎo)演教學(xué)理念，是瘸了一條腿。

俄人和華人的共同傳統(tǒng)，電影導(dǎo)演要雙棲，兼具導(dǎo)歐洲經(jīng)典話劇的能力。塔爾科夫斯基讀電影學(xué)院期間，大比例課程是舞臺演出，他對此厭惡，但這是他童子功。否則，不會有《犧牲》，此片用伯格曼的話：劇團演員，不內(nèi)行，指揮不動他們。

英國拉斐爾前派中有的畫家，跟德拉克洛瓦一樣，從《西斯廷天頂畫》里搬人物，搬家公司的程度，整車搬。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好獲獎，好賣錢。凡·高可貴，成熟期放棄借鑒，達到本來面目。

溝口健二臨死前研究凡·高，向來探望的電影廠同事表態(tài)，不愿浪費時間回顧人生，趕緊學(xué)凡·高，下輩子拍更好的電影。

凡·高——我們這批美校學(xué)生對他無感，覺得俗，靠著勵志故事火的，跟好萊塢電影一樣。感嘆溝口受騙，他是一個畫商捏造的假貨，您的水平遠超過他。

等看到凡·高真跡，才理解溝口。原來，凡·高的油畫是無法印刷的，凡·高模仿日本套色版畫的線條和配色，版畫技法用于油畫，顯得簡陋，在畫冊上明顯。面對原作，則看不見，有一種更強烈的東西，令版畫線條和配色變得次要。

原作上次要的，印成畫冊，變成主要的，我們怎能理解凡·高？

更強烈的東西，是無限豐富的層次感，凡·高畫的不是物體的顏色，畫的是空氣。他的空氣如蜂蜜般有著高密度的營養(yǎng)。后期巔峰之作《烏鴉飛過的麥田》，看畫冊，覺得此人快死了，壓抑的黑色塊的天、顯眼的烏鴉、筆觸凌亂的麥田，盡是不祥之兆。

看原作，上述細節(jié)都不見了。沒有黑色塊，是藍寶石一般的深藍；看不見烏鴉，只能看見鴉群形成的通向太陽的臺階，它們是畫面上的第四路；辨不清海浪的線條，也看不見麥田的勾線，不存在“凌亂的筆觸”。

朱元育說，離朱天下第一的視力、師曠天下第一的聽力，照樣受《參同契》文法的迷惑。離朱在凡·高的畫前，也看不見線條，師曠面對希區(qū)柯克電影，也反應(yīng)不過來何時起了音樂。

這片麥田，可以說它是人類的全部歷史，也可以說它是人心的全部奧妙。凡·高的畫，把那些關(guān)于他的爛俗故事都破了。

不依賴前人經(jīng)驗，也不是為求新而故意不同，本來面目的電影，溝口健二在一九四一年的《元祿忠臣藏》已做到。在凡·高面前自卑，是那個年代的人認為電影低于繪畫，繪畫已經(jīng)直面本來，電影還在電影廠俗套的大泥坑里玩泥。

溝口健二一生都在描述半途而廢的男士，他轉(zhuǎn)世后，并不會像臨終前對電影廠同事們信誓旦旦所言的下輩子還拍電影。八成像他電影里的男士，年少即流連酒吧舞廳，中年破產(chǎn)，回歸家庭，靠女兒養(yǎng)活，疫情期間整日刷手機，抖音看到《羅生門》片段，因上輩子曾幫此片過審，分外熟悉的感覺。

一念恍惚：上輩子我是誰？原來是黑澤明。

既然上輩子我是那么較勁的一個人，這輩子放松，也說得過去。從而人生大和解，原諒了自己。

尤氏多事——獺尾法

賈母生日，寧國府主婦尤氏入住榮國府，在王熙鳳房里吃飯、在李紈房里睡覺。賈母在自己房里吃飯，按大戶人家規(guī)矩，晚輩不同吃，仆人一樣在旁伺候，以盡孝。賈母飯畢，晚輩再回自己房另吃。

伺候賈母時，尤氏已餓，回王熙鳳房，見王熙鳳忙得還沒開飯，不顧平兒給她安排，說餓急了，去大觀園里找小姐們，見哪房開飯，就在哪房吃。其實走到大觀園的時間，王熙鳳這邊也開飯了。

尤氏果然是傻白甜，自以為人緣好，走到大觀園，見正門和角門都沒關(guān)，拿別人家當(dāng)自己家，當(dāng)家作主，叫隨行丫鬟喊管事嬤嬤，要教訓(xùn)一下。

結(jié)果管事嬤嬤們都不在值班房，兩個雜務(wù)婆子在，但她倆輕視尤氏不是本府奶奶，不管傳喚。丫鬟急了，稟告尤氏，尤氏已到寶玉房，聽了生氣，但給襲人勸住，決定不計較。

這事讓周瑞家的知道了——王夫人配房，接引劉姥姥進賈府的人。她不嫌事大，稟告王熙鳳。王熙鳳按慣例，叫捆了頂撞尤氏的兩婆子，送到寧國府，聽?wèi){尤氏發(fā)落。估計尤氏不會懲罰，見捆過來，氣就消了，會給放回來。

主人有面子，下人不挨打——是最佳處理。

但這事經(jīng)過林之孝家的、趙姨娘，讓邢夫人的陪房費婆子知道了，被捆的一個婆子是費婆子親戚，認為是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跟自己過不去，于是稟告邢夫人，說成是王夫人和邢夫人的矛盾。邢夫人認為王熙鳳作為自己兒媳，卻站到王夫人陣營，幫王夫人滅自己威風(fēng)。

于是在次日給王熙鳳難堪，當(dāng)著許多人，說王熙鳳在賈母生日，懲罰下人，是不合時宜，冒犯了喜事。話說得婉轉(zhuǎn)，還陪笑，但婆婆向兒媳當(dāng)眾求情，這笑臉是在惡心王熙鳳。

王熙鳳給氣哭了。

強悍毒辣，剛把尤二姐整死的王熙鳳，照樣受婆婆氣，小媳婦一樣哭。人物多彩，曹雪芹妙筆。

尤氏自己都不在意了，事件主角沒事了，而事情越演越烈，涉及的人越來越多，終于失控，喧賓奪主，發(fā)展成別的事。稱為“獺尾法”，水獺尾巴，又長又粗，水里攪動深，三波過后，還能再出個小漩渦。

司棋野合——卯榫法

卯，凹。榫，凸。

古代建筑，多是以卯榫拼接木料，不釘釘子。將王熙鳳逼哭的一大串事，起因是沒關(guān)院門。為何不關(guān)？留下了一個空。

當(dāng)夜的原因，不解釋。講了個次日的原因，迎春房的大丫鬟司棋約堂兄來大觀園偷情，買通值班婆子，要她們晚些關(guān)角門，虛掩著別上閂。賈母房的大丫鬟鴛鴦來大觀園，忽然尿急，到假山后方便，撞見了司棋和堂兄野合。

這就卯對上了榫，前事的空白由后事補上。

寫堂兄，是照應(yīng)寶玉和黛玉的堂兄妹關(guān)系。黛玉的大丫鬟紫鵑不懂事，認為堂兄妹婚配沒問題，寶玉可以娶黛玉。司棋和堂兄則對各自父母，連說都不敢說，肯定不同意，所以要野合。司棋跪求鴛鴦隱瞞，聽到她的情人是堂兄，鴛鴦反應(yīng)是“啐一口，說要死要死”，啐口水，為破晦氣，可見大半人都認為是禁忌。

司棋認為此事敗露，有性命之憂，肯定沒臉做人。堂兄怕給打死，潛逃了，司棋認為堂兄沒擔(dān)當(dāng)，應(yīng)該兩人死一塊兒，一下氣病了。鴛鴦來探望，說別擔(dān)憂，自己守信，替她保密。司棋反應(yīng)大，認鴛鴦為親娘，說病好后，給鴛鴦立個長生牌位，日日為鴛鴦祈福，下輩子做驢做狗報答。

如此嚴重，總之是說明堂兄妹孽戀，為大忌。讓讀者為黛玉捏了把汗，慶幸她明智，要像寶玉一樣，也生了情，就危險了。

堂兄人跑了，但送給司棋的繡囊遺落在假山后，繡囊繡的是春宮畫，給一個半智障的丫頭撿到，拿給邢夫人看，邢夫人交給了王夫人。王夫人是前任當(dāng)家人，王熙鳳繼任后，王夫人在名義上是王熙鳳上峰，遇上事說話，王熙鳳得順從她。

邢夫人此舉是給王夫人難堪，未嫁小姐們住的院子出了色情物品，您這家怎么當(dāng)?shù)?？王夫人早想整治丫鬟群體，但她自己辦不了這事，還得王熙鳳辦，怕王熙鳳不愿當(dāng)壞人，托詞不干，于是冤枉王熙鳳，說繡囊是賈璉和王熙鳳的玩物。

王熙鳳為洗白自己，只得當(dāng)壞人，帶隊搜查丫鬟。這是領(lǐng)導(dǎo)驅(qū)使人辦事的手段，不想給獎品，就給罪名，讓人為脫罪而奮斗。無成本，還立刻生效，但下流手段，都副作用大，因為辦事者不能秉公辦理了，一定引發(fā)亂子。

之前，在處理金釧兒事件上，王夫人大局清楚、手段粗糙——金釧兒會禍害寶玉，得驅(qū)出府，但把金釧兒逼得跳井，沒必要地鬧出人命?，F(xiàn)在看，她大局觀也差。榮國府難調(diào)理的是婆子群體，丫鬟是制約婆子的，是小輩主子的保護層，現(xiàn)在讓王熙鳳率領(lǐng)婆子們搜查丫鬟，丫鬟被打壓，婆子們必得寸進尺，最終受傷害的將是小輩主子。

王夫人當(dāng)家，實在糟糕。歷史上，自毀保護層的皇帝很多，登基后，就把老皇帝留下的輔政大臣都殺掉，結(jié)果自己被軍閥、皇親、太監(jiān)等原本傷害不了自己的人干掉。

王夫人大局和手段差，人品也下流，怒火和眼淚說來就來，底層流氓耍賴的表演伎倆，毫無貴婦風(fēng)范。她進了王熙鳳房，大吼“平兒出去”，顯得出了大事，先聲奪人，鎮(zhèn)住王熙鳳，之后又大滴落淚，說為王熙鳳感到羞恥，咬死這色情玩意是王熙鳳的。

王熙鳳先按常識分析，這繡囊工藝差，街上賣的，自己要玩，也不會是這等貨色，二是自己怎么會隨身攜帶進大觀園？小姐們跟自己嬉鬧拉扯，要露出這個，自己多丟人。之后表示自己不是唯一，舉出多位嫌疑人，最后說丫鬟也可能有。

說到丫鬟，正中王夫人下懷，咬住這句話，要查丫鬟。王熙鳳說會吩咐幾個心腹婆子，暗中默默觀察。說到婆子，又中王夫人下懷，招呼幾個婆子進屋。婆子已候在屋外，早布好局，等著王熙鳳入套。

這些婆子不是王熙鳳心腹，周瑞家的是王夫人陪房，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陪房，要王熙鳳領(lǐng)隊辦事，又不讓她用自己人。王夫人如此安排，是讓事態(tài)失控，婆子們可以惡劣。

婆子們進來，說最可疑的是寶玉丫鬟晴雯。晴雯懲治過婆子，招恨。王夫人儼然成了婆子領(lǐng)袖，召喚晴雯來，當(dāng)著婆子們面，羞辱晴雯。榮國府規(guī)矩，大丫鬟的地位在婆子之上，王夫人壞規(guī)矩，拿晴雯當(dāng)示范，婆子們便可放開手腳，打壓丫鬟。

逼死尤三姐，是王熙鳳的污點，但她大體還是講情義的人，原想替晴雯出頭辯白，無奈王夫人做出盛怒樣子，王熙鳳就張不開口。進屋商事的幾個婆子趁熱打鐵，說不如今晚就搞突然襲擊，搜丫鬟物品。

王夫人說這樣好，如按王熙鳳建議的“暗查”，耽誤時日，查一年恐怕也沒結(jié)果。于是暗查成了明搜，王熙鳳無奈，還要帶隊搜查，被王夫人硬架上惡人位置。

到寶玉房里，婆子們查晴雯箱子，晴雯不哭不鬧，毀自己東西來抗議，將箱子底調(diào)，東西全倒地上。曹雪芹找到了個性行為，晴雯出彩。

到黛玉房時，黛玉已睡，王熙鳳保護黛玉，按著不讓起床，眼不見為凈。丫鬟紫鵑的箱子里查出男人衣物，王熙鳳作證是寶玉小時候的。

寶玉、黛玉信任王熙鳳，作為主子，自己丫鬟被查，都沒作抗議。查到探春房，探春比寶玉黛玉警惕，知道是糊涂命令，她為自己的丫鬟出頭，說不能查丫鬟，要查就查我。

哪兒能查小姐？

婆子們都不敢動了。探春說出了名言，這樣的大族人家，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必須從里面自殺自滅，就亡了。

話里可知，探春保護丫鬟，不是個人意氣的護犢子，是憂慮大局。丫鬟和婆子的地位顛倒，府內(nèi)秩序?qū)⒁虼硕珌y，王夫人昏庸，一招臭棋毀所有。

壯哉探春，一個巴結(jié)寶玉的小妹，成長為合格當(dāng)家人。由諂媚兄長，到不畏強權(quán)，按閱讀心理，誰變化大，讀者就喜歡誰，探春獲得讀者緣。

婆子里有位王善保家的，從她心理，可知下人對主子的真相。探春治家的威名，她覺得只是沒碰上自己，被探春管住的下人們是沒膽色沒手段，她此時出頭，拿探春開玩笑，掀探春衣服下擺，說連小姐身上都搜過了，確實沒贓物。

挨了探春一耳光。

探春說我要有氣性，早一頭撞死了。王善保家的回嘴，說自己這條老命還要它做什么。相互喊死，由此可見，按照“利益共同體”組建的主仆關(guān)系，早成了斗爭關(guān)系，原則消失，一切變成個人能力的扳手腕。

千古一嘆，一把手都喜歡撈偏門，不相信制度?？嘈脑O(shè)計了官僚系統(tǒng)，自己卻不信，偏信勤務(wù)員和特務(wù)。以劇組為例，資方請某個導(dǎo)演，方針明確，正是要靠導(dǎo)演特質(zhì)來贏得市場，但簽下導(dǎo)演后，就忘了此事，整日焦慮，怕導(dǎo)演特質(zhì)會虧錢。

比如導(dǎo)演追求臺詞韻味，超出了日常白話。資方焦慮：“現(xiàn)在的觀眾沒文化，聽不懂！”要求重寫臺詞。

導(dǎo)演講理，說咱們拍的是歷史片，法國和日本的電影，拍古裝劇都不是當(dāng)代白話，當(dāng)然也不是真實的古代話，是一種約定俗成的語言，比較接近書面語，以寫那段歷史的一個著名小說或戲劇為坐標(biāo)。

資方更焦躁：“大導(dǎo)呀，那是法國和日本，不是咱們這兒！”

資方不再稱以姓氏打頭的張導(dǎo)、李導(dǎo)，稱大導(dǎo)了，是焦慮到極限，即將爆發(fā)?！按髮?dǎo)”在話劇界，是對人藝老導(dǎo)演林兆華的專用尊稱，在電影界，這個詞被資方玩壞，電影導(dǎo)演一般不會讓媒體這么稱呼自己。

記者叫“大導(dǎo)”，導(dǎo)演們會嚴肅制止。導(dǎo)演們之間互稱大導(dǎo)，是嘆息共有的悲催命運。

舉例無效，講理也無效，導(dǎo)演召集演員即將重錄配音，資方突然趕來，滿面笑容地說不用了。嚇壞導(dǎo)演，以為資金鏈又斷了，不料資方說他上小學(xué)的孩子看了初剪版，覺得臺詞挺來勁的，他最信任的司機也說順耳，而他朋友圈里一個公認的騙子說這導(dǎo)演的臺詞好，騙子都說好，說明是真的好。

孤證不立，三方證明，不用改了。

所以導(dǎo)演要謙卑，對誰都客氣，因為拯救你電影的，往往是你想不到的人。

與探春對比，惜春對丫鬟是一點不保護。她丫鬟入畫的箱子里，被搜出一堆銀兩和男人衣物，是入畫幫哥哥保存。錯在走私入園，未經(jīng)通報。惜春要開除入畫，并揭發(fā)幫忙傳遞東西的人是管后門的張媽，一舉害兩人。

王熙鳳饒了入畫，惜春不依，說要殺一儆百，威嚇其他人。王熙鳳沒管，惜春和入畫來自寧國府，惜春是賈敬的幼女，賈珍為其兄長，為兒時有玩伴，養(yǎng)在榮國府。鬧出了事，尤氏作為嫂子，次日來探望，惜春恩斷義絕，讓尤氏將入畫帶走，并說寧國府名聲惡，我跟你們斷絕關(guān)系，再不回寧國府。

尤氏說惜春毒心毒口，惜春表態(tài)，你說對了，我的人生態(tài)度是“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改變不了你們，就不理你們了，我要保住自身清白。

惜春是少年，千古少年都作此想，等活過中年，會發(fā)現(xiàn)守不住個人清白，你厭惡世人勢利，但你對子女有偏心，挑喜歡的明星看劇集。不平等心理是人類的基本設(shè)置，猶如鼻子，生來就有。你躲到深山，也避不開自己的鼻子。

跳過這設(shè)置，孔子發(fā)現(xiàn)眾生平等，稱為“仁”。孟子解釋“仁，人心也”——你的心清白無瑕，愛一切。爭做人上人的想法，是你的腦，不是你的心。

孔子言：“我欲仁，斯仁至矣。”仁，不是圣人獨有，人人具有。不是修養(yǎng)熏陶出來的，不是發(fā)明創(chuàng)造出來的，本來就在。就像你的家，你去外地旅行，你的家也是你的，就看你回不回來。

讀書早，知道圣賢道理，但自己要切換頻道，從腦跳到心，則很難，多數(shù)人皓首窮經(jīng)也跳不過來。但有時真像孔子說的那么容易，人在打噴嚏、將醉未醉、大悲大喜、累慘了、玩嗨了、登山眺遠、看風(fēng)箏、釣魚看浮標(biāo)時，都會怦然心動，跳過去。

但一二秒，就會被大腦追上，將其格式化，變成“境界、藝術(shù)、靈感”一類概念，拉回到大腦范疇，讓你覺得自己不俗，仍在“爭當(dāng)人上人”的游戲編程里。

孔子學(xué)生曾子給的建議是“如琢如磨”，做玉器得反復(fù)打磨，知道容易，你就練它吧，有時間就跳，跳多了，一下跳很遠，大腦就追不上了。

人人都跳過來，就不是人間了。人間的性質(zhì)，是全人類陪著你演一場“做什么都很難”的戲，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很簡單”，戲也就結(jié)束了。世上的笨人、壞人、可憐人，你想拯救他們，其實他們在很辛苦地陪你玩。

地球，就是平行宇宙，每個人都配置一套“全人類”，每個人的“全人類”都不同，但大腦錯覺是同一撥人——唐朝哲學(xué)書《金獅子章》記載，這是武則天所受的教育。

一切人原本清白，是寶玉最終所悟，惜春還需要時間。

當(dāng)夜搜到迎春房，從大丫鬟司棋處搜出堂兄寫的情書。力主搜查的王善保家的，是司棋姥姥，為掩飾，說成是司棋的表哥。表哥是姨或舅舅的兒子，而前文交代，是姑姑的兒子，所謂“姑血不回流”，不能跟姑姑的后代婚配。

七八年過去，文盲王熙鳳長進，識字了，念出信，當(dāng)眾給王善保家的難堪?，F(xiàn)世報，要羞辱他人，羞辱卻落到自身。

司棋并不懼怕，一副自己承擔(dān)的剛強。王熙鳳對尤二姐卑鄙，但她天性喜愛有風(fēng)骨的人，在這點上，平兒跟她一致，之前保護過嘴硬的彩云。王熙鳳下令，仔細看護司棋，防備她明志自殺。

司棋被趕出榮國府時，已經(jīng)過了容易沖動自殺的時間段，開始求饒。先求迎春后求寶玉，迎春和寶玉的反應(yīng)一致，都沒找王夫人力保。這就是貴族小孩的特征，私情再重，也不會妨礙公務(wù)。

王夫人的用心，迎春和寶玉不知道，但知道不會是開除幾個丫鬟這么簡單，為不妨礙大人的計劃，他倆就泯滅私情，不說了。

平民孩子講義氣，貴族孩子不講義氣，為京城常識。你跟他們講友誼，是不對的。他們交朋友，是攢死士。你跟他們交朋友，要做好為他們死的準備。政壇和戰(zhàn)場性質(zhì)一樣，該作犧牲時，他們會叫朋友死，朋友肯為他們赴死，概率比陌生人高。

司棋被趕出府前，想跟交情好的丫鬟們告別。負責(zé)驅(qū)逐的周瑞家的拒絕，說耽誤不走，就打你。丫鬟和婆子高下顛倒，面對府內(nèi)怪相，寶玉當(dāng)面沒話，周瑞家的押司棋遠去后，才背后說兩句怪話。

說仙女般的女子，嫁人后沾染男人，就會變得惡濁——將現(xiàn)實問題變?yōu)檎軐W(xué)問題，便不管了。

迎春不出頭，情有可原，她一直置身事外，聽之任之。寶玉則有肆意妄為的名聲，所以司棋對他有期望，不料寶玉的狂態(tài)，只在小事上，碰上大事就沒了，顯出政治人物的冷靜。

王熙鳳看出司棋的死志，所以司棋的死訊也由王熙鳳聽聞，做個了結(jié)。九十二回，旺兒家的向王熙鳳匯報，司棋和堂兄雙雙自殺了——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作為司棋的姥姥，掩飾堂兄妹孽戀，說是表弟，旺兒家的順著這口，稱為表哥。

司棋堂兄在外地發(fā)了財，回來見司棋，司棋要嫁堂兄，司棋母親不許，司棋撞墻自殺。清朝法令特許堂兄妹婚配，不算犯法，民間大部分人家仍視為禁忌，司棋一言不合即自殺，是抗不過民俗，徹底絕望了。

堂兄潘又安不是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在大觀園內(nèi)野合后，怕受罰而逃走，在外地受了社會歷練，對人性不信任，裝窮歸來，想試試司棋是否嫌貧愛富。他跟司棋小時候如黛玉和寶玉般熟悉，成年后交往機會有限，情愛沖動的強度高，人格秉性上，彼此并不是十分了解。

司棋撞死的慘烈，感染了堂兄，確定她是人生知己，也要演這個戲，將所賺錢財全部交給司棋母親，說給司棋買棺材卻買回了兩具，小刀抹脖自盡。司棋野合的事件是照著“剛節(jié)女所托非人”寫的，結(jié)果人格差勁的潘又安完成了人格。男人也剛節(jié)，大出讀者意外，便不再是事件，而是故事了。

河北地區(qū)，春秋時代稱為燕趙，所謂“燕趙悲歌”，動不動便尋死?！扒Ч牌D難唯一死”的名句，河北人在這句的范圍外。作為河北的中心，京城人太愛以死明志。

外省風(fēng)氣不一樣，你覺得不至于，但人家真死了，常情理解不了，才稱為“烈”呀。

清朝中期開發(fā)了天津，準備雙雙殉情的京城男女有了私奔地，“別上吊，去天津”的規(guī)勸，救命無數(shù)?？上憽都t樓夢》時，天津還不是城市，為鹽場和兵戶區(qū)，不許外人進入，沒法去。

司棋和潘又安雙雙自殺，為對照黛玉寶玉，構(gòu)成懸念，同樣是堂兄妹孽緣，你倆會怎樣？

迎春失靈、薛蟠報應(yīng)

五十六回，薛寶釵給婆子們開經(jīng)濟優(yōu)惠，換她們戒掉半夜聚賭。七十三回，婆子們故態(tài)復(fù)萌，又開賭局，惹得賈母出頭整治，將組局人開除。將參與者打板子、罰錢，并且一視同仁。明清時代，乳母身份高，享受半個主子的待遇，賭錢的乳母也跟婆子們一樣受罰。

賈母整治的，是具體的安全問題。設(shè)賭局，會半夜偷開院門去買吃喝，破壞門禁制度，招賊引盜。在安全上，鐵面無私，眾人服氣；王夫人整治的，是沒法量化的道德問題，容易搞冤假錯案，所以人心不服。

查抄丫鬟的次日，寶釵便借故搬出大觀園。不是對王夫人不滿，無聲抗議，跟迎春、寶玉不保司棋的性質(zhì)一樣，是遇事無情。寶釵經(jīng)營人緣，上上下下交好，王夫人迫害的人，找自己求情，管不管？

不管，會生怨，多年善緣白瞎了；管，妨礙王夫人。所以走為上策，讓別人求不著自己。

王夫人是寶釵的姨媽，貴族和平民不同，平民保護親戚朋友，貴族拿親朋開刀。京城貴族家，遇到貶官抄家的災(zāi)禍，不會去求親戚，這時候親戚最危險，八成就是他害你家。去找關(guān)系遠的人，才可能得到幫助。

良馬見鞭影而馳，寶釵帶母親搬走，也是防備萬一姨媽利令智昏，按貴族慣例，誰關(guān)系近傷害誰。寶玉、寶釵貴族特征明顯，遇事不按正義、仗義思考，承認世上有自己看不懂、不該問的事。

探春沒有他倆的思維，還有平民的仗義與正義，認為自己一針見血，什么都看明白了。貴族才玩不可知論，平民是“別蒙我了，一切可知”的人生觀。小說是為滿足平民階層情感，探春因而可愛，得讀者緣。

《水滸傳》是平民情感，流行正常?！都t樓夢》大熱，是無法復(fù)制的異數(shù)。清中期貴族子弟、晚清皇室看，慈禧太后寢宮的走廊里畫的便是《紅樓夢》，可見一斑。寫的是他們階層的事，他們看得懂。上行下效，平民跟風(fēng)貴族，越不懂越研究，湊成了這場曠古絕今的大熱鬧。

偽造清朝批語的脂硯齋，代表了平民理解力，能看懂周瑞家的和劉姥姥，對賈雨村和王熙鳳已吃力，對寶玉、黛玉近乎全錯。越劇《紅樓夢》、民國周璇版《紅樓夢》、李翰祥版《紅樓夢》都是改成黛玉吃寶釵的醋，原著黛玉主動交好寶釵，也拍成塑料姐妹情，寶釵在玩黛玉。

原著里，黛玉和蔣玉菡沒見過，貴族小姐根本不會讓男伶人進自己房。一九七五年無線版《紅樓夢》劇集的導(dǎo)演認為，香港觀眾會詫異，男生交了個好哥們，都會向女友介紹，寶玉為何不介紹？

改成寶玉結(jié)識蔣玉菡后，即帶給林黛玉認識。猶如一九七一年《新獨臂刀》中的狄龍、姜大衛(wèi)和李菁。不懂，就改成能懂的。

迎春，容易被理解成是個提不起主子架子的懦弱女。京城人看，貴族家里的少爺小姐多如此，比寶玉、黛玉更常見。

她是賈赦庶出的女兒，母親是下人，已過世，邢夫人是續(xù)弦，作為母親教訓(xùn)了她一頓，說她不如探春有才，不討哥嫂喜歡，賈璉王熙鳳都不照顧你，你好沒用呀。

沒用，就沒用吧，迎春不難過。

她的乳娘辦賭局湊賭資，偷拿她貴重首飾去當(dāng)鋪押錢，她裝不知，盼著偷用后能偷還回來。不料乳母的兒媳想貪了不還，還反咬一口，說她家一直為迎春日用墊錢，已墊了二三十兩。要不回東西，還被誣陷欠錢，迎春的小丫鬟繡橘不服，跟乳母兒媳吵了起來。

迎春表態(tài)，首飾不要了。她們吵架，她看書，看的是《感應(yīng)篇》。此書第一句是“禍福無門，唯人自召?！奔译娬f明書般，列舉了一系列可獲福的善行、可召禍的惡行。

此書在明清民間影響大，表達的世界觀是：

人腦相當(dāng)于收費電視臺的播放器，現(xiàn)實相當(dāng)于電視機，行了善，大腦會自我獎勵，現(xiàn)實就會播放出考試高分、父母高壽、輕松賺錢等美事。作了惡，大腦會自我懲罰，現(xiàn)實就會播放出相貌丑陋、生意賠錢、受人陷害等壞事。

但連環(huán)殺人犯是為了快感，才殺人，明明快樂，怎會懲罰自己？剝奪他人生命獲得了快感，會上癮，為尋求更大快感，將發(fā)展為剝奪自己生命。

歷史上未破案的連環(huán)殺手們，在逃期間，惡趣味滋長，對被火車碾死、摔成肉泥、鋼筋穿胸等慘狀產(chǎn)生了向往，不用捉拿，都自殺了。

人逃不出善惡報應(yīng)，因為是大腦機制。有時報應(yīng)來得慢，要幾十年，令人感到人間不公。明清民俗，認為念誦《感應(yīng)篇》能起到加速作用，三年內(nèi)必兌現(xiàn)。

三年。

天呀。

“開膛手杰克”連環(huán)殺人案，久懸不破，向市民求線索，重金回報。迎春走入倫敦警局，領(lǐng)賞金：“我抓不住杰克，但我可以保證，杰克在三年內(nèi)自殺?！蹦贸觥陡袘?yīng)篇》，“請跟我一起念?！?/p>

迎春會被視為騙子，趕出警局，但明清民間認為切實可行，倫敦警察該人手一本地念，比請福爾摩斯管用，經(jīng)得起歷史檢驗。我們衙門里的師爺、衙役、捕快都念它，相信能加快破案速度，被冤枉的嫌疑人也念它，傳說很靈，真兇不久便會犯傻暴露。

乳母兒媳和繡橘爭吵時，迎春念它。不用三年，報應(yīng)來得快，探春和平兒到來，她倆一盤問，乳母兒媳不敢耍賴，送回了迎春首飾。

探春和平兒批評迎春懦弱，迎春說事情不是解決了嗎？你們解決，等于我解決。

跟探春同來的小姐還有黛玉、寶釵，黛玉不覺得迎春懦弱，覺得她這么想事很有趣，寶釵則要學(xué)這招，向迎春討教《感應(yīng)篇》。

置身事外，讓事情自行解決——京城貴族子弟大多是這樣一副懶洋洋的高人模樣。這樣就能應(yīng)付所有事，應(yīng)付一生了？

善惡無門，唯人自召。總置身事外，便召來了無法置身事外的事。七十九回迎春出嫁，遇上惡緣，丈夫家暴。

回娘家哭訴無效，是王熙鳳、王夫人、邢夫人、賈政都幫不上忙的孤立之境，這下沒法置身事外了吧？僅支撐一年，迎春郁悶而死。

迎春失靈，是為寶玉開悟作鋪墊，歧途是正路的鋪墊。覺得掌握了一個萬能方法，這個方法一定會辜負你，猶如賭場先讓你贏，是為了最終讓你輸。開悟，是無法操作的，任何方法都是敗因。

迎春出嫁和薛蟠娶妻是前后腳的事，薛蟠婚姻，按《感應(yīng)篇》寫的，他習(xí)慣了耍蠻使橫，便召來了一個耍蠻使橫的夫人夏金桂。

夏金桂攪亂了薛家，薛蟠沒轍，薛姨媽和寶釵也遏止不住。最終是她遏制住自己，視薛蟠的小妾香菱為敵，要毒死她，結(jié)果拿錯了碗，毒死自己。

對開膛手杰克，明清捕快會認為，搞不清他是誰，搞得清他結(jié)局，按《感應(yīng)篇》原理“你對人做的，也會對自己做”，不是切腹，就是鐵路臥軌，總之是開膛而死，自己也要過這癮。

至今，已有三位祈禱無效的女子。

家暴問題上，迎春念《感應(yīng)篇》無效，但夏金桂卻按《感應(yīng)篇》原理而死；嫁柳湘蓮一事上，尤三姐念彌陀無效，悲劇收場，但念彌陀消除了她的放浪習(xí)氣；跟王熙鳳處關(guān)系，尤二姐修《座右銘》無效，卻贏得了平兒的友誼、寶玉的尊重。

到底有效無效？

祈禱許愿，是古人生活常態(tài)，家里供神龕，逢節(jié)日必去廟。大家的經(jīng)驗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其實無心才無效，針對的事無效，是沒針對上。

尤三姐對柳湘蓮的愛，沒有強過她對自己淫史的羞恥感，所以柳湘蓮一提，她就以死雪恥，自殺了。連個對話的機會，都不給柳湘蓮。不是念彌陀無效，是她念彌陀求的是恢復(fù)清白。柳湘蓮承認了她的清白，尤三姐達到目的。

尤二姐遵循《座右銘》，以德報怨，視受小人刁難為做當(dāng)家人的考驗，要憑德行上位，并不是憑借生男孩上位，所以她對自己懷孕無感，現(xiàn)實里出現(xiàn)個符合她意志的庸醫(yī)，錯診打掉男胎。沒了其他伎倆，只剩下德行。

以德報怨，是為了以德服人。既然德行感動不了王熙鳳，那就以直報怨吧——直，你怎么對我，我怎么對你。之前介紹過，古人自殺是主動的報復(fù)行為，尤二姐吞金，做出被王熙鳳逼死的輿論局面。王熙鳳只想逼走她，并不想逼死她，明白她用意，覺得“好呀，敢給我使壞”，發(fā)狠克扣喪葬費，表面強硬，其實受了驚嚇，一二月止不住經(jīng)血，終于因此病亡。

尤二姐的臨終意志生效。

王熙鳳同情迎春遭家暴，支不出招。如果武則天給迎春支招，按照她的哲學(xué)課筆記《金獅子章》，大概會說，請看榮國府門口的石獅子，你覺得它是獅子，其實它就是塊石頭，從來也不是獅子。石獅子守門鎮(zhèn)街的作用，是你想象出來的。

家暴的丈夫，也是你想象出來的。你為什么給自己想出如此糟糕的局面？因為你在大觀園里以“置身事外”來扮高明，從不解決問題，你希望別人給你解決，你寄托于因果報應(yīng)，《感應(yīng)篇》是你的遮羞布，你并不理解它，所以你無法使用它。

其實你內(nèi)心深處，渴望真正做事，你希望陷入一個躲不了的局面，現(xiàn)實就兌現(xiàn)出一個家暴丈夫來激發(fā)你。

消除置身事外的心理，家暴丈夫也會隨之消失。消失方式很多，被你打死是一種；得場大病，從此小孩般依賴你，是一種；巧遇甄士隱，被點化，換了個人，是一種；王熙鳳想出了招，把他整治得對你不敢不敬，是一種……總之，他的生死好歹，完全根據(jù)你的心境而制定。

迎春聽懂，對改變丈夫沒了興趣，也想當(dāng)女皇。

彩霞命運——加一倍法

七十二回，王熙鳳的陪房旺兒的兒子吃喝嫖賭，卻看上了王夫人丫鬟彩霞，彩霞和父母都看不上其兒子，拒絕了提親。

彩云和彩霞人稱混淆，彩云和彩霞是兩人，在二十三回，王夫人丫鬟配置里曾介紹過，彩云厭惡賈環(huán)，彩霞和賈環(huán)交好。三十回后抄書抄錯，變成彩云和賈環(huán)交好，而這一回，又抄成彩霞和賈環(huán)交好。

王熙鳳拿榮國府公款在外放高利貸，不能及時回收，時常露餡。操手是王熙鳳陪房旺兒，操手將回收的錢暫緩歸賬，自己再放貸，拖十天，他就有十天利，往往如此，今日還如此。

王熙鳳懷疑旺兒如此，敲打旺兒媳婦，你家再這么玩，我就把資金收回，停止放貸，大家都沒得賺。除了說硬話，王熙鳳沒有懲罰的招，說著說著就哭窮了，主子向下人討?zhàn)垺?/p>

旺兒家的是老油條，采取捧殺技巧，說你們家是假窮，府里任何一位大奶奶的任何一件外衣往當(dāng)鋪一押，多大虧空都能補上，什么危機都沒了。

王熙鳳罰不了，只能賞，你家不是想讓彩霞當(dāng)兒媳嗎，我給你辦成這事，一報還一報，你男人趁早交錢。彩霞成了高層利益的交換品，就這么給賞出去了。

小說寫到這兒，就可以了。但《紅樓夢》有時是評書技巧，在茶館里沒“響”呀。響，聽眾紛紛發(fā)出感嘆。

現(xiàn)場，把觀眾情緒做大的技巧，叫“加一倍法”。說一人悲慘命運，別直接給悲慘結(jié)果，要讓人救一下，沒救成——聽眾扼腕嘆息，情緒完全給調(diào)動起來，覺得更慘。

曹雪芹讓趙姨娘救彩霞了，趙姨娘找賈政出面阻攔，賈政沒興趣，正說著，一聲響打斷談話，原來是窗撐子沒撐好，窗扇拍下來。

話題沒再繼續(xù)。彩霞的拯救，就被這窗給拍沒了。

斯皮爾伯格的成名作《大白鯊》，善用“加一倍法”，拍鯊魚吃人，都不是一口咬上，先給人一線生機，人奮力自救，即將脫險時，再被一口咬上。

對觀眾情緒刺激大。所有好萊塢導(dǎo)演都學(xué)會了，什么都加一倍，這招被玩爛。近來的《阿凡達2》便如此，什么都加一倍，看得觀眾不耐煩，還不如一口咬死給個痛快。

明朝作者、晚清太極

七十二回，有太監(jiān)來榮國府借款，就是索賄，永不會還?？跉舛即?，二三百兩至一千兩?！都t樓夢》混合明俗和清俗，此處是明朝。明朝晚期，太監(jiān)勢力坐大，甚至可以前線監(jiān)軍，插手軍事。

清朝前期吸取教訓(xùn)，太監(jiān)不能干政，地位很低，不敢去貴族家公然索賄。據(jù)此判斷，曹雪芹生于明朝，朱元育家是明朝福王，曹雪芹如是他筆名，應(yīng)是青春記憶。

晚清慈禧時代，才出了幾位收官員獻賄的太監(jiān)，對官員暗中照應(yīng)一下，不敢當(dāng)慈禧面說好話，更不敢干涉政事，稍過界，地方大員就先斬后奏地給殺了，如安德海。民間口碑好的叫崔玉貴，培養(yǎng)出李蓮英接班，自己就閑云野鶴地在城里玩了，玩的是江湖好漢的范兒，仗義疏財，平民受官員欺負，求到他，他一定幫。

他是宮庭戲班出身，武生底子，愛結(jié)交京城拳師，傳聞練太極拳練得男子氣概十足，嗓音渾厚，還有些許胡須，看不出是太監(jiān)。太極拳不是緩慢陰柔的嗎，怎能提升男子氣概？

一直以為是謬說，后見到一種流傳杭州的太極拳，一招一式都像戲臺上的名將亮相，還有捋胡須、甩馬鞭、踢袍邊等明顯京劇動作。信了民間傳言，可能是太極師傅為崔玉貴私人定制，教了他后，自己也覺得有趣，南下杭州時又教給了別人。

京城是太極拳發(fā)源地，京城人練太極，跟流傳在外的不一樣。比如85式太極拳，你在外地得一招招地學(xué)，來了京城，師傅會跟你說：“跟上我，你就不用學(xué)那么多啦?！?/p>

第一招攬雀尾，是兵器用法，劍和長柄刀通用，利用左右換手，以角度差殺人。第二招是玉女穿梭，向后打的拳，應(yīng)付背后偷襲和打群架。第三招摟膝拗步，相當(dāng)于拳擊的后手重拳，會掄就管用。

85式只剩三招，你還得多交錢，因為師傅指點迷津，賣你的是關(guān)鍵。

你要是來京晚了，在上海杭州把85式都學(xué)了，師傅會說：“你這是擺姿勢，還不是練拳，想知道怎么練嗎？”

于是，你開始請宴、交心、幫他解決孩子考學(xué)等幾件棘手事，終于他肯收你學(xué)費了——這種學(xué)費是終身制的，要交到師傅過世。第一筆很高，之后每年都交。

等他教你，一句話就完了，說：“你買一盤管平湖彈的古琴吧，揀出《平沙落雁》，在每一個重音都抖擻一下?！?/p>

你服得一塌糊涂。京城太極拳師以教得少為標(biāo)榜，越少越貴，所謂“真?zhèn)饕痪湓挕薄?/p>

后人認為手指在琴弦上找音位的摩擦聲，對樂曲是種干擾，往往給洗掉，管平湖的《平沙落雁》便如此，他弟子樂瑛版還有摩擦聲。我們一代年輕時，學(xué)太極還挑音樂，照著樂瑛版練，把摩擦聲理解成“暗勁”。

古琴在世紀初被評為暴發(fā)戶附庸風(fēng)雅的“三大俗”之一，十幾年不敢說這事，聽著古琴練太極，簡直惡俗之極。

太極拳的發(fā)力，是類似于打噴嚏、打寒顫、誤以為看到鬼的嚇得哆嗦，跟“蹬地、轉(zhuǎn)腰、甩肩、出拳”的次序運動不一樣，是整個身體振動，直接來。用聽覺訓(xùn)練發(fā)力，就是破了學(xué)生次序發(fā)力的習(xí)慣。

聽著古琴練太極，和京劇“起霸”一樣。起霸，將軍上馬前整理衣裝的動作舞蹈化，是京劇的華彩段落，也是在鑼鼓重音時發(fā)力，全身震顫。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京城流行大成拳，我們一代沒練過的也看過其宗師著作，其中高度稱贊起霸，說那就是大成拳的發(fā)力，可惜京劇演員不自知。

太極本是河南鄉(xiāng)下拳種，來京城后有了新意，因進王府教拳，見了太監(jiān)侍女的儀態(tài)，倍感新鮮，人走路怎么能這么好看？于是象形取意，變了舊有。

等于參加巴黎時裝周，震驚于模特步，創(chuàng)出了拳。民間口傳里，幾個小王爺迷上太極，勸老爹也學(xué)，老王爺說：“笨蛋，這拳師是把在咱們家看到的，教給了你們?！?/p>

太極拳在京城，一直說是發(fā)明自宮廷禮儀，拳師沒進過皇宮，是在幾個王府，怎能說是宮廷禮儀？因為王府有培訓(xùn)太監(jiān)侍女向皇宮推薦的義務(wù)，王府的太監(jiān)宮女儀態(tài)和皇宮一致。

宮廷的漂亮儀態(tài)，是持易碎物、重物疾行訓(xùn)練出來的，重心亂變，手里的東西容易脫手摔出去，宮廷禮儀是重心之美。

常人打架，拳頭掄出去，腦袋也就跟過去了——這種習(xí)慣，抱個大瓷瓶子小跑三十多步，不是瓶子摔出去，就是人摔出去，百試百靈。且對打時，受不了虛招誘騙，意識到對手是虛招，也調(diào)整不過來，白挨打，攬雀尾的換把技巧便專殺這種人，一殺一個準，逃不了。

教太極拳，先用摟膝拗步改你的頭隨手的習(xí)慣，手出去了，頭且不出去，等肘、肩、后腿都出了，頭最后動。所以太極拳要慢練，此階段不是練勁力，是破習(xí)慣。

京劇演員的姿態(tài)漂亮，首先是扎眼，在生活里看不到，不是常人姿態(tài)。最早的戲曲都是木偶戲，演員在木偶后面唱詞。唐明皇被捧為戲曲祖師爺，但他搞的演出，是交響樂和合唱團，臺面上一堆木偶，沒有人演。

等發(fā)展到真人演戲，也模仿木偶動作，之后向生活靠攏，但木偶體態(tài)一直是演員骨髓，形容為“猶如繩吊系”，常人的力由足起，而舞臺演出是顛倒的，像從空中來。比如，常人回頭，身子不用動，光脖子后轉(zhuǎn)就行——這在舞臺上便不好看了，要像吊線木偶般，半個身子回轉(zhuǎn)，這才是戲曲的“回頭看”。

太極拳口訣第一條也是猶如繩吊系，一切動作都“懸著”來，從此開始，擺脫常人習(xí)慣。朱元育注解《參同契》，說“此中秘密全在口字”?？?，突破口，也叫竅門。守竅，就是你從這個竅門開始，改變固有思維，思維一變，你的世界會不同，肉體也就變了。

晴雯之死——死于特征、讀書人的最后一碗飯、詩之懇切、錯入正題

七十二回，賈璉財物周轉(zhuǎn)不過來，向鴛鴦借賈母貴重物品，抵當(dāng)鋪押出錢。七十四回，消息走漏，讓邢夫人知道，雁過拔毛，向賈璉抽二百兩用，王熙鳳、平兒合計，怎么都想不出是誰泄密。

以這個查不出來的小人，表現(xiàn)貴族家層層累累的人員結(jié)構(gòu)。

七十四回的泄密者，為照應(yīng)七十七回的泄密者，也是層層累累，查不出來。晴雯平日與寶玉放肆嬉笑的言行給王夫人得知，王夫人據(jù)此發(fā)難，將晴雯趕出大觀園。不保人，是寶玉一貫做派，沒為晴雯說話，她被趕走時還生著病。王夫人苛刻，晴雯稍貴重的首飾物品都扣下，一件好衣服也沒帶走。

七十四回的泄密者沒交代，七十七回的泄密者再不交代，讀者心理受不了，這書沒法看了。但交代清楚，也沒意思，畢竟?fàn)I造的是復(fù)雜人際，不是捉小人，于是曹雪芹交代八成，留兩成不確定。

世紀大案，都是懸案。無解的懸案，對大眾才有趣。好萊塢做了九十多年懸念片，已進化，《黑色大麗花》《十二宮》《三塊廣告牌》都是懸案，不破案了。其中《十二宮》，是曹雪芹模式，告訴你八成是這個人，留二成不確定。

寶玉判斷告發(fā)者是襲人。

除了晴雯外，還開除了四兒、芳官，理由都是跟寶玉言行不當(dāng)。這三人特立獨行，不是襲人心腹，而襲人及其心腹麝月、秋紋，平日跟寶玉也有浪語，王夫人卻不知。

襲人解答，王夫人了解晴雯三人，也肯定了解她們?nèi)?，今日不提，?yīng)是日后再懲罰?？此磻?yīng)，寶玉由懷疑變?yōu)樽l責(zé)，說晴雯長得好，你們嫉妒，暗算她。

寶玉是權(quán)臣胚子，還沒學(xué)會辦事，心眼已敏銳，這種問題上，我們得信寶玉。襲人老練，不辯了，當(dāng)他人懷疑你時，任何辯白都無效。寶玉以為鎮(zhèn)住了她，開始放縱情緒，說圣賢高士的祠前柏、墳上草的榮衰是預(yù)兆，庭中海棠枯了一半，說明晴雯要死了。

襲人抓住將話題引偏的契機，趁機發(fā)飆，說怎么能拿圣賢高士對比晴雯，我是頭牌丫鬟，海棠要真是死兆，也是兆我死，輪不到晴雯。見她要死要活，寶玉就了，說就當(dāng)晴雯、四兒、芳官三人死了，不會再管，他更珍重眼前人。

襲人也是從小長起來的，她跟晴雯，對寶玉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寶玉頭腦敏銳，情緒紊亂，由萬分心疼晴雯，變成不管晴雯死活，只有一秒——曹雪芹妙筆，寶玉特征一句話畢現(xiàn)。

襲人暗喜，阻住了寶玉追查之心。她發(fā)飆時說的“那晴雯是個什么東西”，顯出晴雯在她心里的真實地位。

泄密者不是她又是誰？

寶玉去看晴雯了，果然晴雯病危。五十一回寫外來醫(yī)生給晴雯號脈，以新人眼光，交代她特征——身為丫鬟，卻是貴族裝飾，左手留著兩枚三寸長的染紅指甲。

劇本技巧“人物死于特征”，人物結(jié)局要結(jié)在特征上，特征就是命運。晴雯剪下兩枚紅指甲送寶玉做紀念。程乙本改為用牙咬斷，枯干脆硬，才可能咬斷，刻意保養(yǎng)的指甲很難咬。晴雯愛美，贈寶玉的東西，不會留下齷蹉咬痕。

寶玉去時，晴雯正昏睡，張眼第一句說的是“阿彌陀佛”，相當(dāng)于感嘆“千好萬好”。彌陀以四十八個愿望，心想事成，建立極樂世界——此說法在明清民俗里影響大，“四十八”是吉利數(shù)字，第一愿望是在我的世界里沒有怨恨、嫉妒、愚蠢，千好萬好。

上世紀五十年代來華工作的蘇聯(lián)人愛說“明天會更好”，京城人念彌陀更進一步，意思是“現(xiàn)在就好，無時不好”。

極樂世界的設(shè)定，為迎合地球人“外來的和尚會念經(jīng)、這山望著那山高”的心理，對遙不可及、高不可攀的才相信其美好，先說極度遙遠，相隔“三千乘以三千再乘以十億”個銀河系。但四十八愿的最后一愿，卻說沒有距離，你試試吧，找到按鈕，人間具備極樂世界的所有功能。

難道人間本是極樂世界？

“現(xiàn)在就好，無時不好”既是愿望，也是哲學(xué)，京城人老了后，要思考此事。七十一回，王熙鳳受婆婆邢夫人的氣，哭了，賈母的處理方式，是叫王熙鳳念彌陀，借故體會上。

晴雯不跟寶玉玩男女，清白自詡，寶玉對她，是欣賞其靈性。晴雯主動提出，和寶玉互換貼身襖，要死后穿寶玉內(nèi)衣躺棺材，以此定下夫妻情分——也是“死于特征”的劇作技巧，不跟寶玉談戀愛，是晴雯特征，結(jié)局卻成了夫妻，逆反自己特征，帶來戲劇性巨變。

會寫戲，是會寫行為。不會寫戲，是只會交代內(nèi)心情感、框定事件性質(zhì)。曹雪芹許多地方直接是劇本寫法。

近年流量為王，熱門網(wǎng)絡(luò)小說成為影視IP，經(jīng)常舉辦“如何改編為影視”的研討會。外行掌握電影界話語權(quán)，是全世界普遍現(xiàn)象，這種研討會，大都以“視覺化”草草收場，視覺場面多的網(wǎng)文方便改為劇本，視覺描述少的不利改編。

典型的外行想法。希區(qū)柯克的電影缺乏大場面，沒什么可看的，往往是幾個室內(nèi)，就拍完了一部電影。他的聰明，是把“沒什么可看的”用構(gòu)圖、剪輯做了包裝，讓觀眾能看下去。

網(wǎng)文改為劇本，重點不在視覺，在于敘述。把沒有時間限制的閱讀，變?yōu)橛邢迺r間的現(xiàn)場感受，改成話劇至少花三十萬左右，改成電影至少花三百萬，變?yōu)檎f書，零成本，完全靠口頭。

上世紀三十年代和七八十年代的臺灣，均有過“寫武俠小說是讀書人的最后一碗飯”的說法，還珠樓主、宮白羽、古龍、諸葛青云都是貧困潦倒時寫的武俠小說。更傳統(tǒng)的說法是，下茶館講評書是讀書人的最后一碗飯。明清人中年落魄，嗓門差，不會表演，說書的童子功一點沒練過，但學(xué)會敘述，光是說，也能有觀眾。

上世紀四十年代，京城讀書人避亂到四川，積蓄用完，即在茶館里講評書。有的拜師，得個身份，大部分沒師承。怎么就會了？

一是京城有聽評書的風(fēng)氣，看了《東漢演義》的書，還要到茶館去聽，自小熏陶，揣摩揣摩，大致能會。二是，京劇藝人不能買票看同行演出，那是“竊技”行為，評書界無此忌諱，同行來了不收錢，還安排在臺側(cè)，供近距離看，讓你學(xué)。

說評書的多是落魄讀書人，讀書人幫讀書人。

文學(xué)作品如何改編成劇本？

拿明末清初的謝詔版、清遠道人版《東漢演義》，跟民國評書藝人連闊如口述版做對比，就能知道看書和說書的區(qū)別。是連闊如女兒連麗如整理，功德無量，有了它，就不需要費勁研究什么好萊塢劇作法了，一遍看下來，還沒分析總結(jié)，感性上就懂了這事。

葉問弟子梁紹鴻大半生在海外授徒，講他成就最高的弟子是幾位白人。我感慨，葉問畢竟年輕時上了洋學(xué)堂，他的詠春教學(xué)法，更適合白人學(xué)。老先生擺手，連說不，白人是能堅持練，說到學(xué)，還是華人弟子，領(lǐng)悟之快，常讓他嘆息，詠春畢竟是咱們祖宗發(fā)明的呀。

評書也一樣，滲入血脈的東西，你以為是爺爺奶奶聽的，跟你無緣，但感受感受，便大致會了。

我們這代人年少時流行連環(huán)畫，叫小人書，圖畫下配簡單文字，有《西游記》這樣的名著，也有《神秘黑三角》這樣的熱門電影。每條胡同里，都有“講小人書”的老人，娛樂自己的孫輩，鄰居家小孩也來聽，是用評書技巧，把小人書的文字給變了，讓小孩們愛聽，往往是小孩爹媽也跟著聽。

我們年少，茶館聽書早已退出京城生活，聽過講小人書，點滴殘線，也算是聽過評書吧。

學(xué)藝術(shù)，用理性總結(jié)便費勁了，總結(jié)出二百多條，讓你改編《戰(zhàn)爭與和平》，第一頁便卡住，二百多條技巧，你套用哪一個？會得選擇焦慮癥。

沒有總結(jié)，但有感覺，那么《戰(zhàn)爭與和平》你能改，《百年孤獨》你也能改。學(xué)美術(shù)，老師不說什么，就是讓你看他怎么畫畫，看久了，你也會了。學(xué)編劇也這樣，老師很少講技巧，把你寫的改一遍，你受刺激，就會了些。

看連闊如女兒連麗如的說書視頻吧，聽幾天，哎呦一聲，你覺得你會改《戰(zhàn)爭與和平》了。

賈母看穿襲人人品后，預(yù)想日后是晴雯做寶玉的姨娘。王夫人來匯報晴雯死訊，掩蓋自己驅(qū)趕晴雯，說晴雯得了癆病，癆病會傳染，按規(guī)矩得搬離。賈母答復(fù)，寶玉未來，眾多丫鬟里，唯有晴雯一人可以托付，直接挑明，否定王夫人提拔襲人。

將襲人從賈母編制改為自己編制，王夫人找個說法，圓了這事。晴雯已死，調(diào)查和追責(zé)都沒用了，賈母順坡下，表態(tài)錯怪你和襲人，說了類似周星馳電影里的話“為什么不早說”，也是電影圈常用套話，讓王夫人也順坡下，維持和睦。

看到這兒，讀者會有疑問，晴雯是賈母的人，她被驅(qū)逐，為何不給賈母通信？

賈母一直背后操盤，晴雯知道自己被驅(qū)逐，賈母第一時間會知道，不用報信。還是平民講義氣、貴族不講義氣的緣故，自己人受屈，貴族第一反應(yīng)不是去搭救，而要等著看還有什么連帶事件，再出二三件事，判斷清楚了，一并處理。

晴雯短命，是意外。所以在貴族家討生活，首先要身體好，撐過“等等看”的時段。賈母自信一句話便能把晴雯要回來，想看王夫人還有什么牌，誰想王夫人沒牌，就是道德感爆棚，秀一下權(quán)威。

之后寶玉看清楚了，老媽是一時發(fā)飆，于是報復(fù)，你發(fā)飆不如我發(fā)瘋，裝瘋賣傻，和丫鬟們?yōu)E情，更甚于晴雯在時。怕寶玉發(fā)瘋，王夫人不敢再管，聽任寶玉性解放，說明她查抄大觀園是個即興行為，無布局無后續(xù)。

權(quán)威者一時即興，玩壞了大觀園，人心惶惶，再不復(fù)從前。

權(quán)威者都愛即興，給《師父》找資金的過程中，曾遇一位策劃，堅持徒弟跟師娘要有一場床戲，才會勸老板投資。我說電影后半部沒法拍了，后半部是師父為徒弟報仇，徒弟要給師父戴了綠帽子，師父怎么為他報仇？

答復(fù)：我不管，你是編劇，你來圓。徒弟睡師娘，是影片最大賣點，少什么都不能少了它。

談崩了。

過了兩年，又碰上他，他的策劃思路變了，道德感滿滿，認為我的新劇本中一角色臨死時感嘆命苦，當(dāng)今年輕人推崇奮斗，會鄙夷這種態(tài)度。一角色被洋人殺死，當(dāng)今年輕人不能允許在銀幕上發(fā)生這樣的事……總之將得罪年輕人，令資方挨罵。

又談崩了。

策劃們還有培訓(xùn)班，竟然會請導(dǎo)演去講課。某導(dǎo)演即興，說你們這職業(yè)就是迫害同行。不是說你們主觀上是壞人，是你們的知識結(jié)構(gòu)，決定了你們要干壞事。

評價一張畫色彩好不好，背光譜是沒用的，你得畫過，至少用掉百公斤顏料，才敢開口。沒畫過的人不敢評論畫，憑什么你們沒寫過劇本，卻敢決定劇本生死？

回答是，憑的是《故事》《故事寫作大師班》等書。令人恐懼，他們看書了！有了理論武裝，迫害力度將加大……傳聞那位導(dǎo)演拿了課時費后，就轉(zhuǎn)行了。

他們升級了，我們該怎么辦？一位師兄請教一位前輩，前輩說，壓根不開策劃會，憤然離席，向資方申訴：“人人平等，是我信奉的理想，人與人之間沒有尊卑，但在專業(yè)上有高低。”

聽得師兄振奮，隨后前輩告知，他已五年沒片拍，請不要效仿他。

寶玉被父親叫去，和門客們一起以女中豪杰林四娘為題作詩，寶玉做的是長篇敘事詩，白居易的《長恨歌》體例，明清之際，擅長此體例的是吳梅村，杰作為《圓圓曲》。也有人因而推斷曹雪芹真人是吳梅村，寶玉此詩等于是吳梅村親筆簽名，“除了我，當(dāng)世誰還能做得出來？”的表態(tài)。

當(dāng)然，也有不少人表態(tài)，我就行。所以不是鐵證。

寫林四娘為歌頌晴雯，評她是林四娘一般的女中豪杰。林四娘事跡，是一城遭賊軍襲擊，男人退縮，林四娘率女兵抵抗，壯烈犧牲。近十回，都在談賈府的防盜隱患，后四十回終于遭了劫，晴雯像林四娘般死在那回，應(yīng)是曹雪芹曾有的構(gòu)思。

但想想，還是死在這回吧，批判王夫人蠢行，方有力度，光是寶玉性解放，還不夠。

一直看不上寶玉詩才的賈政，一反常態(tài)，贊賞此詩。心有晴雯，寶玉水平頓然提升。賈政的詩學(xué)觀，以懇切為第一位。最后評點，笑著說此詩還不夠懇切。那是反話，當(dāng)著門客，不好意思夸兒子。不夠懇切——已經(jīng)很懇切了。

何為懇切？

與他人精神合一。

白居易與楊貴妃合一，有了《長恨歌》，吳梅村與陳圓圓合一，有了《圓圓曲》。托名岳飛親筆的《滿江紅》亦是懇切代表，岳飛死后稱王，不用等到乾隆御封，南宋末年民間就稱王了。岳王的王，不是皇帝之下的親王郡王，是秦始皇之前的商王、周王——天下之主。

岳飛像不是現(xiàn)今杭州岳王廟里的將軍裝，在南宋木刻畫中是皇帝冠冕?；实郯涯銡⒘?，老百姓認你為皇帝。

張藝謀導(dǎo)演《滿江紅》結(jié)尾，雷佳音念《滿江紅》，按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朗誦毛主席詩詞的念法，情緒飽滿、音調(diào)高昂。傳統(tǒng)的念詞，是低吟淺唱，很高的情緒壓成很低的嗓音，鮑勃·迪倫《隨風(fēng)而逝》的唱法，故意不唱高音，唱一句還歇一下。

這歌鮑勃·迪倫越老唱得越好，嗓子劈了，氣不足了，唱不上去，更有南宋味道。南宋是殘花敗葉之美，衰得震撼。

但你明知雷佳音不符歷史，還是被他感動，第一句就落淚，好久沒體會到“萬眾一心”的滋味。這就是懇切，懇切了，沒有對不對。

《滿江紅》是后人偽作，但我高中書法老師說，作偽者在創(chuàng)作時心領(lǐng)神會，可以視為岳飛本人所做。我還買了一本《滿江紅》碑拓書法，老師說是明朝人偽作，不讓我照著練，甚至讓我丟了，說會學(xué)壞。

同樣是偽作，為什么詞能當(dāng)真，書法不能當(dāng)真？老師說，沒有精神合一。

華人是愛字的民族，對晴雯的最高祭奠，不是筑高墳大墓，是寫祭文。寶玉嘔心寫完，對芙蓉念誦，召來了黛玉。

對芙蓉念誦，是美麗錯誤。寶玉聽到晴雯死前只是叫娘，沒提他，倍感失落。一丫鬟為哄他，瞥見池塘芙蓉花開，騙說晴雯要自己轉(zhuǎn)告寶玉，她上天做芙蓉花神去了。

應(yīng)急的謊話，卻說出了晴雯品格最佳象征，給予她最好歸宿。寶玉對晴雯情深，芙蓉花神如是他想出來，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也就沒有戲劇性了。丫鬟謊話，寶玉當(dāng)真，怎么想怎么合適，為“錯入正題”，屬于點題技巧，點題不能直接。

黛玉說寶玉祭文小有瑕疵，有個詞用俗了，改來改去，改到自己身上，成了“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黛玉的窗是茜紗，寶玉感慨與黛玉無緣，黛玉跟寶玉終于有了愛情，卻早死。

黛玉心驚，頓感不祥。話趕話、詞趕詞的成了這樣，不是兩人本意，卻是兩人命運。也是“錯入正題”。

寫小說、做劇本如此，調(diào)動世風(fēng)也如此，不能直接點題。直點生硬，傷害世人。之前談到京劇和太極拳共同突破口，是練“猶如繩吊系”，儒家認為，還有更便捷的方法，做好事就行了。

思想、肉體的根源，是自私心理。好事做多了，習(xí)慣成自然，不覺得自己施恩、他人獲利，覺得幫人如幫己，人人平等，自私心理泯滅，便突破了。練太極拳達到的，你也達到了，甚至更快。

驚覺我們一代小學(xué)教育，有儒家影子，一周七天至少要做五件好事，還要做了好事不留名，被幫者問：“你叫什么名字？”要回答：“紅領(lǐng)巾。”

做好事多的同學(xué)，課堂上當(dāng)眾受表揚，還會榮升小隊長、中隊長，發(fā)給袖標(biāo)，好令人嫉妒。向老師匯報好事，得有證據(jù)，不留名造成取證困難，容易取證的，是別人丟了東西，你撿了交老師。

但路上沒那么多人丟東西，于是低年級同學(xué)放學(xué)后在操場玩放在一邊的書包、鄰居家晾的被單、修理工修水管時放在一旁的螺絲刀、交警放在崗?fù)ね獾挠暄ァ覀兌忌癫恢聿挥X地抄走，交給老師。

有時老師會急，說：“你給人家放回去！”

硬定標(biāo)準，便會如此，鼓勵高尚，卻誘發(fā)了賊心。錯入正題，是別做指標(biāo)和獎懲。你覺得儒家文化停滯不前，不出人才，頻繁開儒家文化研討會是沒用的，引入印度文化刺激一下，儒家便興旺了，人才一個賽一個地涌現(xiàn)。

這是唐太宗做過的事，他表示自己是儒家，不信印度文化，但為了社會的豐富性，引入印度文化，還親自站臺捧場，寫下《圣教序》。